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见了吗?那奇异的、难解的、若有所知又若有所思的声音,是心的冲突。
上帝垂怜,佛祖保佑,她真的被录取了。
接到“环球幸福”通知电话的那个早晨,许迎曦房里那扇大窗外的鸟儿醒得特别早,飞到摆放几盆波斯小菊花的窗台旁啾啾唱歌,实在是个好兆头。
她没赖床,花了十分钟刷牙洗脸、穿戴整齐,又花了十分钟为自己的娃娃脸刷上宜人淡妆,吃过了母亲特别为她准备的营养早餐,打算出门去应征一家上市电子公司的助理秘书。
她扶著墙壁在玄关穿鞋,母亲忙著把削好的水果装进保鲜盒中,准备让她带著中午吃,客厅的电话在这时响起,母亲跑去接听,拖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答答作响,跟著拿起听筒讲没两句话,额上和眼角的纹路笑开了,抬起头,兴奋地对著她猛招手。
心脏提得老高,她几乎是颤著手接过母亲递来的电话筒,迟疑地喂了一声,报上姓名后静静等待著。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温和有礼,是“环球幸福”人事部的小姐,除了通知她录取的消息,还细心地叮咛她报到的日期,以及一些该缴交的照片、文件和证明等等。
长这么大,许迎曦从来没听过这么美妙的声音,简直甜美得犹如黄莺出谷,像久早甘霖般让人精神大振。
哇啊!她是不是“出运”了?!
哇啊!竟然真让她考上了!
虽然台语说得不好,头发不柔顺,连个性也不太柔顺,但是真的有人慧眼识英雌,大胆地录用她?!哇啊——哇啊——她想叫、想跳、想高歌一曲,抱住母亲的腰笑著转圈,一刻也坐不住。
对她而言,生活中的快乐是多么、多么地值得珍惜,尤其是在接到录取通知的那一刹那,她会永远记住这一刻的喜悦。
只是,这样不真实的喜悦伴随著不安定的疑猜,笼罩著她好多天。
即使已经过了最后一关体能测验,被几位“环球幸福”航空派驻台湾的“大头”轮流接见兼精神训话,跟著又在台北环航大楼会议室里,连上了两个礼拜的职前课程,如今整批菜鸟被统一管理著,送至东京羽田机场附近的整备场接受训练,早巳大事底定,她仍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被录取了。
羽田的整备场有设备完善的模拟机舱,环航在亚洲地区的新进空服员,包括台湾base在内,其他如日本、香港、泰国等地招考进来的新人,均要在此地集中训练,由一群优秀而资深的教官带领。
训练内容除了基本的机上服务流程和专门业务之外,还有更多生硬得难以消化的机械知识,和航空相关的各种专有名词,当然,谁也避不掉那精采至极、犹如魔鬼女大兵的海陆逃生演练。
站在整备场内,望向不远处的宽广天空,各家航空的班机呼啸起降著,几架从白云的那端飞来,几架滑向面海的灰长跑道,一举冲往蓝天。
夏季的东京湾,有著奇异却又协调的热烈风情。
而这般的风情无色无味地散染在空气当中,让人心情莫名地鼓动著,有几分紧张、几分兴奋,还有几分冒险所带来的刺激。
是的,冒险,而且前所未有。
空服员甜美的声音在机舱里轻轻流泻,说明飞机此时正慢慢收纳机轮,做降落的准备。
餐饮服务和免税品贩卖已完全结束,空服员回到所属的机门位子坐下,系妥安全带,所有人都在等待降落。
忽然间,毫无预警地,宽广机舱里的照明啪地—声全灭了。
莫名的恐惧急扑而来。
下一秒,机身剧烈摇动起来,仿佛被卷进狂风暴雨当中,隐约传来机翼嘎嘎作响的摩擦声,震得整架飞机几乎解体。
“把头低下!把头低下!headsdown!headsdown!”面对著旅客、坐在空服员座位上的许迎曦放开喉咙大叫。
同一时间,震动更加强烈,感觉机身整个往下飞坠,机舱中尖叫声四起,将她指示的声音掩盖过去。
“把头低下!把头低下!headsdown!headsdown!”她双手抓紧安全带,这一次豁出去了,使尽吃奶的气力大声疾呼,光线太暗,看不见她喊得脸红脖子粗。
震动蓦然间停止,她两手迅速解开安全带,直挺挺站了起来,空服员座椅砰地一声自动弹回,幽暗中只见她双臂高举,摊开掌心大声安抚旅客——
“冷静,不要慌!staycalm!staycalm!”
