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睫毛上还沾着泪,却一下子站起来,稳稳当当接过那碗,一滴不漏,端着进了屋子。
院中的众人包括稳婆,都没去拦,因为也许这是小女孩最后一次见娘了,就算不合规矩,也没人开口说什么。
“娘,喝药。”小女孩抽抽噎噎地喊,秀秀明明已经脱力了,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听到女儿的声音,忽的生出一丝的气力,张着嘴喝下女儿喂的水,嘴唇张了张,“乖。”
过了会儿,卢婆子见秀秀奇迹般止住了血,怔了怔,大声道,“血止住了!”
院中众人一下子松了口气,秀秀的男人,壮实的大汉,居然扑通一下跪下了,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继而嚎啕大哭,哭得院里人都跟着心酸。
第5章 年鱼
回到江家,冯氏还在感慨,“秀秀这回真是命大。不过伤了身子骨,还是得养些日子了。”
知知正发愣想着自己那灵液,没想到居然这样有用,冯氏却还以为她被吓着了,道,“刚才被吓到了?都怪嫂子,不该带你去的,没事没事,别怕。”
知知回过神,冲着冯氏笑了笑,主动道,“嫂子,今天的晌午饭我来做吧,给爹娘尝尝我的手艺。”
冯氏讶然,“你还会做饭呢?那行,嫂子给你打下手。”
她想的是,要是小妹不会做,她也能帮着收尾。
哪晓得,等知知站在灶台前,一个时辰便做好了五菜一汤。
清炒白菜、蒜苗腊肉、大锅豆角炖土豆、炒酸菜、红烧野兔、酸笋火腿汤……浓郁的鲜香一下子扑面而来,把冯氏给馋得直咽口水。
江家有个能打猎的江父,吃肉吃得不少,但她平时做饭,哪有那么多的工序,素菜就是炒的,荤菜就用炖的,火候也掌握的一般般。不过家里人也不挑嘴,她做什么就吃什么,如今跟面前的美味一比,自己以前那就是猪食!
知知笑盈盈将最后的酸笋火腿汤盛出来了,道,“嫂子替我试试味?”
冯氏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立马就答应了,刚拿起筷子,门口被香的不行的小驴子就冲了进来,抱着冯氏的大腿,口水哒哒的流。
“小姑姑,也让我试试味呗。”
知知被侄儿逗乐了,给他拿了个碗,每样菜夹了一筷子,递给他“试味”。
冯氏也拿了双筷子,先夹了最香的红烧兔肉,烧得很软,一口咬下去,兔子皮弹弹的,兔肉却十分嫩软,也不晓得怎么弄的,丁点都不老。又去夹了片火腿肉,薄如蝉翼,送进口里,先是微微的酸,再是满口的鲜,就着这酸菜火腿,她就能吃下一大碗饭!
把菜都尝了个遍,冯氏才搁下筷子,赞不绝口,“小妹,你这手艺绝了。”
知知喜欢做菜,更喜欢旁人爱吃自己做的菜,浅笑着道,“我在府里的时候,跟着厨娘学了点皮毛。”
好歹也是郡丞女儿,虽是庶女,但也用不着去学厨。当时四姐江如蓉还很嗤之以鼻,为着这事背后笑话她,说她为了讨好嫡母不择手段。
知知一方面的确是为了侍奉阮夫人,但另一方面也是很喜欢旁人吃自己做的食物时,那种餍足的满足感。
中午在家里用午膳的只有江陈氏、冯氏、知知和小驴子,营中白日操练,士兵中午那餐在营中用,要晚上才会回来。
江陈氏也是才晓得,自己女儿竟还有这样的手艺,除知知外,三人吃了个肚子圆鼓。
晚上,江父三人回来,晚饭当然也是知知做的。
自打吃了她做的菜,冯氏是不敢抢着做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自己也吃不下自己做的饭食。
同江陈氏和冯氏这样赞不绝口不同,江父三人的满意表现在筷子使得飞快,到只剩最后一块兔肉时,江堂和江术连兄弟情都顾不得了,恶狠狠的下筷子。
一家人吃得撑了,四仰八叉躺在炕上取暖,直到深夜,才陆续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日,院里的公鸡一打鸣,知知便醒了,起身出门,便见江父在院里折腾渔网,往常这个时候,他早去营里了。
江陈氏搬木桶过来,见知知站在那儿,笑着道,“等会儿跟着去看热闹去。今天捞年鱼,等会儿你就跟娘站在堤上看,很热闹的。”
江父也抬头,胡子拉杂的,看上去是个严父,却很疼爱地看了眼知知,嘱咐道,“岸上湿泥多,记得穿鹿靴。”
知知“嗯”了一句,回屋换了鹿靴,想了想,又顺手把垂在后背的散发扎成辫子,这样方便又利索。
日头升起,一家人便往那捞年鱼的湖去,路上遇见了不少同行的,自然同样是军户。
军户世代居于一处,皆是老邻居了,关系也很亲近,基本都晓得知知是江家新认回的女儿,好奇的打量着知知。
知知察觉到众人的目光,虽然很直接,但都带着善意,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便也扭头冲众人笑笑。
然后,便听见一阵吸气声,同江陈氏相熟的毛婶就道,“你家闺女这模样太招人了……再过几年,不对,不用过几年,我看就打这回去,你家的墙头不知要被多少小伙子趴了。”
江陈氏立马看了一圈,狠狠瞪退那些壮小伙子的目光,叉腰泼辣道,“我看谁敢来!打断他的腿!趴墙头是正经人干的事?”
