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房子,是父亲的兄弟姐妹让给他的。原因便是他那条残腿。一直争吵的兄弟姐妹,面对这样的父亲,突然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同情心。
在刘珂的十一岁,发生了一场灭顶之灾。它将家里的精壮劳动力,打垮成一个累赘、负担。
同样遭受这场灾祸的,还有刘珂的爷爷。那是一个喜欢抽旱烟,体型瘦小的老头儿。不同的是,他的生命奉送给了老天爷。她还记得,葬礼那天,她的姑姑叔叔,哭成一团糟。而父亲却目光呆滞,她想,他也许不仅为他的父亲而悲伤,也悲伤于自己的命运。
人生就是一张白纸,得看老天爷怎样去涂抹了。要是色彩斑斓,便是人生圆满;若是灰白黑为主调,被操控的人,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能怎么办呢?和老天爷对抗吗。
而尚小的刘珂,也根本料想不到,它也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就像一辆火车平安无事地按照原定轨迹行驶,这次的灾难,火车脱轨,在另一条道上疾驶,不可逆转。而这条崭新的路上,所要穿越的隧道,却更暗。
她走到了河边,说是河,径流却小。村里人一直叫它“三里河”。河上架了桥,叫“三里桥”,与河名相对应,但十分讽刺的是,这座石板桥却不到两百米。
刘珂在桥上遇见了张莱。
久隔不见,两人感到了无法言说的熟悉感,最初是放缓了脚步,她多看她几眼,被看的也投以疑惑的目光。最后发出惊叹的声音。
“刘珂!”“张莱!”
这是毫无新奇的久别重逢。
她们坐在桥边的石墩上,河水缓缓在桥下淌过。透过清澈的水,鱼儿游曳的身姿,清晰可见。
刘珂看着张莱变了不少了脸,其实她自己也变了很多。有谁能保持儿时的稚气呢?她还记得,张莱小时很瘦,皮包骨的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她营养不良。现在却日趋丰腴。
刘珂说:“很多年没见过你了。”
张莱感叹:“十来年了吧。怎么样,还好吗?”
刘珂脚尖碾着地面,笑:“挺好的,当了老师。”
“我记得你以前就嚷着,想当老师,说是要育民族英才——那时我还奇怪你从哪儿看来的话。倒没想到你梦想成真了。”
刘珂叹气:“那时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张莱哈哈大笑。
刘珂脚尖碾着桥面的石子,“你呢,在城里吗?”
“是啊。前两年结婚了,”张莱指了指肚子,一笑,“两个月了。”
刘珂由衷地说:“恭喜啊。”
两个女人没营养地聊着,聊回忆,聊现实。不知不觉,太阳西斜了。
刘珂与她互相留了联系方式,约好改日再约,便要分手。张莱喊住她,迟疑地问:“叔叔,还好吗?”
