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奶奶的!」
经过数日同行,铁胆的骂人段数又提升一级。实在是这些日子来,这个臭道士用尽方法,还是不能帮他升天。
「嗡嘛呢暝咩畔,去去去!」非鱼伸出一根指头,往他身上戳戳点点。
「我去哪里啦?!」铁胆吹胡子瞪眼睛;他也很想让自己消失,但无论非鱼如何念咒、玩桃木剑、照八卦镜,他还是好好地留在原地。
「我是想送佛上西天,可你偏偏像个不动明王,请也请不动。」
「是你的法术有问题!」
「这就是了。」非鱼慨叹一声。他的法术可以骗得了人,却是骗不了鬼,但既然答应人家了,老哥哥流落人间也怪可怜的,他一定得送鬼回地府去。
他随即笑嘻嘻地道:「老哥哥,反正你跟着我走,也不耗你什么力气,我正好藉你锻炼我的法术,研究出最好的超度方法,保证让你荣登极乐世界。」
「你不送我到十八层地狱,老子我就谢天谢地了!」铁胆气呼呼地道。「真是的,死了还被臭道士整得死去活来,我再死一遍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头去撞非鱼的身子,可是他没有实体,从背后撞进去,又从非鱼的前胸钻出来。
「哈哈!别搔我痒了!」铁胆老在他身体里钻来钻去的,非鱼实在痒得受不了,抱着胳膊,蹲在路边大笑。
「疯子!」一对提着香篮的夫妻走过非鱼身边,又快步离开。
「是啊,从刚才就自言自语的,大概中邪了。」那男人又回头。
「我是中邪了。」非鱼嘀咕着站起。他没事找只鬼缠在身边,也不知是福是祸,但他相信,他发善心行善事,孝女娘娘必然会保佑他的。
「呜……」铁胆却是丧气不已。「没人看得到我,呜,谁来救我啊……」
非鱼于心不忍。他法术不灵,但总得想办法为老哥哥指引一条明路。
「前面好象是一间庙,过去瞧瞧有没有比较高明的佛神仙。」
「阎罗王都不睬我了,佛神仙只管在天上享福,哪管我这个死人?!」
「老哥哥,别怨叹了,你执念太深,反而不容易超生。」
「呜呜,我想我的亲亲阿缎……她就是我的执念啊!」
「好了,好了。」非鱼又起了鸡皮疙瘩。再让铁胆成天「亲亲」下去,他还没超度亡灵,就会先肉麻而死。
「我们要进庙了,老哥哥你别再跟我说话,否则我又要被人看做是疯子。」非鱼抬起头,看着高悬的镶金大区。「香灵庵,是尼姑庙。」
「香火挺旺的嘛!」铁胆望了鱼贯进入的人潮,咕哝一句。
一人一鬼跟着香客走入大门,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尼走了过来,手上捧着一个金钵,露出甜美的笑容。
「这位施主,请您为香灵庵做功德,菩萨保佑您。」
「好的。」非鱼也回她一个微笑,在口袋掏了掏,爽快地往金钵丢下一个铜板。
女尼低头见到那个铜板,又微笑道:「看施主您是出外人吧,你只奉献这么一点点钱,若想求一路平安顺利,恐怕还要再添点香火表示诚心。」
「我盘缠有限,等我赚了钱,回头再来捐献。」
「喔。」女尼立刻收起笑容,转身就走。
一回头,她又见到几个婢女簇拥一位中年妇女,忙上前道:「是李夫人啊,您多久没来了?净慧日夜在菩萨面前祈祷,愿夫人身体平安,万事大吉,也愿李老爷生意顺利,事业发达。」
李夫人欢喜地道:「谢谢妳了,香灵庵真灵,妳的祈祷也应验了,我家老爷前天赚进了几万两银子,今日我是来还愿的。」
净慧女尼也高兴地道:「恭喜李夫人,贺喜李夫人,净慧以前就看出来了,您是九天玄女转世,生来蒙众神庇佑,您又发愿礼佛,大殿里的观音菩萨明白您的诚心,更是时时护持您啊。」
李夫人也乐得拉趄净慧的手,亲切地道:「净慧,妳真是厉害,看得出我前世的渊源,那妳一定是哪个神仙转世,今生来到香灵庵普度众生了。」
「净慧不敢,净慧不过是为观世音菩萨打理莲座的小丫头罢了。」净慧谦虚地低头,合十礼敬。
「捐!」
