深夜子时,万籁俱寂。平定街祥福楼二楼临街的窗前,一盏孤灯,还有一个女子,一直未眠。
正厅间的门被人缓缓推开,白衣女子闻声回首,一个身着夜行衣,体态稳正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了面前。黑衣男子退下遮去了几乎全部面容的衣帽,疾步来到白衣女子面前,霍然撩开长衣下摆,单膝跪地,“属下暗流晋陵副首杜修,拜见首主”
白衣女子上前一步,俯身双手扶起黑衣男子,“辛苦你了杜修。自你潜入晋陵助我成事,至今已有六年余,这六年,晋陵这里的一切都是你在打理,若不是有你的得力之助,我要想走到今天,怕是还不知道要等上多久。”
“首主言重了杜修这些年所行之事,并非只为了首主,更是为了我自己,为我枉故的父亲和兄长,所以杜修,不曾辛苦”
白衣女子就着窗边的椅子坐下,指了指对面空置的椅子,示意杜修坐下,杜修也未推辞,拱手谢过,便在白衣女子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随即问道,“首主现在,可是已有了什么打算”
白衣女子微微摇头,面具之下,她神色难以看清,“如今棋盘虽已置好,但是先行那一步,还需要再细细斟酌之后,方可决定。时势是随时在变的,一步行差踏错,结果可能就是万劫不复杜修,你先给我详细讲讲这晋陵中的局势吧”
“是”黑衣男子应道,“从现是下的局势来说,不论从手中权势还是朝中地位,代王爷所处的位置都可说是岌岌可危,虽然代王爷他”
白衣女子微微抬眸,带着几分愠色的目光泠然扫向杜修,“我要听的是全局,而不是代王”
黑衣男子微微一怔,显然这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的,原本他以为,这会是她最重要也最先想要了解的,关于代王。可白衣女子的出言打断以及那凛然的目光都已经告诉他不是,虽然这其中,也的确有他的刻意。
黑衣男子重整了神色,继言道,“现在晋陵之中最大的几方权势,首居庆王钟哲与庆王妃之父,御军大将军赵林崇一派,庆王与陈皇同出于姜太后膝下,深得陈皇信任与重用,手握京畿巡防营八千军卫的调度权,再加上执掌着三十万御军兵权的赵林崇一系,朝中地位基本上无人可比。”
“其次是吏部尚书高永义,他的长女便是当今的国母,皇后高氏他的三女婿又是户部侍郎王同之,而且作为掌管着朝堂上下所有官员的任免的吏部尚书,高永义在朝中的人脉亦是不可小觑;再次便是昭安长公主钟嫦的丈夫,身兼御军监御史的义国公李慎其次女宜嘉郡主嫁给了礼部尚书刘止素的幼子,他们在朝堂上的政见也基本一致,而且相互推崇,不论是从姻亲关系上还是从朝中利益上,他们都已经成为一个共同体。”
“还有刑部尚书齐贺,齐长女为后宫名望和地位都仅次于高皇后的宸贵妃;而兵部尚书许长贞的幼女则是现陈皇最为荣宠的妙淑妃。以上几方势力基本都相互联系也相互独立,但并不是对立,一直都是保持相安无事的,不过这中间还有两位,就比相对较特殊了”
“你是指户部尚书曲文新和工部尚书张雍对吧”白衣女子浅笑道,“户部尚书曲文新为陈皇去年破例直接提拔,行事稳重低调但又十分圆滑,左右不倾也左右不拒;而工部尚书张雍,为人率真,不善逢迎,而且脾性顽固,得罪朝臣无数,在朝中不论人缘还是口碑,都可以说是最差的,与吏部尚书高永义尤不对头,却因总得陈皇庇护,至今仍未被排挤出朝。”
“首主说的对,整个朝堂中,只有这两个人是例外。现今朝中最大也最稳固的势力就当属这几方了,明王钟启虽然身在晋陵,但他自陈皇继位后,十一年来一直静居于东郊外的灵岳山上,从来不问朝政,早已是有名无实的辅政亲王。”
“你,漏了一人”白衣女子淡声道。
黑衣男子陡然一怔,她说,漏了一人他自然知道是漏了谁,因为他是刻意跳过的:代王钟岸。
“关于他的事,我并不是不想知道,只是不必刻意而已。你只要记住我现在的身份而不要顾及我过去的身份,所以你即不必刻意提起,也不必刻意隐瞒。”
杜修颔首,“属下知错,不会再犯”
“那就,说说吧”