机舱内持续混乱,尖叫哭闹声中,极度刺耳的警铃突然嘟嘟大作,是机长由驾驶舱对全机所做的逃生指示。
她食指指著小窗,坚定喊出自己该有的反应:“checkoutside!”这是处理紧急迫降的第—步。说完,她做出检查的动作,弯身察看窗外情况,又响亮喊出——
“nofire!nofuelleakage!thespaceissuitabletoinflateslide”检查结果,窗外没有著火、没有漏油、机外空间足够让滑道充气膨胀,提供迅速的逃生。
接著——
“打开安全带!openseatbelt!打开安全带!openseatbelt!”她对著旅客大叫,拉开喉咙大声指示,一面快速地检查机门操作杆是否定在正确的位置,双手握住门把猛力一扳,整个往外推开——
一团塑胶材质整个由底下门缝急弹出去,自动充气,瞬间变成—座滑梯,另一端则稳稳地抵在地面上。
“来这里!来这里!comehere!comehere!”光束大把大把地从门口透进,她抬高手对著慌张的旅客疾挥。
见机门开启,所有旅客往同一个方向冲——
“不要带行李、脱掉高跟鞋!nobaggage!nohigh-heeledshoes!”
“跳!跳!jump!jump!”
好多乘客急速涌来,她怕被推挤下去,一手拉住门边握把,一手奋力指挥,口中仍持续不断地高喊:“跳!跳!jump!jump!”
往机门外跳出的男女双臂平举,咻地一下已藉著充气滑道迅捷无比地踏上地面,朝四周空旷的地方奔逃,三分钟不到,机舱内除了少数的空服员外,所有人皆已疏散。
“comehere!楼上机门ok!”她大嚷,将自己负责的机门位置报出,指示旅客和其他空服员往这边的门逃生。
再次确定无其他旅客后,几名空服员跑来,两个、两个地同时往机门口跳出,以标准姿势快速滑下充气滑道。
呼——加油!加油!
呼——她就要做到了,只要像其他人一样滑下充气滑道,这场逃生演练就大功告成了。
今天在模拟机舱室的这场练习,一开始就设定为突发性迫降,也就是假设机组人员在毫无预警的状况下,面对机体剧烈震荡,跟著飞机迫降地面,各个位置的空服员该如何处理的演习。
受训已整整三个月,平时课堂上,教官早将许多逃生细节和专用语做过解说,要她们这群新进的菜鸟牢牢背熟,还让大家不断地反覆练习,而今天和明天已进入整个职前训练的最后结训。
“环球幸福”航空的教官群来自世界各地,男男女女几乎包括了所有人种,全充当起搭机旅客,为求逼真,有的扮孕妇,有的手里抱著娃娃,有的则死命拽著行李不肯放手,该尖叫时就毫不客气地放声尖叫,完全的歇斯庭里,还互相推挤、乱窜著,以扰乱受训空服员为最高原则。
这场地面逃生,许迎曦被指定在巨无霸机型二楼的机舱位置,而且还设定楼上的门只有她所负责的那一道有办法开启,其他的不是机外著火,就是滑道充气无效,因此她的角色特别重要,旅客能不能得到明确的指示,安全逃出,全看她能否明快地判断和动作。
“jump!jump!跳!跳!”她用力嘶喊,见同期姊妹皆从自己负责的机门逃生后,她放开紧握的手把,和另一名同期菜鸟同时动作,先弹跳起来,双臂往前水平伸直向下滑落。
教官说过,逃生时,当臀部落在充气滑道上,腰背必须打得挺直、往前稍倾,重心在前自然会加快下滑速度,但是……这个……呃……她这会儿好像冲得太快了些——
滑道太陡,她上身又太过前倾,很像正搭著云霄飞车从最顶端俯冲而下。
这和前几次练习的状况大大地不同,她呼吸一紧,平举的双手本能地想抓住东西减缓速度,但充气滑道表面光溜溜的,哪里有东西让她抓?