冬日严寒,湖面结着厚厚的冰,男人们踩上去,都不见那冰裂的,来凑热闹顺便搬鱼的妇人孩子们在岸边站着,男人们脱了棉衣,卷起袖子裤脚,穿着不容易打滑的草鞋,就下了湖,踩在厚厚的冰面上。
男人们在四面凿出几个大洞,很快有大鱼跳上来喘气,有跳得太用力的,落在冰面上,扑腾打滚,被守在冰面上,不被长辈允许捞鱼的小少年们捡起,丢进一旁的竹筐里。
十来张渔网被撒下湖,男人们便上了岸,浑身冒着寒气,穿上棉衣。
江陈氏侧头给知知解释,“网撒下去,得日头升得最高时候才能收。人还得在这守着,否则天太冷,要不网冻上的。”
知知点点头,踮着脚看了眼湖面,果然见水中有傻鱼往“自投罗网”,乱撞进渔网了。
江陈氏和几个妇人点了火堆,众人簇拥在火堆前取暖,间或聊上几句,什么时候去办年货,或是邀请平日相熟的人家来家里吃杀猪菜……
快到午时,经验丰富的老军户站起身往湖面那么一瞧,拽了拽其中一只渔网,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转身招呼道,“起网了!”
各家各户的男丁又开始脱棉衣,卷袖子裤腿,气氛正热烈的时候,忽的,西北角的营中烽火台,狼烟直上,风吹不斜,十里之外亦能望见。
随着狼烟,沉闷的号角声随之而至,低沉的声,仿佛压在人的心头,让人不由自主的跟着紧张起来。
“集合!”年长男子神色一肃,大声喝道。
原本正在下湖的男子们皆迅速上岸,来不及穿外裳,顷刻间成队,井然有序、丝毫不乱,朝着西北角的军营跑去。
知知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江父和哥哥们已经随着队伍远去了。
江陈氏倒是习以为常,见女儿面上有些慌,安慰道,“没事,入冬了,那些蛮子便不老实起来了,一个冬天总要来这么几回。”
知知听了这话,再张望四周,见众妇人连同孩子,皆是一副习以为常的神色,眼神中也有担忧,但并不慌乱,还有条不紊的接手了捞年鱼的活。
身材结实的妇人们带头下了湖,开始收渔网。未到进营年纪的少年们抢在前头,稚嫩的面上带着如父兄一般无二的坚韧,几百斤的大鱼被少年们合力拉到冰面上。
年纪略小些的孩子、姑娘们则开始搬着大桶,将被拖上岸的鱼一桶桶装好。
知知亦在人群中帮忙,她力气小,看着纤细且瘦,手腕又细又白,军户家长大的姑娘大多有着锄强扶弱的天性,一见她,便不容拒绝安排道,“你就在跟孩子们在岸上守着鱼吧……”
手一挥,倒不似个寻常军户的姑娘,颇有些女将的英姿勃发,说一不二。
一堆“老弱妇孺”忙活了半天,才陆陆续续上岸来,而此时的岸上,早已摆了几十个木桶竹筐,里头装满了沉甸甸的鱼。
又有少年们赶来了驴车牛车若干,众人抬木桶竹筐上了车,一行人跟在那牛车后头回住处。
车辙留下重重的印记,有姑娘唱起了民谣,略沙哑的嗓音,苍茫激荡的曲调,在辽阔的原野中传出老远……
回到住处,一家人还未用饭,知知很快地炒了几个菜,焖了掺了粗粮的饭,盛出送到堂屋,一家人用了饭。
江陈氏便开始搓草绳,知知坐在一边,江陈氏是不准她干这些粗活的,怕伤手,知知便只能在旁边打下手。
她有些心不在焉,立马被江陈氏看出来了。
江陈氏笑着,“怎么了?担心你阿爹他们?”
知知点点头,老实道,“我以前还没见过打仗,有点怕。阿爹他们经常要打仗吗?”
