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因一纸遣送书而伤心离开的尹天翊,被好心的商队收留,一前往大戈壁,不料中途被流民营打劫。
尹天翊因为汉人的身分,被选为祭祀先祖的祭品,还得跟头目过一个晚上
铁穆尔率领大军赶到,总算救回心爱的王妃,小俩口尽释前嫌,平安回返乞沃真部落,准备参加祭敖包会。
除了繁琐的仪式要学习之外,尹天翊还得应付太子那海,以及当地百姓的鄙视
看来,王妃一职不是那么简单的呢
第一章
天气酷寒刺骨,狂暴的风雪从最北的乞尔吉山脉,横扫没有遮拦的纥尔沁大草原,整个世界都被厚厚的冰雪覆盖起来,白昼是昏暗而又短暂的,那轮毫无生气的太阳,在肆虐的暴风雪中,显得摇摇欲坠
顶着北风,眉毛和眼睫上都冻着霜花的尹天翊,艰难地随着运送黄羊的商队,往大戈壁的方向走着。
穿过大戈壁,便是中州,也就是金阈的领地,尹天翊现在只想回家,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浑浑噩噩地跋涉着。
回家以后要做什么
他不知道,也已经无所谓了,只要一想到铁穆尔,他的心就疼痛难当,喃喃地重复着,“我没有背叛你啊,从来没有”
风雪更大了,虽然穿着很厚的棉袍,外披毯子斗篷,脚蹬皮靴,那冷还是像削尖的竹签般拼命往皮肤里刺,他不是大苑人,他第一次体会到何谓刀子一般的“白毛风”,冷得直想哭。
商队的老板叫阿木古郎,是一个五十岁上下,宽脸直鼻,肤色褐红,土生土长的纥尔沁牧民,他经常往返于大草原和金阈边境,做黄羊毛皮的买卖,然后从金阈拉回瓷器首饰织布机等物,交给向他订货的牧民。
那天,他和三十多个手下,拉着三百多匹已经做过简单屠宰的黄羊,来到卜都附近的驿站,他看到驿站外面有三匹非常上等的马,心想是不是有贵族在这里歇脚。
大苑等级分明,阿木古郎不想惊扰贵族休息,就在外面搭起毡帐。
正当他和手下们忙不停的时候,驿站里走出两个虎背熊腰身穿裘衣的男人,两人腰间都别着镶玉石的蒙古刀,阿木古郎一看,就知道他们官阶不低,大概是千骑长,更加不想惹事生非了。
那两个男人,将驿站外的马匹一一牵进简易马厩里,然后拍了拍身上的雪,一边说话,一边走进暖融融的驿站。看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毛毡门帘后,阿木古郎也就继续忙自己的活。
但是突然地,他看到那两个男人脸色大变的冲出驿站,慌慌张张地四下寻找了一番后,跑进马厩,翻身上马,就像箭一样冲出了驿站,往白毛风将来的方向疯狂地疾驰而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阿木古郎如坠五里雾中,但是贵族们的事岂是他管得
摇摇头,他还是架起火盆抽自己的旱烟,等白毛风一停,他们就继续赶路。
可当他休息了一会儿,准备去篷车里搬些食具时,看到一个人蜷缩在里面,阿木古郎大吃一惊。
“什么人”他大喝,伸手,就把那披风掀了下来
“汉人”
看到那双受惊惶恐的眼睛,阿木古郎皱起白花花的眉头,汉人和大苑人的外貌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比如肤色,汉人的皮肤都偏白,而草原牧民的肤色偏褐,那是牧民们像鹰一样自由倘佯在天地之间的见证:还有眼睛,汉人的眼睛多是淡淡的琥琯色,水灵灵的,而大苑人的眼睛,就像夜晚一样黧黑。
阿木古郎的呼喝,一下子引来了许多牧民,躲在角落里的尹天翊更不知所措了,那些人围着篷车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是逃跑的孛斡勒奴隶吧”
“好像还是个少年,可怜呢。”
“老爹,怎么办呀我们还要赶路呢”
“可是我们也不能不管他啊,把他扔雪地里,准给狼吃了。”
“那送宫吗”
“送官太缺德了吧”
阿木古郎打量尹天翊片刻,用汉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会不会说蒙语”
面对阿木古郎一连串的提问,尹天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说实话,铁穆尔会很快找到他,可是如果说假话,万一他们不相信,岂不是弄巧成拙
久久地,尹天翊才犹豫地吐出一个词,“孛孛斡勒”
“果然是奴隶啊。”
“懂一点儿蒙语呢。”众人又纷纷低声交谈,“老爹,把他送回金阈去吧。”
按照大苑的法例,假若奴隶能独自越过大戈壁,回到金阈边境,那大苑骑兵就不会再追捕他,而是给他自由,但是如果在成功逃跑之前被抓住,那就是火灼之刑。
阿木古郎心地善良,他们商队曾经帮助过两个思乡心切逃跑的战俘,现在这个汉人又会说一点蒙语,过关应该会更加容易。
“喝点马奶酒,到帐子里来吧,”阿木古郎慈祥地说道,“不会把你交给骑兵队的,车子里冷,你会冻伤的。”
阿木古郎那双饱经风霜的眸子里,流露着牧民特有的淳朴和善良,尹天翊感激地点点头。
尹天翊迈下篷车,在那一瞬间,伸手扶了他一把的阿木古郎突然发现,那毫不起眼的毯子斗篷下的衣服,竟然是价值连城的雪豹裘衣,大吃了一惊
雪豹的皮毛呈灰白色,细密而柔软,由雪豹皮做成的裘衣,十分保暖,再酷寒的天气也不会冻伤,可由于雪豹生活在终年冰封的高山上,昼伏夜出,很难捕获,一般只拿它的皮毛做帽子,整件的裘衣,大概只有族长以上的贵族才会有。
一个穿着雪豹裘衣的孛斡勒
阿木古郎疑窦顿生。
在临时搭建的毡帐内,阿木古郎又再次打量尹天翊,除了穿着不合身分的衣服,这个汉人似乎没什么特别,也不像是小偷。阿木古郎决定,还是先观察他一阵。
之后几天的相处,阿木古郎发现他是一个话不多,能吃苦,而且还挺聪明的孩子,教他赶车扎帐篷煮奶茶,很快就学会,对人也很有礼貌,阿木古郎还满喜欢他的。