李夫人一声令下,立刻有婢女拿出准备好的银两,几块银子丢进金钵里,咚咚有声,净慧的笑容更加甜美。「李夫人,多谢您了,观世音菩萨见到您的诚心,一定庇佑您长命百岁,荣华富贵。这边请,净慧带您去晋见师父。」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离开。非鱼吐了吐舌头。他平时说话已经有够天花乱坠了,没想到这尼姑更胜于他。师父叫他出来看世面是对的,这才会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哇!这里的尼姑还真大小眼,我看她不是观音菩萨的小丫头,是个势利鬼转世。」铁胆大声地道。
非鱼也不怕他大声讲话,一人一鬼在庙里闲晃,穿梭在热烈祈求的香客里,只见许多知客女尼送往迎来,个个捧了金钵,里头皆是闪闪发光的银子。
一路参观,渐走渐往后头僻静之处,突然听到一个尖锐的嗓音。
「妳不能出去!妳这个丑样子见不得人的!」隔着一道围墙,听得出声音正是那位甜得可以滴出蜜来的净慧。
「我……可是,我刚才看到大殿有一只恶鬼……」答话的声音很畏怯。
「什么?!妳跑到大殿去?有让香客见着妳了吗?」
「没有!净慧师姐,我没有到大殿,是净恩师姐清理了香灰,喊我拿去倒掉,我从门边望见那只鬼的。」
「净憨,我警告妳,师父说只要庵门打开,妳就不能出去,明白吗?」
「我明白,可是那只恶鬼紧紧缠住一位施主,我要去赶他。」
「又在胡说八道了!香灵庵佛法无边,又是光天化日的,纵有什么恶鬼,早就被挡在门外了,还容得他大摇大摆上大殿?!」
「可是……」畏怯的声音愈来愈小声。
「别可是了!妳再敢跑出来,我就去告诉师父,叫她罚妳关禁闭房!」
非鱼转头望向铁胆,笑道:「看来这只恶鬼是你了。」
铁胆正要发作,正好净慧骂完人,刚转出围墙,一听到非鱼的话,一张还在生气的脸变得更加扭曲。「哪来的流浪汉?你敢骂我是恶鬼?!」
非鱼笑咪咪地道:「这位师父,妳忘了我吗?一刻钟前妳才向我化缘。」
「快走!快走!」净慧一听,以为他在调戏她,抄起墙边一支扫帚,挥舞着赶人。「去!菩萨净地,岂容你撒野!」
扫帚拍出去,打到了铁胆,虽然他没有感觉,但再也受不了了,吼道:「妳才是恶婆娘,见钱眼开,尖酸刻薄,凶什么凶?!老子我最恨凶婆娘了……」
一个矮小的尼姑冲出来,脚步歪了一下,忙扶住墙壁,直直望向铁胆,以颤抖害怕的声音道:「走开,恶鬼,不准你欺负我师姐。」
「我就是要修理她!」铁胆卷了袖子。「以前我把一个爱搬弄是非的婆娘打得满地找牙,要不是看在她是婆娘,老子我早就砍了她!」
「不行!」小尼姑神色惊惶,却是坚定地道:「你这只恶鬼,死了应该下地狱,怎么还留在这里吓人?」
非鱼忙道:「小师父,这位老哥哥是不得已……咦?妳看得到他?」
「妳看得到我?」铁胆也讶异。
「她当然看得到我了!你还不快滚出去?!」说话的却是拿扫帚的净慧,继续拼命打非鱼,一边呼喝援手:「净恩、净忘,快来赶走大色狼!」
「哇呼!我碰都没碰妳,怎么变色狼了?」非鱼大声喊冤,忙拿了桃木剑挡扫帚。
「你有剑?果然有问题,我叫官府拿你!」净慧又横眉竖目地骂道:「还有净憨,妳憨就是憨,还杵在哪儿做什么?赶人啊!」
「可是,这位施主被鬼缠住……」净憨着急地望向非鱼。
「师姐,我们来了!」好几个尼姑跑来,个个手拿棍棒。
娘子军来势汹汹,非鱼见情势不妙,他才不想让人家当大色狼抓到官府吃牢饭。
「老哥哥,快逃!」他脚步大,说话之间已经跑出十几尺远,忽然想到那位好心要「救」他的小尼姑,又回头摆手,绽开一个爽朗的大笑容。「小师父,妳别担心,老哥哥不是恶鬼,我不会有事!」
话还没说完,高大的身形早已转过墙角,混入前头的香客里。
「好俊俏的侠士啊。」几个拿棍棒的尼姑却让那个大笑容给迷了心神,脚步飞快地跟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魁梧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
净慧也追了过去,有些怅然地望向大门。
她忽然恼了,好不容易有人「调戏」她,她怎么不懂得把握「机会」,响应他几句话呢?
