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余谓游戏笔墨之妙,必须绘形绘声。传真者能绘形,而不能绘声;传奇者能绘声,而不能绘形,每为憾焉。若夫形声兼绘者,余于诸才子书,并《聊斋》、《红楼梦》外,则首推石函氏之《品花宝鉴》矣。
传闻石函氏本江南名宿,半生潦倒,一第磋跎,足迹半天下。所历名山大川,聚为x中丘壑,发为文章,故邪邪正正,悉能如见其人,真说部中之另具一格者。
余从友人处多方借抄,其中错落,不一而足。正订未半,而借者踵至,虽欲卒读,几不可得。后闻外间已有刻传之举,又复各处探听。始知刻未数卷,主人他出,已将其板付之梓人,梓人知余处有抄本,是以商之于余,欲卒成之。即将所刻者呈余披阅。非特鲁鱼亥豕,且与前所借抄之本少有不同。
今年春,愁病交集,g无可遣,终日在药炉茗碗间消磨岁月,颇觉自苦,聊借此以遣病魔。再三校阅,删订画一,七越月而刻成。若非余旧有抄本,则此数卷之板,竟为爨下物矣。
至于石函氏,与余未经谋面,是书竟赖余以传,事有因缘,殆可深信。
尝读韩文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又云: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余但取其鸣之善,而欲使天下之人皆闻其鸣,借纸上之形声,供目前之啸傲。镜花水月。过眼皆空;海市蜃楼。到头是幻。又何论夫形为谁之形,声为谁之声,更何论夫绘形绘声者之为何如人耶!世多达者,当不河汉余言。是为序。
幻中了幻居士
品花宝鉴序
余前客都中,馆于同里某比部宅,曾为《梅花梦》传奇一部,虽留意于词藻,而末谐于声律,故未尝以之示人。比部赏余文曲而能达,正而能雅,而又戏而善谑,遂嘱余为说部,可以畅所欲言,随笔抒写,不愈于倚声按律之必落人窠日乎?时余好学古文诗赋歌行等类,而稗官一书心厌薄之。及秋试下第,境益穷,志益悲,块然块垒于x中而无以自消,日排遣于歌楼舞榭间,三月而忘倦,略识声容伎艺之妙,与夫x情之贞y,语言之雅俗,情文之真伪。间与比部品题梨园,雌黄人物,比部曰:“予嘱君之所为小说者,其命意即在乎此,何不即以此辈为之?如得成书,则道人所未道也。”余亦心好之,遂窃拟之。始得一卷,仅五千余言,而比部以为可,并为之点窜斟酌。
继复得二三卷,笔稍畅,两月间得卷十五。借阅者已接踵而至,缮本出不复返,哗然谓新书出矣。继以羁愁潦倒,思窒不通,遂置之不复作。
明年有粤西太守聘余为书记,偕之粤,历游数郡间,山水奇绝,觉生平所习之学皆稍进。亦尝游览青楼戏馆间,而殊方异俗鲜称人意。一二同游者亦木讷士,少宏通风雅。主人从政无暇,此书置之敝簏中八年之久,蚀过半,余亦几忘之矣。
及居停回都,又携余行,劝余再应京兆试。粤境皆山溪幽阻,水道如蛇盘蚓曲,风雪阻舟,沙石间,日行一二里、二三里不等。居停遂督余续此书甚急,几欲刻期而待。自粤兴安县境至楚武昌府境。舟行凡七十日,白昼人声喧杂,不能构思。夜阉人静,秉烛疾书,共得十五卷。及入长江,风帆便利,过九江,抵金陵,乡心萦梦,不复能作矣。
至都已七月中旬,检出时文试帖等略略翻阅。试事毕,康了如故,年且四十余矣,岂犹能如青青子衿日事咕哔耶?固知科名之与我风马牛也。贫乏不能自归,仍依居停而客焉。有农部某君,十年前即见余始作之十五卷,今又见近续之十五卷,甚嗜之,以为功已得半,弃之可借,嘱予成之,且日来哓哓,竟如师之督课。余喜且惮,于腊底拥护挑灯,发愤自勉,五阅月而得三十卷,因以告竣。
又阅前作之十五卷,前后舛错,复另易之,首尾共六十卷。
皆海市蜃楼,羌无故实。所言之色,皆吾目中未见之色;所言之情,皆吾意中欲发之情;所写之声音笑貌,妍媸邪正,以至狭邪y荡秽亵诸琐屑事,皆吾私揣世间所必有之事。而笔之所至,如水之过峡,舟之下滩,骥之奔泉。听其所止而休焉,非好为刻薄语也。至于为公卿,为名士,为俊优、佳人、才婢、狂夫、俗子,则如干宝之《搜神》,任 之《述异》,渺茫而已。噫,此书也,固知离经畔道,为著述家所鄙,然其中亦有可取,是在阅者矣。
旷废十年,而功成半载,固知j于勤而荒于嬉,游戏且然,况正学乎。
某比部启余于始,某太守勖余于中,某农部成余于终,此三君者,于此书实大有功焉。倘使三君子皆不好此书,则至今犹如天之无云,水之无波,树之无风,而纸之无字,亦安望有此洒洒洋洋奇奇怪怪五十余万言耶?脱稿后为叙其颠末如此。
天上琼楼,泥犁地狱,随所位置矣。
石函氏书
品花宝鉴题词
一宇褒讥寓劝惩,贤愚从古不相能。
情如骚雅文如史,怪底传钞纸价增。
骂尽人间谗谄辈,浑如禹鼎铸神奸。
怪他一只空灵笔,又写妖魔又写仙。
闺阁风流迥出群,美人名士斗诗文。
从前争说《红楼》艳,更比《红楼》艳十分。
卧云轩老人题
第一回 史南湘制谱选名花 梅子玉闻香惊绝艳
京师演戏之盛,甲于天下。地当尺五天边,处处歌台舞榭;人在大千队里,时时醉月评花。真乃说不尽的繁华,描不尽的情态。一时闻闻见见,怪怪奇奇,事不出于理之所无,人尽入于情之所有,遂以游戏之笔,摹写游戏之人。而游戏之中最难得者,几个用情守礼之君子,与几个洁身自好的优伶,真合着《国风》好色不y一句。先将绅中子弟分作十种,皆是一个情字。
一曰情中正,一曰情中上,一曰情中高,一曰情中逸,一曰情中华,一曰情中豪,一曰情中狂,一曰情中趣,一日情中和,一曰情中乐;再将梨园中名旦分作十种,也是一个情字。
一曰情中至,一曰情中慧,一曰情中韵,一曰情中醇,一曰情中淑,一曰情中烈,一曰情中直,一曰情中酣,一曰情中艳,一曰情中媚。这都是上等人物。还有那些下等人物,这个情字便加不上,也指出几种来。一曰y,一曰邪,一曰黠,一曰荡,一曰贪,一曰魔,一曰祟,一曰蠹。大概自古及今,用情于欢乐场中的人,均不外乎邪正两途,耳目所及,笔之于书,共成六十卷,名曰《品花宝鉴》,又曰《怡情佚史》。书中有宾有主,不即不离,藕断丝连,花浓云聚。陈言务去,不知费作者几许苦心;生面别开,遂能令读者一时快意。正是: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暗度人。
此书不着姓名,究不知何代何年何地何人所作。书中开首说一极忘情之人。生一极钟情之子。这人姓梅,名士燮,号铁庵.江南金陵人氏;是个阀阅世家,现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寓居城南鸣珂里。其祖名鼎,曾任吏部尚书;其父名羹调,曾任文华殿大学士,三代单传。士燮于十七岁中了进士,入了翰林,迄今已二十九年,行年四十六岁了。家世本是金、张,经术复师马、郑。贵胃偏祟儒素,词臣竟屏纷华。蔼蔼乎心似春和,凛凛乎却貌如秋肃。
人比他为司马君实、赵清献一流人物。夫人额氏,也是金陵大家,为左都御史颜尧臣之女,翰林院编修颜庄之妹,父兄皆已物故。这颜夫人今年四十四岁,真是德容兼备,贤淑无双,与梅学士唱随已二十余年。二十九岁上梦神人授玉,遂生了一个玉郎,取名子玉,号庚香。这梅子玉今年已十七岁了,生得貌如良玉,质比j金,宝贵如明珠在胎,光彩如华月升岫。而且天授神奇,x罗斗宿,虽只十年诵读,已是万卷贯通。士燮前年告假回乡扫墓,子玉随了回去,即入了泮,在本省过了一回乡试未中,仍随任进京,因回南不便,遂以上舍生肄业成均,现从了浙江一个名宿李x全读书。这x全系士燮乡榜门生,是个言方行矩的道学先生。颜夫人将此子爱如珍宝,读书之外时不离身。宅中丫鬟仆妇甚多,仆妇三十岁以下,丫鬟十五岁以上者,皆不令其服侍子玉,恐为引诱。而子玉亦能守身如玉,虽在罗绮丛中,却无纨绔习气,不佩罗囊而自丽,不傅香粉而自华。惟取友尊师,功能刻苦;论今讨古,志在云霄。目下已有景星庆云之誉,人以一睹为快。
一日,先生有事放学,子玉正在独坐,却有两个好友来看他。一个姓颜名仲清,号剑潭,现年二十三岁,即系已故编修颜庄之于,为颜夫人之侄。
这颜庄在日,与士燮既系郎舅至亲,又有雷陈至契。不料于三十岁即赴召玉楼,他夫人郑氏绝食殉节。那时仲清年甫三龄,士燮抚养在家,又与郑氏夫人请旌表烈。仲清在士燮处,到十九岁上中了个副车。是年士燮与其作伐,赘于同乡同年现任通政司王文辉家为婿。这王文辉是颜夫人的表兄,与仲清亲上加亲,翁婿甚为相得。那一位姓史名南湘,号竹君,是湖广汉阳人,现年二十四岁,已中了本省解元。父亲史曾望现为吏科给事中。这两人同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两人的情x却又各不相同。仲清是孤高自洁,坦白为怀。将他的学问与子玉比较起来,子玉是纯粹一路,仲清是旷达一路。一切人情物理,仲清不过略观大概,不求甚解。子玉则钩探索隐,j益求j。
往往有仲清鄙夷不屑之学,经子玉j心讲贯,便觉妙义环生。
亦有子玉所索解不得之理,经仲清一言点悟,顿觉白地光明。
这两个相聚十余年,其结契之厚,比同胞手足更加亲密。那南湘是啸傲忘形,清狂绝俗,目空一世,倚马万言,就只赏识子玉、仲清二人。
这日同来看子玉,门上见是来惯的,是少爷至好,便一直引到书房与子玉见了。仲清又同子玉进内见了姑母,然后出来与南湘坐下。三人讲了些话,书僮送上香茗。南湘见这室中清雅绝尘,一切陈设甚j且古,久知其x次不凡,又见那清华尊贵的仪表,就是近日所选那《曲台花谱》中数人,虽然有此姿容,到底无此神骨。但见其谦谦自退,讷讷若虚,究不知他何所嗜好,若有些拘执鲜通,胶滞不化,也算不得全才了。便想来试他一试,即问道:“庾香,我问你,世间能使人娱耳悦目,动心荡魄的,以何物为最?”子玉蓦然被他这一问,便看着南湘,心里想道:“他是个清狂潇洒人,决不与世俗之见相同,必有个道理在内。”便答道:“这句话却问得太泛,人生耳目虽同,x情各异。有好繁华的,即有厌繁华的。有好冷淡的,也有嫌冷淡的。譬如东山以丝竹为陶情,而陋室又以丝竹为乱耳。有屏蛾眉而弗御,有携姬妾以自随。则娱耳悦目之乐既有不同,而荡心动魄之处更自难合,安能以一人之耳目x情,概人人之耳目x情?”南湘道:“不是这么说,我是指一种人而言。在这京城里人山人海,譬如见位尊望重者,与之讲官话,说官箴,自顶至踵,一一要合官体,则可畏。见酸腐措大,拘手挛足,曲背耸肩而呻吟作推敲之势,则可笑。见市井逐臭之夫,评黄白,论市价,俗气熏人,则可恶。俗优滥妓,油头粉面,无耻之极,则可恨。你想,凡目中所见的,去了这些,还有那一种人?”子玉正猜不着他所说什么,只得说道:“既然娱悦不在声色,其唯二三知己朝夕素心乎?”仲清大笑。南湘道:“岂有此理!朋友岂可云娱耳悦目的?庾香设心不良。”说罢哈哈大笑。子玉被他们这一笑,笑得不好意思起来,脸已微红,便说道:“你们休要取笑。我是这个意思:挥麈清淡,乌衣美秀,难道不可娱耳,不可悦目?醇醪醉心,古剑照胆,交友中难道无动心荡魄处么?”南湘笑道:“你总是这一间屋子里的说话,所见不广,所游未化。”
