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登州府,陆家,待客花厅
陆家在登州府实称不上望族二字,盖因其来登州也不过两代人罢了,算上最大刚换乳牙的第三代,加一起姓陆的拢共也不超过一打儿之数,在科举上又毫无建树,别说举人,秀才也没一个,子弟全在经商,也就多说算个富贾。
虽只是商户,登州府却没什么人敢瞧不起他们,一则好歹背靠着松江陆氏本家,再者,其家主陆七老爷忒会做人,官府上下打点得清爽,不知怎的还勾上了几处卫所,揽下了些海上营生,财源滚滚,隐隐就成了登州商贾之首了。
尤其近几年,听闻他们攀上了京中豪门,生意越做越大不说,竟能把造海船的事儿给办下来了,如以此来便是地方官府也不敢小觑于他。
待陆家的外甥沈理沈状元成了山东布政使司右参政,登州府上下待陆家也就越发客气了。(沈理的母亲为陆家旁支女,虽不是陆七老爷这支,也没出五服)
而今,一向和陆家交好的京中衙内沈瑞沈传胪外放登州府知府,登州上下立时就将陆家供了起来。
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这会儿陆家这待客花厅里,附郭的蓬莱县有头有脸的富贾乡绅都来了,全冲着陆七老爷龇牙咧嘴努力露笑脸秀亲善。
今日的议题只有一个沈大人上任,大家都是喜不自胜,想孝敬一二,不知道送点儿什么合适、多少合适……
各家商铺的花红暗股都是老规矩了,必然要给的,谁家都有,各地都有,也就意味着不会在新知府面前卖什么好。还是要靠点儿特别的礼物才能给知府大人留个好印象。
都说“前世不修,知县附郭”,其实这附郭府城的县里商贾也是一般,既图府城繁华,那就要伺候两层“婆婆”知县、知府,哪一层也不能得罪。
这不,便都来陆七老爷这边来探探口风取取经。
陆七老爷年过半百,须发皆白,却是精神奕奕,精壮的身板、古铜色的皮肤已看不出多少江南人的样子,只是一张口,难免还带出几分乡音。
他原是松江陆家庶支的庶支,但陆家相对于松江其他大族,人丁过于单薄,故而子弟还是颇为抱团的,陆七老爷少年时并没受什么磋磨,他经商,也是全凭自己爱好。
陆家祖上德衡公是行商贾事攒下万贯家财后始读书的,因此是子孙士农工商皆不禁的,陆七老爷的父亲就是行商,帮兄长经营家中产业的。
陆七老爷自启蒙起就不喜读书,倒是常溜去铺子里,三字经背不下来,那铺子里各色货品售价倒背个滚瓜烂熟,一手字写得七扭八歪,算盘却是打得飞快,如此一来,其父大乐,便培养其经商了。
后机缘巧合,陆七老爷跟同乡在漕河上跑船,到了山东,结识了些有野路子的朋友,摸到条发财的门路,便索性不走了,留在山东生儿育女,生意也越做越大。
陆七老爷原就与族中关系不错,落户山东后也晓得没有家族庇护的不易,便联系松江族中合伙买卖。
松江陆家也未短视,痛快的入了股。
尤其是那海贸的生意,松江因屡有倭乱,海疆管控极严,朝廷也重视,松江陆家的生丝、棉布等紧俏货品都是悄没声运来山东,由陆七老爷这边发卖谋取高利润的。
这些年下来,山东陆家与松江陆家关系一直是极亲近的。
陆七老爷笑眯眯的,摸着花白的胡须,操着一口不那么地道的山东话道:“老朽这把年纪了,如何知道得少年人的心意呐,又是京里的衙内,传胪公,什么好的没见过呢……”
众人心里骂老狐狸,嘴上还要说:“说的不就是么,俺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也不知道孝敬个什么,这才来求您老人家给掌掌眼、支个招儿。”
陆七老爷又口头谦虚一回,方一指身侧坐着一直微笑装木偶人的陆三郎,道:“三倌儿,你说!你和小沈大人有些交情,你给诸位你叔叔伯伯兄长们讲讲小沈大人的喜好。”
众人心知这老东西是炫耀家里同新知府大人交情不浅呢,不过大家也都知道这陆三郎在松江陆家也是数得上的人物,又多次跑过京里,山东陆家同京中的线儿就是他牵上的。
这新知府上任的消息才传出来几天啊,这位就从松江快马加鞭赶上来了,还能为着什么?!
故而如今谁也不想错过这机会,都陪着笑脸支棱着耳朵听着。
陆三郎拱手团团为礼,语气客气,一口南音官话听着格外悦耳,可说的却是:“去岁松江府也遭了灾,诸位前辈都知道的吧?”
都是生意场上打滚儿的老妖精,闻弦音知雅意。
去岁苏松那边闹饥荒,以沈家陆家为首的世家大族积极配合朝廷和买,平价卖粮,又带头组织富户捐布匹、衣被等物到府衙,由府衙统一分派到各县,帮灾民过冬等等。
如今新知府下来,面对的就是山东处处是灾荒的光景,登州虽没报灾,却并非没受灾,不过不如济南府那般严重罢了,且多少还是有一些那边的灾民逃来。
新知府上任,首要仍是赈灾,新知府就是松江人,如何会不用松江这招。
陆三郎这话,也就是点拨众人,想讨好新知府,就麻溜帮着新知府把安抚灾民的事儿给办好了。
众人彼此对个眼神,便有两位年长的咳嗽一声,唉声叹气道:“这二年到处天灾,老天爷不成全人,奈何奈何。俺山东不也是苦不堪言。”
然话锋一转,又道:“俺山东不比恁苏松。苏松产粮产布的好地方,山东……唉,这闹起饥荒来,是真个没辙呀……”
山东确实没苏松那般富裕,受灾情况也更严重,各家手里那点子存粮不为囤货居奇还为自己过河保命呢,如何会轻易舍出去。
给个知府大人送礼能送多少?千八百两到头了,粮食在这样的年景,却是无价。谁不会算这笔账呢!
