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叶打起帘子进来,搓了搓手,叹了句天气冷,先在外间燃的旺旺的银霜炭上把手翻着烤热乎了,才进了里间。见着菱歌在床边守着,膝上放了乌木托盘,正理着五彩的丝线。拾叶问道,“小姐还没醒么?”
菱歌抬起头来,见是她,便笑了笑,“小半会儿前要了回水,迷迷糊糊的都不清醒,就着我的胳膊喝的呢。姐姐从哪里来?”
“夫人遣了红笺姐姐过来,说若是小姐醒了,让过去告诉一声。”拾叶小心地把珍珠结穗的帐子掀起一个角,看了一眼里头的人又放下,动作轻的没有一点声音。“康大夫说喝了药两个时辰就会退热醒来,这都两个半时辰了,高热是退了,人怎么不见半点动静?”
弄香从隔壁月影纱橱放轻了脚步走近,压低着声音,“好拾叶,快别说那么大声,吵的小姐头疼。”
三个丫头拾罗拾罗了东西,去了外间,压着嗓子的窃窃私语穿过碧玉珠帘渗进来,恍恍惚惚的不太真切。
郦清妍头脑昏沉,眼珠子发涨,身体酸痛。这些都不值得现在深究,重要的是她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己会躺在姑娘时家里的床上,曾经的丫头们在床边讲话,屋子里点了自己幼时最爱的鹅梨香,鼻尖闻到熟悉的淡淡清甜。
是梦么?
梦里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感觉?痛感,嗅觉,触觉,听觉都和现实中一模一样,若真是在做梦,那可算活这么久最真实精致的一场了。
郦清妍抬手搭在自己的额头上,能感觉到滚烫的热度,拾叶说自己的高热退了,现在还烧成这样就叫退了,那之前得烧糊了吧?
“拾叶。”郦清妍开口叫了一声,嗓子被热干了,声音哑哑的。
门口的碧玉珠帘并深紫绸幕从中间分开,一个穿着绸面纹梅花小袄的大丫头走进来。“小姐可算醒了,老爷夫人已经让人过来问了好几次了呢。”
郦清妍摆摆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水葱一样嫩白细长的手指指了指金丝楠木桌上摆着的白玉瓷壶,“渴,端茶过来。”
后头进来的菱歌动作比拾叶快,已经捧了茶送到郦清妍面前。茶水带着些热度,将干得快冒了烟的五脏六腑熨的服帖,郦清妍小口地将一小盅茶喝尽了,才放下瓷杯,整个人清朗舒坦了不少,神智也不那么混沌迷蒙。
“我迷迷糊糊听到你们在说话,什么庄家四娘,单家大娘,是什么事?”觉得躺着太闷,郦清妍靠左在床上,拾叶扯了好几个锦枕垫在她身后,怕她被床头梨花木柜子硌到。
穿着和拾叶同款式,只是花纹是淡月梨花的弄香回话,“是康郡王庄家的四小姐,邀小姐去府上看梅花。我说了小姐生病,待醒了再回信。”
郦清妍方才头疼,一时间没有想起什么大娘四娘是谁,现在定了定神,才记起来,是大夫人庄慧母家,袭了祖上康郡王爵位的庄希华的四女儿庄梦玲,的确叫过自己去郡王府赏梅,只是自己答应了姐姐清婉留在家偷看来做客的温漠,所以给拒了。若是能对得上,那自己是梦到了十月刚及笄那年冬天的情景。
“嗯,我知道了。”忘记了当时是怎么回答,郦清妍敷衍了一句,心里觉得有趣,想着既然是在梦里,而且是那种要再一次亲身经历的梦,若是做了和以前不同的事,会不会改变未来自己的命运?只是突然这样想,郦清妍倒不会真的去做,因为天一亮,自己就会醒来,梦里的一切也都会消失,就算改变了,自己也看不着。郦清妍想着是否要借这个梦去看一看想念的故人,毕竟已经七年不曾见了,结果在心里仔细地过了一圈,发现没有。最想见的是麟儿和萱儿,可是他们还没出生,娘亲和自己的感情淡泊,她的整颗心都扑到大哥清琅和五弟清粲身上了。至于父亲,虽然说了绝情的话,把她逐出家族,他对自己还是很慈爱的,说起想见,倒也没有那么强烈的念头。
郦清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把人情看的这么淡了,连血亲都没有什么感觉。看着床边三个丫头都好奇地盯着自己瞧,笑了一下,“怎么只你们三个,卷珠和听棋呢?”