即从(靴)里取出一本书来,送与子玉道:“这是我近刻的,大约可以娱耳悦目,动心荡魄者,要在此数君。”仲清笑道:“你将此书呈政于庾香,真似苏秦始见秦王,可保的你书十上而说不行。他非但没有领略此中情味,且未见过这些人,如何能教他一时索解出来?”子玉见他们说得郑重,不知是什么好书,便揭开一看,书目是《曲台花谱》,有好几篇序,无非骈四俪六之文。南湘叫他不要看序,且看所选的人。子玉见第一个题的是:琼楼珠树袁宝珠宝珠姓袁氏,宇瑶卿,年十六岁。姑苏人。隶联锦部。善丹青,娴吟咏。其演《鹊桥》、《密誓》、《惊梦》、《寻梦》等出,艳夺明霞,朗涵仙露。正使玉环失宠,杜女无华。纤音遏云,柔情如水。《霓裳》一曲,描来天宝风流。春梦重寻,谱出香闺思怨。平时则清光奕奕,软语喁喁,励志冰清,守身玉洁。此当于郁金堂后筑翡翠楼居之。因赠以诗:
舞袖轻盈弱不胜,难将水月比清澄。
自从珠字名卿后,能使珠光百倍增。
瘦沈腰肢绝可怜,一生爱好自天然。
风流别有消魂处,始信人间有谪仙。
子玉笑道:“这不是说戏班里的小旦么?这是那里的小旦,你赞得这样好?”仲清道:“现在这里的,你不见说在联锦班么?”于玉道:“我不信,这是竹君撒谎。我今年也看过一天的戏,几曾见小旦中有这样好人?”南湘道:“你那天看的不知是什么班子,自然没有好的了。”子玉再看第二题的是:瑶台璧月苏惠芳惠芳姓苏氏,字媚香,年十七岁。姑苏人。
本官家子,因飘泊入梨园,隶联锦部。秋水为神,琼花作骨。
工吟咏,尚气节,善权变。慧心独造,巧夺天工,色艺冠一时。
其演《瑶台》、《盘秋》、《亭会》诸戏,真见香心如诉,娇韵欲流。吴绛仙秀色可餐,赵合德寒泉浸玉,苏郎兼而有之。尝语人曰:“余不幸坠落梨园,但既为此业,则当安之。谁谓此中不可守贞抱洁,而必随波逐流以自苦者。”其志如此。而遥情胜概,罕见其匹焉。为之诗曰:
风流林下久传扬,苏小生来独擅长。
一曲清歌绕梁韵,天花乱落舞衣香。
箫管当场犹自羞,暂将仙骨换娇柔。
一团绛雪随风散,散作千秋儿女愁。
再看第三题的是:
碧海珊枝陆素兰素兰姓陆氏,宇香畹,年十六岁。姑苏人。
隶联锦部。玉骨冰肌,锦心绣口。工书法,虽片纸尺绢,士大夫争宝之如拱壁。善心为窈,骨逾沉水之香;令德是娴,色夺瑶林之月。常演《制谱》、《舞盘》、《小宴》、《絮阁》诸戏,俨然又一杨太真也。就使陈鸿立传,未能绘其声容;香山作歌,岂足形其仿佛。好义若渴,避恶如仇。真守白圭之洁,而凛素丝之贞者。丰致之嫣然,犹其余韵耳。为之诗曰:
芙蓉出水露红颜,肥瘦相宜合燕环。
若使今人行往事,断无胡马入撞关。
此曲只应天上有,不知何处落凡尘。
当年我作唐天宝,愿把江山换美人。
再看第四题的是:
山兼山艳雪金漱芳漱芳姓金氏,字瘦香,年十五岁。姑苏人。隶联珠部。秀骨珊珊,柔情脉脉。工吟咏吹箫,善弈棋,楚楚有林下风致。其演戏最多,而尤擅名者,为《题曲》一出。
真檀口生香,素腰如柳。比之海棠初开,素馨将放,其色香一界,几欲使神仙堕劫矣。其余《琴姚》、《秋江》诸戏,情韵如生,亦非他人所能。而香心婉婉,秀外慧中。是真女郎掌书仙,岂菊部中所能□耶?为之诗曰:
纤纤一片彩云飞,流雪回风何处依。
金缕香多舞衣重,只应常着六铢衣。
芙蓉输面柳输腰,恰称花梁金步遥
就使无情更无语,当场窄步已魂消。
再看第五题的是:
玉树临风李玉林玉林姓李氏,字仙,年十五岁。扬州人。
隶联珠部。初日英蕖,晓风杨柳。娴吟咏,工丝竹、围棋、马吊皆j绝一时。东坡《海棠》诗云;”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chu俗。”温柔旖旎中,自具不可夺之志,真殊艳也。其演《折柳阳关》一出,名噪京师。见其婉转娇柔,哀情艳思,如睹霍小玉生平,不必再谈《卖钗》、《分鞋》诸曲,已恨黄衫剑容,不能杀却此负情郎也。再演《藏舟》、《草地》、《寄扇》等戏,情思皆足动人。真琼树朝朝,金莲步步,有临春、结绮之遗韵矣。为之诗曰:
舞袖长拖艳若霞,妆成□□髻云斜。
侍儿扶上临春阁,要斗南朝张丽华。
慧绝香心酒半酣,妙疑才过月初三。
动人最是《阳关》曲,听得征夫恨不堪。
再看第六题的是:
火树银花王兰保兰保姓王氏,字静芳,年十七岁。扬州人。
隶联锦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通词翰,善武技,x尤烈,不屈豪贵,真玉中之有声者。
其演《双红记》、《盗令》、《青门》诸出,梳乌蛮譬,贯金雀钗,衣销金紫衣,系红绣糯,着小蛮锦靴。背负双龙纹剑,如荼如火,如锦如云,真红线后身也。其《刺虎》、《盗令》、《杀舟》诸戏,侠情一往,如见巾帼身肩天下事。觉薰香傅杨,私语喁喁,真痴儿女矣。温柔旖旎之中,绮丽风光之际,得此君一往,如听李三郎击羯鼓,作《渔阳三挝》,渊渊乎顷刻间见万花齐放也。为之诗曰:
侠骨柔情世所难,肯随红袖倚阑干。
平生知己无须嘱,请把龙纹仔细看。
纷披五色起朝霞,鼙鼓声声气倍加。
戏罢卸妆垂手立,亭亭一树碧桃花。
再看第七题的是:
秋水芙蓉王桂保
桂保即兰保之弟,字蕊香,年十五岁,与兄同部。似兰馨,如花解语。明眸善睐,皓齿流芳。嬉戏自出天真,娇憨皆生风趣。能翰墨,工牙拍,喜行令诸局戏。善解人意,虽寂寥寡欢者,见之亦为畅满。意态姿媚,而自为范围。其演《乔醋》一出,香(□单)红酣,真令潘骑省心醉欲死矣。又演《相约》、《讨钗》、《拷艳》诸小出,如娇鸟弄晴,横波修熏,观者堵立数重,使层楼无坐地。时人评论袁、苏如霓裳羽衣,此则紫云回雪,其趣不同,其妙一也。为之诗曰。
盈盈十五已风流,巧笑横波未解羞。
最爱娇憨太无赖,到无人处学春愁。
我欲当筵乞紫云,一时声价遍传闻。
红牙拍到消魂处,檀口清歌白练裙。
再看第八题的是:
天上玉麟林春喜春喜姓林氏,字小梅,年十四岁。姑苏人。
隶联锦部。好花含萼,明珠出胎。十二岁入班,迄今才二年,已j于声律,兼通文墨,生旦并作。所演《寄子》、《储谏》、《回猎》、《断机》、《番儿》、《冥勘》、《女弹》等戏,长眉秀颊,如见乌衣子弟,佩紫罗香囊,真香粉孩儿,令人有宁馨之羡,其哺啜皆可观。数年后更当独出头地,价重连城也。为之诗曰:
别有人间傅粉郎,销金为饰玉为妆。
石麟天上原无价,应捧炉香待玉皇。
才啭歌喉赞不休,黄金争掷作缠头。
王郎偶驾羊车出,十里珠帘尽上钩。
子玉看了只是笑,不置一词。南湘问道:“你何以不加可否?”子玉道:“大凡论人,虽难免粉饰,也不可过于失实。论此辈,真可惜了这副笔墨。我想此辈中人,断无全壁,以色事人,不求其媚,必求其馅。况朝秦暮楚,酒食自娱,强笑假欢,缠头是爱。此身既难自洁,而此志亦为太卑。再兼之生于贫贱,长在卑污,耳目既狭,x次日小,所学者婶膝奴颜,所工者谑浪笑傲。就使涂泽为工,描摹得态,也不过上台时效个麒麟楦,充个没字碑。岂有出污泥而不滓,随狂流而不下者。且即有一容可取,一技所长,是犹拆锦袜之线,无补于缝裳。炼铅水之刀,不良于伐木。其脏腑秽浊,出言无章。其骨节少文,举动皆俗。故色虽美而不华,肌虽白而不洁,神虽妍而不清,气虽柔而不秀。有此数病,焉得为佳?若夫红闺弱质,金屋丽姝。质秉纯y,体含至静,故骨柔肌腻,肤洁血荣,神气静息,仪态婉娴。眉目自见其清扬,声音自成其娇细。姿致动作,妙出自然。鬓影衣香,无须造作,方可称为美人,为佳人。今以红氍毹上演古之绝代倾城,真所谓刻画无盐,唐突西子。所以我不愿看小旦戏,宁看净末老丑,翻可舒荡心x,足助欢笑。吾兄不惜笔墨,竭力铺张,为若辈增光,而使古人抱恨,窃为吾兄有所不龋”这一番话,把个史南湘说出气来。
仲清笑道:“庾香之论未尝不是,而竹君之选也甚平允。但庾香不知天地间有此数人,譬如读《搜神》之记,《幽怪》之书。而必欲使人实信其有,又谁肯轻信?是非亲见其人不可。我们明日同他出去,亲指一二人与他看了,他才信你这个《花谱》方选的不错。我想庾香一见这些人,也必能赏识的。天地之灵秀,何所不钟。若谓仅钟于女而不钟于男,也非通论。庾香方说男子秽浊,焉能如女子灵秀。所为美人佳人者,我想古来男子中美的也就不少,称美人佳人者亦有数条。如《毛诗》‘彼美人兮’,杜诗‘美人何为隔秋水’,《赤壁赋》‘望美人兮天一方’之类。男子称佳人者,如《楚词》‘惟佳人之永都兮。’注云:‘佳人,指怀王。’《后汉书》尚书令陆闳,姿容如玉。光武叹曰:‘南方多佳人。’《晋史》陶侃击杜,谓其部将王贡曰:‘卿本佳人,何为从贼?’并有女子称男子为佳人者,如苻秦时窦滔妻苏蕙作《璇玑图》,读者不能尽通。苏氏叹曰:‘非我佳人,莫之能解。’可见美色不专属于女子。男子中未必无绝色,如汉冲帝时,李固之搔头弄姿。唐武后时,张易之之施朱傅粉。不独潘安仁、卫叔宝之昭著一时也明矣。”子玉听了,心稍感动。南湘道:“且不仅此。草木向阳者华茂,背y者衰落。梅花南枝先,北枝后。还有凤凰、鸳鸯、孔雀、野雉、家**,有文彩的禽鸟都是雄的,可见造化之气,先钟于男,而后钟于女。那女子固美,究不免些扮脂涂泽,岂及男子之不御铅华,自然光彩。更有一句话最易明白的。我将你现身说法:你自己的容貌,难道还说不好?你如今叫你家里那些丫头们来,同在镜里一照,自然你也看得出好歹,断不说他们生得好,自愧不如。只这一句你就可明白了。”子玉不觉脸红,细想此言也颇有理。难道小旦中真有这样好的。既而又想: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岂必斤斤择人遂赋以美材。就是西子也曾贫贱浣纱,而杨太真且作女道士,甚至于美人中传名者,一半出于青楼曲巷。或者天生这一种人,以快人间的心目,也未可知。但夸其守身自洁,立志不凡、惟择所交、不为利诱,兼通文翰,鲜蹈y靡,则未可信。便如有所思,默然不语。南湘狂笑了一会,说道:“庾香此时难算知音,我再去请教别人罢。”
便拉了仲清去了。子玉送客转来,又将南湘的《花谱》默默的一想,再想从前看过的戏,与见过的小旦一毫不对,犹以南湘为妄言,借此以自消遣的,便也不放在心上了。李先生回来,仍在书房念了一会书,颜夫人然后叫了进去。
过了两日,子玉于早饭后告了半天假,回去看南湘、仲清。
禀过萱堂,颜夫人见今日天气寒冷,起了朔风,且是冬月中旬,便叫家人媳妇取出副葡萄(犭欠)的猞猁裘与他穿了,吩咐车里也换了自狐(犭欠)暖围。两个小使:一个云儿,一个俊儿,骑了马,先到他表母舅王通政宅内,适值通政出门去了,通政的少君出来接进。这王通政的少君,名字单叫个恂字,号庸庵,年方二十二岁。
生得一表非凡,丰华俊雅,文才既极j通,心地尤为浑厚。
纳了个上舍生,在北闱乡试。与子玉是表弟兄,为莫逆之交。
接进了子玉。先同到内里去见了表舅母陆氏夫人。这夫人已是文辉续娶的了,今年才四十岁。又见了王恂的妻室孙氏,那是表嫂。仲清的妻室蓉华,那是表姊。还有个琼华小姐没有出来,因听得他父亲前日说那子玉的好处,其口风似要与他联姻的话,所以不肯出来见这表兄了。陆夫人见子玉,真是见一回爱一回,留他坐了,问了一会家常话,子玉告退。
然后同玉恂到了书房,问起仲清,为高品、南湘请去。子玉说起前日所见南湘的《花谱》过于失实,玉恂道:“竹君的《花谱》,据实而言,尚恐说不到,何以为失实?现在那些宝贝得了这番品题,又长了些声价,你也应该见过这些人。”子玉听了,知王恂也有旦癖,又是个好为附会的人,便不说了。