谁也没有前后眼,谁知道灾荒能闹几年,谁又知道这位知府大人能呆几年呢登州这七八年间已经换了五位知府了!
陆三郎如何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在松江府也不是所有大族富户都乖乖配合官府和买,谁不知道粮食的价值!还是沈家、陆家牵头,沈涟和陆三郎挨家去说和,加之先前章家贺家被抄家到底吓到了松江大族,这才使得和买顺利。
陆三郎便也不接茬说粮食,转而淡笑道:“得皇上隆恩,松江有惊无险过了这次荒年,小子也得幸为家祖、太祖谋了六品官职。”
果然有人眼神变得不同。
当时松江府那边知府折子递上去,得了皇上好一顿赞赏,听说不少人家得了皇上赐的“积善之家”的匾额,祖上获赠六七品官的不在少数。
不过仍有人阴阳怪气道:“恭喜恭喜,果是光耀门楣。只俺却是没这样福气的。”
又有人道:“陆家书香之家,这样锦上添花实是美事一桩。但俺家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十里八乡的都知道,硬求这福气,既求不来,也惹乡亲笑话。”
山东这边虽也讲究门第,婚配上论个门当户对,但比之苏松是要差上许多了,尤其登州这边,原也没有几家称得上官宦人家的,给祖上捐个官职不过是脸面上好看些罢了,说起来都是虚的。
登州这些富户,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除非有实打实的利益摆在眼前,才会让他们出手,拿些虚名来是没有用的。
陆三郎便又不动声色的换了话题,道:“如今北边海疆太平,山东这面已是几十年风平浪静了,实是山东大幸。”
海贸!这一下子,满屋子人都精神起来,这才是兔子!是只大肥兔子!
大家是眼瞅着陆家因着海贸而财富膨胀起来的,多少人眼红这生财之道,没少想坏招儿欲取而代之,只是自正德元年之后,登州的船厂、往辽东去的海路都紧紧攥在陆家手里,人家又是朝中、布政使司里都有人,众富贾便是眼红也是无可奈何的。
如今陆家提出这句来,显然是有松松手的意思,怎能不让人心动!
这会儿一个两个的也都不端着架子绕着弯子了,撕开那层面皮,纷纷直言问道:“不知道沈大人欲如何经营海疆?”
“如今的船厂可是要扩建?”
“往辽东行船时间总归有限,这许多船只,若不利用起来,岂不浪费。”
“正是!海运还是便利的,当建议沈大人多开几条航线才是……”
陆三郎听着众人七嘴八舌自说自话,终于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来。
他待众人声音告一段落,方慢悠悠道:“当初,也是沈大人一力主张开海路,这才有登州的船厂。”
众人只知道陆家是走了京中关系,却不知道还与这新知府有关,不由都是面露喜色。
“沈大人原就说过,百姓衣食住行,哪一样离得了商贾呢。全赖商贾将百姓种的粮食、果蔬,织的丝绵布匹卖出去,让百姓手里有了银子,养得活一家老小,有了余钱,日子才有奔头……”
陆三郎话音一落,众人就纷纷附和沈大人英明云云。
士农工商,在读书人眼里,商贾就是最低贱那等,如今能碰上一位瞧得起商贾的官老爷实属万幸。
陆三郎环视周遭喜形于色的众人一眼,方微笑道:“诸位前辈都比小子更懂货殖之道,商路通了当然是头等的大好事,但若是没有货,嘿,诸位说,可卖个什么呢?”
他渐渐敛了笑容,“如今百姓温饱尚是问题,又哪里来的奔头去耕种织布?诸位,有了船,开了路,是要将自家仓里的粮谷布匹运出去卖,还是要卖些现成的做那人口买卖呢?”
一时室内落针可闻。
卖什么?还能等着登州的百姓现种出来织出来啊?!
当然是从别处贩来再卖去海外获取多几倍几十倍的利润啊。
你陆家难道卖的是本地土布?还不一样是从松江倒来松江棉布才卖的!