“哇啊——啊——”重心果然不稳。
她头整个往前栽,身体翻滚再翻滚,竟像颗球似的滚下滑道。
周遭的人跟著惊呼,想帮也帮不上忙,几名站得较近的教官朝滑道底端跑去。
晕头转向的,许迎曦只觉耳中乱烘烘,脑子里刷地一片空白,巨大的冲力让她滚下滑道底端后,身躯犹煞不住,仍笔直地向前扑飞。
意外迅雷不及掩耳地发生,又迅雷不及掩耳地结束。
砰地一响,她不确定自己撞倒了什么,只觉四肢微麻,却没多大的疼痛感。
她压在某个东西上头,那东西并不柔软,反作用力撞得她脸蛋发痛。
空气好像故意从她鼻下飘开,她贪婪地呼吸,又深又促,却觉吸入鼻腔中的气味十分清冽:心脏猛然一跳,微微掀开眼皮——
“咦?”
底下是男人的胸膛,她掌心已感觉出对方衬衫下宽阔又劲壮的“两块肌”,唉……是哪位男教官让她当垫子压了?实在对不起。
心中疑惑著,罪恶感正慢慢地泛出,她的视线下意识往上移动,先是看见男人的喉结轻蠕著,跟著,又看见男人刚硬的下颚朝前一点——
一张印象深刻的粗犷面容,忽然在她眼前放大。
“哇!是你?!”平头、鹰眼!竟然是、是是他!许迎曦瞪大清亮的眼珠子,完全的手足无措。
怎么会是这位仁兄?!噢……她眼花了是不是?
自从进入“环球幸福”,在台北分公司完成报到后,她在那里又见到当初面试自己的那位义大利老帅哥,也在环航的驻机场办公室里遇上那位台湾袖珍女士——前者是空少出身,现在已是环航亚洲区的总经理;后者是资深空服员,如今则是华籍的座舱长经理。至于这位鹰眼男,她却再也没瞧见他。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他还在,两道眉挺不友善地揪起。
这男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一直被派驻在这儿吗?还是……他、是、个、日、本、人?
最后一个想法让她皱起眉头。没办法,她承认自己心胸狭窄,特别容易记恨,又有很严重的民族情结。
“就是我,有什么意见吗?”魏鸿宇酷酷地吐出话。
眼珠子俏皮地溜了一圈,她嘴角僵硬。“……,呃,没、没有……”
目光紧锁住她的小脸,他眉峰皱起。“我以为受过专业训练后,多少会有所改善,没想到还是一样。”
他的话没完全说透,仅点到为止,但听在许迎曦耳里,却猛地一阵难受,像是把她丢进火里烤一样。
“我承认……我、我这一次是滑得不太好,没掌握到技巧……但是我对自己有信心,我可以做得很好、很完美的……”她喘著气,没察觉自己的短发乱翘一通。
魏鸿宇面无表情,话题忽然一转,语气听起来差不多维持在零下四度c——
“请问,这样压著我很舒服吗?”
“啊?!呃……咦……不、不不是的,不太舒服……”心一急,平常的伶俐都不知躲到哪边纳凉,她七手八脚地爬起来坐在地上,脸蛋涨红得像熟透的番茄。
此时,一旁的教官和同期姊妹全围了过来。
“你还好吗?”
“嘿,我还没看过谁这样滑充气滑道的,真该用dv拍下来,当作以后错误示范的教材,唉唉唉,真可惜。”
说这什么话嘛!