十七日后,商队接近大戈壁,俗话说露财是非多,大戈壁又有许多强盗流民,怕尹天翊穿着雪豹裘衣会惹祸,阿木古郎拿出自个儿孙子的旧棉衣旧靴子,把尹天翊打扮成普通牧民的模样,还送他一双很保暖的手套。
尹天翊很感激善良的阿木古郎,不仅救了他,还把他当作亲生孩子看待。
一天,当他们和另外一个商队擦肩而过的时候,尹天翊用雪豹裘衣,和对方的商人换了一个精致的驼皮酒囊,送给老爹做为谢礼。
阿木古郎很高兴,不过也很吃惊,尹天翊知不知道雪豹裘衣有多昂贵啊,就这样随便地交换掉了
这样的行为,又颇像不知百姓疾苦的贵族子弟。
但是转念一想,那是尹天翊的东西,他要怎么处理,谁都无权过问。
偶尔,他也发现,沉默寡言的尹天翊,会用一种哀恸的眼神凝望他们来时的方向。
真奇怪,他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金阈吗
为什么还用这样悲戚的沉痛的眼神,回望纥尔沁呢
他究竟在想什么
阿木古郎觉得尹天翊有许多谜,或者说许多哀伤,但是无论怎么询问都不开口,大概做为汉人奴隶,曾经吃过很多苦头吧。
唉
阿木古郎又在心中歎息。前几年的战乱,各部落都有男儿丧生,大家对汉人都十分仇视,可是别人家的孩子也是爹妈生养的,阿木古郎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们被活活打死,所以能帮就帮,一点也不后悔。
而今已经定了三十来天,等越过大戈壁,就到了大苑与金阈的边境,尹天翊也就能回到故乡了。
阿木古郎仰望着蓝天默祷,祈求腾格里长生天保佑他们,顺利穿过危机四伏的戈壁滩。
拖着十二辆板车五辆篷车的大商队,顶着风雪在大戈壁中央地带缓慢行进着,尹天翊知道离扎营的时间还早,即使冷得想哭,脸颊和手指都僵硬了,他还是一声不吭,跟在其中一架板车旁边,努力走着。他不想拖累老爹的行程。
远远地,他们看到一个用石头堆起来的敖包,孤零零地耸立在冰封的商道上,石堆上插有早巳干枯的柳枝,还有五颜六色的神幡。
尹天翊知道这些敖包对草原人来说是很神圣的,就像汉人的庙宇,是一定要跪拜的。
果然,商队到达敖包附近后,阿木古郎下了马,抽出随身携带的蒙古刀,割下一缯马鬃,又取了些干粮,大步走向敖包献礼,其他男人也下了马。
一匹拉板车的骆驼近日来腹泻,精神萎靡,此刻有些烦躁地用蹄刨雪,还想走出伫列,尹天翊跑过去用力拉住它,但是
隆隆的马蹄声就像夏日的惊雷,又像是一座山轰然倾倒下来,连大地都在震动,尹天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惶地左右张望。
远处,白茫茫的山梁后面,突然窜出了黑压压的一片人,他们举着火把大声吆喝,骑马飕飕飞奔下山坡。这是很危险的,万一马蹄陷入雪坑,折断了腿骨,人会摔个七窍流血,可这些人,像是十分熟悉地形,避开了积雪下面的坑洞,直冲商队而来
“是流民营”
“快把刀拿出来,点火点火”阿木古郎老爹在前边大喊,从马背上抽出一把镔铁大砍刀来。
马倌手脚发抖地从口袋里取出火石和小刀,他要点燃一根用红柳芨芨草和马粪制作成的火把,这火把冒出来的黑烟,在雪地上非常显眼,能让五里外的哨亭看见。
但是火把才点燃,流民营就已经气势汹汹地杀到,他们首先射出火箭,击中了篷车,燃起熊熊大火,然后用锋利的奇形怪状的武器,见人就杀,霎时,叫喊声打斗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马倌的头被一柄斧头砍了下来,血喷溅而出,雪地顿时变成了殷红色的地狱,骇人至极
对方大约有四十多人,和商队的人数相当,所以他们会首先砍死拿着刀反抗的牧民,尔后是没有反抗能力的老人和少年。
看到一柄长矛狠狠刺穿老爹的胸膛,尹天翊两眼一黑,跪倒在地。
“快,骑上马快走”混乱中,一个年轻的牧民用力推了推吓呆了的尹天翊,仓皇地说,“老爹交代过,若有强盗,让你先走,你是汉人,他们最憎恨的就是汉人”
他拉起尹天翊,才把他推向一匹马,一枝火箭就飕地射了过来,贯穿年轻牧民的脖子,直钉到后面的木板车上。
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尹天翊睁大眼睛,放声尖叫
“汉人”一匹高壮彪悍的蒙古马上,一个蒙着红色头巾的男人喃喃自语,他就是这帮土匪的头目。
他发现了跪在板车旁边的尹天翊,皱一皱眉,拿起他的武器,那装有铁链的大石锤直往尹天翊头上狠狠砸去
“呜”
悠长的号声划破天空,那是大苑骑兵即将赶来的讯号,大石锤在那一刹那间,砸在了尹天翊身边的雪地上,溅起几尺高的雪和汙泥,尹天翊跪在那里,动也没动。
“鞑子军队来了,拉上货,我们走”
强盗们呼喝着,骑着马,将所有的货物席卷一空,留下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往山谷那边狂奔而去。
尹天翊浑浑噩噩地跪在血泊之中,噩梦降临得太快,也太残忍,他抬起头,望着那些尸体,那些热情帮助他,甚至在最危险的一刻,还是只想着救他的人们
尹天翊的心,就像被锋利的锉刀来回地锉着。
他好恨,好痛为什么他平时不多学一些武功
为什么这么善良的人要死
为什么
尹天翊扑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忽然,有一个强盗不甘心没抢到值钱的宝贝,脱离已经远去的马队,独自折返,直冲尹天翊而来,年轻的奴隶也是能卖十几两银子的。
尹天翊只觉得肩膀一疼,人已经被拽至马鞍上,他倏然瞪大眼睛,想叫,嘴里被强塞进一团红布。
“唔唔”尹天翊愤恨地又踢又蹬,不肯服从。
男人狠狠扬了尹天翊一个耳光,显然是经常烧杀掳掠,从腰问抽出麻绳,俐落又强硬地捆了尹天翊的双手。
男人大喝一声,飞快策马狂奔,追向前面那扬起茫茫白雾的大队。
在颠簸不定的马背上,尹天翊仍然在挣扎,情急之下,他看到男人马鞍上悬挂着的武器,一把弯月形的匕首,想也没想,用双手拔出,用力扎向男人的大腿
