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婚日常》第2章 chapter2

  东平殡仪馆不算大,馆外设停车场,进馆之后左右各有一幢二层小楼,分别是服务楼与商务楼,走过大院,广场的正中间座落着一座肃穆的纪念堂,便是人们主要活动的场所。纪念堂的背后是遗体冷藏厅和入殓操作间,再往里才是办公楼与员工食堂。而办公楼的背后,就是全馆中同生死离别相隔最远的地方。
  若非如此,馆长也不会同意温青在这里放置一架秋千,并且依照她浮夸风格,整架秋千都被装饰成了五彩斑斓的样子,一点殡仪馆的自觉都没有。
  戚凡离开后许久,温青摸着秋千绳上垂下的彩色布条发了一会儿愣,这才想起了刚刚走到这里来的原因——方才在操作间里,孙芸芸告诉他们,她要辞职了。
  温青和小青都是孙芸芸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这个消息让他们感到措手不及。
  小青当下便痛哭流涕地抱住了孙芸芸,温青的心中则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好像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似的。
  她问:“为什么?”
  孙芸芸说:“我三十一岁了,青青,我必须得结婚了。”
  这个地方孙芸芸待了七年,这些同事就如同她的家人一般,但是她必须要离开。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小小的渴望——她想结婚,想像一个“正常”的女人那样结婚生子,拥有一个幸福的小家庭。这个再简单不过的渴望,对于大多数女孩来说都不难实现,偏偏孙芸芸是个入殓师。
  中国人一向避讳提及死亡,因此与死亡相关的一切事物都逃不了受人厌恶的命运,包括入殓师。没有哪个男人听说一个女人的职业是入殓师之后还愿意和她发展深入的关系,孙芸芸努力了许多年,极少有例外,更多的时候,他们就连看她一眼,眼神里都带着恐惧。而对于那少数几个例外的男人,她的身份依然过不了他们的父母亲朋那一关。
  早几年孙芸芸还坚持着,心想着总能找到一个不介意她职业的男人,可是好运没有来,年岁却不等人了。
  她的心愿温青知道,她的挣扎与她的无奈温青也知道,可温青就是不喜欢她把结婚看得比天大的样子:“什么是必须?人活着只有吃饭喝水和喘气是必须的,结婚从来就不是什么必须,不过是个选择罢了。”
  孙芸芸只当她是气话:“你到我这个年龄就懂了。”
  二十出头的愣娃娃艾青听不懂她们的讨论:“芸姐想结婚就结婚,和辞职有什么关系?”
  是啊,雪山上的草和沙漠里的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得二选一呢?温青想,成长就是这样吧,生活会告诉你一些事情,知道的多了,人就长大了。然而对她来说,知道归知道,坚守归坚守——她喜欢的,她在意的,一丝一毫也不能被外界的意志所改变。这正是她与孙芸芸的不同之处。
  她问:“你这么选,想好了吗?”
  孙芸芸叹了口气:“没想好又能怎么样呢?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初春的天气,细风拂面,温和中带着一丝料峭。温青抱着一只膝坐在秋千上,用另一只腿在地上一下一下的蹬着。秋千轻轻的摆,人在风中晃,她怎么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绪——有不舍,有遗憾,还有一种淡淡的不安。
  这个社会总教育人要结婚,说得多了,好多人也就信了。为什么人非得要结婚?是活的太闲了,还是活得太自在了?对于这个选择,孙芸芸真的想好了吗?要是没有呢?
  她想,人们总爱在小的事情上斤斤计较,遇到这种重大的生活决择时反而变得轻率又无理,真是奇怪。
  孙芸芸辞职的消息在东平殡仪馆引发了地震,从馆长到火化工人全都轮番上阵,连劝慰带告别,一个个哭得比纪念堂里守灵的家属还要用劲。
  东平殡仪馆有两个台柱子:一个是孙芸芸,她是北京殡葬界第一入殓师,另一个是温青,她是北京殡葬界第一花瓶。孙芸芸要是走了,殡仪馆的台子就倒了一半了。
  “退后,排成一排,站好!别哭了!”周馆长一声令下,泪眼婆娑的大家从孙芸芸的面前散开来,艾青拉着孙芸芸的手不肯放,多摸了两把才退开。
  周馆长把手里的大茶缸子递给温青拿着,神情严肃,负手走到了孙芸芸的身边。大家都以为他要训话,谁曾想,他突然眼睛一红,伸出手来抹了一把老泪:“芸芸啊,是咱们殡仪馆对不起你啊!”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全馆上下都爱哭,原来是从这里继承的。温青有种不好的预感,每当周馆长多愁善感起来,就特别容易激动。
  果然,周馆长一把抓起了孙芸芸的手,像马景涛那样嘶吼着:“芸芸,你别走!你不能走!你想嫁人,在这里也可以嫁,我们给你找老公,我就不信找不到!”
  孙芸芸眼眶泛红,轻轻地摇了摇头:“馆长,要是还有选择,我怎么会做出这个决定?”
