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情爱》第 2 部分阅读

  张维再次退学2
  她在上课的时候常常坐在第一排,目中无人地走来走去。张维从她座位旁经过时,总是期望她能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就不生她的气了,愿意在下课时和她一起回去,再一起进食堂,可是,她故意装作没看见他。他有时故意地在那里走动,希望她看他。他只要她看他,他愿意先屈尊降贵跟她说话,可是,她不肯。他生气了,气得很厉害。他坐在最后一排,恨恨地看着她的背影,真想上前去把她拎起来,告诉她,不要这样惩罚我,可是,他只能坐在那里写下一行行悲伤的诗。
  有几次在路上碰着,他看见她也在看他,便想过去跟她说话,可是,她只是那么看了他一眼,仿佛不认识似地又转过头去。他只能装作没看见她。
  使张维最生气的并不是上面这些,而是她总是和别的男生在校园里转着,虽然在很多时候是好几个男生,但是,他还是非常生气。每一次相遇时,她总是远远地看一眼他,但到跟前时,她却不看他,而是大声地和别人说笑着,仿佛很快乐,在他身边擦过去。
  他的心里在流血。他恨不得从人群中把她抓起来,当着众人的面告诉她,他们的关系并未完全解除,她必须明确地告诉他一个结果后,才能和别的男生一起来往。
  爱的自私使他极端痛苦。他又一次觉得这个学上不下去了。
  上课越来越没意思,上的内容除了古典文学上的有些东西外,他几乎全知道。他本来是极不愿意逃课的,可是,现在他最想逃课了。他再也不想进那个教室了。这样他就解脱了。吴亚子对他的惩罚无效了。
  他去了图书馆。现刊阅览室是全天一直开放的地方,那里的学生最多,你必须得早早地去占座位,中午的时候,也不能离开,若是离开了,你就得等到第二天才能占到座位。张维便在那里度过每一天。中午的时候,他出去匆匆吃一点,就又回到阅览室里。看杂志也使他感到痛苦。他觉得中国的作家和诗人越来越多地陷入到了实验的桎梏里,越来越没有好作品了。他觉得自己的诗多好啊。但是,很多刊物已经把诗歌的分量裁减到最低的篇幅。除了那些已成名的人物的诗作,新人是很难露面的。这种焦虑使他意识到,吴亚子的意见是对的。可是,越是这样,他的内心越痛苦。
  柳春泥对吴亚子说:“昨天我看见张维了,他一个人低着头直直地走着,仿佛很痛苦,我叫他,他好像没听见,还是直直地往前走,我又叫他,他才停下来,有些木木地看着我,冲我笑了笑。我问他到哪里去了,他说到图书馆。我又问他为什么看上去很痛苦,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活着真是个错误,他在想,什么样的死亡才是对的。我一听,就吓了一跳。我说,你别吓我,我胆小。他说,这有什么亚亚,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和他谈了如果你还想着他,就应该去看看他,我怕他有什么想不开。”
  吴亚子觉得惩罚得够了,应该去找张维了。可是,她先前那样做了,怎么去找人家呢转念一想说:“春泥,我明天的生日,你帮我给张维悄悄说一声吧。我不想大办,就咱们三个人,出去到哪里吃一顿。你对他说的时候,一定不要说是我让你对他说的,你要说得随便一点。”
  柳春泥笑道:“我知道了,谁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呢。”第二天,柳春泥在图书馆里找到了张维,但她装作随便进去的。张维见柳春泥时,也觉得很亲切。看杂志的当儿,柳春泥问:“最近你们是怎么了,怎么也不来我们宿舍了”张维一听,生气地说:“没什么,我就是不想去找她,她太霸道了,干什么都要左右我。”柳春泥笑道:“人家不是在帮你嘛”张维冷笑道:“帮我那是在干涉我,控制我。”柳春泥笑道:“算了,你们都太要强了,若是一个的性格稍弱些,可能会好些,哎,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张维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想想,对,今天是她的生日,我都忘了。”柳春泥说:“想不想和她继续下去,如果想,下午我就去叫你,我们给她过生日,如果不想,就算了。”张维一听,赶紧说:“那你下午去叫我吧。”
  张维在图书馆呆不下去了,他兴奋极了。他要给吴亚子准备生日礼物。可是,准备什么呢在这一点上,他几乎是个外行。吃蛋糕有些太俗套了。想来想去,觉得应该写一首诗。这首诗因为长时间痛苦的沉积而变得格外深沉。他把它写在一张自做的卡片上,藏在口袋里,若无其事地去见吴亚子。
  他们在女生楼底下见的面。吴亚子见张维时,一直紧抿着嘴,等到张维看见她时,终于忍不住地笑起来。张维也笑了。吴亚子蜷起小拳头砸了一拳张维,算是画上了句号。张维的心里被砸开了花,乐了起来。
  睡觉前,吴亚子又一次细读张维给她的诗,读着读着,她就读出了一种不幸。她觉得张维的诗太痛苦了,张维的内心绝不是她所想像的那种。凭女人的直觉,她看到了他们内心深处那道难以连起来的鸿沟。
  被李宽解放了的张维,把冯友诚和刘老头再也没放在眼里。他常常高蹈阔步地走在校园里,渐渐地对这里的一切开始轻视起来。大半学期过后,他发现自己可以直接跟着大三的学生上课了,不必亦步亦趋地陪着身边这些弱智,可是学校有学校的规矩。原来以为每一个大学教授都是了不起的思想者,现在看来都是徒有虚名,只不过北方大学始终被各种媒体跟着,那些无名之辈也就成了权威。权威是捧出来的。他蔑视这样的权威,因此他也渐渐地轻视起北方大学来。那个理想中的北方大学在他心中渐渐地远去了。
  张维再次退学3
  张维也早已是名人,他的诗在各种杂志上被刊登出来。来找张维的人越来越多,一些毕业了的在文坛已成名和未成名的北方大学的校友也会常常来找他,或给他写信。他们总是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张维的眼睛说:“不错,天生就是一个诗人,你即使不写一个字,也是一个诗人。”那些人跟张维一个模样,一个个看上去神经质似的,都有些自命不凡。他们都想看看张维的女朋友这个美名远扬的丽人。张维很乐意。吴亚子也很高兴。她喜欢这样的生活。
