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烈的争辩从屋子里传到外头,声音中丝毫不想掩饰的厌恶,从黑凤翥的嘴巴哗啦啦流泄,像在倾倒某种情绪。
“……家中多几个人吃饭我不管,但是别扯上我!”
“凤弟!”
黑琦玉虚弱的阻止被当作不重要的配音。
“你揽去啊,她不是我的责任,要不然送她到孤儿所去,要不随便派个老妈子给她,反正,法子多得很,别想把一个小鬼塞给我!”办法是人想出来的,难道她家中的亲戚都死光了,给她一笔钱,就不相信没有千百个“亲戚”不争先恐后的来把她带回去供养!
“凤弟!”
又被忽略过去……
“就算你说破了嘴也没用,我不是烂好人,她又不是天王老子的女儿,要我带小鬼,别想!”
“祸是你闯出来的,人,由你负责!”老太君严峻的声音响起,没有几个人抵抗得了。
“我从小到大间的祸十根手指头也数不完,难道每个都要我去低头赔罪?!”黑风泰反驳的声音不输老太君的强势。
的确是宠坏了的少爷会说的话,任性嚣张又恶劣,眼中无人。
“凤……”黑琦玉的尾声被瞪掉。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余地,病人不适合这儿污浊的空气,来人!把大少爷搀回一方阁?”
老太君冷眼在一旁观看。凤翥年纪轻轻已有摄人的威势,要是假以时日,依照他的个性会凌驾所有人之上,绝对是一方霸王。
男人霸气是好事,但是无法无天就叫人头痛了。
“凤……”黑琦玉要为自己力争平等的待遇,谁知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有人看见罗敷是怎么进来的,没有人知道她在外头听了多久,这紫气东来岛规矩森严,像偷窥、偷听这样的举动要是被抓到,轻则赶出岛,重则断手断脚,所以不会有人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而逾越造次。
可罗敷年纪小,纵然岛的规矩严苛,能对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解释什么叫规矩吗?当然不能。
所以,自然不会有谁去同她罗唆这些。
她是繁文缛节里的那个小小例外。
见她突然出现,黑凤翥抿起了唇。她个子那么小,不到他一半高,乌溜溜的头发用紫罗兰色发带扎起,系成蝴蝶结,似猫儿的眼闪着晶亮的神采,樱红色的嘴唇粉粉嫩嫩,是应该被人捧在掌心呵护的年纪。
一想到这,黑凤翥的脸色更显阴沉,像要下雨的天空。
“老奶奶,”她规规矩矩的弯膝跪下。“罗敷不可怜,不要同情!”
才四岁的孩子居然懂得什么叫可怜,老成得叫人怜借,一生不曾有过女儿的老太君连忙唤她起身。
这一心软,忘记追究她为什么没有经过通报就在这里出现,老太君心里头转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阳刚过剩的岛一堆臭男人,欠缺的就是这股子温柔。
“有什么话站着说就好,别老是脆来跪去,跪得小膝盖部长茧,我会舍不得。”那个老酒鬼一下伸直腿瞪凸了眼,留下这么小的小孩,不吵不闹、不给人添麻烦,这样的娃儿怎不叫人心疼?
歹竹出好笋,也许就是这么回事。
“谢谢老奶奶。”
“小丫头,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尽管提出来,老太君给你撑腰,就算要的是天上的星星,我也叫凤儿给你搞下来,只要你说。”
罗敷走向前,伸出可爱的小指头,仰着甜美的脸蛋,“要打勾勾,说话算数喔。”
老太君噗哧一笑。这娃儿,她是何等人,会赖她这么个小人儿吗?
但想归想,她还是伸出指头和她慎重的打勾、盖章,完成她这一辈子最草率也最有趣的契约。
就在大家不知道她会提出什么样惊人的要求时,却见罗敷把脚下的新鞋脱下来,猝不及防的打上黑凤翥的脸,然后,咚一声,“凶器”掉落在地上。
一个鞋印浅浅的烙在他铁青的脸。
还没完……
她哽咽了下,“我不是天王老子的女儿,可是……我也是娘生下的……,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谁希罕!”她说得结结巴巴,眼睛气得圆瞠,却骄傲的把头抬得老高,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因为,这样子眼睛里的泪水才不会掉出来。
她吼完,一室静寂,所有的人差些掉了下巴。
这是大不敬的行为。
咯咯咯,一道小小的身影已奔出大厅,没人想到要阻止。
老太君最先回过神来,“琦玉,把她追回来。”
“奶奶,需要跑步的事情我大概帮不上忙,可能要劳动凤弟。”也不知道是恰好还是本来就身子虚,黑琦玉揉了下太阳穴,清瘦的身子马上歪进侍童的胸膛。
“我犯糊涂了,凤儿,去把人追回来。”
黑凤翥没有旁的选择,抱着一肚子的不情愿迈开脚步。
真是流年不利,他犯“小人’呐!
