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雾很大,大厅中或站或坐的几个人都沉默着,只有抽湿机的声音在响。
山顶一幢独立的花园洋房,古老的样式但内外都保养极好,园中花草树木也修剪整齐,就是显得空旷些,静些。
站在大厅中央的是陈汉律师,他下在宣布一项遗嘱。他的上司兼合伙人陆学森大律师的遗嘱。陆学森在一星期前因心脏病去世。
或坐或站的是陆学森简单的家人。
「我名下所有财产全属爱妻陈雪曼所有,包括动产与不动产,香港或海外的。属于家族事业的厂和房产,按家族分派的比例,全数转入陈雪曼名下——」
坐在中间沙发上的雪曼的心已飘得好远好远,只见律师嘴动却听不见他说什么。
她想起第一次和陆学森见面的情形,那年她才十八,刚刚——刚刚——她心中一阵稳痛,画面跳过去,已是第二年他们结婚的时候。
她住新加坡,所以除在香港摆酒外,新加坡也大排筵席,场面轰动,有头有脸的名人都到贺,说他们郎才女貌,千里姻缘,只是———她无法摆脱心中隐痛。是。这二十年来她都无法摆脱,却又无可奈何。
「陆夫人,你有什么意见吗?」陈汉炯炯眼神盯在雪曼脸上。
「没有。」她垂下头。
「我们就照学森的遗嘱执行。」陈汉律师轻轻拍她。「节哀顺变。」
工人送走律师,其余的人都坐下来。
「雪曼,对自己你有没有什么打算?」雪曼的大哥陈兴从新加坡赶来帮忙。
「没有。」雪曼苍白的脸上没有半丝表情,她是个美丽细致的女人。
「或者你预备回新加坡娘家住一阵?」大哥非常关心这年轻守寡的妹妹。
雪曼不是年轻,但三十八岁守寡,也的确太早了一些。
「不。我不想旅行。」雪曼一口拒绝。
「唉,你一个人在香港,又没有儿女——」陈兴不放心,「怎么行呢?」
「我会照顾自己。」雪曼心中隐痛又现。
或者陆学森去世一星期,雪曼对一切感到麻木,不再有泪。
「你这孩子,从小就倔强。」陈兴五十岁的人,只能唉声叹气。「这样吧!我回去找个合适的亲戚来陪你几个月,好不好?」
「好。」雪曼无可无不可。
「香港这两年治安越来越坏。你要小心。」做大哥的真是苦口婆心。当妹妹还是小女孩。「出入要工人司机陪着,要记得。」
雪曼只是点头,什么都听不进。
陆学森是她这二十年的依靠,他宠她,爱她,什么都不用她理,不用她管,她只养尊处优,只做高高在上的大律师夫人。谁知才四十八岁的学森说去就去,连多一句都没对她说就一睡不起。真的,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她只觉得自己的那个帐幕失去了中间支柱,就倒塌在地上。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再站得起来。
三十八岁,她对这个数字完全没意识,在学森面前,刀子永远是那个娇滴滴的女孩,她永远长不大,永远需要保护,需要爱宠,年龄根本不是问题。
事实上,三十八岁的她看来也只像二十多岁的美丽女人,年纪对她全无意义。
一星期来,她只躲在卧室,连楼都不肯下,陈汉律师来了三次她都不见。
她有个感觉,自己的灵魂已随学森而去。
「夫人,」忠心耿耿的女工人珠姐上楼,「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求见,她是新加坡来的。」
「她见我做什么?」雪曼只望着窗外。
「她说是新加坡大少爷让来陪你的,还有封大少爷的信。」
雪曼接过信随手扔在窗台上。
「送她到客房,晚餐时见她。」
珠姐领命而去,大哥真派个人来陪她,还是个年轻女孩子,但,有用吗?」
黄昏时,珠姐陪她下楼,她看见了那个明眸皓齿却显得沉默的女孩。
一眼看见她就喜欢这孩子。
「我是丁宁儿。阿姨。」女孩子说。声音里有关冷漠。
「你叫我阿姨,你是——」雪曼说。
「我是你侄女,妈妈是雪茹,你姐姐。」