“代王爷虽然也是辅政亲王,但实际权力与庆王较之却可说是差之千里,除了外地一些民情灾祸或是暴乱陈皇会派权与代王爷前去处理外,在朝中代王爷便只有入朝参议政事的权力了。而且原本正常亲王府兵都是有五千的,就比如庆王府但陈皇却刻意将代王府敕造于这平定街临近京畿巡府府衙之处,并以此为借口说代王府的安危有京畿巡府的保障,府兵可以适量削减,也省了财政的支持,如果必要,也可以从陈皇手中获准调用京畿巡府的军队,却仿佛从来不记得府兵的多少是亲王地位高低的象征一般,由此,代王府的府兵便直接从五千裁剪为了两千”
“可明王府,不是更少吗”白衣女子淡笑道。
“明王府的确只有一千,但毕竟明王本身就并不摄政,人也一直是居于灵岳山。”
“那么,处于晋陵以外的呢”
“晋陵以外,就是沧州昭宁长公主的丈夫文伯公谢明远,歧阳义嘉郡主之夫梁治平,以及已身处北戍长达八年的镇边亲王,荣王钟瑞,但是荣王的一子一女却是在晋陵,而且是在皇宫中一直由高皇后所代养。”
白衣女子冷然一笑,“看,这就是陈皇的手段重用自己的嫡亲皇弟而压制着其他非嫡亲的亲王,在朝堂中插入一枚只忠于自己的得力棋子,扶植一颗脾性顽固不懂曲折,口碑极差的棋子,重用荣王却又扣下其子女他是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紧紧把握在自己的手中。一个欺骗过别人的人,便会觉得天下人都会欺骗他,同样,一个陷害过别人的人,自然也会认为天下人都想要害他你以为他信任谁,其实他谁也不信任,这只是基于他目的的需要,以及一切都必须是在他的控制之内,一旦超出了这个范围,就是他的嫡亲弟弟,他也可能会毫不留情”
“那首主,准备从何处开始”
“代王府”白衣女子淡声道,“你不必多想,从代王府下手只是因为在启动大网之前,必须要先将他身边一切可能破坏大局的人与事都清除”
“属下明白”
“你对代王妃了解多少”
“代王妃是桑阳刺史令孟籍的次女,于五年前由陈皇做主赐婚,但一直膝下无子无女,与代王也是相敬如宾,代王府上下所有事务基本一应是由孟氏在打理。孟氏每年都春末夏初都会回桑阳一趟,通常是停留一个月后回来,平常则每月都会去城西郊枫叶山的灵塔寺礼佛一日。”
“那本月呢”
“本月如果不出所料,应该就是后一日了”杜修应道,“首主是打算,见见她吗”
白衣女子淡淡一笑,“一个担得起陈皇的大任的女子,我自然是要去见见的”
陡然听白衣女子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杜修一时竞是没反应过来,顿了半响,才不太确信道,“首主是说,孟氏可能是陈皇用以监视代王爷的人”
“难道还有比这更直接有效的吗孟氏的出生不算高也不算低,太高了陈皇不好控制,太低了代王的身份又摆在那里,但一个刺史的女儿,却是恰到好处。陈皇不升她父亲的官职,但可保她父母及她家中一系兄弟姐妹无尽的荣华富贵这便是对她的益处。可她若是做得不好,陈皇哪怕是要灭了她孟氏一族,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白衣女子冷笑道。
“如此说来,那么同样由陈皇赐婚的荣王妃,明王妃是否也都是”
“自然既然他能为代王送上这样一份大礼,作为皇长兄,他又怎么能厚此薄彼呢”
“那难道代王爷就一点也没有察觉吗”
“察觉又如何休了她不成休了一个孟氏也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孟氏,而且王府一直是孟氏掌权,府中怕是处处都是孟氏、或者说是陈皇的眼睛,孟氏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陈皇更不会允许自己苦心经营的眼线被拔除,不论前者还是后者,都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的”
“可她如今已然是代王妃,与代王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不是吗”
白衣女子微微摇头,“你错了,首先,她与代王之间并无实际感情,其次,作为陈皇手中的一枚暗棋,代王损了她不但不会损,反而会更有益于她;相反的,代王一荣,她才是必死无疑,而且根本无力反抗”
