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梦未央》第四章 夜半惊魂

  我在门的上沿摸到大门的钥匙,推门而入,一股寒气袭来,伴
  这是我曾经的家,一栋二层小楼。
  我清楚地记得,曾在阳台上偎依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撒娇。曾在父亲的书架下用那双早熟的好奇之眼搜寻知识的宝库,比如《金瓶梅》《人之初》。
  也曾蹲在地上如痴如醉地听爷爷讲后山的美女吊死鬼勾引村民的故事。
  后山的风垭口的老核桃树下,一到傍晚,常有穿着红肚兜的长发女鬼坐在红丝绸上荡漾。
  男的看到了不由自主地断了魂儿,色眯眯地跑过去跟她一起荡,第二天,树下只剩这男人赤裸的干尸,据说还一脸的淫笑,被爽死的。
  以前我们常去那一边荡秋千,一边乐呵呵地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听了这个故事后我们心想操了,那里可不是荡起双桨的地儿,说不定荡着荡着跟女鬼荡上了,晚上女鬼来床头找自己玩。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大白天的都不敢打那老核桃树下过,除了怕吊死鬼,还怕树上硕大的花毛虫掉进脖子里。
  传说这女鬼生前是个寡妇,丈夫被地主杀了,自己被地主强暴后在树下上吊,阴魂不散。
  地主自然要在这种故事里背黑锅,我爷爷告诉我,原来镇上的地主是乡绅,常常救济穷人,修马路,修功德,**寡妇的故事亏那帮孙子编得出来。
  我爷爷还说过,每到满月时,山野的鬼怪满血复活,游荡到人世间吸取阳气。
  从窗户望出去,旷野静谧得让人绝望,没有城市里的汽车马达声,连昆虫的鸣叫都显得那么文艺范,仔细听,能听到远处河水哗啦啦的流动声。
  在镇口陈打枪的小卖部买了蚊香,这么多年了陈打枪还那副奸商样儿,这蚊香把老子熏得七窍生烟,倒把蚊子熏得兴奋异常,像战斗机似的不断向我俯冲。
  我想这他奶奶的是人香还是蚊香啊,仔细一看牌子,“抢手”牌蚊香,“抢”字提手旁那一撇故意扭扭捏捏,看上去就一“枪”字。
  北宋欧阳修写过《憎蚊》一诗,说:“虽微无奈众,惟小难防毒。”
  鲁迅也说过,跳蚤跟蚊子比,蚊子欠揍,因为跳蚤耍酷,吸血时一声不响,蚊子未叮之前,唧唧歪歪发一篇大议论,叫人心烦。
  月光斜射进窗户,像在地面铺上了一层霜,半个屋子亮堂堂,映出了外面树林斑驳的影子。我一边挥手驱赶蚊子,一边试着入睡。
  半睡眠状态,耳朵里响起咚咚的敲击声,我希望是梦,但翻身起床仔细一听,确实是敲门声。
  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楼下,敲门声戛然而止。
  我问:“是谁?”
  无人应答。
  再问一声。
  依旧无人应答。
  正寻思要不要开门,想到应该是尹德基的恶搞,想反恶搞他一下。
  我悄悄来到门口,猛地推开门,迎头撞上一张苍白的人脸,我“哎呀”一声惊叫。
  定睛一看,是个老头儿,尖嘴猴腮,留着小胡子,脸色白如石灰墙,穿着一件褶皱的白衬衫。
  我还没来及开头,老头儿凑上来说:“小宇啊,怎么都不认识我了?”
  仔细端详他才回忆起来,这个老头儿叫周华,我们都叫他周伯。
  周伯,成都都江堰人,sc大学中文系毕业。刚进大学时,特殊时期打断了正常的教育程序,被发配到桥边镇劳动改造,最后对这里的山水有了感情,“特殊时期”结束他回学校完成学业后主动申请到桥边镇,被安排在派出所做文职工作。
  桥边镇的派出所名存实亡,当时只有两个人,工作相当清闲,常有中老年妇女到派出所找周伯搓麻将,搓得风生水起。
  除了周伯,还有个叫文武的小伙子,文武这货特别厉害,只有两件事不会做:这也不会,那也不会。连麻将他也不会,只会天天跟猪一样在屋里睡大觉。
  周伯没事便到处闲逛,经常到我家以借书名义蹭饭,每次来都会跟我父亲摆龙门阵摆到半夜三经,意犹未尽。
  那时我特有精力,在家练倒立行走,他看后非常喜欢,夸我骨骼奇异,将来要成大事。
  再加上我喜欢翻腾父亲的书架,几岁便抱着《红楼梦》《金瓶梅》《姑妄言》读,周伯惊讶地对我父亲说,哎哟,这孩子不得了啊,是块真宝玉,好生雕琢,定成大器。
  父亲说,这镇上能够得到自己思想高度的,只数这周伯了。
  周伯最喜欢看《福尔摩斯探案集》和《亚森罗宾探案集》,他给我讲福尔摩斯多么牛逼,各种神推理,作者写到后来把福尔摩斯写死了,读者不愿意,写信威胁他不把福尔摩斯写活就去暗杀他。
  可惜小镇民风古朴,路不拾遗,没有案子让他像福尔摩斯施展手脚,令他郁郁不得志。
  睡觉不锁门,天黑不收衣并不是传说,街坊邻里心无城府,再加上宗族血缘的巩固,小镇的治安好得没治。
  直到尹德基的妹妹和温幺娘的双胞胎孙子离奇失踪,桥边镇民风古朴的神话顷刻间坍塌。
  但居民更愿意将他们的失踪归祸于神秘的自然力量,不愿相信镇上隐藏着喜欢囚禁、杀害小孩的变态恶魔。
  案发后,周伯到我家跟父亲聊天,他们第一次出现了分歧。
  父亲让他好好查,他把诱因归结到河床被毁惹怒了河神。