可这话,却没有人敢说出口。
现在海路只在陆家手里,海贸还没有成文的规矩。
现在,知府的话,也许就是海贸的规矩。
知府要是说外地来的某某货不能上船,那巴巴运来的东西就全白搭了,就干等着货烂在库里吧。
这种事儿,便是在有成例规矩的运河上也是屡见不鲜,让不让你过就是各处关卡所在地的官老爷们一句话的事儿。
众人只沉默着,彼此用眼神交流,虽然坐在这边的大抵是一族之长、一家之主,但如今粮食金贵、海路难得,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下决断的。
陆七老爷见好就收,也不逼迫太过,笑着圆场表示坐在这里干巴巴聊得没无趣,家里已设下宴席,不如边吃边聊。
众人本就想着从陆家多探听些消息,现下又想彼此一处商量海贸,因此纷纷口称叨扰,留下来宴饮。
席间推杯换盏,看上去宾主尽欢,却不过是各怀鬼胎。
散席后,本是以年迈不胜酒力为由下桌的陆七老爷好端端的坐在书房里,小几上一壶烧酒,四碟小菜,他老人家端着个小小的酒盅,“滋溜”、“滋溜”美滋滋的慢慢抿着。
见陆三郎进来行礼,他还笑眯眯的向一边儿的长随道:“添双筷子来。”
陆三郎忙笑着摆手道:“七叔好兴致,侄儿实喝不下了。”便接了长随手中的茶盏,举了举致敬。
仆从尽退了下去,爷俩碰了个杯,陆七老爷叹道:“三倌儿,这地方不比松江,也比不得济南府,又多得是土财主,看不长远,得下慢功夫敲打。你不要心急。”
陆三郎摇摇头,道:“席间却是听得只言片语,他们说沈大人这般背景,不过下来熬些资历,山东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他日别处出了缺也就走了,如今拖上一拖,也就到夏秋了,转过年他惦记着走,也就不会死盯着不放了。”
陆七老爷听了,眼睛一瞪,呸了一声,酒盅一撂,道:“这都是什么话!一群蠢货。”
陆三郎叹道:“却是也有道‘新官上任怎么着也有三把火,这三把火就能把俺烧着了’的,道‘既是来攒资历的,焉能不做点儿政绩出来!’云云”
陆七老爷筷尖狠狠拨拉着小菜,道:“要不是沈大人这次的盘子太大,咱们一家接不下来,哪里还会让这群东西跟着掺和。原还想着看看哪个是懂事儿的,值得拉拔一把,结果一个两个都是榆木脑袋,不堪大用,不堪大用……”
“……看看,这一两日,有没有反应快的过来寻您吧。”陆三郎端了茶盏啜饮一口,茶已微凉,带出些苦味来。
他心下叹了口气,原想着给沈大人打个前站,早早把和买的事儿安排好了,到时候沈大人一呼百应,彼此脸上都有光彩,奈何这群人就是油盐不进,都想着轻轻松松占便宜。
哪里有那样的好事儿?!也不想想,便真有那样的好事儿,京中早就伸手过来了,又哪里轮得上他们呐!
“算着日子,十六快回来了吧。”陆三郎轻声道。
因陆七老爷与松江本家走得近,子嗣也都巴巴的写了生辰送回松江本家去按照族中排序并取名,陆家子嗣单薄,男娃女娃一起排行一起取名。陆十六郎实是陆七老爷嫡长子。
去岁参加完沈瑞的婚礼,陆二十七郎随赵弘沛往山西去了,陆十六郎则去了辽东,本也是拟今春渤海开冻后,走海路运些特产回登州的。
沈瑞这边得了信要来山东后,就派人快马传递消息到辽东去寻陆十六郎,让他额外买些东西的。陆十六因而推迟了归程,按照沈瑞的吩咐在辽东各地采买所需。
山东这边在收到了沈瑞要外放登州的消息同时,也得知了陆十六郎为沈瑞采买将延期归家的信儿。
如今,陆三郎就只盼着陆十六郎带回的东西能迅速扭转当前局面了。
这日议事后,只有寥寥三四家中小家族再度来拜访陆家,表示愿为陆家马首是瞻,配合和买。
登州原有些名望、有些官场背景的家族则都持观望态度,导致一些摇摆不定的富户也站在了他们那边。
陆十六郎,却在沈瑞都抵达登州后,仍未归来,陆家也不由忧心起来。
沈瑞自济南府出来,要穿过青州府和莱州府。他此行本身就十分低调,自然不想惊动地方。
青州府知府荣节是焦芳的门下,见沈瑞安安静静的,也就乐不得权当不知道这位过境。
莱州府知府李则是早早让人关注了沈瑞的行程,到了掖县境内,便有人报与他知,他就下帖子相邀沈瑞。
李之所以如此,除了莱州与登州相邻,两府总有需要相互照应的事情,还因莱州府同样海岸线漫长,都传沈瑞带来开海的消息,对莱州来说也是可以分一杯羹的好消息。
此外,还有一点,李曾任松江府上海县知县。与松江府人沈理、沈瑞算有一脉香火情。
李是成化十四年的三甲同进士,由教谕为知县,勤政爱民,官声极好,在上海县知县任上因以丁忧去职时,当地百姓还为他立生祠祭祀。他起复后擢光禄寺少卿,外放青州同知,后升莱州知府。