“所以,首主是准备先除去她吗”
“看形势吧但愿不会用这种方式。”白衣女子浅声道,“侧妃孔氏的女儿,快满三岁了吧”
“两个月后,便满三岁。”杜修回道。
“代王对她们母女如何”
“代王至今只有一正一侧,与正王妃孟氏又毫无感情,与侧妃孔氏也只能说一般,不过也算是母凭女贵,代王十分疼爱小郡主,所以孔氏在府中地位也并不算低,但孔氏向来深居简出,与孟氏也显有交集,外人对其更是知之甚少,之前属下提请渗透代王府,只是首主又未应允,所以,属下对孔氏的了解也无法绝对的全面。”
“你是不是觉得,那是我做过的最不明智,最不能理解的决定”白衣女子淡笑道,“我当然知道渗透是最好对我们也最有利的方式,但,我有我的原则,这样的方式,我是永远都不会用到他身上去的,哪怕我的目的对并他没有半分伤害”
“属下明白了”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我已经到了晋陵的消息可以传下去,但是暂不要有任何行动,也不必让他们来此见我,需要的时候我自会让荆玉前去告知你”
杜修站起身,拱手一鞠,“夜深了,首主早些休息,属下告辞”
“嗯”白衣女子点头,杜修重新戴上夜行衣帽,疾步而出。
“等一下”白衣女子忽然道。
杜修顿住脚步,返过身来,“首主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你可晋陵之中所有商行,哪些行业利益最高,以及哪些是以外地供给为主”
杜修略作思索,徐徐答道,“利益最高,当属布匹、香料、茶叶、翡翠玉石以及药草行业,以外地供给为主的就多了,因为晋陵地处偏北且多山川河谷,粮产较低,所以商粮主要是依靠南方瀛州桑阳一带供给;还有属下前面所举的布匹、香料、茶叶、翡翠玉石以及药草行业甚至更多其他行业,因为晋陵本地能所能出产的量毕竟有限甚至于有些物种根本不产,所以大多数也都是依赖外地供给。”
“我们暗流目前所涉及的布匹、香料和玉石几个行业,在晋陵中能占到多少的比例”
“如果是我们明面上以苏氏茶行名义经营的茶叶方面,在晋陵中可以说已经是一家独大,但是像布匹、香料等其他几个行业,由于只能采取暗下方式收购、并拢、拓展,我们底下的人能力施展受限,现状自然是不能和茶叶相比的,不过我们凭着涉及多和覆盖面广的优势,如今所占比例也已经不可小觑,比如我们的天香阁的香,妙锦纺和云霄阁的布,就已经分别占到了百分之二十五和百分之三十八的比例,再加上其他多个行业,总体上,晋陵中超过三分之一的经济脉络都已经掌握在暗流之中。可以不夸张地说,如果有朝一日在我们暗流之下的店铺突然全部停闭,整个晋陵的经济就可能出现瞬间瘫痪在整个大陈,根底实力能压过苏氏茶行的经商大家的确不少,但若和暗流相比,他们也只能是望尘莫及”
“我当初组织暗流并发展壮大至今日,目的并非是要掌握多少财富,控制多少的经济脉络,而是我要去完成的事,要求我必须有足够的经济来源和奠基。在商粮方面,我们可有涉及”
“有,只是很少。”
“现在我要你,垄断它”
杜修陡然一惊,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您说什么”
“我现在要给你的任务是:两年之内,把晋陵的商粮全部垄断,除了我们涉及的主干行业,其他凡是不轻不重的全部放弃都可以,资金上也尽管大胆调动,不惜一切代价,只要目的能够达到”
这个指令下得太突然,即便是大多时候都能第一时间领悟出白衣女子的用意和目的的杜修,对于这个指令也全然不知目的何处,但是他知道,白衣女子所下的任何一个指令,都不会是凭空而来。
杜修稽首一躬,“属下听令”
“去吧”
杜修再次一躬,转身疾步而去,白衣女子目送杜修离去,侧身看了看外面如墨的暗夜,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却不知是喜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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