「哦——」雪曼呆怔着。雪茹是她唯一的姐姐,姐妹俩感情极好,但雪茹几年前死了丈夫,近年再嫁,据说嫁得不好,这丁宁儿是雪茹和前夫丁健的女儿。「宁儿,我没想到是你。」
「我小时候见过雪曼阿姨。」宁儿说。
「是是,我们见过,」雪曼有着难免的兴奋,「怎么会让你来?」
「我最有空。」宁儿淡淡地,「我放暑假。」
「你在念大学,」雪曼盯着这侄女,如果——如果——她的心又隐隐作痛。「我很高兴你愿意来陪我。」
「雪曼阿姨比传说中更漂亮。」
「不不,珠姐,把宁儿小姐的行李搬上楼,我卧室隔壁。」
「不会打扰你吗?」宁儿相当有教养。
「你是雪茹的女儿,我们应该亲近些。」
「我是来陪你的。」宁儿说。
宁儿的神情,语气都很冷漠,和新加坡热带长大的女孩不一同,而且她皮肤白晰细致,看来更像香港人。
「大哥真有心思,」雪曼摇头,「你一来到我的心就振奋起来,很奇怪。」
「妈妈说,只要能令你开心,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宁儿说。
「雪茹好不好?近况怎样?」
宁儿的脸色沉下来。
「他们夫妇并不和睦,时常不开心。」
「啊——那么你呢?」雪曼关心。
「我?」宁儿没有表情地摇头。「再过两年我大学毕业就能自立。」
「你已二十岁,你看来比实际年龄小。」
「阿姨看来只像我姐姐。」宁儿即使说这样的话,也很冷漠淡然,很奇特。
「你那后父叫什么名字?他是怎样的人?」
「他叫黄才栋,是个小商人,」宁儿面无表情,好象讲一个漠不关心的陌生人,「是那种虽无过犯,面目可憎的人。」
雪曼忍不住笑起来。
「雪茹怎么肯嫁这样的人?」
「我不知道,」宁儿有点出神,「也许她有她的理由。她有她先丈夫的理由。」
雪曼不便再问下去。
宁儿住了三天,把珠姐她们几个工人安排得有条不紊,家里弄得好好的。她竟然是个极好的管家。
虽然她讲话冷冷的,又没什么表情,但是工人们显然都喜欢她。她还向雪曼建议,可裁掉一两个工人,改请一个警卫。
「这房子独立在山顶,安全比较重要。」她深思过才说的。
「一切依你。」雪曼喜悦。「你办吧!」于是她辞了个打杂工人,理由是「主人那么少,又不常请客,打杂的没用处。」又辞掉一个花王。「一个人可能比两个人做更好,更勤力,我们试试看。」
然后,她找陈汉律师替他们找了个很稳妥的警卫,四十五岁,有长期保安经验。
「我从新加坡来到,总要帮阿姨做一点事,不能白来一趟。」她说。
陈汉律师是陆家常客,总来报告律师楼的生意或日常情形。
「要你多费心,不好意思。」雪曼应酬着。
陈汉的视线永远在雪曼脸上。他也许有意思,若不揭开,天真的雪曼永远不会感觉到。
「不,不可能。」雪曼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他比我还小两岁,而且是学森的徒弟。」
「阿姨,相信我,我不会看错。」宁儿说。
「不,不,千万别说穿,免得大家不好意思。」雪曼惊魂未定,「我是师母。」
宁儿只是微微笑,什么也不说。
生活安定焉,宁儿开始她的晨运。
每天清早她必在屋子四周跑步,她是快跑而不是大家爱做的慢跑。
「发明慢跑的人已去世,他都不能令自己长寿健康,我为什么要学他?信他?」宁儿对所做的一切都有理由。
也许她这个理由,每天快跑回来她总是全身汗,皮肤绯红。洗完澡出来陪雪曼早餐,容光焕发得令人羡慕。青春健康无价。
宁儿高而苗条,皮肤紧紧的泛着光亮。雪曼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刀子不也是这样吗?当年——仿佛好远了。
「下午我们出去逛逛街,好不?」雪曼说。她觉得每天把年轻的宁儿困在家中是罪过。
「阿姨想去,我陪你。」宁儿永远这么淡淡的,没有什么笑容。
「是。出去散散心也好。」雪曼在鼓励自己。
「你甚至可以去旅行。」宁儿说:「也许会累,但出去一次你的感觉会很好,心也开朗。」