因李有在南直隶任职的经历,弘治十八年政权迭代时,谢迁门下曾有人拉拢过他,彼时他刚好知府三年任满,考绩上上,是可以升迁的。可惜他素来不喜钻营,厌恶结党,进而婉拒了。
于是,他就在莱州知府位置上一呆八年,不曾挪动。这在山东诸府里是颇为少见的。
当然,许是因他没有入谢党而躲过了刘瑾事后的清算,也未可知。
不过到底与谢党有这层嫌隙,因此在沈理来山东后,李与之始终是不远不近的关系。
沈理也在同沈瑞讲山东各府情形时提过这位,对其评价还是颇高的,“能干、务实,”彼时沈理道,“只是年纪大了,颇为固执。”
沈瑞收到帖子当然要给面子,便在路过莱州府府城时候特地去拜访了李。
莱州府衙后知府宅邸布置得极是清雅,没有什么名贵的山石花木,却别具匠心,摆设简约而并不寒酸。
李虽有清廉爱民的名声,但到底不是海瑞那样的人。
他宴请沈瑞的这一席,亦是虽以清淡为主,却也随了山东尚四为尊的规矩,四碟小菜、四碟按酒、四碟清炒、四碟油果,另有四碟手剥干果,面食两道、米饭两道,颇为丰盛。
李年近花甲,面容清癯,深深的法令纹显得十分严肃,但实际上交谈起来他还是颇为慈和的。
他直言看过沈瑞青篆书坊刊印的农书,也通过同年故旧听说过沈瑞的赈灾札子部分内容,因此特邀来一见。
沈瑞原以为李会谈海贸,却不曾想他谈的却是耕种。
好在沈瑞这一路上同两位于师爷聊山东种种,因灾荒特别问过耕种问题,想想莱州的情况,也就不奇怪李所问了。
山东中部、东部多丘陵,倒是中间青州府、莱州府有部分土地为平原,地力要好上许多。莱州耕地面积只有青州一半,每顷征粮额却和青州相差无几,可见土地相对肥沃。
登州就差得多了,丘陵占了绝大多数,耕地面积在山东诸府中为最少,此时只有五万余顷,比之莱州少了一万五千顷,更只有青州耕地面积的三分之一多些。
沈瑞那青篆书坊绝大部分农书里的耕种技术,理论上说,在登州这丘陵薄田上没什么施展空间,却是比较适合莱州。
李既是守旧务实派,自然要从土里寻生机。
沈瑞本就欲推广农耕技术,见李有兴趣、莱州有条件,自然不会藏着掖着,他也希望莱州大熟,这样也能减轻登州的粮食压力,便仔仔细细将所知统统讲述出来。
李越听越喜,越谈越投机,原就在京中好友书信中得知御道投书事中沈瑞作为,对他印象颇好,如今几乎是以忘年交论了。
沈瑞也是一边儿聊一边儿暗暗点头,这位李知府确实是位做实事的官员,也难怪其在上海县知县任上能得百姓爱戴,自发为他建生祠。能与这样的知府毗邻,日后许多事都是可以合作共赢的。
这场交谈中,沈瑞也同样受益良多,李基层官员出身,又有多年知府经历,在行政上的经验也非几位师爷可比,他视沈瑞如子侄辈般谆谆教导,让沈瑞也窥得了不少为地方官的窍门。
一席宴是真正的宾主尽欢,沈瑞辞别莱州府时,李亲自相送,并相约彼此书信往来,共商治理地方之事。
出了掖县入招远县便是登州府境内。
新知府来了,登州各县自然热情巴结。
招远县知县早早就派人在登莱交界驿道上守候新知府大驾了,沈瑞一行刚刚踏上登州地界,招远知县就带着县丞、主簿、教谕以及一干乡绅耆老到了驿站相迎。
大约是觉得沈瑞少年新贵,应是喜热闹好脸面,故此一番搞得场面颇大,就差没清水泼街黄土垫道了。
这是欢迎,要是欢送,准保得祭出万民伞啊遗爱靴的戏码。如此形式主义,这马屁也就结结实实拍在马腿上。
沈瑞沉了脸,冷冷同陈师爷道:“我原不想学张那套质问,但看来这世上脑子拎不清的人实在太多。”
陈师爷笑道:“东家也不必生气,巴结上峰也是人之常情。东家不喜他们务虚这套,点拨一二也就是了。也不必如御史那般苛责。”
小于师爷三十来岁年纪,比所有师爷都年轻,与沈瑞同辈相处,这些天也摸清了沈瑞的脾气,知道他随和,便凑过去笑着道:“招远虽也是山多地少,但田亩还是不错的,东家不若问其耕种,看他待怎答。”
沈瑞也忍不住一笑,故作一本正经道:“多谢小于先生教我。”
小于师爷嘿嘿笑了两声,道:“学生一会儿也去敲边鼓问问那边幕友。”
此地因在登莱边界,常有商贾路过,驿站倒是不小,这一群人还能容纳得下,只是讲究的椅子便没那么多了。驿吏费尽心力才张罗了些体面凳子给诸位大老爷坐。
沈瑞打见到他们便沉着脸,招远知县不明所以,自然小心伺候着,待到驿站大堂按位次做好,招远知县刚想说两句场面话,却听得沈瑞先开口了。
“诸位特地而来,想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本府。”
招远知县差点儿没从椅子上滑下去。哪儿来的好消息!!