郦清妍喜静,不像姐姐们那般丫头婆子的一大帮,近身的大丫头两个,拾叶和弄香,二等丫头有三个,卷珠,听棋和菱歌,居定国公府西北角的棠梨院。
“听棋在院子里煎药,卷珠给小姐熬乌骨鸡汤补身子呢。”菱歌又端起托盘开始理线,前几天她和卷珠在桃花园子里打雪仗,衣服让树杈子划破了,郦清妍给了她一匹布,是她最喜欢的海棠缠枝纹。菱歌这两天一得空就倒腾针线,准备赶在除夕前给自己做一套新衣裳出来。
“谁让卷珠去小厨房的,也不怕把那里烧了。”弄香起身就要出去拯救那一锅乌骨鸡,逗得拾叶菱歌哈哈直笑,郦清妍看着曾经的丫头,嘴角也不直觉间扬起笑来。
正说着卷珠,卷珠就端着一盅汤掀了帘子进来,“说我的什么坏话?打实招来,我可是在院子里就听着了。”将汤放在桌上,盛出一小碗放凉。
“哪里就有说你坏话?夸你呐。”拾叶掩着嘴笑道,还未说完,菱歌就接过话头说了下去,“真夸你呐。咱们卷珠性格热闹,小厨房里的柴火最喜欢了!”
卷珠朝菱歌扑过去,“你这小蹄子,看我不撕烂你这张招惹人的嘴!”在脚踏边滚成了一团。
只得弄香一人还有些清醒,笑着服侍郦清妍喝汤。“小姐病了这些时日,可是累死她们几个了,现在见小姐醒了,心里高兴,忍不住打趣作乐,小姐莫怪。”
郦清妍冲她笑,“不怪,辛苦你们几个了,等我好了,给你们发奖励。每人发一个月利钱好不好?用我的私房发,不告诉次夫人。”与母亲平级的次夫人赵凝,专管着后院众人的利银的,不与她说,自然省却许多麻烦。
“可以不要银子么?上回大公子给小姐带回来的漱芳斋的玫瑰点心,小姐分了我们几块,可好吃了。”卷珠呷呷嘴,“一直想着能再吃一回就好了。小姐能把那个做奖励么?”
菱歌伸出手指戳在卷珠的额头上,“你可知道漱芳斋的点心多贵?再吃一次,咱的月利加一起都不够买那半匣子的。”
卷珠委屈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郦清妍安慰她,“我同哥哥说一声,让他得空去买。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想吃了,哥哥最宠我,肯定会买大大的一盒子回来。”
卷珠击掌欢庆,“果然还是小姐最好了!”菱歌嗤了她一声,笑她那馋样。
郦清妍看着笑眯眯的菱歌,若是没记错,菱歌是十五岁那年的冬天掉到池塘里淹死的,死的时候,她的新衣裳才做了一半,针脚密密的,做的很用心。卷珠哭的几乎晕厥,连夜把那件衣裳做好了,给菱歌穿上了才让她下葬。不知道在这个梦里,这样鲜妍活泼的女孩儿会不会死在这个冬天,像记忆里那样。
鸡汤加了许多药材熬制成了药膳,不仅不腻,还带着好闻的药香。许久不曾喝过这样的汤食,可惜郦清妍大病初醒,味觉不好,实在尝不出个子丑寅卯,倒是让精心守了灶头一个下午的卷珠有些失望。
喝过汤,郦清妍又开始困倦,想到再次醒来就不在梦里了,好容易做梦回到这么小的时候,结果还什么都没干就要醒来,心中止不住可惜。下次再做这样的梦,一定要挑一个身体健康的时候,才能待的更久,见到更多的人。心中再不愿,也抵不过潮水般袭来的睡意,还想好心提醒一句菱歌这个冬天务必不要去水池边,结果眨眼间自己就睡着了。
许是汤里加了安眠的东西,许是今天鹅梨香安神的效果格外好,郦清妍睡了黑甜的一觉,伸着懒腰从床上坐起,只觉得神清气爽,心情甚好。肚子有些空,昨天小丫鬟送过来的馒头还剩两个,倒是可以拿来吃。郦清妍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床帘,然后整个人就愣住了。