都是净憨在旁边啦,害她只记得摆师姐的威严,却忘了「招待」香客。
「净憨,还不滚进去干活?!」立刻回头骂人。
净憨低下头,默默无语,一颠一跛地走回墙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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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尼姑看得到我,偏偏她说我是恶鬼!还咒我下地狱?!」
铁胆恨恨地往前跳,一跃就是十几尺。生前只恨轻功不行,没想到死后倒可以飞天遁地了。
「老哥哥,别怨啦,至少她看得到你。」非鱼一边定着,还不忘一边拿桃木剑比划招式,试图送铁胆回地府。「这也是我们回来的原因,也许她道行比较高,有办法让你超生。」
「庙门都关了,去哪儿找那个小尼姑?你要爬墙?」
「还是你钻墙过去找人?」非鱼问道。
「老子我光明磊落,才不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铁胆义正辞严地道。
「好吧,那就等明日再进去找那位小师父喽。」
铁胆一股怨气无法发泄,气冲冲地在树林子里跳来跳去,蓦然听到「吱」一声,吓得他急忙缩脚。
非鱼跑上前。「老哥哥,你踩到什么了?」
铁胆瞪着铜铃眼,望向蜷缩在树木下边的一团白色物事。「我没踩牠,可我跳到牠旁边,牠就叫了。」
「是狐狸?」非鱼蹲下身,将狐狸抱了起来,立刻发现异样。
一件捕兽器牢牢地嵌住狐狸的左后腿,铁制的齿牙深深陷入皮肉里,流出的血已经干涸结块,白毛变成了暗红色,看来受伤已有一段时间。
「哎呀!你一定很痛。」非鱼盘腿坐下,把白狐放在他的腿弯里,再以两手用力扳开捕兽器。
啪!才往旁边丢开这件张牙舞爪的凶器,它又立刻弹合起来,两边锐利的齿牙仍紧紧嵌合着。
铁胆看了也骇然。「我想到被杀的时候了,真是痛到叫不出来。」
非鱼从包袱里找出药瓶,为白狐的伤口洒下药粉,也许是药物的刺激,白狐身子扭动,又轻轻哼了一声。
非鱼安慰道:「别怕,这是很好的药材,是我和师父上山采来磨制的。对了,村人来求药疗伤,我还得念上:『孝女娘娘赐下灵药,为你解脱病苦,孝女娘娘法力无边,保你平安无事,大伤化小,小伤化无,祸去福来,厄运尽去。』你要静心养伤,孝女娘娘保佑你。」
铁胆道:「你这样说话,牠到底懂不懂……」
铁胆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白狐一双黑眼朝他望来,他打个哆嗦,不敢再说话。
非鱼包扎完毕,白狐彷佛知晓,立刻跳下地,撑起四肢站了起来。
「来,这是疗伤补身的药丸,你吞了吧。」
非鱼摊开手掌,白狐伸出舌头一舔,将药丸卷入嘴里。
「牠真的听得懂耶!」铁胆看得目瞪口呆。
白狐又举超前面两腿,两只脚掌合在一起,往地上点了几下,似乎是像人一样拱手叩谢,一双黑眼水汪汪的,充满了感激之情。
非鱼也朝牠拱拱手,爽朗地笑道:「别客气!狐仙姑娘,以后走路小心些,别再掉入陷阱了。」
白狐点点头,转身就走。
「果然是一只狐狸精。」铁胆啧啧称奇。
「真是大开眼界了。」非鱼也是惊叹不已。
「可万一狐狸精回头报恩,以身相许,你怎么办?」
「哈哈!那我可要瞧她是不是美人儿,是的话,就娶来当老婆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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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挂夜空,非鱼和铁胆穿过一片竹林,往香灵庵的后山走去,打算找个山洞歇息。
走在小径上,蛙鸣蝈蝈,间或夹杂几声响亮的鸭叫呱呱,然后还有……
「这么多小鸡?」非鱼张望了一下。「这里没有人家啊。」
月光照映一个小水塘,水面闪耀点点金光,岸边十几只黄毛小鸡挤起一起吱吱乱啼,一只公鸡在追逐母鸡,三只鸭子拍着翅膀打水,而水里和水边十几团黑黝黝的石头,竟然全是乌龟……
铁胆喜道:「他奶奶的,老子我六十年没吃野味了……」
非鱼肚子正饿得咕咕叫。他出门在外,风尘仆仆,晓行夜宿,虽不求华厦美食,但如今野味自动上门,岂有不大快朵颐的道理?