  朋友妻,不可欺。这些人虽然都是好色之徒,但好在他们都看得起张维,在感叹张维艳福绝世的同时,只好感叹自己薄命了。他们对吴亚子非常友善,拼命地夸奖张维是一个艺术上不可多得的人才。吴亚子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与这些中文系学生心目中的明星们在一起,也似乎要相信张维就是一颗明珠了。她轻快地跑来跑去,给每位师兄们敬酒,说着让他们开心的话,答应他们一定要给他们介绍一个与她差不多的大学生做他们的女朋友。她还常常付账,慷慨得像传说中的公主一样。
  一天,张维从别的诗人那里听说,从北方大学毕业的诗人北子自杀了。北子是他惟一没有见过的师兄。北子的名气并不大,甚至没有张维的大,但北子的自杀是一件让人震惊的事件。国内最著名的美学家,也是北方大学中文系的教授易敏之在北子自杀后,把北子的诗稿全部交给了一家出版社,并作了序。北子的诗因他的死和易敏之的序而在一夜间成为不朽之作。北方大学中文系的师生们几乎每天都要谈起这些事,那位方教授在课堂上也讲,不过,他说:
  “按我说,这个北子是有毛病的。好好地活着多好啊,非要写诗,写着写着精神就出问题了,最后还自杀了。实际上,咱们中文系每年都会出一两个有精神病的同学,要么是恋爱出了问题,要么就是精神压力大,还有一些就是像北子这样的人胡思乱想出了毛病。我看你们班的那个张维就有些不对劲。”
  张维没有去上课,他没有听到这些话,但所有的人都看着吴亚子。课后,吴亚子对张维说:“别搞什么文学了,咱们学校每年都有一两个疯了的学生,他们看上去与谈恋爱有关系,但实际上都是写过诗什么的,我觉得他们都有些神经病。我真怕你也写成神经病,变成另一个北子。”
  柳春泥说:“就是,不写也罢,活着多不容易,上大学更不容易,何必非要写诗。”
  张维的心好像被针刺似的。的确,那些疯了的学生都是文学爱好者,可是,这并不等于所有写诗的人都会疯啊。张维没有争辩,他不想争辩了。
  由于张维的逃课,冯友诚终于找到了报复他的机会。冯友诚对张维说,按照学校的规定,张维旷课的次数已经足够开除两次了。
  张维叹了口气,对吴亚子和柳春泥说:“我不想和你们争辩了。我可能要被学校开除了。”
  吴亚子和柳春泥大惊,忙问为什么。张维就把冯友诚的话说了。吴亚子说:“那不行,你要找刘书记,旷课的人那么多,凭什么要开除你一个人,再说,怎么会开除呢”
  张维说:“是刘书记让冯友诚跟我谈的,反正他们说要开除我。开除就开除吧,反正我也不想上了。”
  吴亚子一看张维的牛脾气又上来了,就愤愤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老走极端,你都没有努力,就怎么认定他们要开除你。我们去找李宽。”
  他们一起去了李宽的办公室。李宽有些不高兴地说:“张维啊,你是怎么回事”
  张维说:“李主任,这学期开的那些课我早就学过,我不想浪费时间,所以我就到图书馆去看书了,有时我也跟高年级的上课,难道这也有错吗”
  李宽一听,沉吟道:“唉,这有什么错但是,你知道吗上次你那件事就已经弄得系上很被动,人家刘书记和小冯在很多场合都在发牢骚,他们主要是抓学生工作的,但碍于吴校长的原因,所以也没对你再说什么。可是,这一次你是真正地违反了学校的纪律啊我是一个爱才的人,我一见有才华的学生就喜欢,可是,我也很难包庇谁。你再有什么道理,学校的纪律还是要遵守的。”
  张维说:“李主任,对你的帮助与爱护,我永远都忘不了,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如果你觉得为难,就不要再管这事了,让他们处理好了。”
  吴亚子一听,眼睛就瞪起来了。李宽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当然不为难,我会为你争取的,你说的也有道理,学生的程度不同,就是要个别对待嘛,国外的学分制我觉得就很好。实际上,你是给我们教育提出了一个问题。”
  李宽又宽慰了几句张维,生怕张维会做出上次的举动来,特意对张维说,第一不要再给校长写信了,第二不要想不开。说这些话的时候,李宽还真有些后怕。
  从李宽办公室出来,就到了吃饭时分。他们在食堂里随便吃了点。柳春泥借机走了,剩下张维和吴亚子两个人。张维一直沉默着。吴亚子说:“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你不要生气。”张维说:“你说吧。”吴亚子说:“你先得保证不生气。”张维说:“好。”
  吴亚子说:“我觉得你真的应该好好想想你的未来,应该好好地锻炼自己。你看你,跟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人们学了些什么啊他们不是教你跟学校作对,就是想着利用你,谁是真心对你的我一直不太赞成你搞什么文学。你的性格本来就有些内向,你现在这样下去,会越来越不会跟人打交道。那样会使你自己很痛苦,总觉得整个世界都与你处处为敌,实际上呢,是你自己造成的,你说是不是”
  张维再次退学4
  张维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直沉默着。他对这种腔调是不喜欢的,虽然他知道她是为他好,可是他真的很不喜欢。
  吴亚子继续说:“你的天资非常高,这是好事,可你的性格使它成了坏事。你应该跟人家代课老师说一声,或者跟李主任说一声,现在弄成这样。你看,别人都在旷课,有人旷的课比你多的是,而且他们旷课在干什么呢在睡觉,或者玩,你呢,在学习,可现在有人要抓你的把柄。我给你说,你这个人就是太傲,太直,你就不会圆滑一些吗本来你向冯友诚和刘书记认个错什么的,也许就没什么了,可是,你呢”