一声狂躁的马匹嘶鸣,男人猛地勒停了马,以愤怒残忍的眼神瞪视着尹天翊,他拔掉匕首,顾不得包扎那汩汩冒血的伤口,穷凶极恶地卡住尹天翊的脖子,愤怒的骂着,像是要把尹天翊活活掐死
尹天翊拼命捶着男人的手臂,可是他根本抵挡不过男人的蛮力,眼睛前面一阵阵发黑,嘴角和鼻腔都流出血丝,他愤恨而不屈服的眼神越来越涣散。
就在命悬一线之际,流民营的首领赶到,他举起马鞭,制止了那个恼羞成怒的男人,在他面前嘀咕了什么,男人讪讪地放开了尹天翊。
“把他带回去,他活着比死了有用。”这么吩咐后,首领一夹马腹,疾驰到队伍的最前面。
由于流民营撤退的速度很快,大苑哨兵赶到后,追了十多里路,还是没有发现强盗的踪迹,便快怏收兵了。
暴风雪又刮起了,在茫茫风雪中显得毫无生气的太阳慢慢下坠着,尹天翊像被货物一样捆在马背上,茫然地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和雪花后面,那看似很近,却怎么也触摸不到的阳光
“铁穆尔”尹天翊微弱地翕动着嘴唇,意识越离越远
中州,金阈都城上京。
被送去大苑相亲的瑞王爷尹天翊,已经失踪三个多月了,这件事在皇宫内还是秘密,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大苑可汗铁穆尔披星戴月千里迢迢疾驰至上京,连亲卫军队都不带,如果不是为了那个突然失踪的王妃,还能为了什么
大苑可汗低声下气,心急火燎地赶到皇宫,却碰到一个钉子。
青龙帝找了一堆借口,不愿意见他,只是每日送礼设宴,招呼得无微不至,等好不容易同意见面了,可就是闭口不谈尹天翊的下落,一副“嫁出去的人,就是泼出去的水,既然覆水难收,王弟的下落于我何干”的样子。
对方是金阈天子,铁穆尔也不好硬来,更何况,还有那个狐假虎威,摆明看好戏的贺兰隆
这一日,铁穆尔是再也坐不住了,他的心在痛苦和思念中煎熬着,他好担心尹天翊,觉得他在某个地方受苦,每晚都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单衣
他愿意拿可汗之位交换,愿意拿生命交换,只要他最爱的人能够平安,但是就算这样也不行吗
铁穆尔心痛如绞,“天翊,你究竟在哪里呢”
因为强烈的思念,铁穆尔的双拳绷紧着,青筋暴突出手背,关节泛白,他不能再这样空等下去了,就算要和青龙帝翻脸,他也要找到尹天翊
“这里是御书房,未经通报,任何人都不得擅闯”
穿着黄铜铠甲的禁卫军着急地拦住铁穆尔,但是才靠近一步,就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打飞,铁穆尔昂首直入皇宫内院,没人能拦得了他,一个又一个禁卫军败下阵来,鼻青眼肿,丢盔卸甲,简直狼狈不堪
“砰”又一个士兵被连人带兵器的打翻在地,发出巨大的响声。
御书房内,正在批阅奏折的青龙帝停笔,抬起头来。
“天颀,别理他。”紫檀木书架那边,一个声音冷冷响起。
时值二月,天气还冷,偌大的御书房内架着一尊雕麒麟的黄铜暖炉,炉子里燃烧着银炭,炭火正旺,周围暖烘烘的,贺兰隆就坐在暖炉边一把铺了裘皮的圈椅上,查看着吏部递上来的文件。
贺兰隆不仅是护国大将军,也是尚书令,统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是众尚书之首,他要做的事,从官吏的任免考课调动,到百姓的户籍赋税屯田水利,可以说是无所不包,无所不统,比皇帝还要忙碌。
最初,贺兰隆是在皇宫前院的文华殿,和众一品官员一起商议国家大事的,但是他嫌那些老掉牙的官员迂腐,做事太慢,一些琐碎杂事都要商量几天,于是很多事情都绕过他们,独自决断。
但无论做了什么决定,都要经由皇帝御笔批准,方可拨款拟诏书等等,贺兰隆一天要跑十几次御书房,实在是麻烦,就干脆在御书房里安了家,有什么问题,想请示什么,就直接与青龙帝交谈。
青龙帝本来就宠他,现在能天天和他在一起,当然高兴。皇帝都点头了,其他大臣也不好说什么,就连贞太后也不声不响,在后宫静观其变。
除了商议政事下围棋和各自看书,两人会做一些屏退宫女太监的事情,而且通常都是贺兰隆主动,不知疲倦地玩着各种花式,也用上金箍核桃绳索等等折腾人的玩意儿,常常让青龙帝哭着求饶。
虽然贺兰隆做得有些过分,可从未让青龙帝受伤,再加上“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这条古训,众大臣就算知道实情,也当作不知道。
贺兰隆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有仇必报,又在权势上独占鳌头,贞太后也动他不得,所以,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些什么,唯恐惹火上身,搞不好还株连九族。
激烈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没有停止的迹象,贺兰隆的浓眉皱在了一起,觉得不能再无视了,放下一叠文件,站了起来,“皇上,臣先出去一下。”
“隆,”青龙帝无奈地搁下朱红笔,劝道:“总不能这样一直耗下去啊,还是实话告诉他,天翊不在皇宫里吧。”
“为什么”贺兰隆沉下脸来,那双水波灵动的凤眼,一生气便凌厉得过分,盯得青龙帝心惊肉跳。
青龙帝慌慌张张垂下头去,“朕的意思是他毕竟是大苑可汗,万一惹恼了他,那十万铁骑又逼近嵩阳关,这好不容易才平息的战火就”
“要打仗,有我呢”贺兰隆拿起青瓷茶碗,心里憋气,又没喝,重重地撂下,“就是因为不敢打仗,才会让蛮族欺负到头上”
“隆”青龙帝担心地瞥一眼紧闭的朱红门,贺兰隆骂人的声音那样响,显然是想给外面的铁穆尔听见。