王恂道:“你见竹君的《花谱》怎样,还是选得不公呢,还是太少,有遗珠之撼么?好的呢也还有些。但总不及这八个,这是万选青钱。若要说尽他们的好处,除非与他们一人序一本年谱才能清楚,这几句话还不过略述大概而已。”子玉心里甚异:“难道现在真有这些人?”又想:“这三人也不是容易说人好的,何以说到这几个小旦,都是心口如一。总要眼见了才信不然总是他们的偏见。”便说道:“我恰不常听戏,是以疏于物色。你何不同我去听两出戏,使我广广眼界?”王恂道:“很好。”即吩咐套了车,备了马,就随身便服。子玉也叫云儿拿便帽来换了。王恂道:“那《花谱》联锦有六个,联珠只有两个,自然听联锦了。”即同子玉到了戏园。
子玉一进门,见人山人海坐满了一园,便有些懊悔,不愿进去。王恂引他从人缝里侧着身子挤到了台口,子玉见满池子坐的,没有一个好人,楼上楼下,略还有些像样的。看座儿的,见两位阔少爷来,后头跟班夹着狼皮褥子,便腾出了一张桌子,铺上褥子,与他们坐了,送上茶、香火。此刻是唱的《三国演义》,锣鼓盈天,好不热闹。王恂留心非但那六旦之中不见一个,就有些中等的也不丸,身边走来走去的,都是些黑相公,川流不息四处去找吃饭的老斗。
子玉看了一会闷戏,只见那边桌子上来了一人,招呼王恂,王恂便旋转身子与那人讲话。又见一个人走将过来,穿一件灰色老狐裘,一双泥帮宽皂靴。,看他的身材阔而且扁,有三十几岁,歪着膀子,神气昏迷,在他身边挤了过去。停一会又挤了过来,一刻之间就走了三四回。每近身时,必看他一眼,又看看王恂,复停一停脚步,似有照应王恂之意。王恂与那人正讲的热闹,就没有留心这人,这人只得走过,又挤到别处去了。
子玉好不心烦,如坐涂炭。王恂说完了话坐正了,子玉想要回去。尚未说出,只见一人领着一个相公,笑嘻嘻的走近来,请了两个安,便挤在桌子中间坐了。王恂也不认的。子玉见那相公,约有十五六岁,生得蠢头笨脑,脸上露着两块大孤骨,脸面虽白,手却是黑的。他倒m着子玉的手问起贵姓来,子玉颇不愿答他。
见王恂问那人道:“你这相公叫什么名字?”那人道:“叫保珠。”子玉听了,忍不住一笑。又见王恂问道:“你不在桂保处么?”那人道:“桂保处人多,前日出来的。这保珠就住在桂保间壁,少爷今日叫保珠伺侯?”王恂支吾,那保珠便拉了王恂的手问道:“到什么地方去,也是时候了。”王恂道:“改日罢。”那相公便缠往了王恂,要带他吃饭。子玉实在坐不住了,又恐王恂要拉他同去,不如先走为抄,便叫云儿去看车。云儿不一刻进来说:“都伺侯了。”子玉即对王恂道:“我要回去了。”王恂知他坐不住,自己也觉得无趣,说道:“今日来迟了,歇一天早些来。”也就同了出来。王恂的家人付了戏钱,那相公还拉着王恂走了几步,看不像带他吃饭的光景,便自去了。子玉、王徇上了车,各自分路而回。
子玉心里自笑不已:“何以这些人为几个小旦,颠倒得神昏目暗,皂白不分。设或如今有个真正绝色来,只怕他们倒说不好了。”一路思想,忽到一处挤了车,子玉觉得鼻中一阵清香,非兰非麝,便从帘子上玻璃窗内一望,见对面一辆车,车里坐着一个老年的,外面坐了两个妙童,都不过十四五岁。
一个已似海棠花,娇艳无比,眉目天然。一个真是天上神仙,人间绝色,以玉为骨,以月为魂,以花为情,以珠光宝气为j神。子玉惊得呆了,不知不觉把帘子掀开,凝神而望。那两个妙童,也四目澄澄的看他;那个绝色的更觉凝眸伫望,对着子玉出神。子玉觉得心摇目眩。那个绝色的脸上,似有一层光彩照过来,散作满鼻的异香。
正在好看,车已过去。后头又有三四辆,也坐些小孩子,恰不甚佳。子玉心里有些模模糊糊起来,似像见过这人的相貌,好像一个人,再想不起了。
心里想道:“这些孩子是什么人?也像戏班子一样,但服饰又不华美。那一个直可称古今少有,天下无双。他既具此美貌,何以倒又服御不鲜,这般光景呢,真委屈了此人。当以广寒g贮之,岂特郁金堂、翡翠楼,即称其美。
这么看来,‘有目共赏’的一句,竟是妄言了。把方才这个保珠比他,做他的舆□,也还不配。”子玉一路想到了家;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魏聘才途中夸遇美 王桂保席上乱飞花
话说子玉在车里,一路想那所见的绝色美童。到了家,见门口一车三马,认得王通政的家人,知道通政在此。便进来到书房,见他父亲陪着王文辉在那里说话,上前见了,说道:“方才到舅舅处请安。”文辉笑容可掬的道:“我一早出来,还未到家。”子玉站在一旁,见文辉说:“开春同年团拜,已定了联锦班,在姑苏会馆唱戏。这回只怕人不多,现在放外任与出差的不少,大约不过三四桌人。”梅学士道:“袁海楼巡抚云南,苏列侯奉命山右。其余学差者有二人,司道出京者三人,余下不过此眼前数人,大约还不满四席了。”王文辉又到里头去见了颜夫人,彼此道了些家常闲话,即提起他次女琼华十六岁了,尚未字人,托士燮留心物色。士燮答应,随又说道:“择女婿也是一件难事,尽有外貌甚好,内里平常。也有小时聪明,大来变坏的。”颜夫人接口说道:“这总是各人的姻缘。
非但拣女婿难,就是要替你外甥定一头亲事也是不容易的。文辉道:“要像外甥这样好的,那里去选呢?”正说着,只见一个仆妇,手里拿着两个红帖走进二门。士燮问道:“有谁来了?”
仆妇将帖呈上说道:“门上说是家乡来的,现在二门外等回话。”
士燮看时,一个全帖上写着:世愚侄魏聘才;一个写着:门下晚学生李元茂。
士燮道:“这称呼是小门生,不知那里来的?这魏聘才又是谁呢?”王文辉道:“世愚侄,不要是魏老仁的儿子么?”
士燮道:“只怕是的,今年夏间接着老仁的信,说要打发他儿子进京弄一小功名,托我收留照应的话。若论老魏人品,实在下作,惟在你我面上,还算有点真情。”文辉道:“若论老魏,原是个上等聪明人,要发科甲也很可发的,就是y骘损多了,成了个泼皮秀才。
既是他儿子远来投奔,老弟也是义无所辞的。”士燮叫梅进进来问了,果然是他。一个是西席李先生之子。吩咐梅进:“请他们在花厅上坐,说我就出来。”文辉也就起身告辞,士燮送到门口,转身到花厅垂花门首,即叫跟班的到书房去请少爷出来,遂即踱进花厅。
只见上首站的一个少年,身材瘦小,面目伶俐;下首一个身材笨浊,面色微黄,浓眉近视,惧约有二十几岁光景。那上首的跄步上前,满面笑容,口称老伯,就跪下叩头。士燮还礼不迭,起来看道:“老世台的尊范,与令尊竟是一模一样。”
聘才正要答应,李元茂已高高的作了一个揖,然后徐徐跪下,如拜神的拜了四拜。士燮两手扶起,说道:“你令尊正盼望你来,一路辛苦了。”那李元茂掀唇动齿的咕噜了一句,也听不明白。士燮让他们坐了,聘才道:“家父深感老伯厚恩,铭刻五内,特叫小侄进京来,给老伯与老伯母请安,还要恳求栽培。”
士燮问了他父母好。子玉出来,见过了礼,士燮即叫子玉引元茂去见他父亲,子玉即同了元茂、聘才到书房去了。士燮吩咐家人许顺,收拾书房后身另院的两间屋子,给他们暂且住下。
又吩咐同了他们的来人,去搬取行李,才到上房去了。
这边子玉引李、魏二人到了书房,x全已知道他儿子来了,等他叩见过了,然后与魏聘才见礼,问了姓名,x全让他上坐,聘才只是不肯。子玉想了一想:“先生父子乍见,定然有些说话。”就引聘才到对面船房内坐下,云儿与俊儿送了茶。聘才笑道、“世兄可还认得小弟么?”子玉道:“面善的很,实在想不起了。”聘才笑道:“从来说贵人多忘事,是不差的。那一年,世兄同着老伯母进京,小弟送到船上。世兄双手拉住了腰带,定要叫小弟同伴进京,老伯母好容易哄编,方才放手,难道竟不记得了?”子玉笑道:“题起来却也有些记得。那时弟只得五岁,似乎仁兄名字有个珍字。”聘才道:“正是。我原说像吾兄这样天聪天明的人,既蒙见爱,定是忘不了的。”子玉问道:“仁兄同李世兄来,还是水路来的,还是起旱来的?”聘才道:“虽是坐船,还算水陆并行。说也话长,既在这里叨扰,容小弟慢慢的细讲。”正说着,见云儿走来请吃饭,遂一同到书房来。x全忙让聘才首坐,聘才如何肯僭,仍让先生坐了,次聘才,元茂与子玉坐在下面。席间x全问起一路来的光景,又谢聘才照应。聘才谦让未逞,又赞了元茂许多好处。x全也觉喜欢,道是儿子或者长进了些。那李元茂闷着头不敢言语。用完了晚饭,那时行李已取到,房间亦已打扫。
喝了一会茶,说了些南边年岁光景,聘才知道元茂不能熬夜,起身告辞,x全也体谅他们路上辛苦,就叫元茂跟了过去,子玉送他们进屋,见已铺设好了,说声;“早些安歇罢!”也就叫俊儿提灯,照进上房去了。
次日聘才、元茂到上屋去拜见了颜夫人,又将南边带来的土仪与他父亲的书信一并呈上,书中无非恳切求照应的话。另有致王文辉一信,士燮叫他迟日亲自送去。这聘才本是个聪明人,又经乃父陶,这一张嘴,真个千伶百俐,善于哄骗,所以在梅宅不到十天,满宅的人都说他好。子玉虽与其两道,然觉此人也无可厌处,尚可藉以盘桓,遣此岑寂。
一日晚上,元茂睡了,子玉与聘才闲谈。聘才问道:“京里的戏是甲于天下的。我听得说那些小旦称呼相公,好不扬气。就是王公大人,也与他们并起并坐。至于那中等官宦,倒还有些去巴结他的,像要借他的声气,在些阔老面前吹嘘吹嘘。叫他陪一天酒要给他几十两银了,那小旦谢也不谢一声,是有的么?”子玉笑道:“或者有之,但我不出门,所以也不大知道外面的事。”聘才道:“戏是总听过的,那些小旦到底生得怎样好呢?”子玉道:“我就没有见过好的。这京里的风气,只要是个小旦,那些人嘴里讲讲都是快活,因此相习成风,不可挽回。”聘才道:“我也是这么说,南京的戏子本来不好,小旦也有三四十岁了,从没有见过叫这些人陪酒。但如今现在出了两个小旦,竟是神仙落劫,与我一路同来,且在一个船里,直到了张家湾起旱。也是同一天到京的。”子玉笑道:“怎么叫做神仙落劫?”聘才道:“这神仙里头,只怕还要选一选呢。若是下八洞的神仙,恐还变不出这个模样,京里有个什么四大名班,请了一个教师到苏州买了十个孩予,都不过十四五岁,还有十二三岁的;用两个太平船,由水路进京。我从家乡起身时,先搭了个客货船,到了扬州,在一个店里,遇见了这位李世兄,说起来也是到这里来的,就结了伴同走。本来要起旱,因车价过贵,想起个便船从水路来,遂遇见了这两个戏子船在扬州。那个教师姓叶叫茂林.是苏州人。从前在过秦淮河卞家河房里,教过曲子,我认得他。承他好意,就叫我们搭他的船进京。在运河里粮船拥挤,就走了四个多月。见他们天天的学戏,倒也听会了许多。我们这个船上,有五个孩子,顶好的有两个:一个小旦叫琪官,年十四岁。他的颜色就像花粉和了姻脂水,勾匀的搓成,一弹就破的。另有一股清气,晕在眉梢眼角里头。唱起戏来,比那画眉、黄鹂的声音还要清脆几分。这已经算个绝色了。更有一个唱闰门旦的叫琴官,十五岁了。他的好处,真教我说不出来。要将世间的颜色比他,也没有这个颜色。要将古时候的美人比他,我又没有见过古时候的美人。世间的活美人,是再没有这样好的。就是画师画的美人,也画不到这样的神情眉目。他姓杜,或者就是杜丽娘还魂?不然,就是杜兰香下嫁。除了这两个姓杜的,也就没有第三个了。”
子玉不觉笑起来,心里想道:“他这般称赞是不可信的,但他形容这两个人,倒可以移到我前日车里所见的那两个身上,倒是一毫不错的。世间既生了这两个,怎么还能再生两个出来?