  张维一直在听着,心里却在想:他妈的,我为什么非要向他们低头,我有什么错他现在非常讨厌吴亚子,他觉得从某种角度来看,吴亚子与整他的人实际上是一伙的,就是想异化他,想铲掉他的那些棱角,使他也变成他们一样的一个圆球。他不愿意,他就要做他自己,哪怕做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这是做人的尊严。别人不要这尊严,他要。所以在吴亚子说要让他跟那两个人认错时,他终于忍不住了,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从今天起,我们各走各的道。”
  说完,张维就走了。吴亚子头抬了半天,等张维走了,才回过神来。她一把将手里的饮料朝张维砸过去,趴在桌上哭了起来。她的心里充满了愤怒。
  他们就这样分手了。
  张维仍然没来上课,但也不去图书馆了。他躺在床上看着卢梭的小说,心里一直想着吴亚子。现在他再也不想去找她了。他觉得他们天生是两种人,可为什么老天非要把这两种人放在一起呢是要惩罚他还是要考验他
  三天,仅仅过了三天,张维瘦了一圈,眼睛也深陷下去了,更加忧郁了。
  一天,他又收到了一封信。是一个高中时的同学写的,在南方某所大学里读哲学。信的内容竟然是他当时改编后发出去的那封神秘的信,但在信的最后,那位同学写了两句话:尔生之前尔是谁尔死之后尔是谁
  张维对这两句话并不陌生,他看过一个有关达摩故事的录像,当时达摩是印度某国的王子,在一天突然接到一位和尚写给他的一封神秘的信,信的内容似乎就是上面这两句话。达摩在看过这封信后,便离开了王宫,从此悟道去了。
  张维真的想不到,这封从他这儿发出的信,最后竟然这样又轮回到自己这儿。张乐大概已经意识到张维的变化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来信了。现在他有些伤心。现在他觉得张乐比吴亚子要好得多。张乐最喜欢他的诗了,但他已经伤了张乐的心。
  张维一直也没有等到处分下来,心想,可能是李宽做了什么工作。这一天,同宿舍的同学叫他去上课,说是老师要给他们划考试的重点,便跟着去了。那几天,除了一位老教师外,其他的教师无一例外地给学生划了考试的范围,然后还给学生许愿,说是只要把笔记都看一遍,只要能自圆其说,就不会不及格的。
  张维没有笔记,便借别人的看。张维的记忆力特别好,只要看两遍,基本上就能背下来。所以大家在背笔记的时候,张维却在看小说,或者写诗。有人就悄悄地说:“你看,张维,可能离疯差不多了。”
  过了几天,开始考试了。考试题的确大部分都是笔记上的,非常好答。到了文学理论课考试时,是授课老师方教授和另一位教师监考。张维一看,答案全部都在笔记上。他写着写着,突然觉得毫无意义,心想,这样的考试有什么意义吗这样想的时候,那两句使达摩出走的话又一次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他的眼前出现了达摩出走的情景:他脱下了王冠,扔下了美若天仙的王妃们,抛弃了一切荣华富贵,毅然出走了。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参悟人生与世界的至理,然后拯救世人。
  于是,张维在那份卷面上顺手写下如下言语:
  退 学 书
  公元一九八八年一月六日,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这一天,我的大学结束了,而我探寻生命真理的时刻开始了。
  半年前,我来到了这所被誉为中国最好的大学。可是,也仅仅半年,我对她已经彻底失望了。我由此常常怀疑我的父亲。这所学校完全不是他所说的那样,到处都是无学之辈充当着权威,到处都能碰到平庸之士在指手画脚,到处都是保守的言论和蹩脚的管理,而这些并非我所轻视她的主要原因。我轻视的是她胸襟的狭窄和对自由的禁绝,我轻视的是她崇尚知识和技术而漠视真理与良知的内心,而这两点,恰恰是北方大学在我心中的最高精神。在这半年多来,我四处寻找着它们。我的眼睛里充满了焦躁的血丝。我失望了,彻底地失望了。
  人们常说,大学者,非有大楼,而是藏有大师也。何谓大师是那些技术上的精英还是那些知识的仓库非也,大师者,乃大精神的持有者,乃人类之大良心也。技术因欲望而容易得之,良心与精神却会因欲望而易失之。我碰到过很多夸夸其谈者,那些人被誉为大师,但我未尝见过其大良心。昔日,孔子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然而今人是顺流而行,我没有见过逆流而上者。
  当今天下,思想纷争,人心动乱,正是需要大教化与大改革的时候,正是英雄辈出圣人施教的时候。然英雄与圣人何在
  张维再次退学5
  综观古今圣者英豪,多在我辈这样的年华建功立业。然而,我辈之士在做些什么呢在背诵过时而无用的陈词滥调,在因循守旧中倾听父辈们的怨怒之言,在花前月下消磨着我们最美好的青春年华。
  我为我这半年来的行为而常常感到羞愧,但是,今天我战胜了自己。我再也不想坐在这里受人摆布,任人欺凌了;再也不想被知识的魔爪困住,再也不想被那些自私的情欲扼住神圣的追求。当年释迦和达摩为了拯救世人,探寻生命与世界的至理,可以离开王宫,我也可以离开我的亲人,离开我的爱,离开我的大学。
  再见了一切为恶者,我将为你们去承领惩罚;一切为善者,我将为你们而送去赞颂。
  一个自命不凡者张维1
  张维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觉得写得并不是太好,总觉得还缺乏一些才情,不过,大意也就如此,再不想浪费笔墨。看看方教授,那个一直在念教案的教师,正在前面看着吴亚子答题呢。老色鬼张维在心里骂道。然后他也仔细地看了一会吴亚子的背影,一股泪水从心里流了出来。永别了,爱人
  他站起来,收拾东西。方教授走了过来,惊愕地问:“你已经答完了吗”张维愣了一下,说:“答完了。”然后他就走了。在经过吴亚子身边时,他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挡着他,便努力往前冲。他走了出来,看见外面还在下雪,纷纷扬扬,白了整个世界。他突然想起贾宝玉最后的情景也是在雪天里。