下头主簿同知县是一条心,见大老爷脸上发僵,忙出来圆场,无耻继续拍马道:“大人来了,就是最好的消息……”
沈瑞淡淡瞥了他一眼,又道:“诸位消息灵通,想也知道,京中特遣两位御史胡大人、张大人到山东。这两位还不曾来过登州,本府在济南府有幸见着了两位大人,张大人曾言不日便要往登州来……”
众人也都知道京里派御史下来了,是查粮仓赈灾什么的事儿,登州虽偏远,但卫所多军屯也多,且因要往辽东运物资,各处物资汇集登州,在附郭的蓬莱县设有多处仓储,巡按御史是必要来查的。
因此便纷纷应声,表示知道此事,又表示已做好了迎接御史大人的准备。
沈瑞脸上方缓和了一二,点点头,道:“既诸位知道,本府也就放心了,想来你们此来也是将各处情况都盘点个明白了,那便将写了文书,连带写一写如今招远各处春耕情况、水利情况、民生情况、有否灾民等诸事,烦劳知县带去府衙,届时本府也会让各县报来,本府与各县知县共商治民大事,今日便暂且不听诸位亲口汇报了。”
招远知县是真坐不住了,众人也都苦了脸,原是想来露个脸,若能同知府吃席,那回去也有得吹嘘,怎知道这小沈知府竟上来就发任务,还要将诸多情况写下来!知县大老爷是不可能自己动笔写的,那得他们下头人层层上报了。
招远知县其实对地方上真是不很了解,因登州多山地,运输不便,驿路不多,而通往登州府城的驿路更只有过招远的这唯一一条,商贾也好,物资也好,都要从这里过。
招远知县每天坐在县衙里,就有孝敬银子从驿路上流进他的腰包,他如何还会去认真关心百姓疾苦,自然都乐不得都丢给下头人以及师爷,不出疫情、不出流民、不出民变那就万事大吉。
他原想着给新知府做做脸,私下里再送点儿银子,他就还能过太平日子。他上任之后对之前两位知府,也都是这么做的。不想这个年纪轻轻的小知府不按套路出牌。
招远知县有心起来说两句,却见小知府冲众人点点头,便就走了,改由两个中年幕僚打扮的人出来招呼众人,他狠心咬咬牙,强挤出来个笑容,帮着打发了众人。
转回身来,他就带着两个富户往沈瑞这边送礼来了。
沈瑞却是根本没见,礼也没收,陈师爷出面接待,似笑非笑的表示,沈大人素来关注民生。话不多说,点到即止。
而小于师爷也在收了招远知县师爷的大红包之后,才笑眯眯的表示,沈大人是要来做一番事业的,以沈大人的身家背景,还差你们那点子银子吗?沈大人眼里不揉沙子,听从府衙吩咐、把交代事情办好,便是一好百好。要是只会糊弄事儿,那就怨不着大人心硬了。
那师爷擦着冷汗去了。
于是招远知县也火急火燎的发动起所有手下开始撰写报告。
沈瑞一行稍作休整便即启程。
招远知县这场笑话以及新知府的要求闪电般传往登州各州县。
出招远到黄县,黄县知县早早听了风声、吸取了教训,自不会犯招远知县的错误,来拜见沈瑞时没搞那么大阵仗,见面寒暄两句就简单说了黄县春耕概况。
而且黄县虽耕地不多,但还海滨有煤矿、南部有金矿,黄县知县将这些情况也都一一告知。
沈瑞也满意这样的工作态度,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消息再传开去,各州县官员便知该怎么做了。
三月下旬,沈瑞一行抵达了终点站,登州府城。
登州最早设于唐武德初年,唐宋时乃是中朝、中日交流重要门户。
明初登州属莱州府管辖,洪武九年升府,仍置于蓬莱县,领州一县七,乃宁海州、蓬莱县、黄县、福山县、栖霞县、招远县、莱阳县、文登县。
登州府城位于蓬莱县北,黑水河入海口处。洪武十年在原元朝城址上拓建新城,引黑水河为护城河,现有城门四,大水门三,小水门一。城北刀鱼水寨也是同期拓筑的水城。
昔年南京为国都时,登州是朝鲜入贡必经之地,然自从国都北移,朝鲜便开始经辽东过山海关直接入京朝贡,登州的入贡线路彻底废弃。
此为登州第一个衰落期,不过因辽东军需大抵要从登州运往辽东,登州囤积大量物资,仍为北方海运枢纽。
只是这样的好景也不长久,因海运风险大,弘治以来,少发船只,登州才渐渐衰落下来。
直到陆家打通了京中关节,重启登州海运,登州府城再次焕发生机。
沈瑞自从府城西门迎恩门入城,房带蓬莱县一应人城门相迎。
房是聪明人,也清楚的知道自己这次升职是怎么来的,因此虽然官职已比沈瑞高了,年纪也比沈瑞大许多,又是官场老前辈,却对沈瑞格外亲切热情。
沈瑞自然也会做人,对房也是客气热情。
入城后没走多久便是府衙,两位知府前堂寒暄,一一见过府衙属官以及附郭的蓬莱县一应官吏,陈师爷则带着沈瑞的幕僚团队,与房的幕僚团队就一些具体庶务进行交接。
之后府衙在登州城最大的酒家云鹤楼设宴。
原本应该开宴两次,房为沈瑞接风,沈瑞再回请为房饯行。
但因前有张在济南府斥山东官员奢靡不恤百姓,后有沈瑞在招远县给了招远上下没脸,且房又赶着去上任,这宴席便合二为一了,总体也不铺张。
当然,便是再简单,这府衙、登州卫、蓬莱县衙上下,乃至陆家这样的豪贾富户也全都到场了。
云鹤楼东家、蓬莱望族韩家也在席间,又极是识趣,这一日云鹤楼不接待外客,不是包楼胜似包楼,又向府衙卖好,也不说不收银子孝敬大人们的话,却收得极少,不过象征性收些许银两。
上的菜都是虽不名贵却格外精细,不显奢华又不落俗套的,显得府衙节俭。
席上不谈公事,只论风花雪月。
房却是在散席后,于府衙密室中,同沈瑞细细讲了登州种种,卖了个大人情给沈瑞。
翌日沈瑞走马上任,房也没多留,兴冲冲往河南去了。
而此时有两份旨意翩然抵达了登州府,竟没比沈瑞晚到几天。
一份是给沈瑞的,皇上知道了沈瑞遇袭之事,震怒非常,下旨让济南府、德州卫彻查此事。又安抚沈瑞,按照常规赐银两绢布外,竟赐了一把短剑。
小皇帝一本正经的表示这是给沈瑞防身的。
但沈瑞心里知道,这恐怕是小皇帝玩心大起,搞个缩小版的尚方宝剑,不由哭笑不得。
皇上不明说,没赐予该剑代天子斩佞臣的权力,沈瑞自然就不能拿来当尚方宝剑用。
但有这么个东西在,接旨时众人都见了,又见来传旨的小公公和锦衣卫与沈瑞都十分熟稔的模样,知沈瑞仍简在帝心,也是一种震慑。
另一份旨意则是给千户潘家玉的,表示他护卫朝廷命官、全歼匪盗有功,擢升为指挥佥事,因他水性极好,特调至登州卫,负责操练水兵备倭。
潘家玉接旨后简直喜出望外。
先前他最好的打算不过是凭着剿匪的人头攒点功劳,升个指挥佥事,不在安德县受牛千户等一众小人鸟气。
在被德州左卫指挥使拿下大狱后,这个念头也就破灭了。
虽然沈瑞救他出来后对他说过已写信回京,但他始终觉得那是一种安慰罢了,不成想沈瑞真的为他谋了这样好的前程,不由得感激涕零。
他不仅升了官,还远离了那群小人,更难得的是能真正操练一支队伍,一展抱负!