还是梦里那个做郦家女儿时的房间,紫檀木的大床,天水碧的帐子,四角垂下珍珠璎珞,地上是彩蝶戏舞的厚软地毯,价值连城的金丝楠木桌,莹白通透的白玉茶具,案几上猩红的牡丹国色大插瓶里刚开的红梅,飘出丝缕烟雾的青铜香炉,梨花木梳妆台上泛着光的大圆盘铜镜,四匣子摆放整齐的珠宝首饰……
这是郦清妍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从三岁住到十六岁出嫁,房间里的每个角落每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
郦清妍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很痛,痛感让她更加清醒。
自己明明穿着嫁衣坐在敬王府偏院里银杏树下,自己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一睁眼,却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带着一生的痛苦回忆,带着一个苍老的灵魂,回到了最天真烂漫时的自己身体里。
郦清妍跌跌撞撞下了床,走到窗边,啪地推开,看到屋外正纷纷扬扬下着雪。雪花涌进来,落到手上,很冰凉,然后融化成水珠。
若能重活一世,若能重活一世……
果真上天垂怜,满足了自己濒死时的执念,让自己回到了幼时!昨天的梦不是梦,那时自己就已经回来了,却因为生病而恍惚未觉。郦清妍心中巨震,表情却有些呆滞,缓缓扭头,看见不远处的铜镜里映射出自己的身影。年轻,紧致,惊丽的容颜,因为刚生过病还带着一丝苍白,身子尚且虚弱,在身旁窗户外纷飞大雪的映称下,显得盈盈不胜一握。
郦清妍伏在窗沿上,身体剧烈颤抖,控制不住地又哭又笑起来。这是心绪归于宁静后她的第一次失态,她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怪物,只知道上一世和这一世都不是梦,都是真实发生过经历过的。脑子里一直不停响着一句话,自己回到了十五岁的身体里,自己复活了,这是真的,不会有错。
拾叶端着洗漱的东西进来,觉得屋内的温度似乎有些不对,环顾一圈看见只穿了一件月白单衣的小主人正在窗子边趴着看雪,雪花落了她一头一肩膀,顿时骇得三魂飞了七魄,放下铜盆就过来拉她。“我的小祖宗!病还没好就又任性看雪不是?你看你穿的这是什么衣裳!”
拾叶的呵斥让郦清妍觉得熟悉又亲切,这是自己的大丫头,忠心耿耿,随自己嫁进敬王府,最后折在永安手里。拉过拾叶就紧紧抱住,感受她身上的暖,以免下一刻自己就灰飞烟灭。
“小姐,你莫不是病傻了吧?”拾叶被郦清妍抱着不敢动弹,手环过来探了探对方额头的温度。“不热了啊……”
郦清妍笑着放开她,“我没事了,阿嚏!”一连打了三个喷嚏,证明自己在说谎。
“都被你给吓糊涂了,窗户都忘关了!”拾叶一手扶着郦清妍,一手伸长出去麻利地关上窗。“快回床上去,身子都冻成冰凌子了。”
郦清妍在窗边趴了半天,吹了半天寒风,腿早麻了,被拾叶拉着这么一动,身子不听使唤,直直地往地上倒去。
外间的菱歌早听到了拾叶的大嗓门,又听得扑通一声,掀起帘子进来,帮拾叶把郦清妍扶上床,就风风火火地跑出去。“卷珠,卷珠,小姐又吹冷风晕倒啦,快快端药来!”