看着黑凤翥一脸气呼呼的出门去,黑琦玉微微别起好看的唇形。
明明没有铁石心肠本钱的人,又何必要把自己装得像混蛋加三级咧……
***
阳奉阴违的事不难,刚开始,黑凤翥抱着敷衍了事的心态在岛上乱逛,就一个小丫头,腿能有多长,就不信能跑到天边去。
出了府第大门,他纵马狂驰了一圈,大汗淋漓之后,索性跑到海边脱光身上的衣物汹游潜水,精力发泄过后这才爬上岸,接着席地呼呼大锤,等到他睡醒,一轮明月已经挂上树头。
骑上黄骠马回到府第前,他懒洋洋的随口问着门僮,“那个叫秦罗敷的丫头回来了没?”
他是看准她没地方可以去,不回这里,她能去哪?
门僮一脸惶恐。“黑二少,还没看见人影……这,你不是去找了?”
整个府第的人还巴望他能把人带回来交差呢。
“可恶!真会找麻烦!”他甩动手中的马鞭,鞭尾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
“二少,你别激动。”门僮试着想安抚他的情绪,忘记要看人脸色,叨叨絮絮的还往下说。
“二少,罗敷肯定迷路了,要不然怎么可能不回来,她一下受伤,一下死了爹,这会儿出去无依无靠的,坏人是不怕碰到,我们这座岛有太君镇压着,没人敢欺到我们头上,怕是她去了海边,黄昏是涨潮时间,她一个小女孩要是被海浪卷走……二少,你说这不是很悲惨?”
“你说完了没有?!”他还不知道府第有这号多嘴的人物。
“完了。”二少的脾气还是那么暴躁,如今他年纪尚轻,假以时日,要是脾气跟着人“成长”,在他下面做事的人肯定水深火热脱层皮,他本来还以为找到铁饭碗呢。
不知道称不称得上是罪恶感的东西爬上黑凤翥的心头。
他才从海边回来,那个老是跟他作对的小女孩确定不在沙滩上,那么,还有什么她可以去的地方?
轻踢马腹,策马奔驰,在马儿奔跑了一段距离后,他猛然拉扯僵绳,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来到码头,他坐渡船出了水鸟,直奔西陵镇。
他在路上随便抓了个人,拎起对方的领子问:“秦铁匠的家在哪?”
被问的是个老实人,没有反抗的指着不远处。“招牌拆下来丢在路旁的那家。”
说完,闭起眼以为会被这狂妄少年给摔得跌成狗吃屎的他,没想到只感觉领口松去,脚回到平实的土地,还得到了个谢字。
可能吗?恶名昭彰的人竟然没对他怎样。
唉!要死了,莫非他还等着要人家对他怎样吗?
黑凤翥不费力的找到打铁店,翻下马背,随手把僵绳扔到黄骠马身上。“在这儿等我。”人便走进微开的小偏门。
入鼻的铁锈味使他皱起眉来,四处是乌漆抹黑的锅炉、铁具,再跨进一扇门后,看起来才是居住的地方。
还没过去,他就听见从里面传出来的抽噎声,紧绷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松懈了下来。
推开破旧的门,就着微弱的光线,他看见缩在床角的小小身子。
她苍白的小脸上泪痕交错,红肿的双眼看得出来已经哭了好长一段时间,睫毛仍沾着泪水,那孤单无助的模样,猛烈的撞击着他的心。
悲伤过度的罗敷没有发现门口多出一个人,依旧手抱着膝,目光呆滞的瞪着发黄的墙壁,断断续续的抽噎着。
她走了多少路?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竟然可以从紫气东来岛回到西陇镇上,这一路上,她是受了多少惊恐才回到家的?
