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容雅听了多时,还是不能上口,在一旁的容嫣听了,却随口朗声唱出。虽然孩子声音尖稚,却听得出底子清亮不凡。容修仰天长叹,唯有苦笑。这孩子是个唱戏的好料子,祖师父的饭是赏给他吃的。这都是命。容雅现在已是京剧界出名的场面儿。京胡笛子样样精通,一手月琴据说是天下无双。但他个性孤僻,不擅与人交往。只除了他的乐器们和他亲近,外面的事他是一概不理。每当编什么新戏,得到什么新曲谱,一沉迷在乐曲之中,他做人做事便有点糊里糊涂起来,连走路都好象是在梦游,撞到墙头踢到柱子是时常发生的事。最好笑的是有一次容嫣在大街上与容雅面对面走过,容雅竟然好象完全没有看到这个亲弟弟一样,一脸都是若有所思。本来他也是个相当清秀出挑的男子,但因为极不修边幅,头发长到肩头也不去剪,长衫破了洞也茫然不知。所以外表看上去,远不如弟弟容嫣那样灼灼夺目。其实若是现代的眼光来看,他应该算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造型,只是在当时,别人一提到容家二位少爷,都说这两兄弟完全不象。小少爷是开在枝头的白牡丹,大少爷是藏在叶下的兰花草。一个是人见人爱,雅俗共赏,一个是香远溢清,却貌不惊人。此时听到弟弟招呼,容雅仿佛才从什么心事中惊醒一般,露出点笑容:“青函。”一转头看见父亲:“爸。”容嫣的乳名青函,容雅乳名南琴,一般家里人方称他们小名。容老板向来颇欣赏这大儿子,常在人面前赞他淡泊宁静,有君子之风。现在两个儿子都聚齐在这里,当下一起教训:“今天黄府的堂会可同一般。我们华连成的生意一向蒙黄老爷子多方照顾,黄老爷子对我们那是恩重如山。这次又是黄老夫人六十大寿,你们兄弟二人可要好好的给我打起精神来,把你们最好的玩艺儿都使出来。你们黄伯父是爱脸面的人,今天请的多是贵宾,高朋。我不敢指望你们能让老爷子家增多少光彩,千万别扫了你爹这张老脸,倒了华成连的招牌,就谢天谢地了。”容雅恭恭敬敬道:“是。”容嫣却最不爱听这些罗索,当下打了个大哈欠:“行了爸,大清早的,您少说两句行不行?您慢慢散步吧,我吃早饭去了。张妈呢?张妈──肚子饿死了,张妈!”
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大呼小叫着一路去了。容老爷子在他身后直摇头叹气:“南琴,你看看这小畜牲,越大越没个样子了,唉唉,子不教父之过,子不教父之过啊。”容雅看着弟弟的背影,微微一笑,道:“爸,您别担心,青函不过是小孩子脾气,他心地善良,人又聪明,往后渐经世事,自然会慢慢稳重。”容老爷子还在摇头:“都二十岁了,该成家立业了,还没个大人样儿!都是你过世的妈把他给惯坏了。慈母多败儿!”
容雅道:“爸──”提到过世的容夫人,容老爷子莫名一阵伤感。容嫣的眉目嘴角都看得出当年妻子那秀丽的影子,本是他最心疼的小幺儿,谁知道……
他环视了一下左右,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南琴,你是他哥,你可曾听说过,青函和一个教书先生那些不清不楚的破事儿?”
弟弟有断袖之癖,在华连成上上下下,应是不怎么秘密的秘密,连孤陋寡闻如容雅也有风闻。但是看着老父忧心忡忡的样子,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能火上浇油。容雅稳稳地答道:“爸,弟弟唱的旦角,红得又快,就是有些什么出格儿的事,也不过是一时贪玩。可难保有些人不心怀叵测的在一旁恶意中伤。您就别去听那些没踪没影儿的风言风语。自古流言止于智者。若真无凭无据的闹开了,不但伤了弟弟的颜面,也伤了咱们父子的感情,您说对不对?”
这些道理,在三教九流的人堆里游历了一辈子的容老板还会不明白?之所以一直没闹开,容修一辈子行走江湖,也是个能忍之人。只不这明白归明白,落到自己亲儿子身上,还是没那容易撒手撂开。当初容雅容嫣的妈妈跟自己时,那些小报纸沸沸扬扬,写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容修现在一想起来还是觉得后怕,真正人言可畏。只是从来只有红倌人姘戏子,富家小姐爱戏子,有钱大爷玩戏子,还从没听说过中学教师姘戏子的。这一次,恐怕是比上一次更大的丑闻。要真传出去,那些小报的记者还不象苍蝇见了血一样的蜂拥而至。容嫣这个金字招牌,只怕毁于一旦。这孩子太幸运,红得太快,只看见顶峰风光,根本不知道脚底下踩着多少无名艺人的尸骨成山。华连成虽然名声在外,但容修心里清楚,说到底,他们还是操贱业为生的人,只如浮萍,无依无靠,生不了根。纵然开得莲花万朵,也禁不起风吹雨打。老爷子一想起这些,难免忧思如焚,愁眉不展。所以思来想去,目前唯一靠得住的大靠山,也只有法租界的老朋友“麦歇黄”了。黄家大太太办生,光靠两个儿子那点玩艺儿,哪得够贺寿。因此早已亲自登门,送上了一套上海最出名的永隆银楼的裴翠首饰。连耳环戒指带项链共有二十八块裴翠,块块都如大姆指般大小,色泽苍翠欲滴。顶级货色。很昂贵。但是咬咬牙,这种时候不能心疼银子。多少人想送,还找不着门巴结呢。这世道年头,换帖兄弟是换帖兄弟,人情世故归人情世故。面子是人家给的,交情是自己做的。若真出个什么事儿,平时不烧香,临时到哪里去抱得了佛脚?
第 5 章
黄金荣在上海闻人四大金刚中多年来稳坐第二把交椅,在传说中是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人物。容嫣自小就认识他,只觉得他是个挺爽快和气的老头。他成天含着一口法国烟斗,穿着黑锻子长衫,戴着巨大的绿玉班指,胸口挂着一个怀表金链,斜靠在昂贵的外国沙发里,一副清末遗老的样子。黄金荣与容老爷子相识于微时,但他为人向来以重义气自诩,发达后为示不忘旧情,仍以兄弟相称。容嫣比他哥哥灵巧会应酬。从来见了黄金荣,只叫他伯父,见了黄太,也只叫伯母,嘴甜舌滑,哄得黄太十分开心,一付亲如自家人的样子。就连黄金荣身边的人,也与容嫣相熟。当日点的戏,多是锁麟囊穆柯寨一类的,图个热闹喜庆。其中穆柯寨是刀马旦,容嫣身上紧紧的扎上一身靠,四面靠旗相当沉重,动作身段又多,一出唱罢,当然觉得有些吃力。不过总算是彩声不断,也对得住一番辛苦。正坐在后台喝茶休息,上海警察局便衣队长杜长发已呲着满口黄牙,笑嘻嘻的走过来。“二爷,最近怎么突然乖了?几次叫你出来喝酒都说没空。”杜长发名虽叫长发,可是头顶光秃秃的一根头发也没有。所以有个外号叫杜无灯。意思是有他在,不用点灯。又因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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