「抓来吃喽!」
一阵兵荒马乱,鸡飞鸭跳,不一会儿,非鱼抓住大公鸡,杀鸡拔毛,就着水塘洗了干净,点起火堆,支起一个木架子,热腾腾地烤将起来。
铁胆拼命闻香,非鱼大口吃肉,啃了满地的鸡骨头,一天下来也累了,各自撑了肚子,倒在水塘边打嗝。
仰望明月,非鱼眼皮渐沉,没什么烦恼的他很快就睡着了。
梦境里,传来稚嫩甜美的歌声,由远而近,缥缥缈缈地传进他的耳里。
「咕咕鸡,吃谷粒,阿娘抓把米,洒满地;咕咕鸡,快长大,阿娘心欢喜,小惜笑嘻嘻……」
这曲儿很好听呢,非鱼露出一个酣笑,像是回到他十岁初到芙蓉村时,在当小道童之余,总是喜欢找小姑娘们玩,大家一起唱曲,玩要嬉闹,也是在那时候,他才第一次尝到当一个普通孩童的乐趣。
可怎么耳边猛吹一股冷风,真是杀风景啊。
「喂,臭道士!快醒来,你瞧是不是狐狸精来了?」铁胆惊慌地喊他。
「吵死人了,我要听曲……」
「就是狐狸精在唱歌啊。」
「咦?」非鱼睁开眼,翻个身,往歌声来源瞧去。
月光穿不透浓密的树林子,幽暗的林间小径隐隐看到一个白色影子,彷佛衣衫飘飘,脚步跟舱,正哼着曲儿,慢慢地走了过来。
「呜呜,你看,狐狸精来报恩了……她的脚一下子高、一下子低,不就是那只受伤狐狸拐着走路?」
「好象是耶!」非鱼也注意凝视。
来人听到他们的讲话声,立刻止住歌声,回头就跑,才跑了两步,那个小身影突然趴了下去,原来是跌倒了。
「妳要不要紧?」非鱼脚步大,一下子就赶上。
「啊!」她回头看他,脸色惊恐。
非鱼惊讶地望着她,她并非身穿白衣,而是灰色道袍,一颗鸡蛋般的头颅光溜溜地好看,脸孔清秀,肌肤白嫩,彷佛吹弹可破,两道弯月眉,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还有一张嫣红小嘴,除了没有如云秀发外,怎么看都是一个正值荳蔻年华的小姑娘。
「咦?妳是香灵庵的小师父!」他认出来了,忙伸手去扶她。
「我……我是净憨,你……你是那个施主……」
这位净憨小师父,就是六岁被送入香灵庵的年小惜,她也认出非鱼,但对方毕竟是个男人,她仍缩着身子往后退,不敢让非鱼碰她。
「臭道士,抓到狐狸精了……」铁胆飘了过来,一看到小惜的脸孔,更是惊道:「狐狸精什么不好变,却变个尼姑?!」
「恶鬼来了!」小惜见到铁胆,脸色更加害怕,却是猛一咬唇,撑着地面,费力地站了起来。
「又说我是恶鬼?!」铁胆动了气,瞪大铜铃眼,声音粗嘎,忘记原先要找她帮忙的事。
小惜已经捡起一根树枝,用力往自己的左手掌戳下去,顿时鲜血流出,同时她也抢到非鱼前面,对着铁胆高举左手掌,闭紧眼睛,一面发抖,一面快速地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璃,都……」
「小师父,妳……」非鱼看傻了眼,他知道她在念往生咒,却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在干嘛?」铁胆也有同样的问题。