断无是理,不必信他。”即说道:“吾兄说得这样好,天下只怕真投这个人。”聘才道:“这是你可以见得着的,他们与我同一天到京,此时自然已经进了班子;难道将来不上台唱戏的?那时吾兄见了,才信小弟这对眼睛,是个识宝回回,不是轻易赞好的。就是一样,这两个相貌好了,脾气恰不好。凭你怎样巴结他,要他一句好言好语也不能。那一个更古怪,他索x不理人,若多问了他几句话,他就气得要哭出来。只怕这种x情到京里来,也没人喜欢。若论相貌,就算京城里有好相公,也总压不下他,恐还要比不上他呢。”
子玉心里想道:“他说这两个人,与他同一天进京。我那日看见那两人之后,他就到了,不要他说的就是我见的,那一班人却像从南边来的模样。”便又问道:“你说那个顶好的叫什么名字?”聘才道:“叫琴官。那个叫琪官。”子玉道:“琴官进城那一天穿的什么衣裳?”聘才道:“都是蓝绉绸皮袄,酱色呢得胜褂。”子玉见衣服已经对了,又问:“他一人一个车呢,还与人同坐一个车?”聘才道:“他与琪官、叶茂林同坐一个车,那车围是蓝布的,骡子是白的。”子玉又道:“那叶茂林有多少岁数了?”聘才道:“五十以外。”子玉不禁拍手笑道:“我已见过这两人,你果然赞得不错,真要算绝色了。”
聘才大乐道:“何如,你几时见过的?”子玉就将那日挤了路,见四辆车都是些小孩子,头一辆就是这三个人。那琪官已经好了,那琴官真可说天下无双。聘才乐得受不得,便又问道:“比京里那些红相公怎样?”子玉笑道:“前日车里那两个,我皆目所未见,那个琴官更为难得,但不知此时在什么班里?”聘才道:“明日我出去打听,打听着了,我们去听他的戏。”子玉点头,再要问时,忽见灯光一亮,一个小丫头在门外说道:“太太叫请少爷早些睡罢。”子玉只得起身进去。这一宿就把聘才的话想了又想,又将车中所见模样神情,细细追摹一回,然后睡着。自此子玉待聘才更加亲厚。
次早聘才带了他的小子四儿,将王文辉的信送去。适文辉一早出门未回,王恂也不在家,只得请颜仲清会了。聘才见仲清一表非凡,叙了一番寒温,知是文辉之婿,又是士燮的内侄,免不得恭惟一番。正要告辞,只见一个跟班捧着一包衣服进来说:“老爷回来了。”聘才只得坐下。停了一会,听得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像是定班子唱戏的话。然后靴声秃秃,见一个大方脸,花白长须,三品服饰,仪容甚伟,犹裘耀目,粉底皂靴,走将进来。聘才知是主人,连忙上前作揖拜见,文辉双手拉住道:“岂敢,岂敢!作什么行这样大礼。那一天你们到京,我就知道了,可是在舍亲梅铁庵处住的?”聘才答应了“是”。
文辉让聘才坐下,自己就盘起腿来,仲清坐在靠窗凳上。聘才见这大模厮样的架子,心里筹画了一筹画,便站起来道:“小侄在诸位老伯荫庇之下,一切全仗栽培。家父曾吩咐过小侄,说大人的尊范,必要位至极品。趁如今拜识拜识,将来可以提拔寒。”说罢取出书子来双手呈上,文辉一手接着,看看信面就放下,哈哈大笑道:“你令尊怎么这样疏远我,写起大人安启来。”又叹口气道:“可惜了令尊这一手好八股,那一年与我同案进学,我中那一科,你令尊本要中解元的。已经定了元,主考忽看见那本卷面上,画了一把刀,一枝笔,笔底下一团墨浸,直印到卷底。揭开看时,像一个人头,越揭下去越清楚,连眉目都有了。因此,知他损了y骘,便换了人。也不晓得令尊何意,这一管好笔,不做文章去做状子,至今还是个穷秀才,也没见他发过财。每逢学台出京,我总重托的,不然,访闻了这只刀笔,还了得。”说得聘才倨促不安。文辉又手理长髯说道:“前年魏府尊选了江宁,出京时问我要个朋友,我就荐了令尊,他一口答应说要请的。后来不见你令尊的信来,我甚疑心。及魏府尊的禀帖来说,上司荐的人多,不能不请。
又说侯石翁又硬荐了两个亲戚。只好代为设法,或转荐别处。
后来到底转荐没有呢?”聘才茫然,并不曾见有此事,只得恭身道谢。又说:“也没有转荐。”文辉道:“想必他又听了什么闲话了。但此时令尊还是处馆,还仍旧做那勾当?”聘才道:“此刻家父在一个盐务里司事,比处馆略宽展些。”文辉道:“这倒好。一年有多少修金呢?”,聘才道:“也有三百金。”
文辉道:“也够浇裹了。论起来我做了三品京堂,一年的俸银,也不过如此。”说罢又仰面而笑。聘才也无话可说,正想告辞,忽见一个俊俏跟班,打扮得十分华丽,凑着文辉耳边说了一句话。聘才是乖觉人,知道有事,便起身告辞,文辉要送出去,聘才道:“还同颜大哥有话讲,大人请便。”文辉便住了脚,弯一弯腰,大摇大摆的进去了。仲清送出了门,聘才想道:“这个老头儿好大架子,不及梅老伯远甚。”便自回梅宅不题。
且说仲清到自己房中吃了饭,与其妻室蓉华讲了些话,来到王恂书斋,恰值王恂才回。刚说得一两句话,有王恂两个内舅前来看望:一个叫孙嗣徽,一个叫孙嗣元,本是王文辉同乡同年孙亮功部郎之子。这嗣徽、嗣元两个,真所谓难兄难弟。
将他们的外貌内才比起王恂来,真有天渊之隔。这嗣徽生得缩颈堆腮,脸色倒还白净,就是肺火太重,一年四季总是满脸的红疙瘩,已堆得面无余地,而鼻上更多,已变了一个红鼻子。
年纪倒有二十六岁,《五经》还不曾念完,文理实在欠通,却又酷好掉文,满口之乎者也,腐气可掏。有个苏州拔贡生高品,与他相熟,送他两个诨名:一个是“虫蛀千字文”。又因他那个红鼻子,有时擦得放光透亮,又叫做“起阳狗肾”。乃弟嗣元,生得枭唇露齿,又是个吊眼皮,右边一只眼睛高高吊起,像是朱笔圈了半圈。文理与乃兄不相上下,却喜批评乃兄的不通。又犯了口吃的毛病,有时议论起来,期期艾艾,愈着急愈说不清楚。高品也送他一个混号,叫做“叠韵双声谱”,这两个废物真是一对。
是日来到王宅,适文辉请客,客将到了。王恂即同他到书房内来。仲清躲避不及,只得见了,同王恂陪着坐下。嗣徽先对仲清说道;今日天朗气清,所以愚兄弟正其衣冠,翩然而来奉看的。”王恂、仲清忍不住要笑。嗣徽又对王恂说道:“适值尊驾出门,不知去向,若不是‘鸟倦飞而知还’,则虽引弓而s之,亦徒兴弋人之慕矣。”仲清正要回言,那嗣元道:“哥、哥、哥你这句话说、说错了,怎么把鸟来比起人来,你、你、你还要将箭s、s、s他,那就更岂有此理了。”嗣徽道:“老二,你到底腹中空空如也,不知运化书卷之妙。这是我腹笥便便,不啻若自其口出。这句‘鸟倦飞而知还’,是出在《古文观止》上的。若说鸟不可以比人,那《大学》上为什么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呢?”仲清暗笑道:天下也有这样蠢材,便道:“大哥的鸟论极通,岂特大哥如鸟,只怕鸟还不如大哥。要晓得靖节先生此言,原是引以自喻的。”嗣徽侧耳而听,又说道:“老兄所看的《古文观止》,只怕是翻板的。小弟记得逼真,做这篇古文是个姓陶的,并不是姓秦。”王恂忍不住,装作解手出去,抿着嘴笑了一会。仲清笑道:“大哥实在渊博之至,连那做古文的姓都知道。”嗣徽只道仲清果真佩服他,便意气扬扬,脸上的红疙瘩,如出花灌了浆一样,一颗颗的亮澄澄起来,便对嗣元道:“老二,但凡我们读书人,天分记x是并行不悖,缺一不可的。”嗣元道;“敢、敢、敢子,若不是记x好,也不、不、不把狗来对人了。若不是天分好,也不把牛来对先生了。”说着大笑,那只吊眼皮的眼睛已淌下泪来。那嗣徽便生了气,两腮鼓起就像癞虾蟆一样。仲清故意问道:“想必令兄又是引经据典,倒要请教请教。”嗣元道;“论、论、论文理呢,家兄到底多读两年书,孝孝小弟原赶、赶、赶不上,但是错的地方极多。有一天先生出、出、出了一个对,是叫将书对书的。上对是:‘人能弘道。’家、家、家兄却对得快,写了出来是:狗、狗、狗无恒心。先生道:‘这不是书。’家、家、家兄道:‘是《孟子》上的。’先生道:‘岂、岂、岂有此理。’家兄只当先生忘了,便乐、乐、乐得了不得,连忙翻、翻、翻出来看,原来是草字头的苟字,不是反犬旁的狗字。”仲清笑了一笑道:“若不是狗记错了,倒是一副好对子。”嗣元道:“又一日,先生出了一个做起讲的题、题、题目,是:‘先生将何之。’家兄就、就、就将‘牛何之’做了起头。先、先生拿笔叉、叉、叉了几叉,痛骂了一顿。”这一番说得嗣徽羞忿难耐,便在屋子里乱踱起来,说道:“屁话,屁话!”便起身告辞。王恂也恐他们弟兄斗气,不便挽留,同仲清送了出来。
刚到二门口,可巧碰见孙亮功进来,孙氏弟兄站在一边。
王恂、仲清上前见了礼,亮功问道:“客到齐了么?”王恫道:“没有。”仲清看亮功虽是个紫糖色扁脸,蹋鼻子,但五官端正,又有了几g胡须,比两位贤郎好看多了。
亮功正要与他儿子说话,适值王桂保进来,见了亮功并王恂、仲清,也站在一边。亮功看看桂保,对他儿子说道:“你们回去,不要说什么。”嗣徽兄弟会意答应,于是亮功即拉了桂保进去。
仲清、王恂送了他弟兄出门进来,大家换了衣裳,在书房内晚饭对酌闲谈。王恂道:“我们这两位舅兄,真可入得《无双谱》的。”仲清道:“为什么同胞兄妹丝毫不像?假使尊夫人生了这样嘴脸,那就够你受罪了。”王恂笑道:“幸亏内人是如今这位岳母生的。你不晓得我们还有个大姨子在家,是个天老,一头的白发,那是不能嫁人的,差不多有三十岁了。”
仲清问道:“听得令岳母泼妒异常,未知果否?”王恂道:“这个醋劲儿却也少有的。”且按下这边。
却说孙亮功同了桂保进来,见过主人。不多一刻,客已全到,便安起席来。这些客都是文辉同年,论年纪孙亮功最长,因系姻亲,便让兵部员外杨方猷坐了首席。对面是光禄寺少卿周锡爵。监察御史陆宗沅坐了第三席,孙亮功坐了第四席,文辉坐了主席。桂保斟了一巡酒,杨方猷命他入席,对着王文辉坐了。文辉问他哥哥兰保为什么不来,桂保道:“今日本都在怡园逛了一天,徐老爷知道这里请客,才打发我来的。兰保、宝珠、蕙芳、漱芳、玉林都还没有散,只怕总要到四五更天才散呢。”文辉道:“这徐度香也算人间第一个快乐人了。”陆宗沅道:“听说他这个怡园共花了五十多万银子才造成。”杨方猷道:“本来地方也大,也造得过于j致。”文辉道:“我前月逛了一天,还没有逛到一半。”桂保说:“我们今日逛了梅崦与东风昨夜楼两处,这两处就有正百间屋子。实在造得也奇极了,几几乎进去了出不来。”孙亮功道:“你应该打个地洞,藏在里头。”说得大家都笑。桂保道:“你会骂人。”便斟了一大杯酒来罚他,亮功始不肯喝,桂保要灌,便也喝了。
上了几样菜,文辉道:“这样清饮无趣,蕊香你出个令罢。”
桂保道:“打擂最好,什么都放得进去。”孙亮功道:“完了!把个令祖宗请了来了。”文辉命人取了六个钱来。周锡爵道:“这杯分个大小才好。”杨方猷道:“我们两个一杯三开罢。
“陆宗沅道:“未免太少些,你们一杯两开,我们都是一杯一开何如?”俱各依允。桂保伸出一个拳来,问文辉吃多少杯?