「你陪我去?」
「只要你喜欢。」宁儿淡淡地笑了。
雪曼望着宁儿,眼中仿佛闪动着许多细碎的星晨,美丽却又复杂。
「或者再过一段日子。」她说。
日子过得很平静,不,太平静,家中大门都极少开的,除了那唯一的访客陈汉,他总是按照候就来到。
「其实律师楼的事你不必告诉我,我根本不懂。」雪曼柔声说:「你是学森最信任的好朋友,你主持一切就行了。」
「律师楼二十周年纪念,公司同事希望你来主持晚会。」陈汉目不转睛。
「不必了,我没有心情。」
「这是学森的公司,他创立的。二十年是个难得的日子,让宁儿陪你出席。」
「我考虑一下。」
「我会来接你们。」他非常热情周到,「所有同事见到你都会很高兴。」
「好——吧。」雪曼无所谓。
「宁儿在一边看着,一声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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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即将过去,宁儿回了一趟新加坡,把该带的东西全搬来香港,她是打算在香港长住,陪伴雪曼。
「会不会挂念雪茹?」雪曼不好意思。
「陪你比较重要,你需要。」宁儿这么说。开学了,何杰飞回美国继续学业,宁儿也在香港大学安顿下来。
「习不习惯?」雪曼关心。
「总是读书。」宁儿淡淡地。
看得出来,雪曼很依赖宁儿,宁儿仿佛已代替了学森的地位,她上课时雪曼就巴巴地等着,非等她回来才安心。
「宁儿,晚餐吃江浙菜,好吗?」雪曼问。
「宁儿,想不想吃意大利餐?」
「宁儿,我们去试湖南菜。」
雪曼全心全意在宁儿身上,宁儿却总是淡然应付,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宁儿平时一辆宝马五二五上学,有时她嫌运动不够,也搭山顶巴士,然后再走一段路回家。开学了,没时间晨跑,她很不惯。
下了巴士,她抱关几本书慢慢往家里走。何杰走后,何哲很少主动再来找他们,偶尔一个电话,也不热烈。何家兄弟个性刚刚相反。奇怪的是:在学校也不曾碰到何哲。
「嗨。」有人招呼她。
她抬头,看见何哲。他黑眸仍然深藏不露,男孩子长睫毛非常漂亮。
真是想到曹操曹操就到。
「刚放学?」宁儿问。
「比你早一班车回来,等你。」他说。
「等我?知道我搭下班车?」
「我上车时你正在排队。」他眼光闪闪,很是难懂。
「有事吗?」
「好久没见你。」他说得有些为难。「愿意到我家坐坐吗?」
「好。」她爽朗地。反正时间还早。
他们并肩走在阳光下,赏心悦目的一对。
何家,也是独立的一幢房子,两层楼高,只是没有围墙。
草莓坡上的房屋划一,全是一个式样的,虽没围墙却有警卫,是个极高级的住宅区。
他打开门请她进去。「家里只有工人和我。」他说。
「闷不闷?为什么不搬到美国跟何杰与父亲一起住?」
「不喜欢美国。」他摇摇头。「我从中三开始在美国读书,拿到硕士学位就回来,我一直不喜欢美国生活。」
「我却不喜欢独自一人。」她笑。「我觉得孤独比什么都可怕。」
「你不可能孤独。」
「小时候一直是我一个人,父母都外出工作,我在孤独中长大。这几个月陪我阿姨,反而是我二十年最热闹的日子。」
「我很意外。你看来爽朗。」
「这是个性,与孤独无关。」
「你像父亲或母亲?」
「都不像。」她笑起来,「真是奇怪。」
楼梯在响,有人快步下楼。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个高大,神气漂亮,有一对和何哲一样眼睛的男人,他的笑容还在脸上未收尽,眼中却是一片惊愕。
「不知道家里有客人。」他眼睛尽在宁儿脸上,「我是何啸天,何哲的父亲。」
父亲?宁儿以为是哥哥,他看来那么年轻,那么神采飞扬,怎像父亲呢?