“金阈乃天下第一大国,皇上天威赫赫,这口气不可以忍瑞王爷和亲还不到一年呢人就不见了谁知道他在大苑受了什么虐待,才会这样跑回家来”
“隆,这可能有其他原因,依朕看,铁穆尔也是一个痴情种”
起初,听到尹天翊不见的消息,青龙帝亦是勃然大怒,可这半个多月来,他又被铁穆尔的深情所感动,如果不是真的爱上了尹天翊,铁穆尔又怎么会只带几个亲信,就风尘仆仆来到金阈呢
想必铁穆尔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青龙帝想帮助他,可贺兰隆却不同意,还故意放出假消息,让铁穆尔以为尹天翊是回到了皇宫,只是躲了起来,不愿意见他,所以铁穆尔才每天都来要人。
青龙帝觉得贺兰隆这样做不妥,毕竟铁穆尔是独霸一方的皇帝,而且大苑的强弓硬弩铁甲精骑,又常将金阈守军打得落花流水。
青龙帝自觉和平来之不易,不想边疆战火再起,生灵涂炭,便站在铁穆尔这一边,可他又不敢强硬阻拦贺兰隆,因为贺兰隆若生气,铁定会把气出在他身上
那种三天三夜都不准他下床,逼他做爱的经历,一次就够了。
青龙帝怕得要命,所以只敢在旁边小声劝解。
“他痴心”贺兰隆又在滔滔不绝地叫骂,他和铁穆尔,本来就是见不得面的仇敌,“哼分明是没安好心,若真是爱得海枯石烂,矢志不移,还用得着来这里找人”
忽然,贺兰隆邪魅一笑,“皇上,既然他不喜欢这门亲事,我们也不必强人所难,就让瑞王爷一辈子待在宫中,不然,封个藩王也可以。臣就不信,金阈的国库还养不起一个王爷”
青龙帝无可奈何地摆摆手,示意贺兰隆小声些。
外面突然一片寂静,静得连风穿过窗櫺都能听见,青龙帝觉得奇怪,也有些不安,离开紫檀木书案,走向朱红门扉。
突然间这样安静,贺兰隆也很纳闷,思忖着,守护御书房的五百禁卫军,难道这么不堪一击
那万一真的来个穷凶极恶的杀手,毫无武功的尹天颀该怎么办
描金宫门被守在外面的太监无声地推开了,青龙帝迈出御书房,看到青玉台阶下,两排携武器的禁卫军钉子般站着,气氛压抑,仿佛人人都屏着一口气。青龙帝更觉怪异,抬首一看,整个怔住。
貂裘狐冠,锐气逼人的铁穆尔,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双膝着地,跪在了大殿中央。
青龙帝惶恐不已,脸色都变了,从来只有臣子拜皇帝,哪有皇帝拜皇帝之理他疾步上前,躬身道:“可汗,快请起这叫朕如何是好”
“我只想知道天翊在哪里恳请陛下告知。”铁穆尔低声下气道,没有一点起来的意思。
青龙帝拉又拉不得,劝又劝不起,无措道:“可汗,瑞王爷的下落,朕也不知道啊。”
“不是说他回到了宫中”铁穆尔愕然。
“你错了,他没有回来,”贺兰隆插话道,一步步走下还结着冰霜的青玉台阶,居高临下地看着铁穆尔,“他可是祭祖了列祖列宗之后,远嫁异邦的,他怎么还会回来要找,回大苑去找”
铁穆尔脸色蓦然一沉,凶恶道:“贺兰隆,你一直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只不过随口说了几句话,你自己当真罢了。”贺兰隆冷言冷语,火上浇油,“本来,不见了王妃来这里找就很可笑。”
“贺兰隆”铁穆尔被激怒了,被怒火灼红的眼睛射出两道寒光,抓起手边的长鞭,一跃而起
青龙帝还来不及阻止,两人就已经交上手,贺兰隆手中无剑,就轻盈一跃,用脚尖勾起一个士兵的长矛,转身应战。
贺兰隆最擅长的武器是青龙剑,不过长矛也是使得出神入化,为报上次被打败的仇,他每一招都十分凶狠,而且迅如闪电,锐利的矛尖气势汹汹,直击印堂气海脊中等要害。
铁穆尔愤而避开,威猛彪悍地甩出鞭子,鞭子所到之处,留下很深的印痕。
贺兰隆手握长矛,灵活应战,无论矛柄矛尖,还是矛身,都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再配合自身巧妙的轻功,一眨眼工夫已是十几个回合。
众士兵看得瞠目结舌,青龙帝焦急不已,想阻止,可是无从下手。
在外行人看来,贺兰隆招招狠毒犀利,稳占上风,可懂些武功的就会发现,贺兰隆脚下不稳,闪避仓促,实际上处于被动,而三十几个回合后,甚至连青龙帝都看得出来,贺兰隆陷于苦战了。
“这臭鞑子”贺兰隆有些招架不住铁穆尔那如暴风雨般落下的长鞭,一步步后退,最后,仓促飞掠上巍峨的大殿屋顶。
铁穆尔的长鞭紧随而至,啪地击中贺兰隆脚下的琉璃青瓦,数十瓦片应声而碎,哗啦一声巨响滑下屋詹激起无数尘埃和瓦砾,众侍卫惊呼,纷纷护驾。
“混蛋”贺兰隆暗骂,脚底一滑,急用长矛稳住身子。可就是这一刹那的失手,铁穆尔迅猛犀利的长鞭已经破空而至,“啪”像狼牙般狠狠绞住了贺兰隆的脖子
“隆”青龙帝大惊失色。
贺兰隆喉咙一紧,嘴角淌下血来,更加怒火中烧,他一手牢牢抓着铁穆尔杀气腾腾的长鞭,一手依然握着长矛,稳住自己的身体。“啪啪”他脚下的瓦片,因为承受不住加重的力道,又纷纷碎成了瓦砾。
两人在互较臂力和内力,铁穆尔冷森森地盯着贺兰隆,巨大的愤怒像烧红的火焰,他使力将长鞭绞紧。
贺兰隆也不甘示弱,唇边竟然还带着讥讽的微笑,他也拽紧铁穆尔的长鞭,两人的目光犹如嗜血的野兽在凶狠撕咬,非置对方于死地不可
但是在力道上,体态轻柔的贺兰隆明显弱于高大魁梧的铁穆尔,长鞭像贪婪的巨蟒一样越缠越紧,贺兰隆的呼吸变得急促,额角冒出冷汗。
“要杀你,很容易,”铁穆尔目露凶光,残酷无情地道,“青龙帝拿你没办法,可是对本王来说,你就如同草芥。记住,在你欺骗我的这段时间里,尹天翊如果遇到什么不幸,我一定拿你的人头陪葬”
满是瓦砾的屋詹下,青龙帝蹙眉仰视铁穆尔,一言不发。
“少废话”贺兰隆暗暗运气,恼羞成怒地说,“你敢杀就杀”
“总有一日,本王会杀了你”铁穆尔说着,睨视面色铁青的青龙帝一眼,飕地抽回鞭子,跳下屋顶。
他气势慑人,竟然没有人敢上前拦住,眼睁睁地看着他几乎拆了宏巍殿之后,扬长而去。
