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端
寂寞江亭下
江枫秋气斑
世情何处淡
湘水向人闲
──《秋杪江亭有作》刘长卿
做生意的人靠的不只是经营的手腕,亦靠朋友之间交际的情谊,才能让生意愈做愈好。
“好,就这么讲定了。我再重复一回给您听,盈门客栈向天织坊下单,订有冰蚕丝被褥三十床、绸布被褥五十床、锦布被褥七十床、麻布被褥一百床、软帕八十条、床幔八十面。此外,敝店尚有两名新进伙计将与贵宝号订做新衣,择日量身,到时就偏劳了。”
“好说、好说。”天织坊的宗老板一手抚须,一手接过对象清单,检查无误后,欣然颔首,“这样就可以了。”语毕,他准备在清单上签下名字。
见状,泉宛妍轻声地调侃:“宗老,您不再仔细查看、查看吗?说不定我有虚报了数字喔!”
“呵呵!”宗老板又笑了,愉快且欣赏地打量着她,“泉丫头在说笑吧?合作了这么久,我还信不过你吗?”
“宗老,您过奖了。”泉宛妍也笑了。
她知道这种委托的交易最怕的是无法做到银货两讫、皆大欢喜,因此,当初她索性以高价位找上天织坊签下长年合约,而天织坊自此也只包办盈门客栈内所有的买卖,令其他商号、客栈瞠目结舌且议论纷纷。
那时,正是她亟欲重振盈门客栈名声之际,也传出了诸多不怀好意的猜测。
尽管有许多人抱着看好戏、幸灾乐祸的心态而来,但重新开张的盈门客栈却就有了极好的开始。
于是乎,她的婚事就在镇日忙碌中耽搁了。
一个女人要独力撑起一间客栈是一件十分艰困的事,所幸她外有天织坊宗老板的协助,内有吴非京在旁打点客栈内的事宜。
“大小姐!”才送走宗老板,一名店小二便气喘吁吁地跑来通知,“表少爷在帐房大发脾气,直嚷嚷着要找您呢!”
闻言,泉宛妍快步地走向帐房,店小二不得不三步并作一步,才勉强跟得上。
“小七,你可知道表少爷在生什么气吗?”她一边快步走,一边询问道。
“表少爷说帐房这个月支给他的薪俸算错了,所以……”
“我明白了。”她回答道。
还未进入帐房,泉宛妍便听到一阵咆哮声传来。
“你这个死老头!倚老卖老,自己错了还不承认?我的月俸明明少了一大半,你还敢说没有,弄了一堆杂七杂八的项目来扣我的钱,敢情都是中饱私囊了,哼!看我明儿个不撤了你才怪!”张台生蛮横地叫嚣着。
老帐房强硬地道:“表少爷,我真的没算错,我管帐管了三十年,从来没有人说我算错。”“死老头!你的意思是我在撒谎、在诬赖你?”
“小的不敢。”
“很好,明天你不用来了!”
“住口!”泉宛妍冷声喝止。
她的到来立即稳住帐房内原本紧绷的情势。
“大小姐!”
“宛儿,你来得正好。”大摇大摆趋近泉宛妍的身边,张台生来个恶人先告状,“这里可是你在当家作主,你来评评理,这老头莫名其妙缩减我的薪俸,还说是我应得的,我为盈门客栈做牛做马、辛辛苦苦,却沦落到受人蒙骗的下场,天理何在啊!”
不动声色的,泉宛妍一边避开张台生欲贴近的动作,一边示意老帐房将薪俸帐册拿给她瞧。只见她端坐在椅上,杏眸微微眯起,像是要将每一笔数目字都瞧得彻底。
她精明的模样,让张台生有些心惊胆战,却又有更多的不服气。哼!这女人之前拒绝他的求亲,现在还敢对他板着一张脸?
“嗯。”泉宛妍合上写得密密麻麻的帐册,神色自若地朝老帐房微微颔首,“您辛苦了。”“哪儿的话,大小姐。”闻言,老帐房知道泉宛妍是相信自己的。
然而,张台生的俊脸却垮了下来:“宛儿,你快说,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们先下去。”没有直接回答,她先对帐房内的其他人下令。
“大表哥,你还想瞒天过海多久?”脸色一正,泉宛妍公事公办地道,“小妹近来已经查到你采买客栈物事时所报的虚帐,我减你薪俸是希望以此来补偿虚帐,你明白了吗?”
“你、你少含血喷人!”张台生老羞成怒地喊道,“你意思就是我是贼偷喽?”