「我……我在……请你回……回去……」小惜偷偷睁眼,又吓得紧紧闭上,声音颤抖结巴,心中的惊惶害怕表露无遗。
「好吧,我让妳请。」铁胆求之不得,叉着双臂等着被超度。
「你要上西天也等会儿,小师父受伤了。」
非鱼一脚「踢」开铁胆,抓下小惜受伤的左手臂。
「啊!」小惜惊叫一声,本能地握紧手掌,想要挣开非鱼的掌握。
「小师父,妳别怕,妳手流血了,我帮妳敷伤。」非鱼尽量放缓语气。
「可是我要……我要帮你赶……那个恶鬼……」
「他不是恶鬼,他是一个可怜的老哥哥。」
「可是……」小惜瞧了铁胆一眼,又害怕地低下头,不觉靠近非鱼,颤声道:「他……他很凶,又缠住你……像坏人……不,坏鬼……」
「老子我是长得可怕,可我不是坏人!」被非鱼「踢」走的铁胆飘了回来,扯着胡子大吼。「我娘就生我这张脸,我还能怎么办?」
小惜吓得泪水在眼眶打转,一张小脸转为苍白。「我……我没怪你的娘亲,我只是……只是想送你回去……」
非鱼轻拍她的肩头,笑道:「小师父,不要怕,人有恶人,鬼有好鬼,老哥哥就是好鬼,我跟他在一起好多天了,也没被他吃掉。」
「哦?」小惜抬起泪眼,望见一张俊朗的男子笑脸,立刻惊惶地低下头,又忽然发现他仍握着自己的手腕,而另一只大掌则轻按肩头。
她慌张地想挣脱,但左手腕仍被非鱼轻轻握住。
「小师父,施与愿印。」非鱼察觉她的惊慌,以沉稳的声音道。
小惜向来习惯听话,又听到熟悉的佛门话语,自然而然张开左手掌,手指下垂,正是佛手印里的「与愿印」。
「哎呀,流好多血……」非鱼低头细看,「我先帮妳止血。」
小惜手指微动,本想急急握起拳头,不让他看手心,但一见到血迹糊了整片掌心,也就抿唇不语,任他察看伤势。
「妳不要动喔。」非鱼稍微抬起她的手掌,再高举右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个圆圈和手势,一边念道:「孝女娘娘显神迹,医我善男子,善女人,叭咪呔叱咕!咚呿呵!赐我灵丹妙药,急急如非鱼道爷令。」
喊出急急如律令之时,非鱼的右手已经来到小惜摊开的掌心上面,只见他大拇指轻轻弹过其它四指,一堆带有药味的粉屑就掉落伤口之上。
「哇!臭道士会变戏法?」铁胆睁大了眼。
「不是变戏法,是孝女娘娘显灵了。」非鱼得意地道。
小惜也是十分惊奇,她不知道这些粉末是哪里来的,好象凌空一抓,就拿到了仙药,而这粉末冰冰凉凉的,立即收止伤口的刺疼,似乎是满有功效的。
「孝女娘娘?」她舒展了眉头问道。
「孝女娘娘是臭道士他们村子拜的神仙啦。」铁胆代为回答。
「鬼啊!」小惜一见那张凶脸,之前的勇气完全消失殆尽,立刻躲到非鱼身后,直觉他是一个可以帮她挡鬼的强壮好人。
「要赶鬼,还被鬼吓成这样子?!」铁胆气呼呼地道。
「我是伯你……好凶……」小惜快哭出来了。
非鱼转过身,瞧见那张吓得惨白的脸孔,还有那不知不觉扯紧他衣服的小手,同时也能感受到她的微微颤抖。
既然怕鬼,为何她要为他赶鬼?难道是怕不知情的人受到伤害?
