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帝国》第二章 低调的石油专家

  赵跃民喜气洋洋地在用工合同上签了字,递交了证件,便满怀欣喜地背着铺盖行囊往家的方向走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赵跃民今天上午在长途汽车上还是一名待业的回乡知青,下午刚到家乡便找到了工作。
  那个年代找个工作,可是异常困难。十年代末大批知识青年回城返乡,国家还未复苏的工业无法接纳如此大的人流,造成了大量的待业青年。在街上晃悠无事,打架胡闹才是常态,能够进到油田这类国营单位当技术工,实在是一份值得别人羡慕的资历。
  赵跃民一边走着,一边慨叹自己家乡的变化,镇内来来往往的,大多都不是本镇之人,还有不少穿着军装的战士,高喊着石油会战的口号,整装列队从他身边经过。
  邵湖镇坐落在江北省北部,周围湖泊星罗棋布,名副其实的江南水乡。若是阳春月,和风煦柳之时,颇有江南小镇的秀丽之美。赵跃民记得,虽然自己家在维扬市有一处房子,户口也算城市户口,可是父亲坚持搬到这座小镇来住,看的恐怕就是这份娴适。不过这江北油田入驻之后,恐怕多了一份热闹,少了一份娴静。
  顺着邵湖镇的石桥走到岔路口处,一位五旬左右的年人早就等在那里。他前额的头稀稀落落梳在一边,鼻梁上戴着一副黑色方框眼镜,两截袖套上还沾着油腻,一副随性不修边幅的样子。
  “跃民”
  那年人冲赵跃民招了招。
  “爸”赵跃民脸色激动起来,立即一路小跑过来。
  这等在岔路口的年人,便是赵跃民的父亲赵春达。
  “跃民”赵春达重重地拍了拍赵跃民的肩膀,
  “你瘦了。”
  “插队可没啥东西吃。”赵跃民见到自己父亲,也眼泪汪汪道:
  “爸,你咋还胖了呢”
  赵春达听了这话差点没走个趔趄,他扶了扶眼镜,老脸一红骂道:
  “臭小子,尽胡说。这年头,平日里都是窝头咸菜的,哪能胖我那是胖吗我那是浮肿。”他接过赵跃民身上的铺盖,指了指前方道:“走,咱们回家。”
  赵春达提着赵跃民的铺盖,虚胖的身材在前面略微费力地走着。这位其貌不扬,甚至走起路来姿态有些滑稽的年人,却有着小镇居民们不曾知晓的光辉履历。赵春达出生于民国年间,年轻时便留学欧美学习当时刚刚兴起的石油工程专业,49年后放弃国外高薪福利回国在石油工业部任技术顾问,是国内第一批石油工程专家。只可惜,在其后的反五反以及十年浩劫,老赵被打成右派,关进牛棚。放出来之后,人已经苍老一圈,至此隐姓埋名,带着年幼的赵跃民在邵湖镇扎了根。
  赵跃民很少听父亲提起自己的母亲。他只知道,十几年前,在他刚出生不久,自己的父母因扎根国内还是国外这个问题,产生了剧烈的争执,然后因价值观分道扬镳,最后父亲留在国内,母亲拎着行李独自去了美国。
  赵跃民的母亲离开后,家的生活质量一落千丈。一个像赵春达这类的高级知识分子,对生活曾经是一窍不通,被单位同事笑称“脖子以下都是废物”的单身父亲,又当爹又当妈,赵跃民也深知自己父亲的不容易。
  看着父亲略微蹒跚的步伐,赵跃民不禁想到这几年插队落户,对方一人独居的辛酸寂寞。
  自己父亲略带臃肿的体态,宛若朱自清的背影的场景,赵跃民心有些酸涩,上前一步说道:“爸,我来拿吧。”
  “显你爸不用了”赵春达躲过赵跃民伸出的,板起脸教训道,“你爸身体的零件好得很,离报销还远呢。”
  “爸,您这是什么话”赵春达苦笑道。自己父亲这种高级知识分子透出来的傲然风骨带着冷嘲热讽,从小到大,到现在自己都没有习惯。
  “爸,咱们几年没见了,您也不说句好话。我可是一直挂念您”赵跃民无可奈何道。
  “党和人民派你到云南接受贫下农改造,我相信云南的公社同志不会亏待了你们。我放心。”赵春达仍旧板着脸,哼了一声,加快脚步,往前走着。
  两人走下一个斜坡,只见大门上裱金着几个大字“江北石油职工家属大院”。
  “我们的家,就在那里。”赵春达指了指前方的一排二层红瓦小砖楼。
  江北油田建立起职工宿舍,占用了一部分土地,与镇政府商量后,一部分本地居民也暂时搬进了这职工家属大院。
  进了家,赵跃民一边稀奇地看着家里的摆设,不出所料,自己父亲作为一个曾经的科研人员,显然十分不善于操持家务,家的家具物件也是随意摆放。
  “爸,有吃的吗”赵跃民摸着咕咕叫的肚子,笑着问道。
  “饿不死你。”赵春达应道,“跃民,你坐一会儿,我酱油瓶见底了,去隔壁邻居家借点。”
  赵春达推开门,仍然保持着木讷的表情走到邻居家门口,然而,没走几步,却突然失控一般地猛得用拳头捶起了邻居家房门。
  “老赵”邻居推开门。
  赵春达大口地喘着气,脸憋得紫紫的,只是盯着邻居,说不话来。
  这可把邻居吓坏了,惶恐问道:“老赵,你莫非心脏病犯了”
  见赵春达只是喘气摇头,邻居又问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上头又有新动向了”