屋顶上,气得够呛的贺兰隆,眼神也是相当可怕,他没想到自己会再次输给铁穆尔,而且还输得那么难看,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突然咆哮一声,一脚踏穿屋顶,直接落入御书房内。
飞扬的尘土瓦砾碎石砖头,几乎将御书房变成废墟,青龙帝无奈,重重歎气。
在皇宫大打一场,愤怒离开后,铁穆尔马不停蹄地召集了所有的亲信商议。
种种可疑的迹象表明,尹天翊确实不在宫中,铁穆尔更加心急如焚,如果尹天翊没有回到金阈,那他还在大苑
辽阔无边,天寒地冻的纥尔沁草原,还有连绵的山脉,危机四伏的戈壁,铁穆尔无法想像,从小生长在皇宫内苑的尹天翊要怎么活下去
“可汗,”见铁穆尔面色发白,一旁的贴身护卫涂格冬细心安慰道:“汉人都说,吉人自有天相,王妃殿下一定会没事的。”
“察罕没有消息,乌力吉也一无所获尹天翊是汉人,又穿着雪豹裘衣,应该会很显眼才对,怎么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
铁穆尔定睛注视着桌上的大苑地图,像是要从那里面找出尹天翊的身影来。忽然,他看到卜都驿站,脑中灵光一闪,咬牙道:“是商队”
“商队”众人一怔,索鄂勒瞪大眼睛,也看着那个驿站标志,吃惊道:“可汗的意思是,王妃是被那运黄羊的商队藏起来了”
“天翊是在卜都附近的驿站失踪的,当时在刮白毛风,他走不了,而且就算冒险往前继续走,下一个驿站要五百里才到,以他的体力,怎么可能在暴风雪中走那么远”
众人恍然大悟,不过心里又疑惑,如果尹天翊是被商队救了,走得会更加快,算算日子,也该到金阈了啊
“糟了”多傑大叫。
说到商队,他突然想起来一个多月前,有个运黄羊的商队在大戈壁中央被流民营洗劫了,听说还死了很多人,可那个时候,他们为寻找王妃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也就没有像往常一样,一级级上报派兵追剿,只是让骑兵队加强巡逻而已。
多傑面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下,“可汗,请让臣以死谢罪吧”
“什么”铁穆尔不明白。
“都尉苏日格曾向臣彙报,一个运黄羊的商队,在戈壁滩中央被流民营打劫了。”
多傑越说越悔恨交加,无地自容,“臣该死,擅作主张,让苏日格不要惊扰可汗,派出阿尔布古部落的骑兵队加强巡逻就可以”
铁穆尔勃然大怒,“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以擅自拦下”
多傑惶恐磕头,索鄂勒赶紧劝道:“可汗,臣想多傑将军也是无心之失,大戈壁滩向来有强盗流寇出没,不过都成不了气候,所以多傑将军才会自作主张,让阿尔布古的骑兵队处理这件事情,请可汗息怒。”
空气似凝固了一般,铁穆尔怒容满面,握着桌沿的手指一用力,那厚实的桦木便断裂成了两半,众人惶恐跪下。
“流民营吗”铁穆尔咬牙切齿,“涂格冬”
“臣在”既是可汗贴身护卫,又是万骑长的涂格冬朗声应道。
“备快马,通知戈壁滩驻扎的炎军,我们即刻回大苑。”铁穆尔下令道。
涂格冬领命,急步走出屋子,其他人都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多傑仍然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
铁穆尔焦灼不安的视线,望着阳光下的庭院,尹天翊果然在某处受苦
涂格冬做事很快,顷刻工夫就准备好了马匹和干粮,众人呼啦涌出,上马。
铁穆尔骑在马背上,注视着厅堂里面如土色的多傑,严厉道:“多傑,你和索鄂勒一起留在上京,盯紧贺兰隆,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回大苑。”
“是,可汗。”不能跟在铁穆尔身边,多傑很难受,可他也很清楚,他犯下如此大错,铁穆尔没有砍他的头,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第二章
几片蓬松的浮云拂尽了天空,天气仍是寒冷刺骨,一个被冰雪封印了的山谷里,零乱地竖着几十顶脏汙的帐篷,帐篷前有火堆,火堆上架着大铁锅,锅子里煮着马肉或者野菜。
龙蛇混杂,居无定所,这就是流民营。他们之中有犯事被部落驱逐的牧民,有沙漠强盗,有穷困潦倒的乞丐,也有从事风尘的妓女,虽然他们说着不同的语言,穿着不一样的衣服,却是一个整体。
流民营也是一个大部落,有头目,有规矩,有等级,他们靠流浪和打劫商队为生,尹天翊就是被这帮人掳来的。
“喂,水还没有热好吗”一个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妓女,佣懒地拉开帐篷的一角,呼喝道:“快点行不行老娘要洗澡”
说完,她狠瞪了一眼在雪地中烧水的尹天翊,扭身回去了,不一会儿,帐篷里又传出淫荡无忌的笑声。
这个女人是头目的情妇之一,仗着头目的宠爱,自认为是流民营的“女统领”,找了不少奴隶服侍她,对着奴隶们她是又踢又打,从不手软。流民营本来就是强盗窝,对于各种虐待众人司空见惯,尹天翊就因为逃跑,被强盗们打过好几回。
手指冻得发红裂开,手腕上还有被鞭打的伤痕,尹天翊将捡来的树枝折断,塞到大铁锅下面,一言不发地看着火堆。
旺盛的火苗是那样炙热,树枝劈啪作响,尹天翊眼眶微湿,好想铁穆尔
记得那个时候,铁穆尔中了一箭,让他生火堆,可是他连火石是圆是扁都不知道,怎么会生火呢
铁穆尔暴跳如雷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尹天翊不由笑了,最后,还是铁穆尔自己动手把火堆燃了起来。
无论怎么霸道,无论怎么生气,铁穆尔从未真的伤害过他,为什么他现在才发现铁穆尔的温柔呢
失神地看着开始沸腾的大铁锅,尹天翊忽然又猛摇头。不对,铁穆尔已经不要他了,一纸“遣送书”,将他送回了金阈,送回那个已无他容身之处的皇宫,他究竟还在期盼什么呢
