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的小厨娘》第8节

  谢怀璟的目光便追着阿鱼,她一直在给各桌命妇摆膳,神色恭谨,一眼也没有往他这儿看。
  谢怀璟既庆幸,又失落。
  他身为太子,总往女眷那儿张望也不妥,便收回了目光。
  定远侯夫人万氏就坐在女眷席中。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长褙子,里头是如意绣纹的衫裙,梳着堕马髻,并排插了一对莲花头玉簪。虽然穿戴得素净清雅,但她相貌出彩,雪肤乌发红唇,根本看不出三十岁的年纪,坐在一群命妇中间,生生把别人衬得容色憔悴、黯淡无光。
  这时阿鱼走到了定远侯夫人面前。万氏正垂眸看着绣帕上的纹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鱼稍稍放缓了步子,给万氏端了一个粉彩九桃的矮汤盅,轻声唤道:“夫人。”
  万氏微一抬眼,随后整张脸就怔住了,眼中渐渐浮现出几分惊喜和不敢置信,眼圈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想到这是禁宫,落泪是大忌,便竭力忍住了。
  阿鱼垂下眼睫,把汤盅搁在万氏面前的桌案上,道:“夫人请慢用。”
  万氏轻轻咳了几声,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阿鱼又去给别的命妇端菜送汤,来回走了十几趟。等所有菜品点心都呈上来之后,阿鱼就往角落里一站,听候诸位夫人差遣。
  万氏故作镇定地唤道:“你过来,给我倒杯茶。”
  阿鱼一脸顺从地走了过去,规规矩矩地倒了一盏茶。
  万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阿鱼,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了句:“晚膳进了没有?”
  阿鱼摇摇头。
  “饿不饿?”
  阿鱼点点头。
  万氏盛了半碗银耳羹递给她。阿鱼忙道:“这不合规矩……”
  万氏提高了音量:“你替我尝尝这道银耳羹甜不甜,不甜我就不吃了。”
  ——这话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免得旁人摘阿鱼的错处。
  阿鱼这才捧着碗吃了几口。这道银耳羹是燕仪做的,用文火足足炖了一个多时辰,临晚膳前还搁在灶上慢吞吞地煨着,所以银耳很是软糯,汤汁黏稠香甜。
  “夫人,挺甜的。”阿鱼道。
  万氏又给阿鱼盛了半碗佛跳墙,道是:“替我尝尝咸淡。”
  这道佛跳墙的高汤今天一早就开始炖了,是用鸡鸭肉、猪蹄火腿、排骨牛筋一起慢慢熬出来的汤头。后来另起了一锅,用笋菇铺底,一层层地码上芋头、排骨、鹌鹑蛋、牛蹄筋,最后放上剃了虾线的大虾和开了花刀的鲍鱼,倒入先前熬好的高汤,炖了一个时辰,掀开锅的那一刹那,整个司膳房都飘着佛跳墙的鲜香。
  此刻吃到嘴里,只觉得排骨酥而烂,牛筋弹而韧,再加上软软滑滑的虾子和脆脆嫩嫩的鲍鱼,当真鲜美至极。那芋头都浸满了微咸的汤汁,因炖得久了,入口即化,鲜味一下子弥漫在唇齿,和芋头的甜香交汇在一起。
  阿鱼吃得满足,一双桃花眼都眯了起来,道:“好吃。”说完才想起适才万氏问的是咸淡,便接着道:“只有微微的咸味。这道汤没有放盐,咸味都是从火腿里来的。”
  万氏莞尔。又照这个法子给阿鱼喂了几样点心,忽然扶住额头,喊了一声:“哎呀。”
  阿鱼忙问:“夫人怎么了?”
  周围的命妇们都关切望了过来。
  上首的徐贵妃也瞧见了。她挑起眉梢,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句:“万夫人这是怎么了?又病了?”