  我虽年纪小,是非还是明白的,对周伯的渎职心生恨意,甚至将尹婷的失踪归罪与他。
  他对我说,你还小,以后你会懂。
  今天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想不到已经老成这样。
  出于礼貌,我向他问好。
  他诡异地盯了我半天说:“跟你老汉儿长得真像,都是盖面子。”
  我请他进来。
  他摆摆手:“不了,看到屋里亮着灯,觉得奇怪得很噻,是你回来了就好,过两天过来喝酒。”
  我礼貌性地答应了。
  周伯又盯着我看了半天,说要告辞,又神秘兮兮地说:“这屋阴气重,屋后都是槐树,要常住得把树砍咯。”
  几棵槐树据我爷爷说是当年打完屋基才长起来的,我们这里的人将这类花花草草叫做“疯木”。
  所谓疯木,就是不讲理由不受人为因素制约的植物,哪里有土壤和适合它们生存的环境,它们就在哪里安家,自由自在,逍遥一世。
  镇上气候湿润,植被茂盛,有的树木硬是从人家的房子里长出来,霸气侧漏,但宣兵夺主惹主人不高兴,只能被砍掉。这是命。
  我爷爷说,哪来疯木,这世界上人最疯,木怎么会疯,所以决定不砍屋后的槐树,任其生长。
  多年后,我仍回味着疯木的概念,它们仿佛科幻片《创战纪》里面虚拟世界里面的“土著”,不是程序员设计的产物,而是土生土长的东西。
  正如一汪水中总有鱼虾生成,一堆沃土里总有植物长出,自由的生命从来不受限制。
  简体字的“树”字可以拆成“木”和“对”,在我看来,木无论长在哪里都是对的,不要去砍掉,不然便违背了自然法则。至于鬼,常驻人心而已,心诚之人,还怕什么妖魔鬼怪。
  我嘴里应着周伯,心里却想这老头儿看来真老糊涂了,白上了著名大学的中文系,读的书不知道都读到哪里去了。
  回到楼上,听窗外秋声阵阵,无法入睡。
  从bj回来,除了带回一些必需品之外,带得最多的便是书,整整两大箱。书我舍不得扔,这种恋书癖从我父亲那里继承过来,一直没有改变。
  我
  古人认为,世间万物都是平衡,有阳必有阴。如果对于某事物来说,阴所占的比重层面比阳大,那么我们就称之为阴阳失调,阴气太重。
  男人属阳,女人属阴;白天属阳,夜间属阴;天上属阳,地下属阴;山属阳,水属阴。每年每月,每时每刻都分阴阳。
  那年三个小孩失踪后,一装神弄鬼的道士说镇上有股阴气笼罩,问他怎么驱走这阴气,他摇摇头一言不语。
  想到周伯说这屋阴气重,无非是槐树的“槐”字含有“鬼”,从而引人遐想。
  中国古代哲学虽有自己的体系脉络,但缺乏对世界的实证考究,中国哲学家也不像西方哲人那样同时兼具物理与数学知识,他们对物象的研究往往得其然,而不得其所以然。
  我们的先人沉迷于“人”学,儒家思想虽然有“格物致知”的说法,但是源于《礼记?大学》的“格物”,实际上是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功利性语境联系在一起的,这样去“格物”,格出来的都是吃喝拉撒泡妞玩乐,说不到事物的本质,无法建立科学系统的方法论。
  当古希腊哲人谟克利特发现物体是由众多微小粒子构成的时候,同一时期的中国哲人要不停留在阴阳学无法自拔,要不就是在屋里坦胸露乳地裸奔,“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美其名曰:逍遥游。
  反正睡不着,索性到阳台上看月光倾洒在万物上。心中莫名感动,多少年久违了这自然的浑厚,在bj这些年,都忘记了这树木和芳草的气息了。
  小镇背山面河,自有风水。山叫白莲山,彝族人叫阿姆山。阿姆是妈妈的意思,彝族人将自然孕育人的辩证关系理解得更加纯粹。
  河叫衣河,彝语中,衣是水的意思。
  这里汉、彝杂居,民风古朴。街道两边的小楼收腹而立,形色各异,有些异族风格。
  不到十点点,街道两旁已关门闭户,路灯被阴冷的风吹得嘎嘎乱叫,像在唱一首惊悚的歌,让人心生寒意。
  山与树都在沉睡,借着雪白的月光能看到远处山脊线勾勒出了天与地的界限。除了偶然一两声狗的吠叫,冷落的街道寂静无声。
  这次回归,我将写下心中积郁已久的故事,关于青春和那座庞大而凌乱的城市。只有在这里,我写出来的字才是沉重而不是漂浮的。
  我需要躲过世俗的浮躁,写出生命和灵魂的文字,因此,我选择离开bj——那座情感稀薄的欲望之城。
  在那里,我必须像个爷们儿为生存打猎,如同飘萍无根,无依无靠。回到这里,踏在坚实的土地上,我找到了自己的根基,生动而具体。
  小镇曾经人丁兴旺,现在稍显落寂,联系到自身情况,当年和家人、玩伴在这里有过如此多温暖的回忆,可世事变故,童年远逝。
  如今,独自回到小镇,虽然尹德基暂时与我同在,但与这里的一切仿佛已被岁月凿开了一条无法弥补的鸿沟。
  想与回忆建立无缝的情感链接,我想我需要抛掉浮躁,安静下来,需要再去探索这里的老屋和丛林,寻找童年故事中的神仙和精灵,让他们复活,来激发久违的灵感和乡愁。妖魔鬼怪,也会跟着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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