“我宁可说你有急用,所以先向我一借。”
“好!你给我记住!”张台生气恼地吼道。
***“张台生居然骂我呢!”泉宛妍噘起朱唇嗔道。
“然后呢?”青梧桐轻声询问。
“然后,大家都撕破脸啦!”不想谈及详情,她淡淡地道,“我跟他说,要他把虚帐的差额一次补齐,补齐之后便可以到外头自谋发展,或者泉家尚能助他一臂之力,要不,他仍然可以留在盈门客栈内担任原职,可行为要检点,每个月只能拿半薪,扣钱扣到清偿完虚帐为止。”倏地,她一怔,“他却说全长安城只有他肯入赘和我成亲,还说我不知好歹,更过分的是,他认为泉家的钱将来全是他的,就算他动手挪用了也无所谓。”
“他太过分了!”青梧桐罕见地动怒了。
“是啊!”泉宛妍点着头,“你也觉得他太过分了,对不对?”语毕,她将双臂勾上他的脖颈,脸颊贴上他的胸口,“我不明白……”她闷闷地道。
“不明白什么?”察觉到她悒郁的情绪,青梧桐轻声问道。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般待我?我……我知道自己并不漂亮,但是他不该骂我丑得没人要吧?我也知道别人都说我很孤冷、很骄傲,但是……但是……”说着、说着,她的泪便落了下来。
青梧桐搂着她,步向大床,再将她轻放在床铺。
泉宛妍随即朝立于床畔的他伸出双手:“今夜再抱着我,好吗?”她脆弱地道,“紧紧地、用力地抱着我,我……”她打了个寒颤,“好冷……”
“好。”青梧桐也上了床塌,躺在她的身旁,将她纳入臂弯里。
一声满足的喟叹从她的红唇间逸出,羽扇般的长睫眨呀眨的。
见她一副渴睡却又强撑清醒的娇憨模样,青梧桐不禁微微失笑,并体贴地替她拉好锦被:“倦了就闭目歇息吧!”
“不,我舍不得闭目歇息……”明眸凝睇着他,她娇柔地道,“每回我睡着,你就走了,所以,我不睡,你就不会走了。”
听着她的娇声抱怨,青梧桐亦不禁莞尔:“好,我不走。”
“真的吗?”说着、说着,她的眼皮渐渐沉重了起来。
“真的。”青梧桐温柔地回答。
***
“大小姐,您该起床了。”这日清晨,香儿一如往常地唤着她起床。
闻声,泉宛妍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身旁的床位。
什么都没有,她的心中有抹惆怅。
“大小姐,您的动作可得快些,现在已经不早了。”香儿捧来了梳洗用具。
轻应了声,泉宛妍恋恋不舍地朝床铺投去一记眼神,这才开始洗脸、绾髻,更衣着裙。
穿戴整齐后,她坐在梳妆台前,眸光眷恋地停留在铜镜“青泉梧桐”上。
然而,她的思绪却已飘得好远……
***
“梧桐,质沉,心深,姿甚优美。”“女娲天”的铺主慢条斯理地告诉泉宛妍,“若是以人为喻,该说他是个诚实可信、风度翩翩的人。”
那是前年某个春日所发生的事了,当时泉宛妍正打算避一场临时大雨,却误打误撞地走入一间从未见过的小铺子。
拨去贴在前额的湿漉漉长发,才第一眼,她就爱极了那面铜镜,并毫不思索地拿起来。
镜背上的雕花绘纹精细似发,一雕一琢地塑就出细巧的脉络,镜身是梧桐特有的小果实,大方而优雅。
她尚未回首问价,“女娲天”铺主的笑声却已经传了过来:“呵呵……太好了,‘青泉梧桐寻寻觅觅多年,终于替自己找到一位主人了。”
“青泉梧桐”是这面铜镜的名字吗?“请问这面铜镜出价多少?”泉宛妍讷讷地道出问题。“这面铜镜……”铺主长满皱纹的老手带着些许轻颤地捧起“青泉梧桐”,“不卖。”
不卖?!
泉宛妍诧然地看着铺主。
“百年以来,这‘青泉梧桐只愿意让你瞧见他,足见你们之间有缘分,请让他好好跟在你的身旁吧!”语毕,铺主将铜镜郑重地放入她的掌心。
“这……”这面铜镜就这么给了她吗?
泉宛妍还想追问,铺主却举手命令道:“你该走了。”
“该走了?”迷迷糊糊的,她重复着他的话。
等到她乍然回神,却发现自己已经伫立在大街上。
此时,春雨已停,像是洗去了一切尘埃。
于是,她把“青泉梧桐”带了回去,晚上得了空闲,便取出来赏玩或揽镜自照。
她开心得像个有了新玩具的孩子,百看不厌地又摸又瞧,还对着它喃喃自语。
从小她就被迫得接受家业继承的训练,除了学文习商,还得练些基本武术防身,因此被剥夺了不少欢乐的童年时光,有了这面铜镜,她觉得好像有了一个珍贵且重要的伴儿。
所以,她打算将“青泉梧桐”妥善地收藏一辈子。
那晚,她看着一抹青靛灿芒一下子爬满了整张镜面,霎时亮得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青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修长的人影,身形挺拔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思绪拉回眼前,泉宛妍的目光不禁再次凝视着“青泉梧桐”。或许在天不知、地不知、梧桐也不知的情况下,在最初凝眸的瞬间,她就已经将满腔的情怀都奉献给了他。
“大小姐,膳食端来了。”不知晓泉宛妍的心事,香儿再次大剌剌地打断她的思绪。
“先搁着吧。”泉宛妍先将“青泉梧桐”收好,再次整理好仪容,这才准备用膳。
也许,有些情怀只能在幽谧的夜晚,才适合拿出来细细地品尝、回味吧!