他叫何啸天?这么嚣张狂放的名字,和他的人和性格倒是极相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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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先生。」宁儿站起来。
「何先生?」他叫。「该叫‘安扣’。」
「爸爸,不知道你回来。」何哲说。
何哲也出色,也漂亮,不知怎么回事,跟何啸天站在一起,就矮了半截似的。
人比人,真残酷的事实。
「有一点事,临时决定。」何啸天的视线还在宁儿脸上,「你贵姓?」
「丁宁儿,我住在阿姨家,就在山顶。」
「哦!何杰说过那幢最有气质的房子。」何啸天不以为意。「你们坐坐,下次见。」
他再看宁儿一眼,飘然而去。宁儿深深吸一口气,坐下,刚才何啸天盯着她看时,她仿佛被个网罩住,动弹不得,呼吸不畅。这何啸天有好霸道的压力。
「你父亲和你们兄弟不像。」宁儿胡乱说。
何哲只淡淡地笑。「爸爸的事业最成功,然后,他交女朋友的手段也极成功。他突然回来一定是约会某个美女在香港见。」「这是你母亲不告而别的原因?」宁儿恍然。
「但爸爸是个好人。」何哲说得无可奈何。「他心地善良,极有责任心,只是爱心泛滥。当然,每个人都有些缺点,我们不是神。」
宁儿摇摇头。对这风流,狂放不羁的男人却留下了深刻印象。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真话。
聊了一阵,宁儿告辞回家。何哲坚持要送,于是他俩又回到雪曼的家里。
「你比平日迟了一小时。」雪曼说。
「到何哲家坐了一阵。」宁儿淡淡地。
「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下次还是开车上学比较好,我比较放心。」
「好。」对雪曼,宁儿千依百顺。
「何哲,听说就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太寂寞的话,多来这儿坐,大家都有伴。」雪曼说。
她一心以为何哲和宁儿该是一对。
「谢谢。」何哲点点头,把视线移同宁儿。
宁儿,总是他视线的焦点。
下雨。宁儿决定自己开车上学。
汽车从山顶转出来,向山下直驶。前面就是草莓坡的支路,不知何哲回学校没有?早知今天下雨可以约好一起去,不必开两部车这么麻烦——草莓坡弯路突然冲出一辆车,砰然一声和她相撞。
宁儿在车中震了一下,并不重。开车不能胡思乱想,一想就出事。惊魂未定,撞她的那车走下一人。
「对不起,全是我错,我开得太快,下雨路滑,原谅我,我赔偿一切。」
宁儿抬起头,看见何啸天。
「是你?」她笑起来。「吓了我一大跳。」
「丁宁儿?」他也笑了,笑得好开怀。「原来是你?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小小伤。」宁儿说:「我得赶去上学,没时间了。」
「等一阵。」他去把车泊在路边。「你顺路带我去中环,我会叫人把这辆车拖去修理。」
「需要修理?仍能开,我看不严重。」
何啸天已不理三七二十一地坐上来。
「雨天,如果开到一半车坏了,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免麻烦,你送我一趟。」他笑。仍是那副开怀的模样。
宁儿默默开着车,敏感地觉得旁边有人在注视她,打量她,她很沉得住气,专注开车绝不理会。
「你不知道我在注视欠。」他反而忍不住。
「你觉得我脸熟?像某一个人?」她说。
「的确是这样。」他惊异地。「你的侧面很像一个人,不过——不可能。」
她莞尔。不过是追女人的手段而已。
「会不会不可能的事到你口中都变得可能?」
「不不不。」何啸天摇摇头,不再说下去。「模样儿有点像,神韵却完全不同。你硬朗独立多了。」
「我到中环什么地方放下你?」她问。
「啊——置地。你在置地广场停。」他仿佛是神思不集中。「下午你几时放学?」
「中午就放学。」她不以为意。
「十二点半。」他理所当然地。「十二点半你来置地门口接我,我们一起回家。」
她呆在那儿,管接还管送?
「记住。我在这儿。」下车时他重复一次。
一下子,英伟潇洒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宁儿耸耸肩。这何啸天真是个奇特的人,他竟然连礼貌,连客气都不讲。
回到学校,上课下课,脑中依然是那张开怀的俊脸。中午,开车离开时还见到何哲,这个时候遇到他?不,她立刻钻进汽车,飞驰而去。
她记得自己十二点半的「任务」。
心动百分百扫校:harp整理:司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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