  他来到了宿舍,收拾着东西,想尽快地逃离这儿,但是他又有些不忍心。他还是有些舍不得吴亚子。他走了出来,看见很多人正从教学区往学生区走,远远地看见同班同学也在里面,便躲在一个楼道里。他终于看见吴亚子和柳春泥说说笑笑地走过来。她们说着怎么回家的事。他看见她那双迷人的大眼睛在笑着的时候,总是会射出一道强烈的光芒。他一直相信人的目光也是有形的,有质量的。他这样看的时候,他的目光就似乎撞到了吴亚子的哪里,她下意识地朝张维这面看了看,又转过头去了。就在这一瞥间,张维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他多想过去狠狠地久久地吻她一次,否则他无法离开这里。
  正在他看吴亚子的时候,就听见有两个同学正在骂他。一个说:
  “他妈的,我看他就是个神经病,答题就答题嘛,非要写什么退学书,我就不相信他是要真的退学,可能是他不会答那些题,又故技重演吧”
  另一个也说:“谁知道呢现在还不知道他在不在宿舍,如果不在,又到哪里去找呢李主任说了,不要告诉其他同学,我们知道就行了。唉,我们班怎么也出现神经病呢”
  张维愤怒极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别人在私底下这样议论他,骂他。他决定要走了。但是,他不想见到这些人。他还要最后一次再看看北方大学。
  他顺着一条小路慢慢地走着,想到多少了不起的人都曾被误解过,心中便没有恨,只有悲壮了。他深信自己与那些人天生是不同的,他们是庸人,而他不是。他相信上天早已把他从人群中择了出来,现在只不过是他从人群中走出去的时候而已。大约一个小时后,他最后来到了和吴亚子拥抱过的那个教室。就是在这里,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他经历了一次生命的洗礼。直到现在,他还一直后悔,后悔在两个夜晚居然还没有尝到禁果,而这一点,也可能是吴亚子常常说他是道德主义者的原因之一。他后来一直在责骂自己,他觉得吴亚子因此可能会小看他,但是他常常又对自己的贞洁感到自豪,他觉得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能克制欲望的诱惑。他在矛盾中一直过到了今天,今天他仍然在矛盾中。
  就在他痴迷地站在那儿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是吴亚子。莫非是在做梦。并非梦,是真的。吴亚子一双美眉又弯曲了,她看上去无限地伤感。一看到这情景,他就想到电影魂断蓝桥中女演员费雯丽那绝望而又忧伤的神情。她似乎非常地伤心,又很是气愤:
  “他们在到处找你,找不到才让我来找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实在上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非疯了不可。”
  她半天没有说话。张维轻声地叫了一声“亚亚”,她还是没有说话。他便说:“我知道没有人相信我,也没有人理解我,谁都以为我疯了,我听到了同学们在骂我。”她的身子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抬头。他又说:“我在这里惟一留恋的就是你,是你给了我快乐,我以后可能不会再结婚了,也不会再爱了,这也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
  吴亚子终于抬起了头,一双大眼睛里滚出一串晶莹的泪珠儿。她说:
  “再吻我一次吧”
  他流着泪疯狂地吻了她。泪水流进了他们的嘴里,流到了心里。有好多人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他们也不在乎。后来,她问他:“你真的要走吗”他点点头。她问他:“你要到哪里去”他说:“我也不知道。”
  吴亚子原也惊讶张维为什么那么快就能交卷,后来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她知道张维一定会来这儿,便直接到这儿来了。她把张维硬是拉到了李宽那里。张维极不情愿地跟着进去了。
  李宽第三次接待了张维。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看了张维的那份退学书。老实说,写得非常好。他也知道了张维的狂想。那份试卷张维只答了一半。方教授认为,张维肯定是不会答卷才这样做的。他以前也见过这样的学生。李宽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在见到张维时说:
  “你如果不适应大学,或者说如果跟不上,你就先休学一年,等明年你还可以继续上。”
  张维觉得侮辱了他,他不是说过那些内容他以前都学过了吗怎么还会这样说他呢他冷冷地说:
  “我不想再多说了,我在卷子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我知道没有人理解我。无所谓我也不需要你们理解。”
  张维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他又转过身来说:
  “谢谢你以前对我的关照”
  一个自命不凡者张维2
  张维走了。李宽却跌坐在椅子上。他觉得这个学生太狂妄了,但他同时也觉得事情可能并不是他所想像的那样简单。
  张维回到宿舍,就发现吴亚子还在等他。他开始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的泪水就出来了。她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眼前这个倔强的爱人。一时间,她突然有些恨他了。她很想上去掴他一个嘴巴,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张维看见吴亚子这样,知道自己对不起她,就说:
  “其实我们不合适,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她不说话。泪水静静地滑下来。张维过去抓住了她的双手,也哭了起来。他说:
  “我以后会来看你的。不过,那时候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比我好十倍的男朋友。我不适合你,我谁都不适合。我大概天生就是一个浪迹江湖的人。”
  吴亚子终于忍不住了。她一把将他的脖子搂住,大声地哭了起来。
  张维要走了,吴亚子坚持要把张维送到火车上。一路上,他们的手握得很紧,一句话也没有。到了火车站附近,他们下了车还是手拉手往前走。
  路旁有许多算命的人在那里喊着要给他们算命,他们置之不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一直跟在他们的后面说:
  “小伙子,算算你们的姻缘吧”
  吴亚子有些动心,张维不信,继续走。那个人又跟上前来说:
  “小姑娘,我看你长得不仅漂亮,而且命相极好,算算吧”
  吴亚子对这句话倒不怎么感兴趣。他们继续走着,那个人又跟上前来说:
  “我给你们说,你们现在要暂时地分开一段时间,不过,以后你们还是有一段姻缘的。”
  他们站住了,吃惊地看着那个人。吴亚子掏出十块钱给了他。
  吴亚子始终没有再劝过张维,在火车就要启动之前,她一直抓着张维的手,眼睛里有泪水在闪动,她把嘴唇咬得紧紧地。张维说:“你以后不要那样专横了,换了别人,不一定会适应你。你要好好学习,不要再靠你父母了。你也要学会忍受,否则将来做不了人家的妻子。你以后对别人再不要强求了,他愿意干啥就让他干啥。”
  吴亚子终于听不下去了,她转过头去说:“你认为我还会爱上别人吗”说完这话,一串泪珠砸在地上。实际上是砸在了张维的心上。他们又哭了起来。
  这时,火车铃声响了。有人喊着要他上车去。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吴亚子,悲壮地说:“我爱你”然后他就转过身去。可是,吴亚子不松手,她突然哭出声来:
  “你一定要回来,我等着你。”
  张维刚上火车,火车就开了。他看见吴亚子满脸都是泪水,在站台上飞着,泪水在她身后飞着。等到他再也看不见她时,忽然间泪水滚滚,趴在桌上恸哭起来。
  张维的两次自杀1
  在许多年之后,当张维或漫步在黄河岸边,或是在霞光下随想,或是与友人进行一次长时间的深入交谈后,他都会想起那个在他精神数次陷入苦难之中而伸出慈善之手的人,并深深地怀念他。他就是李宽。
  没有李宽,他就不会再次来到北方大学。
  李宽在他回家后的第三天,就给张维的父亲张继忠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那封信中,李宽给张继忠讲了张维在学校的全部生活,包括张维的两次退学和逃学,包括张维的恋爱。李宽肯定了张维的正直才华和执着追求真理的精神,但他对张维的武断和固执表示遗憾。他请张继忠好好地劝一劝张维,让张维再次回到学校中。最后,李宽说:“张维的认真使我进一步认清了北方大学存在的种种弊端,这也是中国所有大学的弊端,但要改变这种弊端,还需要像张维这样认真的人,追求像他这样对真理和正义坚持不懈的人。我希望他回到北方大学,并不是让他回到课堂上,而是希望他回到真理的殿堂上,继续追求,不断地锻造自己,并能影响他人。”
  在张继忠看来,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也许是不重要的,他对这些词藻已经麻木了。当他知道张维退学的原因后,他给儿子讲了自己的故事。那天夜里,张维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母亲还活着,第一次感到父亲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这些行为可能深深地伤害了父亲。他有些后悔。但对张维真正产生作用的不是这些,恰恰是李宽的这些话。在张维看来,这些话是高尚的,应该是发自李宽肺腑的。
  张维重返校园。但重返校园的张维不想再找吴亚子了。父亲和他就这个问题也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他们一致认为,在这个时期谈恋爱简直是浪费大好青春。
  李宽在张维返校后的第三天接到了张继忠的信。信写得很长。在信的开头,张继忠写了他对北方大学的感激之情,然后又写了他的一些个人情况和工作现状。从那封信中,李宽知道了更多的情况。张维的老家在西北,父亲张继忠曾经也是北方大学的毕业生,比李宽还要高几级。先是在部队当记者,后来以文会友认识了一位陕西的姑娘,两人结了婚,可是不久,反“右”运动开始,他妻子竟然告发了他并和他离了婚,原来他写过几首“反动诗”,被打到陕西的农村去改造。在那儿,他和当地的一个叫三秀的农村姑娘结了婚,生下了小张维。“文革”开始后,因为他家曾是资本家的缘故,又被批斗。当他从牢棚里出来,兴冲冲地回家时,发现妻子三秀已经离他而去了。原来张继忠在狱中受不了折磨,痛不欲生,曾经几次自杀,三秀为了救他,就答应了反革命头子的要求。三秀每去看张继忠一次,必须得和那个反革命头子睡一次觉。张继忠被救下了,但三秀却失去了贞操。在张继忠快要出来之前,三秀跟着一个挑货郎乘着月色远走了。张继忠没有找到妻子,只好抚养小张维。平反时,张继忠本可以到城里去,怎奈他已经厌倦了城市的虚伪,而且要去还要在前妻的手下生存,他不愿意去,从此浪迹于乡村,以酒为友。张维就是在这种背景下长大的。
  张继忠在信中为自己没有什么建树而非常惭愧。接着他才进入正题,写了儿子的情况。他写道:
  维维出生的时候,我正在被批斗,不在他身边。直到他四岁时,我才回去。四岁之前,他没有得到过父爱。而在他两岁以后,就没有了母亲,从此更是没有过母爱。他本来不是现在这个性格,他是o型血,他本应该是非常奔放的一个人,可是,就是因为这样的家庭才使他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容易走极端的人,才使他成为一个性格内向的人。