她笑意不改,眼中温度却降下来。一直避而不谈的话题被血淋淋地提起。张莱发现了,懊恼不已,却听见她说:“很好,老样子。”
于是正式分手。刘珂往东,张莱往西。就像往昔的朋友,人生走向两个不同的,甚至可以说背道而驰的方向。
张莱是在刘珂的父亲和爷爷出事那年随父母离开的。
事故发生得猝不及防,一向伶俐的张莱吓傻在原地,事后,她哭得眼睛、鼻子都红了,一个劲地说对不起。于是她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原谅。
刘珂家里人并未过分责怪她,甚至安慰她说:这不全怪你。他们展现了惊人的包容。但张莱仍是在两个星期后,搬了家。
人最擅长的就是口是心非。刘珂的家人,背地里会说,都怪张莱那妹子。明里便说,不怪你。
刘珂何尝不是。
就如这次久别重逢,明明两人心里都有隔阂,却仍装着亲密无间的样子。
这就是人。
学会了掩饰,学会了假装。
回到家里,日暮已深。
夜里,刘珂睡得很安稳。或许是因为远离里带给她不安的人,亦或许她仍像幼童,依赖父母给予的安全感,逃离噩梦。
早晨一醒来,堂屋里便坐了个陌生人。
那人装着板正的黑色西装,还正式地打了同色领带。他端着一次性杯喝茶,坐姿和他的装束一般不二,正经得令人生厌。
刘珂瞥他一眼。见她看来,他也并不闪避,甚至微笑了下。她收回目光,去刷牙洗脸。隐约地,听见父母与他的交谈声。
他们是想给她相亲?难怪一开始,母亲说话就不自然。刘珂动作缓下来,磨蹭许久,才折返回堂屋。
男人站起身,温文尔雅地一笑:“你好,我是李恭,恭敬的恭。”
“刘珂。”她坐下,端了杯子喝了口水。
在李恭开口之前,刘珂说:“爸妈,你们不用费心思了。如果有喜欢的人,我会带回来给你们看的。”这话说得无礼,也有隐含下马威的意思。
闻言,作为相亲对象的李恭却不置可否地笑笑。他身上,有种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气质。刘珂推断,他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
父亲不赞同地睨了刘珂一眼。
刘珂不卑不亢。
母亲搓着手,有点局促紧张地说:“试着相处一下也好嘛。李恭只比你大四岁,而且他单位和你学校离得不远,方便得很,没事可以一块约出去玩……”
倒还是同地?也难为母亲如此煞费苦心了。
中午吃过饭,刘珂不情不愿地被母亲推搡出去送李恭。
“你住哪儿?”她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走过三里桥后,问他。
“我舅舅家,离这不远。”李恭扬手一指。
那是一栋三层楼的房子,红瓦白墙。是方圆十里,首个盖上小洋楼的人家。邻里之间,多少都认识。那户主人也姓刘,与刘珂家或多或少扯了亲戚关系。难怪母亲会拉上这样的红线。
“你叫李恭,理科生?”刘珂随口问,也没期待他认真回答。
“不是,我大学专业跟理工没关系。”李恭哑然失笑,“事实上,我高中是读的文科。”
“哦。”刘珂应了声,不甚在意的样子,冲他挥手,“到了,那再见吧。”
后来又和李恭吃了次饭。母亲问刘珂觉得怎么样,刘珂说没感觉。母亲有点急了:怎么会没感觉呢,人家条件那么好。刘珂没说什么。见她如此,母亲不好再追问。
李恭自己有车。是雪佛兰。低调,不像路虎那样的车,咄咄逼人。与他气质极相似的一款车。
回程途中,刘珂便搭乘他的车。
路上了解到,李恭是在政府工作。嗯,公务员。
“挺好的,铁饭碗。”刘珂说。
李恭忽然说:“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了。”刘珂不避讳在不熟悉的人前说实话。谎言是用来在熟悉的人前遮掩自己的。
“怎么样的人呢?”
刘珂想了想叶沉的模样,笑:“跟你完全不是一种类型的。”
李恭也笑:“我这样的类型,是不讨喜吗?”
刘珂坦陈地说:“那倒不是。只不过不是我的菜。”
“有这样的骄傲,很好。”
一个女人,应当有自由挑选爱人的骄傲与自信。
“谢谢。”刘珂看向窗外,对他的褒扬毫不在意。
若是能自由选择就好了。
刚开始,父亲截肢后,她偶尔按捺不住好奇,总去看父亲的腿。父亲不觉奇怪,她却越来越惊恐。她发现自己的渴望与执迷。
后来那种执迷愈演愈烈,逐渐变成一种病态的性取向。
她会更多地在意残疾人。直到模仿残疾人行走的姿态。直到鬼使神差地买了根拐杖。这段过程并不顺理成章,她也曾艰难地,以理智违抗情感。最后不得不认输。
她在深渊里,被黑暗侵蚀。
又有谁,不愿意坦荡荡地立于阳光之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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