  “老赵,你急死人了,快说啊”
  赵春达扶着墙,身体不断颤抖道:
  “我的我的”
  “你什么了”
  “我的儿子回来了”
  泪水在赵春达的眼眶打转,雾气在他的眼镜上凝结。
  他踮起脚尖,泪流满面,激动地语无伦次道:“五年了五年了”
  “好事啊,好事。等了五年,儿子终于回来了。老赵头,你攒了那么长时间粮票肉票舍不得吃,就为了等今天给儿子做顿饭吧。”邻居也激动道。
  赵春达哭得跟泪人似地点着头,从怀里掏出一叠票子,抽噎道:“舍不得用,舍不得用等儿子等儿子”
  他握紧双拳在空挥了挥,浑身都在颤抖,扶着墙喘着气。
  “老赵头,你命苦,就守着儿子过日子吧,别再让他东奔西跑了。”邻居动容道。他知道,赵春达守在这栋空屋,一晃眼就是五年,每日跟他聊天的话题就是提起自己的儿子,却倔强地不肯往云南写信。
  赵春达立即如同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接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出来说道:
  “对了,借点酱油。”
  午的饭菜四菜一汤,在那个年代可谓是丰盛至极,赵跃民几年没见过的传说的红烧肉冒着香气登了场。
  赵跃民吭哧吭哧风卷残云时,赵春达却很少动筷子,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偶尔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赵跃民见到自己父亲,心里藏不住事情,立即将自己当上钻井工的事情告诉了赵春达。
  赵春达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一脸平静地收拾着碗筷。
  不过没过多久,赵跃民就在厨房间就听见自己父亲久违的五音不全的歌声。
  下午,赵春达又乐呵呵地帮赵跃民买了些水果,洗干净放在桌上,叮嘱赵跃民,到油田一定要好好干,听领导的话,要肯吃苦,多干事。
  赵跃民照单全收,想起件事,问道:“爸,你这几年,一直闲着”
  赵春达听到闲这个词,眉头拧了起来,语气冷道:“闲啥,你爸我没事就下棋看书,还去钓钓鱼,日子忙得很。”
  “不是,爸,现在江北油田刚刚建立起来,很缺人才。您是建国老一批石油专家,这资历,您要是愿意,向组织打个报告,去江北油田当个勘探局副局长都没问题啊”赵跃民热情建议道。
  赵跃民提出这句话,赵春达脸色就不对了。他板起脸道:“我去当个副局长,然后你靠着我这个爹,混吃混喝,不费力气过资本家的生活,是吧”
  “爸,您看您”虽说赵春达说出了赵跃民的心声,但是看着老爸不好的脸色,只得装作义愤填膺道:“爸,我是为您着想。现在四人帮粉碎了,工业建设百废待兴,还是需要您这样的人才啊。”
  赵春达摇摇头道:“跃民,你是不知道你爸经历过什么。现在,我对于石油的兴趣已经不大了,人老了,脑子也不用了。还是过两年休闲日子算了。现在你爸找了份烧锅炉的工作,干着也挺好,别的也不想了。”
  堂堂石油工业部的专家干起了烧锅炉的事情,赵跃民有些失落。不过,他见父亲对重新回到石油行业没兴趣,也就不再吱声。的确,经历过那样一段黑暗岁月,受过不小的折磨,足以使人心灰意冷。
  晚饭过后,趁着赵春达外出散步的间隙,赵跃民将自己那些插队落户的铺盖被褥安置放好。这栋红砖小楼一楼也就十几平米,那些被褥瓷盘放在客厅里显得碍眼。他干脆把这些东西拖到二楼的阁楼间里。
  顺着狭窄的楼梯慢慢而上,赵跃民推开阁楼的房门,却傻了眼。
  狭窄半人高的阁楼内,放置着一个书桌和书柜。书桌上摊着不少稿和书籍。
  赵跃民仔细一看,都是石油工程类的专业书籍,不少摊开的书籍上还用红色钢笔圈圈点点。
  书桌的正间放着一叠稿纸,都是自己父亲的钢笔笔迹。
  赵跃民拿起一张,只见标题上写着关于罗马尼亚制牙轮钻卡钻问题的研究报告。
  稿上图纹并茂,赵跃民看了个大概,知道父亲在研究油田钻井钻的某些械故障问题,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稿,放置在原位。他心慨叹,自己的父亲,果然还是不忘石油行业,即使已经离开了石油工业部,仍然不忘关心祖国的石油设备技术问题。自己去云南插队,一晃就是五年,恐怕每每深夜之,能够陪伴自己父亲的便是这些石油类书籍。
  赵跃民有些感慨,他被自己父亲孜孜不倦的钻研精神所钦佩,又为父亲目前的处境感到惋惜。
  他心涌出一股愿望希望将来的某一天,能让父亲重新在石油行业贡献自己的才能。
  明日便是报到日,这一夜,赵跃民想了很久才入睡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