「妳的左脚一拐一拐的,是刚才跌伤了吗?」
「我的脚……不,没受伤。」小惜后退一步,身子歪了一下,低下头道:「我的左脚天生比较短,呃……」她咬住了下唇。
自幼有人提到她的长短脚时,不管是嘲笑,还是惋惜,总是令她感到羞于见人,难以启齿,只能默默承受他人的眼光。
「那走路很辛苦了?」非鱼适时扶住她的身子。
「啊?!」她心头一跳,惊讶地抬起头来,望见一对清亮带笑的眼眸。
「不,不辛苦,我习惯了……」小惜下想再谈她的脚,正好瞄到非鱼身后的「恶鬼」,又惊慌地道:「这位施主,那只鬼……」
非鱼看她脸色忽红忽白,又是害怕,又想装大胆,不觉又怜惜又好笑。
「小师父,真的别怕啦,我跟你说老哥哥的故事,是这样子的……」
月光光,照出铁胆的影子,空洞洞的,飘零无依。
「六十年?!」小惜的眼眶红了,心里万分的难过与不舍。她在尼庵十年都已经度日如年,更何况是六十年束缚于坟地不得超生呢。
她感同深受,既悲铁胆,也怜自己,泪珠儿一颗颗掉下,一步一拐地走向铁胆,双手合十,深深鞠躬。「铁施主,对不起,净憨年幼,不懂事理,以貌取人,不知你的苦难,我……呜……」
「喂,妳别哭啊!」铁胆反而变得惊慌,一径地摇手,一面拿眼看非鱼。「我最怕婆娘掉眼泪了。」
「小师父,老哥哥现在很好,妳别难过。」
「是吗?」小惜哽咽道:「可是铁施主回不去了……」
「对了,小师父,我们正想找妳,既然妳看得到老哥哥,那么有没有办法超度他,让他回归地府呢?」非鱼期盼地问道。
「我不会超度亡灵。」小惜对自己的答案也很失望,表情又快要哭了。
「可是妳刚才不是刺血赶鬼吗?」
「我不知道。」小惜以袖子抹了泪,神色有些困惑。「在庵里,有时候我会看到亡灵,他们跟着家人来参加超度法会,可是好象仍有罣碍,无法离去,我就跟他们说话,为他们念往生咒,他们就可以离开了。刚刚我以为铁施主是恶鬼,听说狗血可以赶鬼,可是我一下子找不到狗,我也不能伤害无辜的狗,只好刺自己……」
「哼哼,我是恶鬼……」铁胆瞪着眼,又懊恼地扯了大胡子。
「铁施主,对不起啦,我……那我现在怎么帮铁施主?」小惜泪珠儿在眼眶打转,抬头望向非鱼。
那神情就像一个惹人爱怜的小妹妹,正在祈求兄长的帮助。非鱼很克制地不去拍拍她的光头,装老成稳重地道:「这样吧,既然妳有灵通,我也因为埋葬老哥哥而和他有了感应,不如我们一起为他念经超度,说不定力量倍增,很快就把老哥哥送回去了。」
「真的?」小惜眼睛有了光芒,「要念哪一篇经呢?」
「既然是送鬼回地府,就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喽。」
「好。」小惜心无旁骛,立即闭目合十,念了起来,「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
「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
小惜发现「臭道士」跟她一起诵经,诧异地道:「你也会念?」
「我当过和尚。」非鱼也是双手合十,给她一个大笑容。
和尚?那是同行了?小惜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亲切与安心感,虽然他现在是个有头发的道士,她也不认识他,可他会跟她念相同的经文,又一起为鬼超度,即使她在庵里十年,也从来没有这种与师父师姐共修的亲密感觉。
她又闭上眼,继续虔心地念道:「赞叹释迦牟尼佛,能顾五浊恶世,现不可思议大智能神通之力……」
「喂,你们在干嘛?」铁胆无聊地道。
「老哥哥,我们正在超度你,你好生坐着,专心听经。」非鱼答道。
「喔。」铁胆赶忙盘腿端坐,也学他们双手合十。
月亮移到天顶中央,蛙鸣渐歇,小鸡躲到母鸡翅膀下睡觉,只余虫鸣唧唧。
过了两刻钟了吧,非鱼打个呵欠,挤出一滴泪,心里开始后悔了。
他哪篇经文不好选,偏偏选了最厚的一本地藏经。以前当小沙弥时,他是背了一、两卷,但大多时候,他是跟着和尚师父胡乱对嘴念的;当了道士后,有需要的话,这才翻阅经文诵念,呜,他哪有本事背诵整本经文啊?!