  万氏柔婉一笑,解释道:“回娘娘的话,臣妇这是老毛病了,一见到人多就觉得胸闷气短。”她顺手握住阿鱼的小臂,说:“扶我出去吹吹风。”
  她一边说一边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阿鱼的胳膊。阿鱼会意,一脸恭谨地扶着万氏,出了正仪殿的大门。
  谢怀璟看着阿鱼和万氏相携而去的背影,总觉得这场景熟悉得很,似乎在哪里见过。
  但他也没有多想。他站起身面向天子,朗声道:“儿臣听闻西南一带的巡抚擅自添了不少杂赋,也不知属实与否。儿臣想亲自去一趟西南,查明此事,望父皇恩准。”
  天子没有说话。他的大拇指轻轻摩挲着青瓷酒杯,神色辨不出喜怒。
  天子如今还不到不惑之年,正是一个帝王最适宜大展宏图的年纪,但他的皇长子,当朝的储君,已经长大了。
  起先天子还为谢怀璟的成长感到高兴——这意味着江山后继有人,但是现在,天子就不这么想了。
  他感受到了来自太子的威胁。
  太子聪慧果敢,入朝不过数月,便提出了许多利国济民的良策。前段时间,各地水患频发,群臣都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太子却能冷静地提出解决的法子,从拨款赈灾,到安抚百姓,再到堤坝的重建、水势的疏导,都有十分详尽的计划。要不是水患的消息才传到燕京,天子都要以为太子早就知道这回事了。
  水患之前,多数朝臣只是尊敬太子,尚谈不上敬服;水患之后,朝野上下都对太子心服口服。
  这个“储君”已经具备了“为君”的能力与威望。
  如今他又打算奔赴离京万里的西南……天子猜不透其中的缘故,但直觉告诉他,太子此行是想笼络民心——他若下令减免税赋,百姓自然拥戴他。
  想到这儿,天子猛地攥紧了酒杯。
  “微服前往。”许久之后,天子才缓缓道,“万不可表明身份,免得引起那些巡抚的警觉。若擅征杂税一事属实,即刻回宫禀报于朕,不可擅自做主。”
  不许谢怀璟表明太子身份,看他怎么笼络民心!
  谢怀璟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儿臣遵旨。”
  ***
  天上朗月一轮,点点清辉散落,清风徐来。
  阿鱼搀着万氏走到了空旷无人的地方。万氏忍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一双手颤颤地抚摸着阿鱼的脸,哽咽道:“阿鱼,你瘦了好多……记得你小时候长得圆乎乎的,延之比你大两岁都抱不动你……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跟你娘一样……没想到在宫里瞧见你了。”
  阿鱼也呜地一声哭了,抽抽噎噎地唤着:“姨母……”
  万氏抱她入怀,轻轻拍着她的背,阿鱼挣扎着往后缩,道:“我脸上都是泪,别弄脏了姨母的漂亮衣裳。”
  “傻孩子。”万氏忍住泪意,拿出帕子,耐心地替阿鱼擦眼泪,哪知道阿鱼哭得更凶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姨母。”
  万氏揉了揉阿鱼的脑袋,问道:“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说完又觉得自己多此一问——阿鱼身上穿戴的都是末等宫女的服制,又是罪臣之后的身份,哪能不挨欺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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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酥皮月饼
  阿鱼却宽慰她:“也就刚进宫的时候受了些苦,现在已经好多了,在司膳房当差,吃穿都不用愁。”
  万氏把腕上一对赤金手钏褪了下来,塞到阿鱼的手里,“这个你收着,宫里总有要打点的地方。若实在用不上,就一并熔了,铸几个金锞子放在身边,逢年过节的时候,孝敬给掌事的姑姑。”
  阿鱼不肯收,“怎么能拿姨母的东西……”
  “拿着!”