弄香捏着小方帕的手举起勺子,将浓黑的药送到郦清妍嘴边,想说什么,想了想,酝酿着开口,“小姐可莫要这样了,让老爷夫人听到,该训你的。”,
郦清妍艰难地把药汁往肚子里咽,苦的还了魂定了神,听到弄香在耳边嗡嗡念叨着什么,只连连点头,一幅呆傻的乖宝宝模样。一旁抱了药盏托盘的卷珠看得一愣一愣的,大大的眼睛盯着自家小姐看了半天,问屋子里配花汁温水准备给小姐洗漱的听棋,“小姐这是又病了吗?”
“瞎说什么,不吉利的。小姐这是因为病好了欢喜的傻了。”听棋这话听在卷珠耳朵里,让她笑起来,“傻了可比病了严重些。”
床上呆坐的郦清妍其实是一边喝药,一边回忆自己前生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事。
昨儿个弄香说庄梦玲送请柬过来,邀自己去康郡王府看梅花,自己是记得这一茬的。因为自己没去,而是陪清婉待在府里,溜到花厅去偷看温漠。郦清妍那时还不曾见过姐姐的这个心上人,本来她觉得这样做不妥,不合平日里父亲对郦家女儿的教养,最后犟不过清婉的哀求,只得硬着头皮陪了她去。结果到了花厅,却不见温漠的人,倒是差点被父亲发现,吓得两人逃进梅花苑里。
漫天红梅中,绚丽烂漫里,温漠第一次见到郦清妍。
温漠此人,实在是生性放浪,用市井俗话来讲,就是见一个爱一个,始乱终弃,不知珍惜。上辈子,他在敬王府遇到去参加赏花会的姐姐,说是一见倾心;后来给自己的情信里,说在红梅苑第一眼见到自己,一见倾心;单家大娘去温家锦缎铺子里挑缎子,被温漠瞧见了,一见倾心……
诸如此类,简直数不胜数。郦清妍嗤笑,这个温漠的心还真是多啊。
就是梅花苑里的那一眼,有了后来的那封信,让郦清妍和最好的姐姐生了嫌隙,让永安抓了把柄联合温漠陷害自己,让聆晖怀疑自己对他的心意,让自己走进了万劫不复之地。
姐姐,清婉姐姐……
郦清妍的心突然痛起来。那封信的事只有清婉知道,信也一直在清婉那里压着,永安能知道这件事,聆晖能查到确切的证据,只能通过清婉来了解详查。清婉大约是认定了,温漠最后不娶她,转而投入其他女人的温柔乡,都是因为郦清妍,因为郦清妍对于温漠来说的求不得,让他心中愤懑而花天酒地。
如果没有温漠,郦清妍和清婉会一直是最好的姐妹,最让人羡慕的,亲密无间的好姐妹。
自己在这个时候醒来,及笄礼刚过两个月不到,温漠还没有见过自己,单家还没来提亲,郦家还没有卷入贪墨案,自己还不用被迫嫁给慕容聆晖。
一切都还未开始,一切都还能改变,一切都还有希望。
郦清妍的心剧烈跳动,几乎要蹦出胸膛。
上辈子她为姐妹,为家族,为夫君做了一次又一次的让步,努力,从未为自己过活过,辛苦劳累一生,结果换来众叛亲离。那这辈子呢?如果从现在起,那些重大的事,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事都用不同的方式处理,会不会改变自己的未来?
郦清妍不知道答案,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是,这一世,只为自己而活,只为自己谋划,那些带给自己灾难痛苦的人,绝对,绝对不要遇见!