「尔时百千万亿,不可思不可议,不可量不可说,无量阿……阿,阿,咕噜,叽咕,咕噜噜,哈呵呵,叭叭咕……」
「你念什么经?」铁胆也按捺不住了,站起来踢踢腿。
「地藏菩萨本愿经。」非鱼一本正经地道。
「我怎么听起来像是胡言乱语?听你们超度还真累,自从我变鬼后,第一次这么想睡觉,啊……」铁胆也张嘴打个大呵欠。
「嘘!」非鱼忙把指头比在唇边。
一人一鬼望向小惜,只见她仍双手合十,脸色虔敬,一字一字清晰地念道:「是诸众等,久远劫来,流浪生死,六道受苦,暂无休息……」
「吓!小尼姑说不能休息。」铁胆吓了一跳,赶忙又正襟危坐。
「是了,菩萨有令,我不能休息,不送老哥哥上西天,誓不罢休。」
好累!非鱼只好再打起精神,重新小声地诵念他记得的经文。
也许,他若有小尼姑妹妹的一半虔诚和毅力,说不定早就送走铁胆了。
嗯,所以是他修行的问题,不是师父法术不灵的问题喽?
月儿慢慢移动,爬山上头,滚落树顶,挂到西边树梢,万籁俱静。
「唵,呼嘘呼嘘,社曳穆契,莎诃。」
小惜终于诵完最后一段经文,这才张开眼睛,一时之间,头晕目眩,口干舌燥,脚酸无力,但她很快揉揉眼睛,站稳脚步,急欲一看超度结果。
铁施主不见了?!她高兴得心脏狂跳,她真让他驾鹤西归了?
可是……怎么「臭道士」也不见了?难道他也是一只鬼,顺道被她送走了?
「呼噜!呼噜……」脚边传来奇怪的声响,她吓得跳开。
低头一瞧,一人一鬼好梦正酣,非鱼呈大字型仰躺在地上,嘴巴一张一合,呼噜噜地打鼾;铁胆则是半个身子陷在非鱼的肚皮上,嘴巴张得大大的,口水还淌到大胡子上,真正是睡「死」了。
「啊,道士施主,喂……你们……」
小惜感到十分失望,本想再为铁胆诵经,但她实在累了,而且天色……她抬头一看,真的是很晚了。
「道士施主,道士施主。」她畏怯地呼唤非鱼,见他不动,只好伸手轻推他。「对不起,我要走了。」
「咦?天亮了?」非鱼惺忪睁眼。
「不是……是,是快天亮了,我一定得回去了。」小惜带着哭音道:「可是铁施主还在这里……」
非鱼发现铁胆叠在身上,一掌「推」开他,跳了起来。「原来是鬼压床,害我觉得身上好重……欸,小师父,妳别哭啊。」
「我……我很没用……无法送铁施主……」小惜抽噎地道。
「我比妳更没用。」非鱼拍拍她的肩头。唉,若他没用就该哭,早就哭瞎眼了。「我当道±能用的法宝,全使出来了,阎王还是不想要老哥哥,天意如此,这也不是我们能力所及了。」
「那老哥哥怎么办?你们明天就要离开了,我无法帮他……」
「没关系啦,我再想办法。」非鱼向来乐观,反正身边跟着一只鬼也不碍事。「天无绝人之路,更不会挡鬼的死路。人家说,地狱无门你自闯,我带着老哥哥勇闯地府,终究会感天动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唔?」这番言论听起来怪怪的,但小惜还是点点头。
「小师父,妳赶快回去了,今晚多谢妳了。」非鱼又拍拍她的肩头。
「不会……」小惜感到他手掌的温热有力,忙挪开一步,往前走道:「我先去看咕咕鸡,我每天晚上都来看牠们的。」
「咕咕鸡?!」非鱼掩住了嘴巴,他今天的晚餐……
「是啊。」小惜露出一抹羞涩满足的笑容。「那是人家拿来庵里放生的,可是师父叫师姐随便丢到竹林里,我怕有香客会抓回去吃,就把牠们抱到这里来养,这里还有好多放生龟呢,庵里的水池养不下去了,我也带来这里……咦?」
她绕了小水塘一圈,看到小鸡挤在母鸡身边睡觉,数一数,正是十五只,鸭子有三只,也在草丛里休息,但那只最吵、最活蹦乱跳的公鸡呢?