“沈大人……”潘家玉一个硬汉,受刑时都咬着牙一声不吭的,此时竟有些湿了眼眶,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大恩……”
沈瑞笑眯眯的接过话茬来,拍了拍他,道:“潘兄如今可是上了我的贼船了。”
饶是潘家玉正感动中,也忍不住笑了,随即又板住脸,认真道:“自大人将我救出,我便已在大人船上了。大人大恩我永不敢忘,有何差遣大人尽管吩咐。”
沈瑞正色道:“潘兄是自己人,我便直说了,潘兄可知皇上为何要将你放在登州这位置上,又许你操练水兵?”
潘家玉正要说话,沈瑞摆摆手道:“莫说什么万岁圣恩的场面话,我不妨实话告诉你,你想也听说了开海的种种传闻,将你放在这里,正是皇上对开海一事的重视!”
“你有能力带好水师,我是知道的,你的水师不只是备倭,也是要为开海保驾护航。海上不只有倭寇,开海之后巨大的海贸利润会引来无数海上强人觊觎。咱们不能打无准备之战。”
“我早在出京时就写信往南京去,向我的老师、南京兵部侍郎王守仁王大人借了一些懂水战的能人……”沈瑞说到此时,果见潘家玉眼睛都亮了,不由莞尔一笑,继续道,“登州本就有船厂,这几日我就会安排人带你去看。兵士这边,登州卫不会为难你,我也写信回去往后军都督府活动关系了,你在德州左卫的心腹列个名单出来,我尽量帮你争取要过来。”
潘家玉闻言更是震动,认真一礼,道:“大人日后若有驱使,潘某万死不辞!”
沈瑞摆手道:“潘兄言重了!你我皆有一番抱负,都望能在登州施展!都是自己人,潘兄如今也是正四品官身了,便不要一口一个大人的论了。”
潘家玉便拱手道:“我虚长几岁,便不客气叫一声沈贤弟了。”
潘家玉升任登州卫指挥佥事的事情在登州府引起了不小的震荡。无它,众人皆认定这是要开海的信号。
于是近日登陆家门的人又多了些。
然而先前火急火燎想圈拢众人配合和买粮谷的陆家,这会儿却又无声无息了。
陆七老爷开门迎客,却是笑面弥勒,有用的一句不说,和买一句不提。
陆三郎也不再待客了,他同陆七老爷的两个女婿刘广南、褚徵以及陆家远房几个侄儿分别带着小沈知府的管事下人满府城、乃至满蓬莱县的转悠。
听闻福山县人褚徵还带着府衙一位师爷往福山登宁盐场去了一趟。
这一下更把一众人胃口吊得高高的。
海贸、盐引,哪一桩不是暴利!
莫说登州府蓬莱县的望族富户们抻脖子瞅着,连周边如黄县、栖霞、福山的人也纷纷想往这边凑。
有人悄没声的就把谷粮备好了,就等着官家提和买就全力配合,好套取海贸、盐引的巨大红利。
也有人乍着胆子往府衙送了礼。
没想到,在招远县、黄县一点儿礼物都没收下的小沈知府现下居然对礼物来者不拒。
众人越发觉得这事儿有门,收礼不就是为开方便之门么,这一时间送礼的便踏破了府衙门槛。
只是知府大人的金面也不是好见的,甭管是送真金白银的,还是珍玩古董的,都是小沈知府的首席幕僚陈师爷出面收下的。
这位倒没摆京里人那谱儿,挺客气的,就是口风太严了,说话滴水不漏,一丝一毫的消息也别想联想到。
越是这样,众人越是疑心。
几家的族长老爷子嘴上说着这是故布疑阵、欲擒故众,各种不屑的样子,互相打气,但谁心里都犯嘀咕。
当然也不乏有心人暗暗记下那些送礼之人,想捏新知府一个把柄在手里,日后若是新知府摆威风不合作,嘿嘿,这证据往巡按御史前面一递,他一个贪墨受贿的罪责是跑不掉的。
在这乱纷纷时,各种县知州知县全部抵达了登州城。
本身新知府上任就会召见各州县开会议事,就是这次有几位来的慢了些故意放慢脚程好补报告文书出来。
先前招远县那一出,知州知县们知是杀鸡儆猴,谁也不会和新来的上峰对着干,尤其这位还有显赫背景。
因此近边儿没上路的就做好了功课再来,路远的如文登、莱阳,知县已在路上了,不能调头回去,便放慢了脚步,加紧让仆从回去麻溜补报告送过来。
到底也是有早到晚到的,只是先到者沈瑞却也并未单独接见,就只收了报告,直到人到齐了,方下令府衙正厅开会。
众知州知县进府城后就听到了种种传闻,这次开会便都盼着知府大人说说开海,又或者盐引。
不想,沈瑞提出的,却是耕种事。
小沈知府上任第一项政令,便是在各乡县推广“朱子社仓”。