  周馆长有点不甘心:“你这么说,难道在殡仪馆工作的人还都得是光棍不成?啊?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都是?”
  “光棍?”
  顺着他的话,办公室里响起下意识的呢喃。
  一语惊醒梦中人!全馆上下同时发了个愣——馆长二十年前就离异了,馆里从年龄最大的火化工人老金到年龄最小的新晋入殓师艾青,不分男女老幼,统统都是单身。
  难道干这行的全是天煞孤星?
  良久的冷场之后,艾青高兴地拍了拍手:“好像还真是!”
  “咚”地一声,是殡导师生无可恋地倒在了办公室门口,手里还抱着一大叠新进货的纸钱。
  周馆长的老脸突然有一点红,有一点小尴尬。不忍心拆穿他,孙芸芸反过来安慰道:“我走之后,你们要加油。”
  温青被这个进展看呆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好好的悲伤气氛呢?
  周馆长闻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令他的心中更难过了——连温青这个第一花瓶都没有嫁出去,可不得加油么?
  周馆长最终答应了孙芸芸的辞职申请,但是要求她多留一个月的时间,将工作和技术交接下来。
  北京的生活成本高,温青和孙芸芸除了是同事之外,还是一起合租的室友。下了班,两人一齐回到东三环的一间公寓里。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公寓皆是高档公寓,当初花了些价钱才住下来,温青为的是享受这黄金地段的声色犬马,孙芸芸则抱着小小的希望——或许能够在附近结识一个如意郎君。
  出了电梯,她们注意到旁边一户的门开了,搬家工人正在往里面搬东西。公寓是一梯两户的,这一层的两户都属于同一个房东,可是从她们住进来之后另一户一直没住人,处于长期的空置状态。
  回到房间里关上门,孙芸芸悄悄地告诉温青:“是房东搬回来了,你说咱们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温青拒绝:“我们不是付房租了吗?”
  孙芸芸提醒她:“你忘了吗?我们刚搬来的时候房东差点要回收房子,当时通过中介好说歹说才让我们继续住下来。我听中介说呀,房东当初想让我们搬走,是因为怕自己住回来时被隔壁吵到。”
  “这房东听起来真龟毛。”温青评价道。
  孙芸芸拿她没办法:“我是问你房东怎么样吗?我的意思是,我们只有和他搞好了关系,才能在这里住得安稳。为了不被突然赶出去流落街头,你能不能出卖一下色相?”
  温青:“能!”
  十分钟后,两个姑娘出现在了房东的门口。客厅的门大开着,两个穿着制服的搬家工人正在摆弄一组灰色的布艺沙发,温青伸手在房门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您好?”
  里面传来一个男声:“谁?”
  “我们是隔壁的房客,看到您正在搬家……”孙芸芸的话还没说完,眼前一个人影晃过,温青已经一头蹿进了客厅。
  坐在餐桌边百无聊赖的林霖,抬眼看见一个鲜衣红裙的美人儿抱着盆花进来了,立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的眼珠子像是突然通了电,直勾勾的放着光:“欢、欢迎!”
  孙芸芸跟着温青进了屋,林霖早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门口。他二十五六的年纪,长得一表人才,穿一身量体定做的深灰色西装,因为下午才刚刚参加完一个酒会,浑身的打扮都透着精英范儿——只是那眼神里的热情出卖了他。
  温青上前一步,把手里那盆红艳艳的小花递到他的手里,嫣然一笑:“您好,这是我们送给您的乔迁礼物!”
  兴许是还没有搬完的缘故,客厅里的家具不多,已经摆好的家具也都是灰黑色系的简约风,尽管一样样看起来都精致极了,但总显得有些沉闷。林霖把那盆花抱在怀里,左看右看都觉得十分的合适,不由得点了点头,夸赞道:“真是好礼物,人美,眼光更美!”
  温青转过头向孙芸芸眨了眨眼睛,那意思是:这房子住稳了。
  工人们刚布置好沙发,林霖便邀两人坐下,自己则走到了餐桌边上,预备把那盆花先搁在餐桌上。
  手起,花盆将落。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人影飞一般从书房里冲了出来,迅捷地伸出手,紧紧托住了花盆的底部。
  温青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再次见到他。
  “你干什么!”戚凡的声音有点恼怒。
  “暂时放一下?”林霖很无辜。
  “有土。”
  他们这才注意到,戚凡的手上带着手套,而被它托住的花盆底部也确实沾了一点泥土。
  戚凡不由分说把花盆夺了过去,先仔仔细细的用纸巾擦拭掉花盆边缘和底部的泥土,然后转身进厨房找来一块深蓝色的方形餐垫。他一手拿着花盆,一手拿着餐垫,比划了几下之后,在餐桌的正中央找准了一个位置把餐垫放上去,最后才把花盆搁在了餐垫上。
  做完这一切,他深深吐了一口气,回头向着沙发上的人打招呼:“谢谢你们的礼物,很合适。还有,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三人:噢,原来你看得见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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