现在的他,只是强盗们的奴隶,挨打是家常便饭,忍气吞声地活着,只求阖眼的那一日能看到故乡的土地而已。
可是明明已经是这样哀恸,明明已经决定放弃一切,为什么他还是好想铁穆尔
思念与日俱增,草原的沉寂,草原的空旷,一草一木都似变了铅铁,重重叠叠压在他的心上,为什么会如此痛苦呢
眼前朦朦胧胧的,尹天翊魂不守舍地看着火堆。
“救命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
营地前方,有个女孩在大声哭喊,她说的话尹天翊听不懂,可是几个强盗围上去想做什么,他十分清楚,这种事在流民营十分常见,所有的女孩都是强盗们的奴隶。
“呀”少女的惨叫声划破天空,男人们将她推倒在板车上,踹着她的肚子,粗暴地扯下她身上的布衣。
少女附近,人们煮饭的煮饭,缝纫的缝纫,神情是如此漠然,没有人伸出援手。
强盗们哈哈大笑,女孩泪流满面,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
看到少女在微弱地呻吟着,尹天翊的仇恨被点燃了,他无法再忍耐下去,他拿起地上的木瓢,舀了一勺沸腾的滚水,就冲了过去。
“哗”
滚烫的水泼上一个赤裸男人的后背,一声刺耳的惨叫,活像戈壁滩上乌鸦的叫声,男人艰难的摸着被烫起血泡的背,愤怒地转过身来,“这个杂种”
强盗们一下围住了尹天翊,附近的人也因为尹天翊莽撞的举动而睁大了眼睛,但她们的眼神依然是木然的,只是想看看这个汉人奴隶会被怎样打死而已。
“啪”
眼睛前面满是星点,尹天翊被一个耳光扇得摔倒在地,左耳一下子听不见了,但是很快他又被人拎着衣领提了起来,狂暴的摇晃几下后,重重地掼到了地上,一只脚立刻踏上了他的胸口。
尹天翊两眼发黑,胸口痛得喘不过气,他仓皇地抓住那只脚,但那只脚还在下狠劲踩踏,尹天翊痛得脸色发白,双腿拼命蹭动着,鼻子里流出血来。
“这是又怎么了”一声咆哮,一个膀阔腰圆的男人,裹着红色披风,大踏步地从后面的营地走过来。
这个男人就是他们的首领,叫查干巴日,意思是白虎,可尹天翊觉得他一点都不像白虎,他长着一张黝黑又狰狞的脸,脸的右半边像被火烧过,凹凸不平的疤痕煞是可怖。
其次,他杀人如麻,阿木古郎和其他牧民就是被他杀死的,而且老人和小孩他也不放过,尹天翊亲眼见到他骑着马踏过一个婴儿,还放火烧了那个被打劫的部落。
白虎是驱除邪恶的圣兽,而这个男人,只不过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强盗而已。
强盗们指着地上的木瓢和那个衣裳凌乱的少女,用弋族语言怒气冲冲地吵闹,意思是少女是他们的战利品,尹天翊打扰了他们享用自己战利品的权利,该被打死。
查干巴日布满老茧的手握着挂在腰间的大刀,默不作声地看着少女,又看了看地上的尹天翊,突然抽出刀,阔步走向女孩。
看着那把冷森森的,反射着太阳光线的弯刀,被高高地举起,尹天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
“不可以”怒气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四肢在发抖,“你要做什么住手”
尹天翊大叫,奋不顾身地爬起来,冲上去拉住了男人的胳膊
“滚开”
身体被巨大的臂力甩出很远,撞上一旁的杂物,尹天翊痛得冷汗直冒,在冰冷的雪地上蜷缩起身子,一时无法说话,吓得魂不附体的少女,一边说着求饶的话,一边磕头如捣蒜。
查干巴日觉得无趣,就这样收回了刀,转身,对那几个男人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尹天翊听到过多次,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男人们听到这句话后,脸色有些变了,但不再闹事,各自散开,去其他帐篷里找女人了。
查干巴日也离开了,尹天翊仍然觉得胸口很痛,他站不起来,少女仍旧在磕头,直到所有人都走远了,她才停了下来,战战兢兢地走到尹天翊身边。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了一下尹天翊蜷缩起的身子,然后像下定决心似的,她使劲搀扶起尹天翊,慢慢走向她住的帐篷。
这是一顶到处是破洞的帐篷,北风畅行无阻地灌进帐篷,门帘在啪啪飞舞,毯子和被子很脏,帐篷一角,煮食的锅子黑乎乎的。
少女让尹天翊在毯子上躺下,尔后转身麻利地忙着什么,尹天翊看到她在烧火,一会儿后她站起来,重新回到简陋的床边。
少女的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羊毛毡布袋,还有一个针灸包,尹天翊很吃惊,这个女孩竟然懂得医术。
“嗯”少女很轻地开口,“我叫乌勒吉玛,你可以叫我吉玛,刚才谢谢你。”少女深深的鞠躬。她不仅懂得医术,说的还是汉语
在万里之外的大山脉某处,居然能听到久违的汉语,尹天翊太激动,猛地撑坐起来,胸口一阵刺痛,又“啊”地躺了回去。
乌勒吉玛急忙解开尹天翊的棉衣,看到胸口那一大片发紫的瘀青,倒吸一口气,那些强盗太残暴了,她赶紧说道:“你别急,快躺下。”
“你怎么会说汉语”尹天翊听从她的话躺下,还是难以置信。
“我是骀蒙部落的药师。”
“药师”
“就是专门采药制药,给人看病的女大夫。药师是世代继承的,我十岁就会针灸,所以不用害怕。”
她从针灸包里拔出一根银针,找到穴位,指尖轻轻压着,熟练地插入银针,尹天翊感觉伤处一阵发热,但是不怎么疼。
乌勒吉玛抽出银针,看了一下针尖,没有流血,稍稍松了口气,收好针,又拿起一个羊毛毡布袋,说道:“这里面有红花赤芍益母草和水蛭,都是活血化瘀的药,刚才用雪水煮过了,敷在伤口上,两二天就会好了。”