这是一种民间农贷仓储,补官方预备仓之不足。因是南宋朱熹所创,故此冠以“朱子”之名,对后世影响也极大。
农贷最早可追溯到周朝,周礼里就有相关描写。此后历代朝廷都会有向贫农或灾民提供粮食、牛、种子等生活、生产资料的低息借贷,以保障他们的生存,推动农业生产相对平稳持续发展。
北宋王安石最为著名的青苗法,也是一种农贷“先贷以钱,俟谷熟还之官,号青苗钱”。
大明王朝自然也有农贷,洪武三年起广设预备仓,后定《借米则例》,又有监察、考满等监督机制,都是确保农贷顺利运行的。
在太祖成祖至仁庙宣庙时,预备仓尚运转顺畅。
然渐渐弊端丛生,一方面是官司蠹吏怠政贪墨,一方面是天灾等原因导致贫农借贷后也无法偿还,仓储日渐空虚。
就如当今,仓储空虚到赈灾已不是动用国库,而是需用到小皇帝内帑的地步。
民间农贷的社仓也不是这几年发展起来的,而是早在英庙正统年间,地方上就增设了社仓。
而山东地区在成化年间,也盛行过“朱子社仓”编定上中下三等人户,丰年时候人户按等级出米粮若干,收贮于仓,遇到荒年时,先发粮于下等户,而后中、上,用以自救。
离今最近的弘治十三年,也曾有监察御史奏请行过“朱子社仓法”。
沈瑞此举,也不是一拍脑袋想出来就立时决定推广的,亦曾向小皇帝奏请过,得到明确批复,来山东后又与沈理、李、房以及大小于师爷等反复推敲过的。
“京中遣巡按御史来鲁查仓储,诸位勤政,都在各州府自查了一番,本府看了诸位文书,极是详尽,可见用心。”沈瑞一本正经道,好像不是他吩咐的写自查报告一样,“依诸位的文书来看,此时当行朱子社仓法最佳。”
他说着让人将誊写好的实施方案发到了各知州知县手上。
基本上也是依照前法,核实丁口、确认人户等级,限令各等级农户最低捐粟额,确认籴本。每年春耕时贷民种子口粮,秋收时收回,若年景不好歉收,小歉则蠲其息之半,大歉尽蠲之。若遭灾荒,则作赈灾,先给下、中户,后给上户,对下中户免费发放,上户则要低息偿还。
此行纯属民间自救仓储,或百户,或者二三百户为一社,推举德高望重者为社长,处事公正者为社正,懂术算者为副手,凡给贷,悉听于民,出谷备仓,自掌收放。
官府只负责造册登记,备有司稽考,并不介入社仓运营。
而官方的预备仓、义仓仍照常运营。百姓是入社还是向官府借贷,皆听凭己愿。
众人看完后虽都低着头,却是眼珠子乱转,彼此之间看来看去,拿眼神交流。
沈瑞在上见了,便笑道:“本府既是叫诸位来议事,自然要诸位畅所欲言,也好为此法查缺补漏。”
栖霞县知县左右看了看,还是最先开口。
他栖霞县境内山地占了三成,丘陵占了五成,耕地不足二成,实是产粮最少之地。这二年山东大旱,栖霞便是有河,山地也不好灌溉,是实实在在受了灾的。
栖霞知县说得很直白:“大人,栖霞受灾,贫户实无粮可入社,富户恐不肯拿粮来入社。”
他此言一出,其他人也都纷纷应和。
沈瑞点头道:“这个自然,既是荒年,总要有启动粮才是。朝廷有和买先例,去岁已在南方苏松等地推行,效果颇好。”
众人心道,果然来了。
苏松沈氏去岁在和买上大出风头,自从听说沈瑞要来登州,各州县也都是盘算过这事的,也不单单只一个蓬莱县有陆家牵头透口风探底。只是各地富户也是普遍反应冷淡。
“朝廷不吝给冠带以荣终身,于本里立坊旌之。添纳三百石以上,授从九品服章,每三百石升一级,至正六品,荣耀乡里。不支俸管事。”沈瑞道。
这点也是松江推行的,众人也知。
栖霞知县再次苦笑道:“下官只怕,愚民更重实利。”
沈瑞淡淡一笑:“那就看诸位怎么引导百姓了。”
他说着挥挥手,身后姜师爷又为诸人发了张纸,确切说,是一张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人名和金额。
沈瑞表示,这是蓬莱县富户所捐,他们都是不求冠带的,府衙便决定择址盖一“积善堂”,立一功德碑,将这些善人善款凿刻上去。
旁人看的一愣一愣的,皆心道到底是知府眼皮子底下,这些富户也不敢偷奸耍滑,都乖乖捐款了。便又不免羡慕蓬莱知县,这就算完成任务了吧?!
只有蓬莱知县,看着名单不住苦笑上头一些人他太了解了,怎么可能是捐善款!