  小时候,他常常跟人打架,因为别人骂他是没人养的杂种。他跟人打起架来让人害怕,他在拼命,常常恨不能把人打死。我是校长,自然不能向着他,所以就骂他。他见我不向着他,就跑了。他后来给我说,他跑到一口井那儿,想到了死。是放羊的老汉把他救下了。回来后我非常生气,就打他。我也恨不能把他打死。我当时气极了,觉得他不懂事。他睡了三天三夜,不吃一口饭,不喝一口水。我急了,就找人来劝他。从那以后,我就不打他了,最多是骂他几句。我不能失去他啊。我现在就只剩下他一个亲人。不打他,我就只好跟他讲道理。我觉得他还是比较讲道理的。若是没有道理的事,他是怎么也听不进去的。
  我知道,这也许是很难改变了。我是一个书生气十足的人,原以为把孩子教育得很好,现在看起来,并不尽然。我只教会了他幻想,但我没教会他宽恕。这可能是我心中有恨的原因,也可能是他从小就积攒了太多的恨。李主任,您也是做父亲的,应该知道父子之间就像老虎一样,是难以交流的。我常常是猜他在想什么,问不得他。大概我年轻的时候对我的父亲也一样。所以,我还是希望您能跟他谈谈。他性格中的弱点实在太突出了。
  我深深地爱着北方大学,我知道,他比我爱得更深,因为他的感情总是太真。我想打击他,可是我又不敢。到我这个年龄的人,对孩子是越来越溺爱了,对他也越来越依靠了。我希望您看在我是您的校友的份上,能够对他多一些帮助。从他的语气中,他对您是很尊重的。
  请原谅我这无端的请求,但也请接受我这无理的要求。
  张维的两次自杀2
  李宽把张维叫来,让张维当着自己的面看了这封信。张维的心被震撼了。李宽问他:
  “还想退学吗”
  张维含着泪水,摇着头。
  “文学理论课你要补考。没什么意见吧”
  “没有。”
  “你复习了没有”
  “没有,用不着复习。”
  他给吴亚子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他考虑了很久,觉得他们是不合适的,所以他决定和她彻底地分手。他在水房附近等着了来打开水的柳春泥,把信交给了她,请她转给吴亚子。柳春泥问:“你为什么自己不去找她呢”张维说:“我决定和她彻底地断了。”柳春泥不解地走了。
  他以为吴亚子还会来找他,可是没来。他有些失望,但也似乎解脱了。
  李宽在学生大会上出人意料地表扬了张维:
  “张维的行为,最初我也是很难理解的,我曾批评过他。我原以为是他不会答题才这么做的,后来我仔细地看了他的其他试卷,发现他的水平比他同级的其他同学要远远地超出一大截。他甚至可以直接上大三和研究生的课了。这样的学生我们以往见的不多,可我们呢,把他当成什么了这是我们教育管理方面的弊病。我们没有尊重教育应该因材施教的规律。就因为这一点,张维险些背上处分,差一点退了学。今天我郑重地向他道歉。他写的那份退学书你们看过吗那可真是一份讨伐现代大学弊端的檄文”
  直到这时,同宿舍的人才知道张维记忆力的超常,加上李宽的表扬,张维又成了一个正面的传奇人物。不久,学校校报的一个记者把这件事报道了,而且校报还配发了张维的那份退学书。学生们一见张维就说:“牛,你真牛”
  系里新来了一个团总支书记,是个女研究生,长得还挺漂亮,叫苏菲。苏菲学的是心理学专业。她在上大学时就是北方大学学生会女工部部长,读研究生时又是研究生会副会长和学校心理学会会长。学校已经决定要把她留在北方大学了。她是提前工作。苏菲是李宽请来的,李宽觉得现在学生的心理问题太多,需要一个懂心理学的人来搞学生工作。苏菲说话的时候,声音很白。她的胸脯也很平,男生在私底下戏称她是平板玻璃厂的厂长,叫她苏厂长。
  苏菲上任的当天,李宽就对她说,要注意那个叫张维的学生。
  张维最近以来也没有出过什么事儿。他想起了上学期收到的那两封信和火车站那个算命先生的预言。他不相信人世间有那样的事情存在,但是,这些事情却使他陷入了一场持久的甚至是终生的困惑中。他想,人世间若是真的没有奇迹,没有神灵,人若没有灵魂,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吗人究竟是怎么来的生命又是怎么产生的人类会灭亡吗
  他虽然有时也去上课,但上课只是为了应付一下老师和有关纪律。关于这一点,他也常常质问自己:是自己世故了呢还是自己成熟了别人都说他这学期成熟了,会处世了,他自己对此却充满了怀疑。这叫成熟吗这是一种欺骗,是不真诚。真诚真的是对的吗不真诚就不对吗他无法回答。
  上课的时候,他就能看见吴亚子了。他想,他们是真的相爱吗人们不是说,爱是美好的吗看来是骗人的话,爱有美好的,也有不美好的,但他一想起吴亚子对他的好来,他就觉得爱也是好的,可是不一定是对的。他也想起自己的誓言来,对张乐有过,对吴亚子也有过,但从来都不能实现。这是信义啊,难道信义竟然如此虚无
  对一切的怀疑使他更加沉默寡言。他看上去有很多朋友,除了那些文学上的朋友外,跟他来往的人也很多,但实际上,他很清楚,他没有朋友。他想的这一切,从来就没有跟别人讲过。
  这样过了大概有半学期,他看见吴亚子有男朋友了。她到底耐不住寂寞。她的男朋友也很帅。张维碰见过几次。刚开始时,他还无法接受,可是,慢慢地,他能对他们笑了。他想,既然真的爱她,就应该祝福她幸福和快乐。他心里是这么想的,脸上也就表现出来了。有一天,他又看见他们迎面走来。吴亚子看上去很不好意思,想低下头过去,可是,张维远远地冲她笑了。这是她没有料到的。她也只好笑着,到跟前时,他还笑着说:
  “给我介绍一下吧”
  那个男生认识张维,见张维如此,也大方地笑着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张维和他握了手。他们走了,张维慢慢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他就感到脸上湿了,眼睛也模糊了。不过,他随后又笑了。
  从那以后,他能坦然地面对他们了。同宿舍的曾经挖苦他说:“真行,竟然能和情敌握手。”