文辉道:“不必累赘,我们六个人竟以六杯为率,不必增减,准他一杯化作几杯就是了。也没有闷雷霹雷,那个猜着,就依令而行,最为剪截。”桂保便问杨方猷道:“第一杯怎样喝?”
杨方猷道:“一杯化作三杯,找人豁拳。”又问孙亮功:“第二三杯怎样喝?”亮功道:“两杯都装作小旦敬人。”周锡爵道:“我们这样的胡子,倒有些难装。”亮功道:“只要做作得好,便有胡子也不妨。”桂保又问陆宗沅道:“第四杯呢?”陆宗沅道:“把瓜子抓一把,数到谁就是谁。”桂保道:“这杯便宜了。”又问周锡爵道;“五六两杯行什么令?”
周锡爵道:“两杯化作六杯,花字飞觞。”桂保先问文辉道:“几个?”文辉道:“一个。”顺手便问亮功道:“几个?”
亮功伸着两指道:“就是两个。”桂保笑道:“好猜手,一猜就着。”放开手看时,正是两个。遂取了三个杯子,斟满了酒,放在亮功面前。亮功道:“这是杨四兄的令,就和你豁。”杨方猷道:“我是半杯说过的。”亮功道“豁起来再讲。”可可响了三响,亮功输了三拳,便道:“今日拳运不佳,让了你罢。”
第二三杯即系亮功自己的令,便道:“这装小旦倒是作法自弊了。
也罢,让我来敬两个人。”随站起来,左手拿了杯酒,右手掩了胡子,把头扭了两扭,笑迷迷软腰细步的走到杨方猷面前,请了一个安,娇声娇气的道“敬杨老爷一杯酒,务必赏个脸儿。”说着,把眼睛四下里飞了一转,宛然联锦班内京丑谭八的丑态,引得合席大笑,桂保笑得如花枝乱颤,杨方猷只得饮了一杯。孙亮功掐了一枝梅花,c在帽边,又取了一个大杯,捻手蹑脚的走到陆宗沅面前,斟了酒道:“陆都老爷是向来疼我的,敬你这一杯。”陆宗玩道:“这大杯如何使得?”孙亮功道:“想来都老爷是要吃皮杯的。”说罢呷了一口,送到宗沅嘴边。综沅站起来笑道:“这个免劳照顾。”大家狂笑起来,亮功忍不住要笑,酒咽不及,喷了陆宗沅一脸。众人一发哄堂大笑。陆宗玩忙要水净了脸。第四杯是数瓜子令。亮功抓了一把,数一数是二十五粒,恰好数到自己,陆宗沅道:“这个极该。”第五六杯是飞花令,孙亮功看着桂保道:“岂宜重问后庭花。”数一数又是自饮。亮功道:“晦气,我改一句罢。”
众人道:“这个断使不得,改一句罚十杯。”桂保斟了一杯酒道:“请孙老爷后庭花饮酒。”众人重新又笑。亮功把桂保拧了一把,也喝了。下手是王文辉飞觞,桂保把嘴向孙亮功一呶,文辉会意,便道:“桃花细逐扬花落。”轮应陆宗沅、孙亮功各一杯。陆宗沅因亮功喷了他酒,便道:“无可奈何花落去。”
接着杨方猷便道:“索x一总喝两杯罢。”亮功道:“很好,你说罢。”杨方本猷道:“笑隔荷花共人语。”桂保斟了两杯,孙亮功喝了。轮着桂保飞花,想了一想,说道:“好将花下承金粉。”数到又是亮功,众人说:“好。”亮功道:“不好,不好。这句是杜撰的,不是古人诗。”桂保道:“怎么是杜撰?现在是陆g蒙的诗。”周锡爵道:“不错的,你不能不喝这杯。”亮功道:“他想了半天,有心飞到我的。他若能随口说两句飞着我,我就喝。”桂保道:“真么?你不要赖。”亮功道:“不赖,不赖。”桂保一连说了三句道:“‘月满花香记得无’,‘漱齿花前酒半酣’,‘楼上花枝笑独眠’。”众人拍手称妙,亮功无法,倒饮了三个半杯。末一杯是周锡爵,便道:“飞花寂寂燕双双。”亮功道:“你们好么,大家齐心都叫我一个人喝酒。”要周锡爵代喝,周锡爵不肯,亮功道:“我再装作小旦奉敬何如?”周锡爵笑道:“饶了我罢,我代喝就是了。”说得大家又笑,桂保笑道:“这个飞花不公,我有一个飞花最公道。”便将几朵梅花揉碎了,放在掌中,说道:“我一吹,落到人身上,都要喝的。”亮功嘻着嘴,望着桂保道:“很好,你且试吹一次,不知落到谁。”桂保故意往外一望,说道:“孙老爷家里打发人来了。”亮功扭转脸去望时,桂保对着他脸一吹,将些花瓣贴得他一脸。亮功酒多了出汗,因此花瓣粘住了,一瓣还吹进了鼻孔,打了一个喷嚏,惹得众人大笑。陆宗沅道:“这个花脸好,不用上粉。”孙亮功连忙抹下,这边桂保犹飞了一句道:“自有闲花一面春。”众人又笑了又赞,亮功要走过来不依,桂保恰好真见一个跟班进来,凑了亮功耳边说了两句。亮功登时失色,便道:“你先回去,我即刻就回。”便向王文辉道:“酒已多了,快吃饭罢。”文辉与座客均各会意,点头微笑,桂保道:“准是太太打发人来叫,回去迟了是要顶灯的。”众人又笑了一阵,文辉道:“好么,连众人一齐打趣在内。”亮功罚了桂保一杯,屁滚尿流的催饭。大家吃完,洗嗽毕,就随着亮功同散。
文辉赏了桂保二十两银子,桂保谢了,走到书房来找王恂、仲清,谈了一会,说道:“我们班里新来了两个:一个叫琴官,一个叫琪官,生得色艺惧佳,只怕史竹君的《花谱》又要翻刻了。”又坐了一会也自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卖烟壶老王索诈 砸菜碗小旦撒娇
话说魏聘才回来,书房中已吃过饭了,正在踌躇,想到外面馆子上去吃点心。走到账房门口,忽见一个小厮,托着一个大方盘,内放一只火锅,两盘菜,热气腾腾的送进去了。随后见有管事的许顺跟着进去,见了聘才,便问:“大爷用过饭没有?”聘才道:“才从外头送信回来的。”许顺道,“既没用饭,何不就请在帐房吃罢。”这许顺夫妇是颜夫人赔房过来的,一切银钱账目皆其经手。聘才进了帐房,许顺要让聘才先吃,聘才不肯,拉他同坐了。
吃过了饭,许顺泡了一碗酽茶递给聘才,说了一会闲话。
看壁上的挂钟已到未初,偶然看见一个紫竹书架上有几本残书,顺手取了两本看时,却是抄写的曲本,无非是《牡丹亭》、《长生殿》上的几支曲子。又取一本薄薄的二三十页,却是刻板的,题着《曲台花谱》。略翻一翻,像品题小旦的。再拿几本看时,是不全的《缀白裘》。聘才道:“这两本书是自己的么?想来音律是讲究的。”许顺道:“那里懂什么音律,不知是那个爷们撂在这里的。”聘才要借去看看,许顺道:“只管拿去。”
聘才袖了出来,到自己房里,歪在炕上,取那本《花谱》看了一会,记清了八个名氏。一面想道:“原来京里有这样好小旦,怪不得外省人说:‘要看戏,京里去。’相公非但好,个个有绝技,且能j通文墨,真是名不虚传。这样看起来,那琴官虽然生得天仙似的,只怕未必比得上这一班”。忽又转念道:“这书上说的,也怕有些言过其实。若论相貌,我看世界上未必赛得过琴官。”重新又将这八个人的光景逐一摹拟一番,又牢牢的记了一记。只见四儿跑进来说道:“同路来的叶先生找少爷说话,现在账房里。”聘才说:“这也奇了,他怎的到这里来。”就将《花谱》在梳头底下,带上房门出来。
到了帐房,见叶茂林同着个白胖面生的人在那里坐着,见聘才进来,都站起了,上前拉手问好。聘才道:“叶先生到此有何贵干?”时茂林笑嘻嘻的道:“晓得尊驾在此,特来请安的。”聘才知道他是顺口的话,便道:“我还没有来奉拜,倒先劳你的驾过来。”又问:“那位贵姓?”叶茂林道:“这是我们大掌班金二爷,来请梅大人定戏的。”聘才待再问时,只见许顺从上头下来说道:“大人吩咐,既是正月初五以前都有人定下,初六七也使得,就是不许分包。”那金二道:“不分包这句话,却不敢答应。正月里的戏,不要说我们联锦班,就是差不多的班子,那一天不分三包两包。许二爷劳你驾,再回一声罢。”许顺道:“已经回过了,是这么吩咐下来,再去回时,也是白碰钉子。要不然,到王大人那里去商量罢。”金二道:“这日子呢?”许顺道:“一发和王大人商量,不拘初六初七,定一天就是了。”叶茂林道:“到王大人宅子去回来,还要在此地经过。不如我在此等一等,你同许二爷去说结了,回来同走罢。”金二道:“也好。”便同许顺去了。叶茂林即问聘才:“可曾看过京里的戏?”聘才回说:“没有。”茂林就说行头怎样新鲜,脚色怎样齐全,小旦怎样装束好看,园子里怎样热闹,堂会戏怎样排场,说得聘才十分高兴。问起同船的人来,知琴官在曹长庆处,现今患了几天病,也渐渐好了。
琪官定于腊月初十日上台,其余各自跟他师傅,也有在联锦班的,也有过别班里去的。聘才又问他的寓处,说在杨柳巷联锦班总寓内。聘才道:“改日过来奉看。”茂林道:“这如何敢当,只好顺便去逛逛。”说着许顾已同了金二回来,已经说妥,定于正月初六日在姑苏会馆,不论分包不分包,只要点谁的戏,不短脚色就是了。许顺上去回明,付了定银各散。是晚子玉课期,未得与聘才闲谈。
次日,聘才记着叶茂林的话,吃了早饭想去听戏,叫四儿带了钱,换了衣裳。因元茂在书房读书,不好约他,独自步行出门,不多路就到了戏园地方。这条街共有五个园子,一路车马挤满,甚是难走。遍看联锦班的报子,今日没有戏,遇着传差,聘才心上不乐,只得再找别的班子。耳边听得一阵锣鼓响,走过了几家铺面,见一个戏园写着三乐园,是联珠班。进去看时,见两旁楼上楼下及中间池子里,人都坐满了,台上也将近开戏;就有看座儿的上来招呼,引聘才到了上场门,靠墙一张桌子边。聘才却没有带着垫子,看座儿的拿了个垫子与他铺了,送上茶壶、香火。不多一会开了戏。冲场戏是没有什么好看的。
望着那边楼上,有一班像些京官模样,背后站着许多跟班。又见戏房门口帘子里,有几个小旦,露着雪白的半个脸儿,望着那一起人笑,不一会,就攒三聚五的上去请安。远远看那些小旦时,也有斯文的,也有伶俐的,也有淘气的。身上的衣裳却极华美。有海龙、有狐腿,有水獭,有染貂,都是玉琢粉妆的脑袋,花嫣柳媚的神情。一会儿靠在人身边,一会儿坐在人身旁,一会儿扶在人肩上,这些人说说笑笑,像是应接不暇光景,聘才已经看出了神。
又见一个闲空雅座内,来了一个人。这个人好个高大身材,一个青黑的脸,穿着银针海龙裘,气概轩昂,威风凛烈,年纪也不过三十来岁。跟着三四个家人,都也穿得体面。自备了大锡茶壶、盖碗、水烟袋等物,摆了一桌子,那人方才坐下。只见一群小旦蜂拥而至,把这一个大官座也挤得满满的了。见那人的神气好不飞扬跋扈,顾盼自豪,叫家人买这样,买那样,茶果点心摆了无数,不好的摔得一地,还把那家人大骂。聘才听得怪声怪气的,也不晓得他是那一处人。