“你没事吧?之前练习时不是做得很好、很正确吗?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呜……她要是知道怎么回事就好了。
虽然这条充气滑道足足有三层楼高,但她不怕高的。
当初教官要大家第一次试滑时,她还一马当先地自愿排在最前头呢。
会出状况,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她和这个鹰眼男根本磁场不合!他平空而降,害她也跟著「平空而降”。
一名日籍女教官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还好魏督导今天专程来看结训的逃生演练,站得又近,才有办法挡住你,要不然恐怕会更惨哦。”
原来是他扑来挡她,不是她扑去撞他。许迎曦脑筋模糊地转著。
“噢——mygod!claudia——”这时,几个同期受训的姊妹,叫著她进环航后才取的英文名字,指著她的娃娃脸惊呼:“你的脸受伤了啦!”
“不会吧……”她怔怔地喃著,这时才感觉到,右眼角下方靠近颧骨的地方传来细微刺痛,抬起手想要碰触,一只大手却强而有力地攫住她的手腕。
她吓了一大跳,定定地直视著已坐直上身的魏鸿宇。
“手脏,不要去碰。”连说话也是强而有力,他硬生生地按下她的手。
这人讲话非要用命令语气才开心吗?许迎曦抿了抿唇,满心的不以为然,抬起另一手要摸,还没碰到脸又被人给逮住了。
“就告诉你别摸了。”他严肃地重申,“伤口若感染细菌,恐怕会留下疤痕,等模拟训练结束后,你们接下来就要开始—个月的机上实习,如果脸上有伤,上了飞机还能看吗?”
对!是不能看!
谁教她得为五斗米折腰、要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她们这一群空服员是航空公司的“门面”,这张脸则是她自己的“门面”,不敢毁伤。
她双颊微鼓,知道心里不太舒服,一口气涨著、堵著、闷著,却不太明白为著什么事不痛快。
“魏,别说教了,让她先到医疗室上药。”日籍的总教官长田终于开口,他不仅负责“环球幸福”航空新进空服员的训练,每年更要分批安排所有旧员工回来接受在职训练,说话自然举足轻重。
“长田教官,我想完成整个逃生演习,等一下结束后,我再去医疗室。”许迎曦仰头看向满头白发的长田,两手暗暗扭动,但按住她双腕的那股气力似乎没打算松开。
“今天的陆地突发性逃生已经结束,如果你最后不是‘滚’下来,几乎可以打满分啦。”受训已接近尾声,原本以严厉出名的长田,偶尔也懂得开开玩笑了。
许迎曦面红耳赤的,还没想到该说什么,那诡怪的男人竟一把拉起她——
“你们继续,我带她去医疗室。”对在场众人抛下话,魏鸿宇以几近粗鲁的力道拖起她,迈步就走。
“我还不想去,我要留下来听最后的讲评指导。”
“你如果想在三天后顺利上机实习的话,就乖乖到医疗室上药。”
“喂!干嘛啦!去就去,别动手动脚的行不行?我自己走啦!”她两步恰恰及他的一步,追得她上气接不了下气。“喂!你这人怎么这个样子?!我跟你又不熟……”
魏鸿宇对她的抗议无动于衷,强硬得完全没商量余地。
“痛啦……痛、痛、痛……呜……我膝盖和脚踝都在痛,一定是刚才扭到了,你不要拖著我啦!”
他忽然停下,斜眼睨了过来。“要我抱你吗?”
“什么?!”他说了什么?!
“要我抱你去医疗室吗?还是用背的?”
“不、不用……”她头摇得像波浪鼓,一脸的惊恐。“我、我可以走,我自己走,不必劳您尊驾……”
他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那就走吧。”
身后,长田总教官正中气十足地召集大家,英文带著浓浓的日本腔。
许迎曦哀怨地回头,只见同期姊妹和其他教官正聚精会神地听长田说话,根本没人理会她的求救讯号。
大家就这么任由这个鹰眼男把她拖走,呜……天理何在啊?!
许迎曦苦恼地思索,想得脑筋快打结,却实在想不通,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
平常的她虽然称不上口若悬河、辩才无碍,可勉勉强强也算得上精明伶俐、反应灵敏,为什么偏偏在他面前总会出糗?
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呵……
瞪著扣在自己细腕上的厚实大掌,她被动地跟上他的脚步,拧著无辜的娃娃脸,怎么也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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