  谁知就在那时候,有两个女生着了迷一样地来找他。一个是艺术系的李娜,另一个却是他万万都想不到的,柳春泥。李娜长得很美,又会打扮,一看就是那种能够在舞台上生活的女人。她喜欢上张维完全是因为张维的诗。张维的诗在校广播上经常播出。学校有人骂这是靡靡之音,但学生们喜欢,偷偷地还是把它播出来。李娜每天中午吃过饭后要往琴房去,就是踏着张维的诗意过去的。久而久之,她倒是喜欢上了张维。
  “五四”节到来之前,艺术系的学生要排节目。李娜别出心裁,要排一个诗剧。艺术系团总支书记来找苏菲,苏菲便把张维叫去了。张维不快地答应了。他最不愿意做的就是写这种应时的东西,但因为李娜当时也在场,他看见李娜期待的目光后,就答应了。他为李娜写了一个诗剧,剧里面第一次把他内心的矛盾突出来。诗剧的题目是寻找世界。他写了一个青年在读大学的中途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于是,他开始寻找那个有意义的世界。他在恋爱中寻找,没有找到,他又到事业中去寻找,找到的却是虚无,最后他到集体生活中去寻找,他得到的竟然是无意义,浮士德博士在集体生活中找到了信仰,而他不能,最后痛苦地自杀了。在自杀的时候,他对着茫茫世界大喊:
  张维的两次自杀3
  世界啊,当我痛苦地找寻你时,你无踪无迹
  当我要离开你时,你似乎又站在那里
  我全身心地扑向你,你却变成了无
  无,无,无
  我要把这锋利的刀子插进自己
  我要让你呻吟,让你现身
  抱起我的血说:“我在,你没有死。”
  演出的那天,他也去看了。当他看到那个青年自杀后,放声大哭起来。所有的人都朝他看。他哭着走了。很多人都说他疯了,但在台上的李娜被张维的气质彻底地征服了。她爱上了张维。她来找张维时,张维就跟着她出去了。他们去看了场电影,是李娜请客,张维掏钱。李娜说了很多赞美张维的话,张维听得很感动。他反过来去约会李娜,李娜马上就成了他的女朋友了。
  与此同时,柳春泥也来找张维。刚开始时,张维还跟她在一起谈谈吴亚子的事。张维惊讶地发现,柳春泥几乎是以崇拜的心情来说吴亚子的。她说,她喜欢和吴亚子睡在一张床上,她喜欢吴亚子的香味,喜欢试穿吴亚子穿过的各种衣服,也喜欢吴亚子骂她。她愿意为吴亚子做任何事。
  因为张维和李娜的约会总是在李娜的琴房里,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柳春泥自然也不知道。张维也原以为她就是来对他说说吴亚子的事,后来发现不是。她问张维,她能不能做他的妹妹。张维高兴地说:“当然可以,我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有个妹妹。”
  有一天,吴亚子碰着张维时用异样的语气说:“恭喜你”
  张维说,“恭喜我什么”
  “你有了个多情的妹妹啊”吴亚子说。
  张维的脸红了。他的心里想,吴亚子真是太小气了。从那天起,他就有意识地躲避柳春泥。柳春泥见张维开始躲她,越发地痛苦和着急。终于有一天下课后,她把张维截在路上说:
  “我不想做你的妹妹了,我要做你亲密一些的朋友。”
  “我们本来就是很亲密的朋友啊”张维笑着说。
  “不是那种一般的,我是说,我要做你的女朋友。”她看着张维的眼睛说。
  “不可能。你知道,吴亚子跟你是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可能再和你好呢”张维说完就要走。
  柳春泥呆呆地站在那儿。
  第二天,张维就把李娜带到了校园里转,特意让吴亚子看着。晚上十点多时,吴亚子敲响了张维的门,把张维叫出去。她说:
  “我认识那个李娜,你怎么找了她,你是不是再找不上了”
  张维大张着嘴,心里非常生气。怎么这么说话呢吴亚子说:
  “她被学校险些开除,你不知道吗”
  张维更是吃惊。吴亚子说:“她在宾馆里陪过客啊,傻瓜”
  这下把张维惊呆了,但他不相信。不过,从那以后,他对李娜有些轻视了。李娜也能感觉到,对张维越发地好了。可是,她对张维越好,张维越是怀疑她。
  这天,他正在宿舍里睡觉。柳春泥来了。张维吓了一跳,他发现柳春泥瘦了几圈儿,眼圈黑黑的。柳春泥一进来,就坐在张维的床上。宿舍里再没有别人。柳春泥说:
  “你觉得李娜怎么样”
  “还可以。”张维说。
  “你觉得她贞洁吗”柳春泥直奔主题。
  “无所谓,她现在对我好就行了。”张维说完,也觉得应该如此,何必太在意那些呢。
  “你是准备和她一直好下去吗”柳春泥已经有些质问他了。
  “嗯”张维已经有些生气了。
  柳春泥忽然泪流满面,她开始诉说了。她说,她从一见张维时就爱上了他,但因为吴亚子的原因,她一直让着吴亚子。等他和吴亚子分手后,她就想找张维,可是吴亚子老是对她说,她还爱着张维。直到吴亚子找上新的男朋友后,她下了很长时间的决心才来找张维。她没想到张维会拒绝她,更没想到张维会和一个不贞洁的女人在一起。她说她天天都是想着张维有一天娶了她,她做梦都梦见张维和她一起走进教堂。她说她一看见张维往李娜那儿去,心里就非常痛苦。她开始失眠了,头痛得厉害。她说她活不下去了。
  她哭得伤心极了,张维不知道怎么办。她哭着说:“你能不能抱抱我。”张维就把她抱着,她忽然把张维抱得紧紧地,疯狂地吻起了张维。她的泪水涂满了张维的脸。张维还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任她吻着自己。她突然抓住他的手往她衣服里塞,哭着说:
  “我是你的。我永远都是你的。”
  张维吓坏了,他把手抢了回来,惊愕地看着她。她也似乎回过神来了。她的头发乱乱地,神情也有些恍惚。她呆呆地出去了。
  张维坐在床上想了半天,也觉得没有办法。他不能违背自己。中午的时候,宿舍里的人跑来对张维说:
  “不好了,柳春泥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大家都惊恐地问。
  “从西园的水塔上跳了下来,摔死的。”
  那个地方据说死过好多人。“文革”时,那里曾有五个教授跳下去摔死过。
  张维的心针刺一样,他跌坐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