江陈氏不在意地笑了笑,“军户人家,一辈子都离不开打仗。你也别怕,你阿爹和阿兄们心里有数。他们父子三人上阵,能互相帮衬着,我瞧着这回阵仗不大,兴许没来多少蛮子,你二哥估计用不着上阵。”
搓好一根长长的草绳,见知知还是忧心忡忡的,便有意同她说些有趣的,就道,“咱们隔壁的那大院子,就是你阿爹和阿兄所在队伍的千户长,管着咱们一千多户军户。你来了没几日,还没同他碰过面。咱们千户姓陆,人年轻,身手在咱们卫所却是一等一的。有一回蛮子来,领头的叫得可嚣张了,还扯着脖子要同陆千户比试,你猜结果怎么着?”
知知也听得有了兴致,道,“陆千户赢了?”
江陈氏笑得满脸得意,“岂止是赢了,咱们千户一戟,把那首领打落马了,还生擒了那蛮子首领,废了他一条腿。后来才晓得,那首领竟还是个部落的王的儿子。后来还是咱们卫所指挥使出面,用这蛮子首领换了好些粮食。”
知知听了,对江陈氏口中这位保家卫国的陆千户很有好感,大约是自己也成了军户的缘故,感同身受。军户人家虽由于户籍,不得不打打杀杀,可军户却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国为民。
正这时,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了,知知听见江父焦急的声音。
“快出来帮忙!弄热水来!”
第6章 陆铮
难道是兄长受伤了?
知知急急忙忙起身,扶着江陈氏的小臂,同她一起出院子。
院外不远处的小道上,就见她挂心的父子三人都安然无恙,倒是大哥江堂背着个男子,男子着黑衣,身形高大,头低垂着,似是晕着。
江陈氏却是一眼认出来,“千户怎么伤了?严重不严重?快送屋里去!”
江父三人来不及解释,救人要紧,自是背着陆铮往江家旁边走去,却没进陆家的那座院子,而是疾步进了旁的一间瓦屋。
这瓦屋夜里都没亮过,知知一直以为这是空屋子,不曾想,居然是陆铮住的地方。
但这简陋且狭小的屋子,未免与他的身份相去甚远。
江陈氏和冯氏急忙去端热水,幸好家里刚烧了灶,热水还有不少现成的,全都送进了陆家的小屋。
江术和另一名军中大夫为陆铮处理伤处,江陈氏这才找到时机问,“千户这样能打,谁伤的他?”
江父垂头,面露羞愧之色,“陆千户是为了救我。”又想起陆铮于蛮人刃下救了他的场景,江父摇着头道,“若非没有陆千户,我今日怕是回不来了。”
江陈氏紧紧皱着眉头,一家人皆守在这里,等那大夫出来了,肃着张脸,下了医嘱,“今夜好生照料着千户,药我让江小子熬着,明日我再来。”
江术也跟着出来了,一家人顿时围了上去,江陈氏忙问,“怎么样了?没事吧!”
江术拧着眉,神色有些凝重,低声道,“性命无忧,但左臂……”
他没继续说,江家人包括知知,皆懂得他的言下之意了,陆千户性命无碍,但左臂很有可能落下病根。
听了这话,知知莫名的难过起来,她才从阿娘口中得知这位千户的英雄事迹,顷刻之间,大英雄便躺在简陋的床上,昏睡不醒。
坏了一条臂膀,对寻常人尚且是难以接受的事情,更何况陆铮是将士,他是战场上驰骋的猛将,卫所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千户,前途无量。
傍晚,陆铮烧起来了,烧得迷糊,额头滚烫,江父三人皆守在那边屋里,连晚饭都顾不上了。
知知同样担心,却忽的发现,自从陆千户受伤之后,照顾他的一直是江家人,相反,陆千户的家人却从未露面。可旁边那座院子里,分明傍晚才亮了的,不像没人住的样子。
心中疑惑,她亦问出口了。
江陈氏听了,皱眉道,“本来这是陆家的家事,我不该多嘴,但陆千户的娘实在是糊涂人!天底下再没有比这她更糊涂的人了!”
原来,陆家如今只余陆千户一个男丁,他的父兄皆相继战死了,家中只剩母亲肖氏和寡嫂小宋氏。这肖夫人没念过书,有着乡下妇人的通病,信大巫。自打丈夫战死后,肖夫人不知听了哪个大巫的胡言乱语,竟是觉得,次子乃克亲的命,谁同他亲近,谁便会不得好死,自己从来不亲近陆铮,更不许家中其他人亲近他。
尤其是长子不顾肖夫人的反对,仍对陆铮很亲近,却在当年战死后,肖夫人更是认定了那大巫所言非假,长子陆宵就是被次子克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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