如此思绪万千,心潮起伏良久,无数的念头如屋外纷扬的大雪,在脑海之中翻飞飘洒,最后尘埃落定。
郦清妍平静地开口,“弄香,你遣人去康郡王家说一声,四娘的赏梅宴我会按时赴约。一会儿我起来了写回帖,你叫人拿着去。”
“小姐身子尚未大安,天寒地冻的出门,不打紧么?”弄香有些担忧。
“不妨事,我的病已经好了。”郦清妍笑一笑,接着道,“叫拾叶去藕香院请清婉姐姐过来说话。”
话音未落,门口已经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不用叫拾叶,我已经过来了。”
听棋从外头打起帘子,两个丫头仔细搀着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进来。
郦家儿女皆生的貌美漂亮,清婉自不例外。与郦清妍那种清丽处暗藏惊妍的样貌不同,五娘清婉生得格外明艳,那种让人看一眼就会愣住而后惊叹的美丽在清婉脸上演绎的异常张扬,所以在人群之中,她总是让人最先注意到的那个。
“你要去叫我,我便恰巧自己过来,连你丫头的脚程都省了,这是不是所谓的心有灵犀?”清婉在炉火上仔细烤热身子和手,才走到床前来,以免自己在外头带进来的冷气激着了病中的郦清妍。
看着清婉细心的举动,郦清妍眼中有些热感。
这是自己的姐姐,会在自己清苦守孝时说笑话逗自己的姐姐,会什么好东西都让自己先挑,挑的不要了才留给她自己的姐姐,会在自己病中一天三趟遣人过来问候的姐姐……
“这孩子莫不是被我感动傻了罢?”清婉瞅郦清妍那呆滞模样,不由疑惑。
菱歌频频点头,“听棋还说小姐这是因为病好高兴的傻了。五小姐不是和小姐心有灵犀,而是和听棋心有灵犀。”
清婉被她说的笑起来,伸出手指在菱歌额头上弹了一弹,“多大点丫头,知道心有灵犀是什么意思么,就知道为哄主子瞎说。”
“菱歌还不去给姐姐倒茶?”郦清妍这时才开口,“姐姐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昨个儿在母亲那里听拾叶说你醒了一回,不过又睡下了,这一早便想过来看看你。可好些了?”
郦清妍点点头,“康大夫的药委实有效,虽然苦了些,再吃一剂,就大安了。”
“那便最好。”清婉握住郦清妍放在被面上的手,“你方才让拾叶去叫我,有什么事就只管说来吧。”
“倒也无甚大事,只是想姐姐了,想见一见姐姐。”
“傻丫头。”清婉亲昵地点一点郦清妍的额头,遣散屋里的下人,俩人兀自说起话来。
“阿漠大后天来府上,你陪我偷偷去瞧一眼好不好?”果然,过不几句,清婉就说起那个人来。
上辈子自己先是苦口婆心地规劝,清婉不听,撒娇打诨地央求自己同意,只怪自己心软,看不得姐姐失望的模样,勉为其难答应。这一世,若从这里开始不一样,会不会就能改变接下来的一些事?
“我答应了庄四娘,大后天去郡王府上看梅花,怕是不能陪姐姐了。”郦清妍带着歉意说道。
“说有事辞了便是,难道你姐姐的事还不及郡王府上的梅花?”清婉作出愠怒的表情。郦清妍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做样子吓唬自己罢了,偏偏每次都能被她唬到,答应她的一应要求。
“梅花自然不及姐姐,但是若姐姐真能见到温公子,花前月下,人约黄昏,你们俩甜甜蜜蜜,我却要在一旁吹寒风,我可不愿去杵着尴尬。”过了这关要紧,至于让姐姐看清温漠为人,免得越陷越深,日后再细细谋划便是。
“什么花前月下人约黄昏,小丫头懂些什么,不害臊。”清婉红了脸,手指捏着郦清妍的腮帮,使劲□□。
“这些原不是姐姐说与我听的么?现在倒是不认了,真是欺负人。”揉着被捏红的脸嘟囔,“姐姐要见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去探听父亲会在哪里接待他,花厅?前厅?也得探好路线才是,免得被父亲瞧见了都找不到躲处。”
“咦?妍儿,我怎么觉着你病了一场,倒像变了个人似的,往常你可是会好好说我一通的,什么这叫私相受予,什么这样不可取,什么教养教导,乱七八糟的,今儿怎么都不说了?”
郦清妍叹口气,“劝不住你,只得监督你了。若姐姐真嫁得如意郎君,我何尝不高兴呢?”