正在看他们时,觉得自己身旁,又来了两个人。回头一看:一个是胖子,一个生得黑瘦,有了微须,身上也穿得华丽,都是三十来岁年纪,也有两个小旦跟着说闲话。小厮铺上坐褥,一齐挤着坐下。聘才听他们说话,又看看那两个相公,也觉得平常,不算什么上好的。忽见那个热闹官座里,有一个相公,望着这边,少顷走了过来,对胖子与那一位都请了安。这张桌子连聘才已经是五个人,况兼那人生得肥胖,又占了好多地方,那相公来时已挤不进去。因见聘才同桌,只道是一起的人,便向聘才弯了弯腰。聘才是个知趣的人,忙把身子一挪,空出个坐儿。这相公便坐下了,即问了聘才的姓,聘才连忙答应,也要问他名氏,忽见那胖子扭转手来,在那相公膀子上一把抓祝那相公道:“你做什么使这样劲儿?”便侧转身向胖子坐了,一只手搭在胖子肩上。那先坐的两个相公,便跳将下去,摔着袖子走了。只听得那胖子说道:“蓉官,怎么两三月不见你的影儿?你也总不进城来瞧我,好个红相公。我前日在四香堂等你半天,你竟不来。是什么缘故呢?”那蓉g脸上一红,即一手拉着那胖子的手道:“三老爷今日有气.前日四香堂叫我,我本要来的,实在腾不出这个空儿。天也迟了,一进城就出不得城。在你书房里住,原很好,三nn也很疼我,就听不得青姨nn骂小子,打丫头,摔这样,砸那样,再和白姨nn打起架来,教你两边张罗不开。明儿早上,好晒我在书房里,你躲着不出来了。”蓉官没有说完,把那脖子笑得眼皮裹着眼睛,没了缝,把蓉官嘴上一拧,骂道:“好个贫嘴的小么儿。这是偶然的事情,那里是常打架吗。”聘才听得这话,说得尖酸有趣。一面细看他的相貌,也十分可爱,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个瓜子脸儿,秀眉横黛,美目流波,两腮露着酒凹,耳上穿着一只小金环,衣裳华美,香气袭人。这蓉官瞅着那胖子说道:“三老爷你好冤,人说你常在全福班听戏,花了三千吊钱,替小福出师。你瞧瞧小福在对面楼上,他竟不过来呢。”那胖子道:“那里来这些话,小福我才见过一两面,谁说替他出师。你尽造谣言。”蓉官道:“倒不是我造谣言,有人说的。”蓉官又对那人道:“大老爷是不爱听昆腔的,爱听高腔杂耍儿。”那人道:“不是我不爱听,我实在不懂,不晓得唱些什么。高腔倒有滋味儿,不然倒是梆子腔,还听得清楚。”聘才一面听着,一面看戏。第三出是《南浦》,很熟的曲文,用脚在板凳上踏了两板,就倒了一杯茶,一手擎着慢慢的喝。可巧那胖子要下来走动,把手向蓉官肩上一扶,蓉官身子一幌,碰着了聘才的膀子,茶碗一侧,淋淋漓漓把聘才的袍子泼湿了一大块。那胖子同蓉官,着实过意不去,陪了不是,聘才倒不好意思,笑道:“这有什么要紧,干一干就好了。”说着自己将手巾拭了。
又听了一回戏,只见一个老头子弯着腰,颈脖上长着灰包似的一个大气瘤,手内托着一个小黄漆木盘,盘内盛着那许多玉器,还有些各样颜色的东西,口里轻轻的道:“买点玉器儿,瞧瞧玉器儿。”从人丛里走近聘才身边,一手捏着一个黄色鼻烟壶,对着聘才道:“买鼻烟壶儿。”聘才见这壶额色甚好,接过来看了一看,问要多少钱。那卖玉器的道:“这琥珀壶儿是旧的,老爷要使,拿去就结了。人家要,是十二两银,一厘不能少的。你能算十两银就是了。”聘才只道这壶儿不过数百文,今听他讨价,连忙送还。那卖玉器的便不肯接,道:“老爷既问价,必得还个价儿,你能瞧这壶儿又旧,膛儿又大,拿在手里又暖又不沉,很配你能使。你能总得还个价儿。”聘才没法,只得随口说道:“给你二两银子。”卖玉器的便把壶接了过去,说太少,买假的还不能。停一会又说:“罢了,今日第一回开张,老爷成心买,算六两银。”聘才摇着头说:“不要。”那卖玉器的叹口气道:“如今买卖也难做,南边老爷们也j明,你瞧这个琥珀壶儿卖二两银。算了,底下你能常照顾我就有了。”说着又把壶儿送过来。聘才身边没有带银子,因他讨价是十两,故意只还二两,是打算他必不肯卖的,谁知还价便卖,一时又缩不转来,只得呆呆的看戏,不理他,然脸已红了。那卖玉器的本是个老奸臣猾,知是南边人初进京的光景,便索x放起刁来道:“我卖了四十多年的玉器,走了几十个戏园子,从没有见还了价,重说不要的。老爷那里不多使二两银,别这么着。”靠紧了聘才,把壶儿捏着。聘才没奈何,只得直说道:“今日实在没有带银子,明日带了银子来取你的罢。”
那卖玉器的那里肯信道:“老爷没有银子,就使票子。”聘才道:“连票子也没有。”卖玉器的道:“我跟老爷府上去领。”
聘才道:“我住得远。”卖玉器的只当不听见,仍捏着壶儿紧靠着聘才。那时台上换了二簧戏,一个小旦才出场,尚未开口,就有一个人喊起好来,于是楼上楼下,几十个人同声一喊,倒像救火似的。聘才吓了一跳,身子一动,碰了那卖玉器的手,只听得扑托一响,把个松香烟壶,砸了好几块。聘才吃了一惊,发怔起来,那卖玉器的倒不慌不忙慢慢的将碎壶儿捡起,搁在聘才身边道:“这位爷闹脾气,整的不要要碎的。如今索x拉交情,整的是六两银,碎的算六吊大钱,十二吊京钱。”聘才便生起气来道:“你这人好不讲理,方才说二两,怎么如今又要六两,你不是讹我么?”旁边那些听戏的,都替聘才不平。
聘才待要发作,只见那个胖子伸过手来,将那卖玉器的一扯,就指着他说道:“老王,你别要这么着。”聘才连忙招呼,那胖子倒真动了气,又道:“老王,你别要混懵。怎么拿个松香壶儿不值一百钱,赚人二两银。砸碎了就要六两。你瞧他南边人老实,不懂你那懵劲儿,你就懵开了。我姓富的在这里,你不能。”那卖玉器的见了他,就不敢强,道:“三爷,你能怎么说,怎么好。”那胖子就叫跟班的给他四百钱,卖玉器的尚要争论,那一位也说道:“富三爷那里不照应你,这点事你就这么着。况且富三爷是为朋友的,下次瞧瞧有好玉器,他们多照顾你一点就够了。”蓉官接口道:“这老头子好讨人嫌:弯着腰,托着那浪盘子,天天在人空里挤来挤去,一点好东西都没有。谁要买,德古斋还少吗?”卖玉器的只得忍气吞声,拿了碎烟壶走了出去,嘴里咕噜道:“闹扬气,充朋友,照顾我也配?有钱尽闹相公。”又挤到别处去了。
聘才心里甚是感激,连忙拉着富三的手道:“小弟chu卤,倒累三爷生气。”又向那人也拉了拉手,就叫四儿拿出二百大钱来,双手送上。富三笑道:“这算什么。”接过来,递与聘才的四儿道:“算我收了,给你罢。”四儿不敢接,聘才又笑道:“断不敢要三爷破钞,还请收了。”又将钱交与富三的家人,富三接过来,望桌上一扔道:“你太酸了!几个钱什么要紧,推来推去的推不了。”聘才只得叫四儿收了,叫他请了安,谢了赏。聘才已听得人叫他富三爷,自然姓富了,便问那一位的姓,是姓贵、名字叫芬,现在部里做个七品小京官。这富三爷叫富伦,是二品荫生,现做户部主事。一一领教过了。
富、贵二人也问了聘才的姓,又问了他是那一处人,现在当什么差?聘才道:“小弟是江宁府人,才到京,尚未谋干什么。此时寓在鸣坷坊梅世伯梅大人处。”富三道:“江宁是个好地方,我小时候跟着我们老爷子到过江宁。那时我们老爷子做江宁藩司,我才十二岁,后来升了广东巡抚。你方才说鸣坷坊的梅大人,他也在广东做过学差,与我们老爷子很相好。以后大家都回了京,我们老爷子做了侍郎,不上一年,就不在了。
我是没有念过书,不配同这些老先生们往来,所以这好几年不走动了。闻得他家玉哥儿很聪明,人也生得好,年纪也有十六七岁了,不知娶过媳妇儿没有?”聘才一一回答了,又与贵大爷寒喧一番。聘才已知富三是个热心肠,多情多义的人;那个贵大爷却是个谨慎小心,安分守己的一路。当下三人,倒闲谈了好一会。蓉官又到对面楼上去了,聘才望着他,又去与那黑脸大汉讲话。
又见那个卖玉器的挤上楼去,捏着些零碎玉件,到那些相公身边,混了一阵,只管兜搭,总要卖成一样才去的光景。那个黑大汉好不厌他,便吆喝了一声。那卖玉器的尚不肯走,嘴里倒还讲了一句什么。那个黑大汉听了大怒,便命家人□他出去。众家人听不得一声,将他乱推乱撵,那个老头子见势头不好,便也不敢撒赖,腰驼背曲的,一步步走出来。又要照应了盘内东西,当当啷啷的把些料壶儿、料嘴子砸了好些,弯了腰捡了一样,盘里倒又落下两样,心里想拚着这条老命讹他一讹,看看那位老爷的相貌,先就害怕,更非富三爷可比,只得含着眼泪一步步的走下楼来。下了楼,才一路骂出戏园,看得那些相公个个大笑,都探出身子看他出了戏园,才住了笑。这边富三看了,也拍手称快,聘才更乐得了不得。但不知这个人,是个什么阔人,少顷等蓉官来问他。只见那黑大汉已起身,带了四个相公,昂昂然大踏步的出去了。那些没有带去的相公,又分头各去找人。
不一刻,蓉官又过来坐下,富三笑道:“空巴结他,也不带你去,磨了半天,一顿饭都磨不出来。”蓉官点着头道:“不错,我磨他。他叫我,我也不去。这位老爷子不是好相交的。”
富三道:“这人是那里人,姓什么?”蓉官道:“是广东人,我只听得人都称他奚大老爷,我也是才认识他。且他也到京未久,他就待春兰待得好。今日春兰身上穿那件玄狐腿子的,是奚大老爷身上脱下来,现叫毛毛匠改小的。”说罢即凑着富三耳边问了一句,富三道:“怎么你今日又有空儿?”蓉官笑嘻嘻的两手搭着富三的肩,把他揉了几揉。
富三见聘才人品活动,又系梅氏世谊,便道:“魏大哥,今日这戏没有听头,咱们找个地方喝一钟去罢?”聘才见富三是个慷慨爽快的人,便有心要拉拢他,说道:“今日幸会,但先要说明赏兄弟的脸作个东。”富三笑道:“使得。”就在靴革幼里拿出个靴页子来,取一张钱票,交与他跟班给看座儿的,连这位老爷的戏钱也在里头。聘才又再三谢了。于是带了蓉官,一同出来。
他们是有车来的,聘才搭了蓉官的车,四儿也跨了车沿,跟兔坐了车尾。
聘才在车里随口的说笑,哄得蓉官十分欢喜,又赞他的相貌,要算京城第一。
说说笑笑己到了一个馆子,一同进去,拣了雅座坐了。走堂的上来,张罗点了菜,蓉官斟了酒。只听得隔壁燕语莺声,甚为热闹。蓉官从板缝里望时,就是那个奚大老爷带了春兰,还有三个相公在那里。聘才问富三道:“老太爷的讳,上下是那两个字?”富三不解所问,倒是贵太爷明白,即对富三说道:“他问大叔官名是叫什么?”富三道:“你问我们老爷的名字么,我们老爷叫富安世。”聘才即站起身来道:“怪不得了,三爷是个大贤人之后。你们老大人,在我们南京地方已成了神。三年前,地方上百姓,共捐了几千银子,造了一个名宦祠,供了老大人的牌位。还有一位是江宁府某大老爷。这老大人生前爱民是不用说了,到归天之后,还恋着南京百姓,遇着瘟疫、蝗虫、水、旱等灾,常常的显圣,有求必应,灵验得很,只怕督抚就要奏请加封的。那些百姓感戴到一万分,愿老大人的世世子孙,位极人臣,封侯拜相,这也是一定的理。今看三爷这般心地,那样品貌,将来也必要做到一品的。”几句话把富三恭惟得十分快乐,倒回答不上来。贵大爷道:“这个话倒也可信。大叔在江南年数本久,自知府升到藩司,也有十几年,自然恋着那地方上了。”富三道:“我们老爷在江宁十六年,自知府到藩司,没有出过省,真与南京人有缘。我是生在江宁府衙门里的,所以我会说几句南京话。”聘才又将贵大爷恭惟一番。贵大爷道:“我这个功名是看得见的,要升官也难得个拣选,不是同知,就是通判,并无他途。”聘才道:“将来总不止于同、通的。”蓉官笑道:“你瞧我将来怎样?”聘才笑道:“你将来是要到月g里去,会成仙呢。”富三、贵大皆笑,蓉官罚了聘才一杯酒道:“你此时倒会说话,为什么见了那个卖主器的,就说不出来?”聘才笑道:“今日幸遇见了三爷、大爷,不然我真被他缠不清了。”富三道:“这种人是怕硬欺软,你越与他说好话,他越不依的。你不见楼上那个人将他轰出来,砸掉了许多东西,他何曾敢说一声。不过,咱们不肯做这样霸道事,叫苦人吃亏。其实,四百钱还是多给的。他那个料壶儿,准不值一百钱。”聘才又赞了几声仁厚待人,必有厚福。蓉官道:“那奚老爷的爷们,好不利害,将这老王推推搡搡的,我怕跌了他,把他那浪盘子的臭杂碎全砸了,不绝了他的命?倒幸亏没有砸掉多少,只砸了两个料嘴子,一个料烟壶。
有一个爷们更恶,在他脖子那个灰包上一扌叉,那老王噎了一口气,两个白眼珠一翻,好不怕人。这个奚大老爷的x子也太暴,适或扌叉死了他,也要偿命的。”蓉官说到此,只听得隔壁雅座里闹起来,听得一人骂道:“**巴攘的,又装腔做作了。”
蓉官低低的说道:“不好了,那位奚大老爷又翻了,不知骂谁?”