听到布袋里面有滑溜溜又黏乎乎的水蛭,尹天翊的脸孔抽搐了一下,但是在金阈,也有大夫拿水蛭来治疗病患的伤口,所以尹天翊还是接了过来,小心地按在胸口上。
唔被打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痛着,可是还能忍受,尹天翊放松了绷紧的身体,看来他又逃过一劫了,不过在流民营,他还能逃多少次呢
尹天翊抬起头,第一次注意到乌勒吉玛的模样。
乌勒吉玛的脸孔圆圆的,肤色较黑,眼睛非常大,她的红色头发细长干枯,蓬蓬松松地直垂到腰部,她的身形苗条纤巧,脖子上戴着一串动物牙齿项炼,穿着一件破掉的彩色布衣。
这件布衣五彩斑斓的花纹,大概暗示着吉玛药师的身分,只是它现在很脏,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花纹了。
发现尹天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乌勒吉玛的脸孔有些红了,腼腆的低下头。
尹天翊才发觉自己的唐突,脸红道:“啊,对不起我我叫尹天翊。”
“你是汉人吧”乌勒吉玛虽然相貌平平,她的声音却像黄莺一般动听,“为什么汉人会在流民营里呢”
“这个”尹天翊无法回答,乌勒吉玛会在这里,肯定是骀蒙部落被强盗摧毁了,而他
见尹天翊讷讷地不知道该怎么说,乌勒吉玛立刻想到尹天翊可能是逃跑的战俘,愧疚道:“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不,不是的”尹天翊赶紧坐起来,“哎呦”一下扯动伤口,痛得脸孔变色。
“你怎么样”乌勒吉玛扶住他,才想起来尹天翊腹部也有伤,紧张道:“是不是哪里很痛让我看一下。”
“谢谢,不用了,我不疼。”男女授受不亲,胸口的伤就罢了,怎么可以脱下裤子呢
读礼记和论语长大的尹天翊,慌张地推拒着,脸孔都涨成了猪肝色,乌勒吉玛愣住,很稀奇,这有什么难为情的
“你可真有趣,脸红得就像猴儿屁股。”
尹天翊更是连脖子根都涨红了,嗫嚅道:“我没见过女大夫呀。”
乌勒吉玛笑了,觉得尹天翊真是好单纯,不再捉弄他,“我知道,汉人都说男女有别,不过,你的蒙语说得真不错呢。”
“哎”尹天翊一呆,“你的汉语说得才好呢,我只会说一点点”
虽然铁穆尔凶巴巴地逼他学蒙语,可是他没有用心学,因为铁穆尔挑选的侍卫都会说汉语,有什么不明白,直接问他们便可以,可如今再也没有人为他翻译了,他要连说带猜,才能和别人沟通。
“骀蒙部落在山里,和牧民不一样,我们是靠打猎和采药为生,阿爹经常带我去拜访汉人的医生,所以我会说汉语。不过,骀蒙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乌勒吉玛黯然神伤。
这个时候,帐篷外又传来吵闹声,还有婴儿的啼哭声男人的咒骂声,乌勒吉玛的脸色越加灰暗了,心神不宁地摆弄着胸前的动物牙齿项炼,她很清楚,她只是避过一时而已,将来还是会被这些强盗凌辱。
“吉玛”尹天翊担心地看着她,他是男人,就算反抗强盗,最多也就是被痛打一顿而已,吉玛就
“我们逃出去吧”尹天翊突然说道,两眼放光地看着她,“与其像野狗一样被打死在这里,还不如逃出去刚才,被他们打倒在地的一瞬间,我突然好不甘心我怎么可以就这样死掉我要为自己平反,我要知道答案,我想问他”
送我走,你有后悔过吗
尹天翊在心里默念,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他只问这一句话,得到了答案之后,铁穆尔要杀要剐,都随他去了,对这个一点都不需要他的世界,他毫无留恋。
尹天翊的话,乌勒吉玛没有听懂,但是第一句话很清楚,就是逃跑。
她也早就想逃了,自从部落被毁,她就一直过着牲畜般的生活,她想她的阿爹,虽然家徒四壁,可却是幸福的。
那天很多人都逃到了森林里面,不知道阿爹还活着吗
乌勒吉玛再次紧紧攥住胸前的项炼,祈祷般喃喃自语着,“孛日帖赤那”
尹天翊知道这个词,因为当初铁穆尔指着那迎风招展的蓝色旗帜,告诉他,上面的图腾就是孛日帖赤那,意味草原的主宰苍狼,而他铁穆尔就是狼王,无所畏惧的,驰骋天下的狼王。
尹天翊想,乌勒吉玛胸前的项炼,大概就是狼掉落的牙齿。游牧民族有各种各样的图腾崇拜,白鹿熊海青鹰等,而苍狼是最受人崇敬的。
乌勒吉玛默祷完毕,对着苍天施以一礼,然后看着尹天翊,坚定地说道:“要逃,我们今晚就逃,不然你”
“我怎么了”
乌勒吉玛咬了咬嘴唇,面露难色,“他们说的是弋族语,就是西北边那个野蛮的民族,他们掳劫你,不杀你,是因为他们要用你祭祖先祖。”
“那是什么意思”尹天翊听得一愣一愣。
“每年,他们都会俘虏一个人,在某日黎明之时,把人放在光滑的石头上,用刀挑断手筋脚筋,再割开十六处皮肤放血,引来乌鸦吞食,这个就叫“用人”,“用人”通常都是男人,所以他们选中了你。”
尹天翊吓得面如土色,舌头僵住了,声音也窒息了。
这“用人”,不就相当于中州的凌迟酷刑吗
不他才不要被乌鸦撕扯得面目全非光想像就手脚发冷,如果真要被用来祭祀什么先祖,他宁可先咬舌自尽。
“还有”乌勒吉玛犹豫地说,“在“用人”之前,他们会强迫你先“沐浴”和“通灵”。所谓“通灵”,就是架起和先祖灵魂沟通的桥梁,只有“通灵”之后,你才是真正的祭品。”
“你是说,我还要被鬼附身吗”尹天翊惊恐地问。
乌勒吉玛轻轻摇头,“不是附身,是和弋族头目,也就是那个查干巴日过一个晚上。”
犹如晴天霹雳,尹天翊惶然睁大眼睛,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他差点被打死的时候,查干巴日都出来阻止,原来是他的身体还有这样的用处。
真是太可笑了,这是什么歪风邪俗
不仅要他一点一点痛苦地死去,还要他死之前,连男人的尊严都没有吗