这十之**是来给沈大人送礼的,结果沈大人面上是收了,回头算他们捐的,又弄出这个功德碑来。
名字刻上去了,谁也不会自己拆穿了说我不是捐款是贿赂大人。
名字刻上去了,这善人的名声就定了,跟石头一样硬!若是官府再行和买粮谷,这群人,除非真有石碑那样厚的脸皮,才能硬挺着不拿粮食出来。
众人皆为名单上着实不少银子咂舌,便又有文登知县叹道:“现下,只有银子也没处买粮米去。”
文登县在山东最东,三面环海,本身境内也是山地丘陵多,平原不足四分之一,本身缺粮,而外界运来也颇不便利。
沈瑞也不恼,道:“正是,这二年年景不好,本地产粮有限,各仓除了折损的,大半赈灾之用了。”
见众人纷纷点头,他又道:“此事本府也想过对策,也与莱州知府李大人商量过,向莱州仓购粮一部分,本地和买一部分,向卫所军屯和买一部分。此外本府也向皇上请旨,动一部分辽东饷仓,折银兑换,年内补齐。”
众人不由目瞪口呆,这位大人还真是有能耐,历来只有军屯侵荒地民田的,他竟然能把主意打到卫所头上!
辽东饷仓是各地运来准备输辽东的军需,往年因海运船少,过量囤积,许多都发霉放坏了,朝廷倒也许可地方上应急取用,事后补齐。但这二年海运起来了,辽东军饷已是按时运送,这半路截胡……
沈瑞似没注意到众人脸色,继续道:“这笔银钱里,还要再拿出一部分来,购买耕牛和农具,也低息贷给农户。”
宁海知州忍不住插嘴道:“……大人……粮或可取。这耕牛……下官等实是无法啊……”
众人立时又纷纷响应,只有蓬莱知县默不作声,他已想到了陆家刚刚从辽东归来的船队……
果不其然,沈瑞笑道:“诸位不用担心,蓬莱陆家已经从辽东购了大批牲畜来。耕牛也不在少数。”
众人面面相觑,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瑞环视一周,缓缓道:“本府在京中,曾奉旨刊印过一些农书,其中有些农具甚是得用。”他朝京城方向拱了拱手,道:“天子爱民,特命夏皇亲在庄上试造诸般农具,又试验农书中所授耕种之法,这一二年也有小成。此次本府来登州,也是带着皇上殷切期望而来,这些图纸皇上命本府好生打造,授于百姓,以利其器。”
下面登时一片颂圣之声。
沈瑞示意了一下姜师爷,姜师爷便站了出来,与众人讲陆家这批带来牛羊多少、马匹多少。各县先立朱子社仓者可优先选耕牛羔羊、选种子,并享受官府预备仓的额外贴补。越早立社仓,贴补越多。
因登州多山地,养羊倒也便宜,不比草原一养上百头,就养上三五头,赶上山去吃草便是,并不用十分操心草料。
与此时饱受诟病的马政不同,沈瑞此次低息租借牛羊,并不要求孳生数量,相反若精心照料牛羊产崽,这崽子是归借贷人自己所有的,如此一来那点子租牛羊的利息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了。
“朱子社仓这是一桩。农具、农书都要下发乡里,这又是一桩。”沈瑞道,“另有一桩,本府欲张榜,寻乡间善耕种、有经验的老农,组成队伍,往各县去宣讲,教百姓耕种。讲授得好、所教片区秋收取得一定成果者,将授予‘专家’称号,挂职在府衙户房,每年在府衙领一定饷银。此外还招收识字、勤快、懂耕种又善与乡民交道者,辅助这些专家讲学,授以‘助教’称号,同样挂职户房,也有饷银。”
寻积年老农往乡间教授耕种是许多地方惯用之法,毕竟农耕也是一项重要考绩,于众人也是极有好处的。
新知府倒是出些古怪名字,还发饷银,不过到底银子是府衙支给,不是各州县,不干众人事,众人也就乐不得不拿银子只拿政绩,便称知府大人英明云云。
沈瑞见众人面上愁苦之色褪去,便笑道:“我登州多山地,少平原,耕种原就要比几府差得多,因此农耕一事,还要诸位多多上心,咱们底子薄就要先行动,就要多想主意。朱子社仓也好,推广农书农具、耕种方法也罢,日后还将兴修水利、开垦荒地,种种皆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愿与诸君共勉,共筑五谷丰登繁华登州!”
众人忙起身,齐齐躬身回道:“吾等必当用心竭力,不负皇上厚望,不负知府大人重托!”
沈瑞起身拱手为礼,又请众人归座,方才道:“朝廷这阵子清查各地仓储,巡按御史不日将来登州。本府拟立个制度,日后每个月,各州县都要将辖区内农耕、水利等诸般公事推进情况形成文书报上来,不必长篇大论,就写取得的成绩和遇到的困难,若有经验则更好。
“每季度,各州县要清查一次辖区内官仓、预备仓、义仓社仓等仓储情况,同样形成文书,不必长篇大论,一切用数字说话。一式两份,一份送来府城,一份留底备查。
那愁苦之色便又再次回到了众人脸上。
沈瑞权当没看见,接着道:“本府不喜看骈四俪六富丽堂皇的文章,诸位也不用写得那样麻烦,简单扼要说明情况即可。如此两个月下来就形成规律了,之后便容易理清了。到时候勿论是布政使司派人来查,还是京中巡按御史到来,都有据可查,不会慌乱无措了。”
他看着众人,露出温文的笑容:“待本府看罢诸位这次送上来的全部报告文书,便将下到各州县去走走,实地看看我登州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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