便到板壁缝里去望他们。这边聘才与富三、贵大都静悄悄的听,听得一个相公说道:“你倒开口就骂人。好便宜的**巴,做起菜来,你口里还吃不尽呢。”听得那人又骂道:“我最恨那装腔做作的,一天一个样子。”又听得那相公说道:“就算我装腔做作了,你也不能打死了我。”又听得那人骂道:“我倒不打死你,我想攘死你。”听得当啷一声,砸了一个酒杯。那人又说道:“这声音响得小,要砸砸大的。”听得那相公说道:“你爱听响的。”便又一声响,砸破了一个大碗。那人道:“你会砸,我不会砸?”也砸了一个。那相公道:“你爱砸,谁又拦你不砸。”便接连叮叮砸了好几个。那人怒极了,说道:“你真砸得好。”便索x把桌子一撅,这一响更响得有趣。那三个相公一个已唬跑了,两个死命的解劝,口中不住的大老爷、干爹、干爸爸的求他不要生气。那个砸碗的相公也跑到院子里,鸣呜咽咽的哭起来了。掌柜的、走堂的一齐进来劝解,都不敢说一句话。尽陪着笑脸,大老爷长,大老爷短。那掌柜的又去安慰那相公,嘻嘻的笑说道:“春兰做什么与大老爷这么怄气,你瞧崭新的玄狐腿于溅了油了,快拿烧酒来擦。”就有伙计们拿了烧酒,掌柜的替他抹干净了。一面把那位奚老爷请了出来,另到一间屋子坐了,拉了那相公上前,劝他陪个不是。那相公只管哭,不肯陪礼,那姓奚的,见掌柜的如此张罗,也有些过意不去,说道:“倒吵闹了你们。这孩子一天强似一天,令人生气。”那掌柜的倒代这相公请安作揖的在那里做花脸,那x奚的气也平了,那相公也住了哭。
掌柜的又将那三个相公也找了进来,吩咐伙计们照样办菜,拿上好的碗盏,与大老爷消气和事。掌柜的又说那走堂的道:“老三,你不会伺候。这砸碗的声音,是最好听的。你应该拿顶细料的磁碗出来,那就砸得又清又脆,也叫大老爷乐一乐。这半chu半细的磁器,砸起来声音也带些笨浊。你瞧大老爷当赏你五十吊,也只赏你四十吊了。”说得众伙计哈哈大笑,一面去扫地抹桌子。这一地的莱,已经有四条大狗进去吃得差不多了。
大家抢吃,便在屋里乱咬起来,四条大狗打在一处。众伙计七手八脚,拿了棍子、扫笆赶开了狗,然后收拾。
你道这掌柜的,为什么巴结这个姓奚的。他知道这个姓奚的,是广东大富翁,又是阔少爷,现带了十几万银子进京,要捐个大官。已到了一月有余。
差不多天天上他的馆子,已赚了他正千吊钱了。这一桌莱连碗开起帐来,总要虚开五六倍。应五十吊,大约总开三百吊。
那位姓奚的最喜喝这杯快乐酒,你再开多些,他也照数全给,断不肯短少。这是海南大纨?f,到京里来想闹点声名,做个冤桶的。此时只晓得他排行是十一,就称呼他为奚十一。那个砸碗的相公,就是蓉官说的春兰了。
富三与聘才、贵大都在门口看了一会进来。蓉官吐了吐舌,说道:“好不怕人!这才算个标子。”富三笑道:“这种标也标得无趣,但不知为什么事闹起来?”蓉官道:“这位奚大老爷的下作脾气,是讲不出来的。”于是富三与聘才、贵大豁了一会拳,此时天气尚短,他们也要进城。贵大爷先抢会帐,聘才又要作东,富三爷道:“都不要抢,这一点小东,让我富老三做了罢。明日就吃你,后日再吃他。”大家只得让富三爷会了帐。富三、贵大得了。聘才一番恭惟,心里着实喜欢。聘才又问了两人的住处,说明日要来请安。富三道:“我住在东城金牌楼路西,茶叶铺对门。”指着贵大爷道:“他就在茶叶铺间壁,门上都是户部封条。明日如果来,我们就在家里等侯。”
聘才说:“一定来的,咱们从此订交。只是我是个白身人。仰扳不上。”富三、贵大同说:“罚你!咱们哥儿们论什么,你不嫌我们chu卤就是了。”富三赏了蓉官八吊钱,跟兔两吊钱。
蓉官谢了赏,辞了贵大爷与聘才先去了。
此时日已西沉,富、贵两人急急的赶城,聘才送了他们上车,同着四儿慢慢步行而归。到家时点了灯了,子玉、元茂都在书房夜课。聘才换了衣裳,趿着鞋,喝了几杯茶,坐了一回。
少停,子玉、元茂出来,同到聘才房里。
只见聘才解下腰间的褡包,一只手揣在怀里,剩着一只空袖子悠悠荡荡的,在房里走来走去转圈儿。见了子玉、元茂进来,,便嘻嘻的笑。元茂道:“今日什么事,到此刻才回?”
又凑到他脑上一看道:“酒气醺醺,一定是叶茂林请你的,可曾见那些小孩子么?”聘才道:“我没有去找叶茂林,我倒听了联珠班的戏。那班里的相公,足有五六十个,都是生得很好的。遇见一个相好,是从前南京藩台的少爷,与我们也有世谊。
他请我吃饭,叫了个相公,也是上等的。”子玉道:“大哥,你前日说那琴官脾气不好,又爱哭,是怎样脾气?”聘才道:“那琴官的脾气是少有的,大约托生时,阎罗王把块水晶放在他心里,又硬又冷,绝没有一点怜悯人的心肠。这个人与他讲情字,是不必题了。我因为他脑袋生得好,生了一片怜香惜玉之心,奴才似的巴结他,非但不能引他笑一笑,倒几次惹得他哭起来,这个脾气教人怎样说得出来?总而言之,他眼睛里没有瞧得起的人就是了。”子玉想道:“果然有这样脾气,这人就是上上人物,是十全的了。”便呆呆思想起来。便又转念道:“人海中庸耳俗目,都喜诌媚逢迎,只怕这清高自爱的佳人,必遭白眼。除非有几个正人君子,同心协力提拔他,使奸邪辈不得觊觎,然后可以成就他这铮铮有声,皖皎自洁。使若辈中出个奇人,倒也是古今少有的。”子玉想到此,这条心有些像柳花将落,随风脱去,摇曳到琴官身上了。忽见李元茂把风门一开,说道:“了不得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三名士雪窗分咏 一少年粉壁题词
却说子玉正在体贴琴官心事,只听元茂开着风门说道:“了不得了。”倒把子玉等唬了一跳,问道:“为什么大惊小怪?”
元茂道:“你看地下已铺了一层,这棉花大的朵子下起来,一夜就有一尺多了。”子玉同聘才到门口看时,果然飘飘洒洒,下起雪来。子玉道:“这腊雪是最好的。今年一冬风燥,现在求雪,幸亏我们说着琴官,所以感召天和,样样献瑞。”聘才道:“今晚若下得一宿,明日我们就可以赏雪了。”云儿已拿了斗篷、风帽来,请子玉穿戴了进去。
这一夜足足下了有五寸多雪,直到天明,一阵阵的朔风吹来,寒冷异常。
雪才止了。真个琼装世界,玉琢乾坤,一派好景。那李x全先生,清早起来冒了寒,头晕咳嗽,仍上床躺了,觉得心里烦闷,不令子玉等读书。x全自己j于药理,便叫书僮去抓了几味发散药吃了,蒙头安睡。子玉命两个书僮,在书房外好好伺候,自己到了一个小三间书屋,名为二十四琴斋。这块匾额,还是其祖文穆公手笔。子玉无聊,翻出谢惠连的《雪赋》阅看。
至“皓鹤夺鲜,白鹇失素”句,叹赏古人工于摹绘。忽见天又y得沉了,又悠悠扬扬的起来,那房上树上的雪,被风刮得如梨花乱舞。即吩咐云儿,叫厨房多备几样莱,请魏、李两位少爷赏雪。少顷,送过一桌佳肴,请了聘才、元茂过来一同赏玩。
子玉是不能饮酒的,勉强相陪。又将琴官的光景来问聘才,聘才见他心甚注意,便改了口风,索x将琴官的身分、x气一赞,赞得子玉更为倾慕。又想这个雪天,若见琼枝玉立,何异瑶岛看花,真笑党家锦帐中,醇酒羔羊,终不脱武夫气象矣。吃完之后,煮雪煎茶,闲谈一会,聘才、元茂各自回房去了。
忽见俊儿拿了一封书信来,签子上写着梅少爷手展,旁有一行小字。内信笺一纸,诗笺四纸。认得仲清笔迹,便问俊儿是谁送来的。俊儿道:“是颜少爷的健儿。”子玉道:“叫他等一等。”拆开看时,信笺上写着是:昨与庸庵同居虚室。玉杯寒重,始知六出花飞;银烛光残,才见十分雪艳。冰山叠叠,围成云母屏风;宝塔层层,照见琉璃灯火。美人装罢,玉戏猫儿;罗汉堆来,球抛狮子。黄昏选韵,白战分题;愧乏琼词,聊为砖引。谨呈冰鉴,乞报瑶章。庾香仁弟文几。庸庵嘱候,仲清手肃。
子玉看了道:“好工致的尺牍!”再看诗笺上,写着《雪窗八咏》。
雪山
此峰真个是飞来,白玉芙蓉一朵开。
着屐好吟亭畔絮,骑驴难觅岭头梅。
几看如滴非苍翠,便使多残岂劫灰。
云雨夜深寒冻合,那堪神女下阳台。
雪塔
散花人到梵王g,多宝庄严尽化工。
四角有时还碍日,七层无处不惊风。
月中舍利光何灿,水面浮图色更空。
乘兴若容登绝顶,愿题名字问苍穹。
雪屏
梁园昨夜报阳春,玉案珠帘斗斩新。
云母好遮花御史,水晶应赐虎夫人。
不摇银烛光偏冷,便画金鹅梦未真。
怪杀妓围俱缟素,近前丞相合生嗔。
雪灯
挑檠几度咏尖叉,此夜焚膏赛九华。
织素有光宁向壁,读书无火是谁家。
清寒已尽三条烛,照睡还看六出花。
记取元宵佳节近,闹蛾残柳莫争夸。
庸庵王恂初稿
子玉看了道:“好诗。这四首之中,自然以《雪塔》为第一,《雪屏》第二,《雪山》次之,《雪灯》又次之。再看仲清的诗是:
雪狮
居然幻相长毛虫,白泽呼名偶擅雄。
乘气岂能腾海外,因风只合吼河东。
黄金高座非难灿,红树新妆愧未工。
若使龙丘居士见,定抛柱杖又谈空。
子玉想道:《雪狮》此题却不好做,看他用典举重若轻,雅与题称,非名手不办。再看是:
雪猫
漫赌围棋枕两奁,狸奴如玉傍雕檐。
聘求那得鱼穿柳,引去还宜饭裹盐。
比似虎头原有样,奈他鼠辈只趋炎。
牡丹此日飞红尽,冷眼无须一线添。
子玉道:“这首做得更好,第三联调侃不少。”再看下去,题目是《雪罗汉》、《雪美人》。子玉想了一想,题目比前六个更加枯寂,却难着笔。只见是:
雪罗汉
朝来谁为启禅关,面壁瞿昙杖锡还。
解脱有心如止水,游行无意定寒山。
经翻贝时空濛里,社结莲花顷刻间。
自是此身同幻影,点头莫叹石多顽。
雪美人
玉骨珊珊未有瑕,是耶毕竟又非耶。
春心已似沾泥絮,妾貌应同着雨??。
后夜思量成逝水,前身风味记煎茶。
卖珠侍婢今何在,倚竹无言日又斜。
剑潭仲清脱稿
子玉看毕,又轻轻的吟哦了几遍,觉得仲清这几首,《雪狮》楼金错采,《雪猫》琢玉雕琼,《雪罗汉》吐属清芬,莲花满庭,《雪美人》双管齐下,玉茗风流,却在王恂之上。因想依韵再和八首,未必能如原唱浑成。不如另拟四题,不落窠臼。他这八个题目,都是从后着想,以虚作实,借宾定主。我却从未下雪以前着想,竟用四个虚字,连着雪字作题。我想未下雪之前,彤云密布,空空濛濛,先有了下雪的意思。把雪意做了第一个题目。到了雪花飘了,模模糊糊,就有雪影子。初下雪的时候,那雪珠淅淅沥沥,就有了雪的声儿。把雪影做了第二,雪声做了第三。已经下了雪,那白皓皓一片,自然就有雪色,做了第四题。倒也新鲜别致,就构思起来。才做了两首,却被元茂、聘才进来看见,子玉遂叫他们也做几首。元茂道:“雪字下连了一个虚字眼儿,我是做不来的。我只好咏咏雪罢了。”聘才道:“就是咏雪,要对却费力。我只好做首绝句。”