这个年纪的她理应被父母抱在怀中呵护疼爱,如今却因为他的莽撞,阴错阳差的成了孤儿……
遏止自己野马似不受控制的想法,黑凤翥往她走去。
他伸手一碰,发现触手冰凉,小小的身子抖得厉害。
罗敷下意识的转过头,眼儿迷迷蒙蒙,鼻头红通通的,看起来楚楚可怜。
“来!”他伸手抱她。
慢慢地看清楚来人,她的身子蜷缩得更紧,还直接把脸撇开。
黑凤翥稀奇的没有发火,他最很麻烦了,麻烦向来也不敢找他,这次……是真没办法。“跟我回家。”
罗敷还是一动也不动。
他动手抱起她,用他以为自己不可能会有的软音哄道:
“听话,我们一起回家。”
“你不……呢……要我,罗敷……没有人要……”她抽噎着,断断续续的,话说得不清不楚,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我要。”他在心里暗骂自己没脑子,感觉到她轻如羽毛的重量。
“……再也不可以说……不要……我……了。”她累了,头一沾到他的胸膛,喉咙发出舒服的叹息,但心中仍然不安。
“不会。”他保证,这是自讨苦吃啊!
罗敷把大拇指放进嘴巴吸吮,一脸纯稚无伪。
脑袋瓜蹭了蹭,寻到安适的姿势,她便静静的睡去,眼弯弯,粉色的唇边带着笑意。
他恨,恨死自己的心软,但下一瞬间看见她单纯的笑,却又什么脾气都发不出来,没办法!
***
黑凤翥原想把人带回来交差了事,就可以随便掰个理由不用再跟一个小孩纠缠不清,谁知道如意算盘打归打,事情却走了样。
几天下来,他不管走到哪,身边就是多个小跟班,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小跟班就会变成泥娃娃,才想着,又来了……
“咚!”就像这样,一个跟不上他脚步的小人儿又翻了筋斗。
为了她,已经连着三天被绑在家,闷呐,闷得已经到了他所能忍受的权限。
他霍然转过身,要喷出的火焰霎时收起。“你……怎么搞的,不会走慢一点啊!”
不能怪他,他是个年少气盛的少年。
他的心可以用在到处纵游上,而不是一个四岁什么都不懂的小鬼。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去他的楼,他哪里都去不了,每天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这个搅乱他生活的奶娃。
眼中含泪的罗敷扁着嘴,屁股痛,心里又委屈,白绸绣蔷薇花裤沾了泥不打紧,细致的小手心被沙砾压出点点的血迹来。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我说你不能跟就是不能!你看,跌倒了活该!”他忍不住又怒火冲天。跟一个四岁的小鬼讲道理,软硬都不吃,又不能一拳揍倒她,她那么小,又那么纤弱,怕是指头一点就会倒地不起,等一下他又罪名一堆了。
“我……哇……”一张小脸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放声大哭。
真是有理说不清了——
跟心意背道而驰的黑凤翥蹲下正在飙长的身躯,检机她的手心,继而把她抱起来带到一旁的人工湖畔,用湖水为她净手。
“你还哭,要哭也有点道理好不好?”
哭得泪涟涟的罗敷听见他声音中的软化,又接触到冰凉的水,一下忘了为什么要哭,分心的玩起水来。
小鬼就是小鬼,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洗过了手,黑凤翥拉起自己的袍子擦干她手上残留的水珠。
她的小手软绵绵的,掌心是可爱的粉红……他越来越像娘儿们,越做越顺手,在外人看起来像什么?好似十足的恋童癖!
“好了,到别的地方去,别来烦我!”
不料罗敷睁大眼,才不管他说什么,两掌往他眼前拥。
“吹吹,痛痛。”
“已经不要紧了。”嘴巴这么敷衍着,他仍是细心的吹了口气,看她舒服的眯起眼睛才松口。
年纪小忘性快,罗敷一下忘了痛,像发现新天地般,小手一把拉住黑凤翥的长发,用力的拉扯。
“你……我宰了……你!”他毗牙咧嘴,模样恐怖。
眨眨无辜的眼,她被骇着了,等回过神马上扁起小嘴,又是嚎唤大哭,这一哭,哭得他肝火直上。
“我数到三你最好闭嘴,-!二!三……”
威胁对她无效,她依旧水闸全开,用魔音穿脑的声音茶毒他,表示她的不满情绪。
黑凤翥绷着脸,把“大雨”不停的哭包给持起来,充耳不闻的往“天那一方阁”走去。
天那一方阁是紫气东来岛的耳房建筑,跟另一边黑凤翥的住所“水这二重楼”恰恰执岛的两耳,两两相望。
黑凤翥脸色难看的把罗敷扔给正在抚琴的黑琦玉。
说也奇怪,一见到黑琦玉,罗敷立刻收起眼泪,冲着他露出笑。
七弦琴音未歇,黑琦玉看着怀中蠕动的娃儿。
“这是做什么?”