地上一坨色彩鲜艳的鸡羽毛,一堆烧成焦炭的柴枝,还有散落的骨头……
非鱼知道无法瞒她,只好自首道:「小师父,抱歉啦,我不知道是妳养的鸡,我和老哥哥肚子饿,呃,就这个……那个……」
「你……你杀来吃了?」小惜惊讶地道。
「是的。」非鱼点点头。
糟了,小尼姑妹妹又要哭了,只见她小嘴由圆变扁,两片唇瓣紧紧抿住,瘪成一条颤抖的直线,一双大眼慢慢地蓄满泪水,两只黑瞳仁像是泡在湖水里的黑珍珠,小巧的鼻子也渐渐红了……
「小师父……」非鱼抓耳挠腮的。在出家人面前杀生,可是大忌啊,更何况她似乎很宝贝这些鸡只,之前她不是还唱什么「咕咕鸡」的曲儿吗?
小惜滴下泪水,低头合十,面对鸡骨头,哽咽地念起往生咒。
非鱼于心难安,也跟着她一起念。
诵了三遍往生咒后,小惜已是泪流满面,不住地以袖子擦泪。
「小师父,真是很抱歉,我以为是野生的山鸡……」非鱼不忍她哭得两眼通红,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唉!如果他有真法术,说什么也要吐出这只死鸡,还她一只满地乱飞的大公鸡。
「没关系,命运半点不由人。」小惜吸吸鼻子,恢复了平静,眨着濡湿的睫毛,黯然地道:「命运……不能改变,那只鸡本来就是要杀来吃的,是人家买来放生,这才活下来,可牠注定就是要让人吃掉……」
命运天成,无以变更,这不也是她自己的命运吗?
「小师父,我真的很对不起。」非鱼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词穷。
「我不难过了。」小惜勉强扯出微笑。「道士施主,各人自有其天命,就像老哥哥施主,还有这只公鸡,或许冥冥之中,都有他的定数吧。」
听起来有点宿命。非鱼察觉她语气的忧伤,忙道:「小师父,我们刚才也为公鸡念往生咒,牠已经离苦得乐,往归轮回,说不定正要投胎到好人家呢。」
「真的吗?」小惜眼里泛出光采。
「当然是真的了,不然我们辛辛苦苦超度念经是为哪桩啊?」
「嗯。」小惜点点头,心情好多了。
「要不要我送妳回香灵庵?」非鱼好心问道:「虽然今天有月亮,可路上树木长得高,有些阴森森的。」
「还好,我走习惯了。」
「不怕遇到恶鬼?」非鱼开玩笑地道。
「吓!」小惜却是被吓到了。
非鱼猛敲一下自己的脑袋,干嘛没事吓小尼姑妹妹,瞧她吓得脸色发白,却又强自镇定,他实在无法坐视不管。
「这样子吧。」他拿下挂在脖子上的贴身护身符。「这是我师娘缝的八卦香包,驱邪赶鬼,蚊虫走避,百毒不侵,保妳平安,给妳带在身边。」
「好吗?」小惜迟迟不敢接下。「这是你师娘给你避邪的,我不能拿。」
「我是阳刚之身,胆子又大,不怕鬼魅,妳比较需要这个玩意儿。」非鱼见她不敢拿,干脆绕过她的光头,直接为她戴上。
「啊!」小惜吓了一跳,伸手去抚摸仍有他体热的香包,见到绣工细致的八卦图案,不禁欢喜地摸了又摸。「好漂亮!真的给我?」
「就是送妳的护身符。」非鱼笑道。
「谢谢,谢谢道士施主!」小惜终于笑了。
「嘿,我叫非鱼,意思就是『不是鱼』。」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非鱼兴高采烈地接口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小师父果然有学问,我是跟了师父念书,才知道自己名字的典故。」
「我也不过念了几本书而已。」小惜双颊泛上红晕。
不知为何,虽然她今天才认识非鱼,但她总觉得他很亲切,也能放心和他说话,不像在庵里,只要看到师父和师姐的冰冷脸色,她就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非鱼,她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记住了他爽朗的大笑容。
小惜望了浮在半空中呼呼大睡的铁胆。「那么……非鱼施主,我回去了,你们……保重。」
「后会有期啦。」非鱼微笑摆摆手。
「再见。」小惜转身就走,不敢回头。
非鱼望着她一拐一拐的不稳身影,好怕她又会突然跌倒,可是她跑得很快,一下子就没入幽暗的林子里,连脚步声也不见了。
他不禁想问,她小小年纪,天真无邪,为何出家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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