上辈子姐姐被温漠所负,后来嫁的人也待她不好,次夫人爱妾的一大堆,她又没什么心机,后院里乱翻了天。自己被囚禁一年后,她好容易怀上了个孩子,却因为年龄太大已不适合生育,难产逝了,孩子也没保住,一尸两命。前世姐妹情深到后来的反目成仇,清婉纵然有她偏执可恨之处,总得来说,也只是个凄凉的伤心人。
“你早这样,姐姐也不和你吵那些嘴了。姐姐以前说的重话都不作数,仍旧是疼你爱你的好姐姐。”清婉上床来与郦清妍并排坐着,胳膊搂着她,反正没有下人在,不讲礼数也不会被人说,这样挤在床上说体己话,显得越发的亲昵。
“那这次我不陪姐姐,姐姐还怪我不怪?”郦清妍把头歪靠在清婉的肩膀,清婉身上总是暖融融的,靠着很舒服。多年不曾这样,感受着熟悉的温暖,郦清妍心里既回味又感慨。
“不怪不怪,你突然想通了,不再阻拦我和阿漠,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你?”
“我也知道劝不住你,只盼你务必记着一句,心中放的清亮些,莫要以后后悔自己遇人不淑。”
“你这小丫头,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像个小老头子?”清婉笑郦清妍,“我自己心里有分寸,你放心。”
郦清妍心里叹一句,若真有分寸就好了,前世也不会落得那般伤心。
清婉又说,“你这病刚好,出门不打紧么?”
“没有什么要紧,病了这么久,快在屋子里闷出其他病了。出去走走,看看花啊朵的,说不定好的更快些。”郦清妍无意识揪着清婉腰间挂着的璎珞,觉得这珞子打的极好看。
“务必要让拾叶弄香带上一应的取暖物件,暖手炉多带几个,你那狐狸皮的大氅我瞧着不是很暖和,我那里有一件雪貂的,回去了我让斜月送过来,千万别冻着吹着,可知道?”清婉仔细叮嘱着,生怕忘记了什么,要郦清妍答记住了才作罢。
“倒不像我姐姐,更像我娘亲。”郦清妍笑她。
“长姐如母知不知道?生在福中不知福。”清婉瞪她一眼。
这样聊了半晌,清婉屋子里的二等丫头尺素过来叫她,说母亲让她过去,要问一问郦清妍的病况。郦家女儿都住在后院的大园子里,夫人们住中院,公子们则在前院起居念书,定国公府巨大奢华,郦清妍住的地方较为偏僻,离宋佳善的集雁居隔得远,宋佳善本人事物繁多不常过来,有事都是遣人叫郦清妍过去,或是找住的近些的清婉问话。
清婉站起来,“也叨扰了你半天,我这就过去了。”解下腰间璎珞递过来,“看你拽着不肯放手,又不说出来,是不好意思?我送与你便是。”
郦清妍愣了一愣,自己倒是没有想过要这东西,只是上头品相极好的暖玉摸着手感温润舒适,所以一时间摸着没撒手。清婉这样细心体贴,让郦清妍心头一热,正欲推辞,清婉直接把璎珞塞进她手里。“你喜欢就留着,与姐姐还客气什么?”
