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第五十五章

  朱畅处理完事,又赶回来招待他们。
  刘珂说:“你不用管我们,叶沉头回来,我带他到处走走看看,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行,那你有什么事,再来办公室找我。”
  刘珂点头,“好,你快去忙吧。”
  朱畅抬手想拿东西时,不小心扫落了桌上一支笔,叶沉见了,弯身捡起。正好朱畅视线下移,看见他裤腿下露出的假肢。要说出的“谢谢”卡在喉咙里。
  “等下,刘珂,我有话跟你说。”
  叶沉将笔放回桌上,知趣地出门,顺带合上了门。
  刘珂疑惑她忽然改了主意,“怎么了?”
  “叶沉他……是残疾人?”
  “是。”刘珂承认了,“你看见了?”
  朱畅说:“你怎么会找一个残疾人呢?你来过这里这么多次,还不清楚,他们活得有多辛苦吗?照顾他们的人有多辛苦吗?”
  “我知道。正是因为我知道,我才下定决心,要和他好一辈子。”
  刘珂很奇怪,为什么每一个,知道叶沉是残疾人的人,都要以这种苦口婆心的话来规劝她?张黎是,凌婧是,这次轮到朱畅了。刘珂本以为她会与别人不同。难道残疾人就不适合当爱人了吗?
  朱畅摇头叹息,“你太傻了。我还当你是聪明人,没想到在感情上犯了糊涂。”
  刘珂笑,“这如何能算是犯糊涂?感情若能由自己选择,便不会有那样多痴男怨女了。”
  “你比我有文化,我争论不过你。”
  “朱老师,你比我大,人生阅历比我多得多,我没想争赢你。但这件事,我真要讲清楚才行。”
  朱畅说:“行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够了,旁人的三言两语,哪有办法左右你的决定?别的不说,这点我还是了解你。”这话,倒有些置气的意思。
  刘珂:“四年前,叶沉刚入学,我就见过他了。他是个很聪明,也很努力的人,至少在那三年里,没因自己的身体残缺,就一跌不起。那时我就喜欢他,说不清当时的感情,有几分纯粹,几分混杂了其他的。我靠近他,也帮助他,这一生再没法翻身。”
  泥足深陷,万劫不复。
  一番话,刘珂不明说,朱畅却已明白了更深层的意思。她再度叹息:“你啊……”
  刘珂打开门,发现叶沉哪也没去,就靠在办公室外的墙上,望着天空发呆。
  身影显目,如蘸饱墨汁的毛笔一笔勾成。
  “叶沉,想什么呢?”她轻声问,怕惊扰了画中人。
  叶沉转过头,说:“想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成为夫妻。”
  刘珂心中一甜,“还早呢。”她走过去,牵起他的手,“走吧。”
  “刚刚朱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刘珂轻描淡写带过去。
  “我听见了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一脸揭穿了她的得意的笑。
  “你都听到了?”房间是不隔音,门又没关严。
  “没有,就零碎几句。”
  “你说,我们俩在一起,真是错误吗?”她低着头,提不起精神来。
  叶沉的笑收住,与她牵着的手紧了紧,声音也沉下来,“你怎么会这么想?”
  “除了年纪小的宋桃,哪个不来跟我说,‘你知道和残疾人在一起多辛苦吗’、‘你怎么会和残疾人在一起呢’……让我忍不住怀疑我的决定。”
  “所以,你现在后悔了吗?”
  两人都慢慢停住脚步。
  叶沉其实很怕,怕她说出“是”。那一个字,足以击垮他。
  “后悔?不会。这辈子都不会。”
  人一旦要让对方信服什么,就爱用“这辈子”来强调,仿佛说出这三个字,就真能一辈子如愿。一辈子那么长,无法佐证,往往不会有人相信。
  可此时,双方都更愿意相信这个遥遥无期的像是谎言的承诺。
  *
  “怎么你一个人过来?叶沉呢?”
  “他去参加同学聚会了。”
  “也就是刚毕业这会儿,有聚会的热情、精力,过个一二十年的,也就各自散落天涯海北,再难相见了。”
  刘珂心不在焉:“嗯。”
  张黎好笑:“你这人,别跟我说才跟我待了一会儿,就想他了。”
  “不至于。在梓乡支教,那么久见不到,我岂不是熬不过来?”
  “回学校是有事?”
  “没什么事,看看你们。”
  张黎抻个懒腰,揶揄地说:“借口,是闲得吧?来看看我们累死累活的,找找心理安慰吗?”
  刘珂不置可否,她没教学任务,闲是闲,在家待着无聊,来学校确也无目的。听学校的知了声声,久违的熟悉感。“你们什么时候补完课?”
  “还有两天。”
  刘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张黎说:“刘珂,曲乔还单着呢。”她话里有暗示意味。凸显他可怜?他深情?博取刘珂一丝恻隐之情?不得而知。或许只是刘珂小人之心,瞎揣度。
  刘珂淡声道:“哦。你不用同说他,本来我和他就无关。”
  张黎笑了,“你倒狠心,他好歹对你痴心一场,别不远不近的,人家还傻兮兮地抱着希望。这么吊着,不是个事。你至少对他挑明了,让他断了这份心,永绝后患。”
  原来是这个心思。
  下课铃响了,刘珂说:“我知道了,不是还有课?你快去吧。”
  张黎站起身,瞥她一眼,饱含深意的,不再多说,拿了u盘、教科书,走了。
  刘珂又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也走了。
  正是知了最闹的月份,也是北半球最热的时候。
  离开办公室的冷气,在学校走了不过一刻钟,就溽热难忍。
  学校有几棵百年老树,树下搭了供人坐的石板。树冠大,罩下的阴凉之地便也大,石板微凉,乘凉正合适。
  刘珂眯着眼睛,看不远处的教学楼,想起,那年和他初识,便是阳光刺眼的孟秋。
  他垂下眼,阳光将他睫毛、眉毛,都勾成温柔的浅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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