  阿鱼见万氏坚决,方小心翼翼地把手钏收进荷包。
  万氏心中一片怜惜。
  万家世代经商,一直在江宁做绸缎生意,家中田产铺子数不胜数。万老爷子膝下有两个女儿,都生得好颜色,人称大万氏和小万氏。
  有一回大万氏在田庄帮父亲盘账,恰好来了几位客人,她便妥帖周全地给来客上了茶,其中一位客人不知道这位是万家的闺秀,见她生得天姿国色,眼睛就粘在了她的身上,一直追着不放,直到同行的人提醒他“这位是万府的大女公子”,客人才惊觉自己的冒犯,尴尬笑道:“女公子好容光,江宁再无闺秀堪比。”
  自此,大万氏就多了个“江宁第一美人”的名头。
  大万氏美艳绝伦,小万氏自然也不差。有一年上巳节,姐妹俩结伴踏青,嬉笑晏晏衣袂翻飞,就像那春日里最娇艳的花骨朵儿,不知有多少富贾豪绅想把这对姐妹花一并收入房中。
  万家虽是商户,却也清高自持,万老爷子自然不愿意把一双女儿嫁到那些豪绅之家当妾,姐妹俩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直到后来定远侯上门求娶,才将大万氏嫁了出去。
  大万氏远嫁京城,小万氏则留在了江宁——织造府的大公子对她倾心不已,一心想娶她为妻。可惜小万氏对他无意,还劝他“另择良配”,大公子说什么也不肯,执意求娶,小万氏见他心诚意真,终于答应了他。两人婚后渐渐情投意合,还育有一女,大名沈薇,小名阿鱼。
  ——出身簪缨高门、父族清贵、母族富足的阿鱼,小时候连抱着玩的绣球都镶了金,自幼绫罗绸缎加身,路上瞧见银子都懒得拣,如今不过两只赤金手钏,她便这样珍之重之了。
  万氏眼中微酸,道:“本想着只是进宫吃席,就没有带银子,等下回进宫,姨母再给你带些银两。你自己也别俭省,多吃点,别饿着肚子。”
  阿鱼听话地点头。
  万氏又问:“徐贵妃有没有为难你?”
  “姨母怎么这么问?”阿鱼疑惑道,“我又不伺候贵妃娘娘。”
  万氏愣了一下,随后笑道:“我倒忘了,她没有见过你。那就好,那就好。”
  此事揭过不提,两人又说了一会儿体己话,才慢慢走回了正仪殿。
  也到了散席的时候。
  万氏仍旧装成一副病弱体虚的模样,柔柔婉婉地和众人告了别,由宫侍领着离宫了。阿鱼则留在了正仪殿,帮着一起收拾碗筷。
  回司膳房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阿鱼借了只绢纱灯笼,一个人往司膳房的方向走。这个时节的夜风沁凉如水,“呼”地一下吹过来,灯笼里的烛光晃了晃,灭了。
  阿鱼欲哭无泪——她最怕黑了!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过这里离司膳房已很近了,阿鱼便踩着中秋的皎月清辉,大着胆子往前走。
  “阿鱼。”身后有人叫她。阿鱼回头,便见一个人影由远及近地走了过来。
  走近了才看清是谢怀璟。见到了熟人,阿鱼就不害怕了,她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自然是来找你啊。谢怀璟拿出一只木匣子,递给阿鱼,“这个给你。我要离京一段时间,兴许要三五个月才能回来。”
  夜色正浓,看不清东西,阿鱼便没有打开匣子看里面是什么,只是问道:“那你还能回宫过年吗?除夕和元日的饭菜可好吃了。”
  谢怀璟:“……”为什么你不关心我要去哪里干什么啊!
  “说不准。”谢怀璟道。
  阿鱼便是一脸的惋惜与同情。
  谢怀璟被她这么看着,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可怜。他无奈笑道:“你快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这会儿的天色比刚刚还要漆黑几分。阿鱼问道:“你带火折子了吗?”
  谢怀璟摇了摇头。
  阿鱼叹了口气:“本想把灯笼点亮了再走。”
  谢怀璟眼中不禁蕴了笑意:“你怕黑?”
  阿鱼老老实实地点头。
  谢怀璟又是一笑,主动道:“那我送你回去。”
  阿鱼求之不得。其实她并不是怕黑,而是害怕黑暗中可能会出现的孤魂野鬼。如果有人陪着,她就会安心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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