郦清妍笑道,“我只是觉得那珞子打的好看,下午我就叫菱歌看了学,自己打一串出来,然后给你送回去。”
清婉一边往外走一边笑,“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出了暖阁,又在外间把大后天郦清妍要出门的事,要准备的东西仔细交待了一遍才离去,郦清妍听着清婉亮亮的声音,不由眼眶发红。这样好的姐姐,为什么会为了温漠那样的人,变得面目全非?这样久违的亲情和温暖,郦清妍绝对不允许旁人再来抢走或破坏一次,任何人都不能。
三天转眼而过,郦清妍身体恢复如常,初时偶尔会有的不真切感,以及身体不能灵活自如的滞后感都消失不见。病好后向父亲母亲请安,看见容颜不老的母亲和盘在母亲身边认真识字的五弟清璨,郦清妍又一次确认,自己的确是死而复生,这一切都不是兰柯一梦。
清璨只有三岁,是父亲四十岁那年出生的,粉粉嫩嫩的一团,非常可爱。见到郦清妍,便从《三字经》上抬起圆圆的脑袋,甜甜地叫一声姐姐,又低下头去了。兄弟姐妹之中,与郦清妍最亲近的是大哥清琅还有五姐清婉,八妹清婕比自己小两岁,小时候很喜欢同自己玩,因为她娘亲赵凝的缘故,渐渐的就疏远了。
宋佳善说起郦清妍要出门做客的事情,叮嘱了一两句,便不再多说。郦清妍福了一礼后出来,回棠梨院的路上,在锦绣苑后遇到了大哥清琅。锦绣苑原先是三娘清姝住着,清姝出嫁后就空置下来,后来赵凝让八娘清婕搬了进去。定国公府后院里的梅林很大,形状像弯月,包围着锦绣苑,已故大夫人庄慧的住处墨菊堂,还有前院与中院接口处的花厅,月牙两头尖角一个是五娘清婉的藕香院,一个是花厅旁边的梅花苑。穿过梅林,还要跨过细波池上长长的画廊和九曲桥,才到郦清妍的棠梨院。
郦清妍看见清琅时,对方刚好从梅林里出来,雪已经停了,天地洁白,红梅绽放,红艳灼灼,衬得一身月白织锦直裰外披灰鼠皮大氅的清琅越发风姿卓绝,容貌英朗,宛若谪仙一般向自己走来。
“琅哥哥。”郦清妍站定,笑着叫他。
“听说妹妹大安,特到棠梨院看望,听棋说你去了母亲那里,我便过来了,原想要在母亲那儿才能见到,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清琅娓娓道来,声音如同诗歌般动听诱人。“身体如何?看着气色是不错的。”
“谢谢琅哥哥关心,已经不妨事了。与我一同回棠梨院吧,我给沏你爱吃的茶。”
“不了,出门还有一趟事情,改天再来瞧你。下次莫要在雪地贪玩了,免得生病,劳民伤财不说,主要是自己遭罪。”清琅靠近郦清妍,帮她理了理大氅的兜帽,帽檐一圈雪白的绒毛,几乎快把郦清妍的小脸埋了,清琅看着觉得很可爱。
“我听琅哥哥的。琅哥哥是要去哪里?路过漱芳斋么?上次带的点心,我又馋了,哥哥能帮我带一匣子回来么?银子我让弄香给你送过去。”
清琅止不住笑,“不是你馋了,是你院子里那群馋猫饿了罢?”没忍住刮了刮郦清妍绒毛里露出来的鼻子尖,“偏偏你每次都给她们说话,这么好性子的主子。”
郦清妍觉得痒,皱了皱鼻子,“这次不止她们馋,我也馋了的。”毕竟已经有七八年不曾吃到了……
“好,每样口味我都给你带一些回来,只是每次别吃太多,小心积食不克化。”
“我知道的。”
“快回去吧,外面太冷,别又冻着。”
“好,琅哥哥自去忙吧,我和拾叶慢慢走回去就好。”
清琅轻轻拍了拍郦清妍的脑袋,抽身而去。
郦清妍看着清琅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和拾叶继续回棠梨院,心中不由回忆。清琅今年二十二岁了,身职从四品明威将军,做了一个武散官。他十八岁的时候,家里为他定了一门亲事,可是对方姑娘订婚后就生了病,缠绵病榻一直不好,起初是等着对方病好再娶进门,后来一拖就是好几年,家里要退亲,清琅却不愿,说这样把人家正经的姑娘拖老了,却不娶了,不是郦家能做出来的事情,他愿意等那姑娘病好。这件事还被传成皇城里的一段佳话。可是郦清妍知道,清琅哥哥是终生未娶的,那姑娘后来也病死了。这事前世一直没有想明白,不知这一世能否知道答案。
走了几步,天气突然放晴,阳光普照,天地间华光流淌,灿烂明媚。
郦清妍长长吐了一口气,叹道,“若明天也是晴天就好了。”
拾叶小心地扶着郦清妍,听到这话,便回道,“久雪必晴,定然是个好天。”
久雪必晴。郦清妍将四个字噙在嘴里念了两遍,眼睛眺望远处结了冰的细波池,心情突然就格外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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