能碰他的人只有铁穆尔,只要一想到其他男人将要碰触他,尹天翊就一阵翻江倒海的反胃蟊贼,你休想
尹天翊强忍着胸腹部的疼痛,站了起来,乌勒吉玛不知道他做什么,只知道尹天翊还需要休息,她扶住脚步不稳的尹天翊。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帐篷的门帘被人一把拉开了,查干巴日的几个手下杀气腾腾地站在门口,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刀和绳索。
“你们要做什么”乌勒吉玛喊道,惊恐万状地挡在尹天翊身前,但她一个柔弱的少女,怎么抵挡得过这些血腥的悍匪
混乱中,她被人粗鲁地踹倒在地,尹天翊急忙去拉她,匆忙中,灵机一动,在她耳边嘀咕道:“吉玛,大戟。”
他话音刚落,就被人拽了起来,刀尖抵上脖子,尹天翊不敢再动,看了乌勒吉玛一眼后,就被男人们拖出帐篷去。
这一次,倒是人人都走出帐篷来围观,争先恐后地看着,还指指点点,很像是被押着游街,尹天翊心里七上八下,他现在只能指望乌勒吉玛领悟那句话了。
“大戟”乌勒吉玛低声重复,觉得尹天翊很聪明,这句话大概只有她才懂。
大戟,蒙语叫甘遂,性苦寒,有毒,是泻药的一种,尹天翊的暗示是叫她下毒,她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想过,草药可以用来下毒呢
只怪她以前是大夫,只知道医病救人,忘了一句俗语良药亦是毒草
尹天翊的提醒犹如醒醐灌顶,让她恍然大悟,赶紧掀起脏汙的毛毯,用双手扒开下面的软土,挖出自己收藏起来的驼皮药囊。
里面有许多风干的药草,其中一种叫乌喙,是草原上的万用神药,将它煮熟可以用来治病,有回阳救逆的功效,但假若直接碾成汁水,便可作为致命的毒药,涂在箭尖上用来射杀猛兽。
乌勒吉玛看着乌喙,把心一横,把药草塞进衣襟里,站起来,急步走出帐篷
尹天翊被三个男人架到远离营地的一个小坡地上。
冷风如刀,静是唯一的声音。
尹天翊被迫跪在冰冷彻骨的雪地上,两个男人分别按着他的左右肩膀,另一个男人,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铁锹,刺啦一声,凿穿坚实的冰面,立刻听到了水流声,原来这是一条冰冻的河流。男人扔掉铁锹,拿起一个锡壶,弯下腰去灌水。
难道这就是吉玛说的沐浴
尹天翊刷地面无血色。开什么玩笑用这可以冻死人的冰水来洗澡
不用凌迟酷刑,他就已经被折磨死了。
“放开我你们这些刽子手强盗奸贼放手”
尹天翊拼命挣扎,无奈手臂和肩膀都被牢牢制住,小腿也被男人们踩住,他站不起来,才一抬头,“哗啦”一灌冰冷的河水迎面浇下。
“阿嚏”尹天翊立刻打了一个大喷嚏,眼睛里鼻子里嘴巴里,全都是砭人肌骨的冰水,寒冷像无数根细针直扎皮肤,尹天翊剧烈地颤抖起来,牙关咯咯直响。
“哗啦”又是一大灌水迎头淋下。尹天翊满身都是水,头发披在面颊上,十分狼狈,因为嘴巴里呛了水,他猛烈地咳嗽着,头痛欲裂。
最后一灌水倒下来的时候,尹天翊哆哆嗦嗦,嘴唇已经冻得发紫了,他的手和脚已经失去知觉,无力再反抗强盗们的暴力。
他们拿起一张羊毛毡,包裹了浑身湿淋淋的尹天翊,把他扛起来送去头目的帐篷。
从头到尾,尹天翊都没有被当做是一个人。
尹天翊不停地发抖,发梢结了冰霜,有些意识不清。查干巴日的帐篷里架着熊熊燃烧的火炉,妓女们已经全被赶了出去,除了火炉,帐篷中央还有一张简易的长桌,上面放着野果羊头马奶酒吃肉用的小刀,还有一些尹天翊叫不出名字的食物。
查干巴日抓了一把炒米,丢进锡碗里,又倒了马奶酒,拿刀尖搅合了一下,递给尹天翊。
“吃”他粗声粗气地说,尹天翊接过,可是手指依然僵硬,他使尽全身力气,才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唔咳咳”尹天翊从未喝过这样难喝的酒,不仅辣气冲鼻,还有很浓的腥臭味。他很想吐,但是为了让身体能够活动起来,他咬紧牙关,将酒咽了下去。
查干巴日坐在垫子上,一直盯着尹天翊看。
他并不喜欢尹天翊,瘦弱的身材,平凡的脸孔,他选中尹天翊,只不过因为弋族讨厌汉人,尹天翊看上去正合适用做祭品而已。
他对“通灵”也早已麻木,只想快点结束,看到尹天翊喝过了马奶酒,便一把抓过尹天翊的胳膊。
“把衣服脱掉。”查干巴日漫不经心地说道,想把尹天翊压到地毡上面,但是他突然一愣,像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盯着尹天翊的眼睛,那双眼睛倒是很漂亮,清明如溪涧,琥珀色的瞳仁也很特别,就是没有一丝畏惧和顺从的意思
查干巴日心里一惊,才发现尹天翊是那样清醒而愤怒地瞪着自己。
对了,他之前想到的事情是,尹天翊被绑架上马,抽出匕首用力扎向男人大腿的样子,他怎么能忘记这个看上去瘦弱的人,其实是一匹倔强的野马,随时会踢伤人呢
他的刀呢
查干巴日想到了他随手放在桌上的吃肉用的小刀,才抬头,胸口就一阵剧痛,那柄刀经由尹天翊发抖的双手,刺入他的胸膛不过,由于尹天翊不会武功,又在瑟瑟发抖,刺得不深,也不准,并没有伤到要害部位。
“你竟敢”
查干巴日想说话,可是却吐了一大口血,他觉得奇怪,这么小的伤口,怎么会痛得全身肌肉都痉挛呢
查干巴日的手越来越用劲地攥着尹天翊的手臂,一脸痛苦和茫然,尹天翊使劲挣扎,手臂被勒出深紫的痕迹,可是查干巴日仍然不放开。
“这个呜”查干巴日拔掉小刀,像小山一样轰然摔倒在尹天翊身旁,他眨了眨眼睛,忽然发现自己的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看不清楚尹天翊的脸,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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