  吴亚子哭得最伤心,但她对柳春泥的死一无所知。吴亚子是在柳春泥的日记中读懂她的。柳春泥本来不爱写作,也很少记日记,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心血来潮记起了日记。吴亚子在那本日记里,惊奇地发现,她和张维两个几乎占据了柳春泥全部的内心。她几乎记录了张维与吴亚子恋爱和生活的全部过程,有些事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可是,柳春泥记得。在这颗难以理解的春心里,本来是一片和平。她真诚地希望张维和吴亚子永远相爱,在吴亚子失去张维的时候,她恨不得替吴亚子伤心。她主动地当了两位的和事佬,但张维很坚决。他们分手了,她心中的和平也被打破了。当爱情的火焰在她心中升起时,也就是她痛苦之时。她不愿意这样,可是,她越来越发现自己是那么深深地爱着张维。她每天都要记录她的痛苦,同样,她也没有忘记记录吴亚子和张维的行动。她曾经在内心中进行过一次激烈的斗争,这斗争使她好几个夜晚彻夜难眠。她在想,她能不能向张维示爱,如果向张维示爱,是不是伤害了吴亚子,而张维愿意接受她的爱吗她是谁也不愿意伤害。直到那个叫李娜的女生走近张维时,她几乎疯狂了。张维是属于她和吴亚子的,别的人谁也不能拥有。于是,她勇敢地出发了。
  张维的两次自杀4
  但就是这样的一颗心竟然停止了跳动,而且是极其残酷地中止了她的爱。
  柳春泥的母亲用手抹着脸上纵横的泪水,一边哽咽并仇恨地问张维:“你为什么不哄哄春泥呢”
  张维跪在了那位母亲面前,泪水像泉水一样迸出来。柳春泥是独生女。柳春泥的死,也宣告了一个家庭从此陷入困顿。一切都恢复到平静时,张维却仍旧神情恍惚地游来荡去。特别是在下午和晚上入睡之前,他要么一个人坐在操场上,要么就是徘徊在无忧湖边。大约是柳春泥死后的第六天中午,他实在无法忍受内心的煎熬,跳湖自杀了。
  可惜,他很快就被人救了上来。李宽来看他的时候,他泪流满面说:
  “是我害了春泥。”
  李宽看了看这个刚刚从死亡线上下来的青年,有些痛心地说:
  “张维啊张维,你说说,你让我怎么给你爸爸交待呢”
  张维哭得更厉害了,他说:“你就对他说,我是给人偿命去了。”
  李宽苦笑起来,站了起来,在宿舍里走来走去,然后他对着张维说:
  “你心中的确很纯洁,有善根,这很好,但你也不能这样去死吧看来,在大学时不让你们谈恋爱是对的。你看,光你的恋爱就给我们带来了多少麻烦”
  张维不哭了,也沉默了。李宽走后,张维想了很久,突然间对恋爱充满了一种厌恶感。他觉得爱情是多么恶的一件事啊他再也无心理李娜了,再也不去注意吴亚子了。他想起自己再度求学不是为了来谈恋爱的,而是为了追求真理来的,是来寻找那个充满意义的世界的。当然,他仍然不去上课,而是去了图书馆。除了写作大量的诗歌外,他阅读哲学新物理学生物学数学人类学和性心理学等方面的著作。李宽说的对,北方大学有着一流的图书馆,这就是他的书房。每一天,当他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有点像马克思。想到这里,他也无比地悲伤,因为马克思还有燕妮,而他身边没有一个爱人。他觉得自己像尼采,孤零零地在挑战整个世界。
  除了睡觉,同学们几乎再也看不见张维。就是睡觉时见一面,张维也从不跟他们说一句话。柳春泥的死囚禁了他。他也自愿被囚禁。他不刮胡子,有一天中午,吴亚子远远地看见张维恍惚着过来了,但越到跟前越不敢认,因为到她跟前的这个人满脸的大胡子,头发也奇长。真的是一个马克思。张维正在思考,并没有发觉她。张维从她身边滑过去时,她感到了心痛。她越来越无法理解自己的爱人了。她站在那儿想大声地哭一阵,可没有泪水。她几次去找张维,张维不在。她给张维宿舍里的人带话,让张维回来找她,但张维没有找过她。她愤怒了,也大败而归。
  整个冬天,张维写了大量的超现实主义诗歌,很多杂志都将他的诗放在头条。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可是他的内心却越来越暗。在这半年多时间里,他读过的书太多了。他在所有的书里面,只寻找一个答案:人有灵魂吗人之前是怎么回事人死后又去了哪里宗教的答案他暂时不感兴趣,他要用科学来回答这一现象。但所有的书都让他失望。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校园里的绿又开始铺张起来,浪费起来。
  无数的黄昏,张维徘徊在无忧湖畔。他的头发越来越长,已经披到了肩上。不过,他的胡子在父亲的责骂下剃去了。现在,他像一个影视明星,仿佛在无忧湖畔正扮演矛盾中的哈姆雷特。他本来是不愿意留长发的,因为校园里留长发的人,除了那些唱摇滚的学生,就是爱踢足球的学生了,他自以为比他们都要高出许多,不愿意与他们为伍,当所有的人都来劝他剪去长发时,他又倔强地留下了。在一头飘逸的长发中,人们常常会蓦然发现一张无比忧郁的脸。就是这张脸把他与所有的人分开了。那纯粹而凝固的忧郁像一团紫色的火焰,那双多情的眼睛因为这忧郁而变得湛蓝了,像一汪被世人冷落太久的清泉。人们再也难以看见他的笑容,但凡有幸看见他笑容的人,都会立刻收敛自己的笑容,因为人们发现他那孩童般纯真的笑容里有片破碎的蓝天。但凡看见这笑容的人,是再也难以忘记他了。
  这被绿和春情装扮后的无忧湖看起来与他多么相似。
  黄昏时的无忧湖春波荡漾,半湖杨柳的倒影婆婆娑娑,忽隐忽现,不远处丁香轻轻袭来,将这个夺走过数条优秀生命的小湖裹成一个梦。它浑身透着一种非凡的美丽,美丽得带上了几份妖气。可北方大学的师生们并未觉得它妖,即使是妖,他们也热爱。在这小小的欲将蒸发的小湖里,漫漶着一股宁静的忧伤,你只要走近它,它就在浑然不觉中将你的心摘走,吹成一朵忧伤的浪花。敏感的人们便走了进去,带着笑容不知不觉地走向深处。这里曾经死过两个优秀的诗人,他们都曾经写下赞美这小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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