***
一大清早,泉二娘便使着性子,一会儿说早膳的蒸蛋蒸得太老,一会儿吵着要喝燕窝粥,还要泉明媚到厨房去吩咐一声。
泉明媚来到厨房门口,却怎样也不敢进去,因为她相当清楚泉二娘摆明了是要刁难别人。
正当她鼓足勇气想走进去时,却听到里面清晰可闻的交谈声。
“呼!那个张台生总算走了。”
“他若不走,我就要走了。大小姐对咱们再好也没用,有个像吸血水蛭的人在,迟早咱们的薪饷都会被掏空。”
“说得是,那个张台生走得好啊!不过,我觉得二夫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和张台生狼狈为奸……嗯,现在想想,二小姐还真是可怜哪,竟有那样的母亲……”
“是啊!二小姐还跛了条腿,我看要嫁出去……可难着呢!”
“你们怎么这样讲呢?大小姐很照顾二小姐的,日后大小姐一定会帮二小姐安排一门好亲事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大小姐自己都还没有成亲,哪里轮得到二小姐呢?”
听到这里,泉明媚的心已经凉了一大截,先前母亲恶毒的话又重回脑海──我看她就讨厌,她一定也视我们为眼中钉,不然改天你去问问她,为什么拖着不肯成亲,还不是因为怕和台生成了亲,大权不在掌握之中才不肯成亲。
笨蛋!娘这是为了你好,你怎么都不懂啊?她不成亲,你怎么嫁?这是规矩,你不明白吗?她不嫁,自然也不会替你找一门好亲事……你瞧瞧你的脚,都已经被她害跛了,还想替她说话?
垂眸凝视着跛行的脚,她的双眸射出一道怪异的光芒。
“小、小媚?我……你好,好久不见了。”意外且惊喜的,吴非京结结巴巴地道,才想再说个几句,却见泉明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掉头离去。咦?小媚怎么了吗?
***这一日,张台生不死心地跑到帐房里破口大骂,脏字眼儿比以往更为难听,逼得泉宛妍再也顾不得情面,当场撤了他的职。
再来,便是因为之前张台生的行为不检点、手脚不干净,使得珍馐阁的膳品食材明显不足,而城西周员外的母亲每隔半个月便会上寺庙烧香礼佛,每回总会顺道来盈门客栈喝碗八宝鱼翅粥,现在为了要订到新鲜的鱼翅,可急煞泉宛妍和吴非京了。
此外,官府派人捎了讯儿来,说前些日子来盈门客栈找碴的汉子被责罚数日后,如今已经获释了。
支着额,泉宛妍感觉心浮气躁而无法处理事务,掷笔于案前,俏颜有着深刻的倦怠及无奈。唉!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她的辛苦有谁知,又有谁怜呢?
“大姐?”怯生生的娇嫩细音从门外传入,“我可以进来吗?”
“小媚?”收拾起郁结的情绪,泉宛妍悦然地轻道,“请进。”
小心翼翼的,泉明媚睁着圆圆的美眸,带着些许的不安,莲步轻移地踏入泉宛妍处理事务的书斋。
盈门客栈的建筑相当考究,泉家人居住的部分以花栏庭院和客栈厢房隔了开来,而书斋便是泉家历代主事者专门用来处理事务的地方。
“大姐,我打扰到你了吗?”小小声的,泉明媚每每面对泉宛妍时似乎总有几分敬畏。
“小媚,先坐下来再说。今儿个你来找我有事吗?”看着妹妹敬畏的态度,她轻轻地问道。“那、那个……大姐……”小手绞扭着宽袖,泉明媚的神情似乎是很为难。
“你慢慢说,无妨。”
“那个……我只是想来问问,你是否考虑和大表哥……”看着她蓦地沉冷的表情,泉明媚的呼吸顿时不顺畅起来。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二娘托你来问的?”
“都、都有……”泉明媚很努力地说着,“我和娘都很关心你,而且大表哥也算是你的得力助手,就算要他入赘我们泉家他也愿意……”她愈说头愈低。
二娘这招果然够绝,要小媚过来问她,是企图改变她的决定吗?泉宛妍在心中苦笑着。
“小媚,”努力地放软声调,泉宛妍说,“这些事你不用管,倒是你,年纪不小了,改日我请姚媒婆替你探听、探听好婆家。”
“不……娘说你未成亲,我便不能先嫁,这是规矩。”泉明媚迟疑了一下才道,“大姐,娘说你不嫁,是为了……为了……”
“为了什么?”泉宛妍以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为了怕和大表哥……成了亲,大权不在掌握之中才不肯成亲。”泉明媚原本甜美的容貌浮现一抹浅浅的怀疑与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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