“看起来她喜欢你比喜欢我多一点。”黑凤翥不知道哪来的酸意,口气沉得很。
黑琦玉温柔亲切的模样,少有人会讨厌。
“有吗?”
“把她看好,我短期间不想再看到她,要不然,我会把她扔到海里喂鱼。”
“呜……她又凶我!”被他的恶形恶状吓到已经是今天的第几回了?这个大哥哥很不喜欢她,她知道。
“凤弟。”
“谁都不能阻止我出门!”黑凤翥口气坚决,可看着她红通通的鼻头,不禁又有点罪恶感。
“脚长在你身上,你喜欢去哪谁挡得住?有人绑着你吗?”
一匹野马,他们根本不奢望谁拴得住他,依照他的性子,能在岛上安静待个几日已经难得。
“看好她,我不想再当奶娘了!”
“哦,我还不知道你奶过她?”黑琦玉笑得很含蓄,在另一个黑了脸的人眼中像得逞的狡猾狐狸。
“别以为你是我大哥我就不敢打你?”
“我怕,我怕了你……”说怕,但他眼中哪有半点恐惧,反而逗趣的成分居多。
“无聊!”风一样的黑凤翥来又去,足音渐远。
“罗敷妹妹,不哭了。”细细的擦干净她脸颊上残余的眼泪,黑琦玉气定神闲的安抚她。
“换大哥陪你好吧?’”
她点头,拍拍手,坐在他的膝上,花瓣一样的唇露出笑音。
“喜欢听琴吗?”他对着她尔雅微笑。
她用小指拨了下琴弦。
琴音嗡然。
“要听!”
“你先告诉我,风弟有欺负你吗?”每次他接手的老是哭娃娃,真要不合适,恐怕要另外替她安置了。
“他没有欺负我。”像听到什么污辱的话,她涨红了脸蛋,手指别扭的用力压着琴弦。
她扁了扁红菱一样的小嘴,顿了很久才又开口,“他不喜欢我。”倔着的脸垂头丧气起来。
“你别乱想,像你这么可爱漂亮的小女孩人见人爱,谁不喜欢你?”
“大哥喜欢我吗?”
“喜欢。”黑琦玉的嘴噙起一朵飘忽的笑。
她咧开嘴,露出白灿灿的小牙,心满意足。
“大哥教你弹琴。”
“好!”不管他说什么,放了心的罗敷一律答应。
在她眼中,无所不能的大哥要比另外一个人好多了。
至于好跟坏的定义太模糊,她还太小,并不明了。
“这琴分很多种,有七弦、五弦还有三弦,自然越多琴弦,能抚出来的音律越丰富,大哥这把‘春雷琴’始于伏羲……伏羲氏谁啊,这又是很长的故事了,你要听吗?大哥屋子里面有很多神话故事喔!”
他还有很多没说,例如琴多以梧桐木所造,又称“丝桐”,至于她能不能吸收,听不听得懂,又有什么关系,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跟这样年纪的小女孩相处,但是,凤弟扔给他的,他总是要尽力照顾。
黑琦玉的性子是好的,起码在外表上看起来是如此,可没有人知道他骨子里的城府有多深。
跟着黑琦玉,时间很快的滑过去,傍晚,下起早来的梅雨,整个天空阴沉沉的。
外头雨色苍茫。
黑凤翥借故回来,隔着雨丝帘幕,他看见一方阁的木造长廊上偎着两个人。
漂亮的小女孩甜蜜娇憨的卧在大哥的膝上睡着了,脸颊粉嫩嫩的,呼息声均匀,看来睡得很安稳,大哥放下手中的书本,正细心的为她拉高往下掉的小毯,一旁的小几上有茶果甜点,目光触及她受伤的小手已经裹着白色的纱布,他暗忖大哥的心果然比女人还要细腻,不像他,粗糙、狂暴,浑身没一处优点。
他一头冲入雨中。
少年不识愁滋味吗?谁说的,在黑凤翥十二岁这一年,心中不经意的嵌进一个人。
雨依旧,风依然,一切看似淡然,那一年的雨季却特别长。
黑凤翥、黑琦玉十二岁的初夏,闯入他们生活的罗敷四岁足,是一株刚刚发芽的青涩春草。
光阴悄悄走过,时间的河缓缓流动,载着船上的小女孩还有少年,轻轻泅游。
青梅与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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