元茂道:“七个字一句的累赘,我只会做五言律诗。”子玉道:“都使得。”他们各自搜索枯肠去了。
不多一会,子玉四首都已作成,用一张冷金笺写了。又写了一封回书,正要缄封。聘才却笑吟吟的拿了一张诗稿来:“做得不好,你替我改改。”子玉接来看时,题目是《咏雪》,诗是:舞向梅梢片片斜,蛾儿粉蝶满天涯。
分明仙品瑶台上,独占人间第一花。
于玉诧异道:“我倒不晓得你有这样本领。你在诗上头,想是很用过工夫的。”聘才道:“我那里有什么工夫,就是记得几枝曲子,随便凑上的。”子玉道:“什么曲子?聘才道:“那舞向梅梢片片,及蛾儿粉蝶,是《江天雪》的《走雪》上的。”子玉道:“下两句呢?”聘才道:“第三句是空的,未了一句,用《占花魁》上《独占》这一出戏,我就拉他来用做古曲。”子玉道:“倒难为你凑得不着痕迹。”说着元茂却也做完,端端正正写了来。子玉看了,却甚费解,只得赞道:“工稳得很,何不都写起来,送去与他们看看。”元茂见子玉称赞,必定是好极的了,便道:“请教请教他们也好。”倒是聘才自知分量,忙道:“我的不必拿去献丑罢。”子玉道:“这又何妨?我替你们写。”另用一张纸写了。又在回书后面,添了两句。封好了,打发云儿与健儿同去。
那边仲清接着回札,与王恂同看。只见上写着:书奉朵云,词霏香雪。芜蓉灯(火也)佛塔玲珑;翡翠屏寒,指点仙山飘渺。白地现金身罗汉,狮驯拄杖之旁;缟衣来玉骨美人,狸睡棋抨之侧。新露盥手,古雪院浣;明月自来,阳春寡和。赋诗七字,惭珠玉之在前;俚语四章,愧琼瑶之莫报。手疏覆此,目笑存之。
剑潭、庸庵两兄同览。子玉拜手。外附拙作四首,又七绝五律各一首,即乞郢正。
仲清等再看子玉的诗题是:《雪意》、《雪影》、《雪声》、《雪色》。仲清向王恂道:“这四个题目太空,比我们更难着笔,庾香必有佳制。”说着看诗,只见上写着:
雪意
三千世界望盈盈,知有瑶花酝酿成。
未作花时先剪水,已同云上欲飞翔。
仲清道:“起句题前蓄势得好,第二联刻划意字,真是神化之笔。”再看下去是:
人间待种无瑕壁,天外将开不夜城。
冻合玉楼何处是,群仙想象列蓬瀛。
雪影
六出霏微点缀工,玉阑干外写玲珑。
低迷照水摇虚白,依约栖尘漾软红。
飞入梅花痕始淡,舞回柳絮色都空。
清寒合称瑶池梦,琪树分明映月中,
王恂一句一击节。仲清道:“这首把题的魂都勾出来了。
再看下去是:
雪声寒空散琼瑶,入夜焚香慰寂寥。
糁径珊珊先集霰,洒窗瑟瑟趁回飚。
穿松静觉珠跳碎,筛竹轻宜五屑飘。
待到晓来开霁景,滴残寒漏一痕消。
雪色
谁从银海眩瑶光,群玉山头独眺望。
蕉叶无心会着绿,梨云有梦竟堆黄。
浓浮珠露三分艳,淡借冰梅一缕香。
照眼空明难细认,白沙淡月两茫茫。
当下看完,仲清拍案叫绝,同王恂朗吟了几遍。仲清道:“这几首诗,把我们的都压下去了。”再看聘才的那首绝句。
王恂道:“这首亦甚好,只不知庾香又做这一首做什么?”仲清道:“这首也还下得去,然断不是庾香所作。”再看元茂的五律,起二句写着是:“天上彤云布,来思雨雪盈。”王恂道:“这‘来思’两字怎么讲?”仲清忽然大笑道:“你往下看。”
王恂再看第二联是:“白人双目近,长马四蹄轻。”沉吟道:“马蹄轻,想是用雪尽马蹄轻了。为什么加上个长字呢?上句实在奥妙得g,我竟解不出来。”
再看下联是:“掘阅蜉游似,挖空狮子成。”王恂道:“这两句就奇怪得很,怎么用得上来?。上句想是用《诗经》上的因为‘麻衣如雪’这个雪字,遂把‘蜉蝣掘阅’用上来了。这个挖空狮子又有什么典故在里头?”仲清道:“也不过说堆的雪狮子就是了。”再看结句是:“出时献世宝,六瑞太阶平。”
王恂道:“这还用得着颂扬么?这首诗准是那个老魏做的。看他有些油腔滑调,自然就有这笑话出来。”仲清道:“不然,我看老魏,虽不是正路人;但看他像个聪明人,笨不至此。只怕那首七绝是他的,这首必是那个李世兄的佳章,有些诗如其人。”王恂道:“李世兄不应如此,看他斯斯文文,却还有些书气。”仲清道:“惟其有了书气,所以没有诗气。”王恂道:“庾香叫我们批,我们还是批不批?”仲清道:“你就何妨批他一批。”王恂道:“我为什么得罪人呢?”仲清道:“我来先把聘才这首全圈了。”批了一个批语是:得天公玉戏之神。
元茂的诗第一二联单圈,下四句全圈。批语云:裁对工稳,用古入化,足可嗣响元徽。王恂把子玉的诗,用针在碧纱橱内戳了,来看批语,笑道;”却批得好,就是太挖苦些。”仲清道:“可惜天不早了,这雪也下不住,不然,倒可以去与庾香谈谈。”王恂道:“明日去罢!此刻去也谈不久了。”是日又下了一天一夜,积得有一尺厚了。次早晴了,朔风一吹,将一个世界,竟冻成了一个玉合子,耀眼鲜明。仲清、王恂早饭后,两人同坐一车,两个跟班骑了马,来访子玉。到了半路,碰着一辆车来,两家跟班都下了马。
王恂看是孙嗣徽,两车相对,王恂问道:“你往那里去?”
嗣徽道:“只因家父夫妻反目,噬肤灭鼻,几几乎血流漂杵。
有一王大夫,以人治人,有以去其旧染之污,睨而视之,曰无伤也。今病小愈,不能不绥之斯来耳。”王恂笑了一笑道:“我回来就来的。”嗣徽应了,匆匆而去。仲清道:“此君无所不用其文,真荒唐可笑。这‘虫蛀千字文’,真生可为名,死可为谥,世间想无第二人似他的了。”王恂笑道:“我看此君,只怕到敦伦时还要用两句文。倒可惜了我们那个舅嫂,虽不生得十分怎样,但端庄贞静,不言不笑。嫁了这种人,真抱恨终身的了。”仲清笑道:“或者他倒有一长可取,也未可知的。”一路说说笑笑,已到了梅宅。
门上通报了,子玉出来,迎了进去,便道:“两兄做得好诗,佩服之至。拙作草草涂鸦,未免小巫见大巫。”仲清道:“兄等所作,chu校大叶,那里及得老弟的佳章,恬吟密咏,风雅宜人。”王恂道:“我最爱《雪意》、《雪色》这两首,清新俊逸,庚鲍兼长。”子玉道:“吾兄这四首,冰雪为怀,珠玑在手。那《雪山》、《雪塔》两首,起句破空而来,尤为超脱。至剑潭的诗中名句,如‘奈他鼠辈只趋炎’,及‘后夜思量成逝水’一联,寓意措词,情深一往,东坡所谓不食人间烟火食,自是必传之作。”仲清道:“偶尔借景陶情,这传字谈何容易。”王恂道:“那一首七绝,一首五律,是何人手笔?”
子玉笑道:“你们没有猜一猜么?”王恂就将昨日话说了,子玉道:“剑兄眼力,到底不错。你们批了来没有呢?”王恂从袖内取出,子玉看了那首五律的批语,不解其意,何为元徽?
王恂又将孙氏昆仲与他说了,子玉也笑,就叫人请了聘才、元茂出来,大家见了。子玉把各人的诗交给了,说道:“这都是颜大兄评定的,称赞得了不得。”聘才看了批语,暗想道:“颜仲清这人,真可谓博古通今,我用的戏曲,都被他看出来了。”当向仲清道了谢。仲清道:“魏兄诗笔甚俊,声律兼优,想是常做,倒像曲不离口的。”聘才道:“小弟本来没有底子,又抛荒了这几年,那里还成什么诗?不失粘就罢了。”子玉向仲清道:“聘兄的诗,却还不很离谱。”仲清点了点头。那元茂把仲清圈的这几句及批语凑在脸上,看了又看,有好一会工夫,始将这诗笺放在茶几上,用双手折叠了,解开皮褂钮扣,揣在怀里。王恂道:“李大哥,大著谅来多的。”李元茂只道说他皮褂蛀多了,冒冒失失的答道:“蛀得还好。因水路来,闷在舱底下,受了水气,因此蛀了些。穿过这一冬,明年也要收拾了。”大家听了,不晓他说些什么。聘才晓得他听错了,说道:“王大哥是说你的诗做得多,不是说你的皮褂子。”大家方才省悟,见他脸上胀得通红,一言不发,只得忍住了笑。
仲清问道:“尊作‘长马’‘白人’,想是用的《孟子》,这‘双目近’三字有所本么?”元茂把仲清瞅了两眼道:“我是从来没有所本的。我看古人诗里也有把自己写在里面,就是这个意思。”王恂方才恍然。又说了一会闲话,仲清等告辞,子玉等送到门口,仲清道:“何不同出去看看雪景?”元茂听了,就高兴愿去。
子玉道:“先生今日尚未全好,我们须在家伺候,改日再奉陪罢。”元茂撅了嘴不言语。仲清等告辞而去,子玉送出大门,进来与聘才、元茂又谈了一会诗,忽又问起琴官来。聘才见他有点意思,便轻轻的挑他一句道:“改日何不偷个空儿,同去认认那个琴官。”元茂道:“明日就去,我只说去看路上同来的朋友。”指着子玉道:“你说到王家去回拜他们。只要出了这两扇牢门,还怕什么人?”子玉笑道:“过几日再看。”且按下这边。
再说仲清、王恂由南小街走到下洼子眺望,只见白茫茫一片,也辨不出田原路径,远远望见徐子云的怡园,琪树参差,烟岚回合,重重的层楼耀目,隐隐的高阁凌云。望了一会,只见对面一辆车来,车沿上坐的看见了,先跳了下来,随后看是一个相公,也要下车。仲清等连忙止住,那相公便挪出身子,生得香雕粉捏,玉裹金妆,原来是《花逊上最小的那个林春喜。王恂问道:“你从那里来?”春喜道:“我从怡园回来,你们也到恰园去么?”仲清道:“我们是看雪景的,也就转去了。”王恂道:“我们何不就上小街那个酒楼坐坐,也可望望野景。”春喜道:“如果你们高兴,我也奉陪。”仲清说:“很好。”就转回车来,到了小街,有个馆子,内有两座楼,系东西对面。仲清等上了东楼,今日天虽寒冷,楼上却没有风。
仲清索x叫把窗子开了,也望得好远地方。点了菜,三人闲谈了一会。春喜道:“这月里我们八个人,在怡园三日一聚,作消寒会,今日是第五会了。每一会必有一样顽意儿,或是行令,或是局戏。今日度香要叫我们做诗,出了个《冰床》题目,各人做七律一首,教苏媚香考了第一。”仲清道:“你记得他的诗么?”春喜道:“我只记得他中间四句。”即念道:
舟揖竟成床第稳,风波得与坦途同。
谁言青海填难满,不信蓬山路未通。
都说他运用灵妙,不着一死句,所以胜于他人。”王恂道:“你的呢?”春喜道”我的不好,也记不得了。”仲清道:“只怕你是第八了。”春喜嘻嘻的笑道:“被你一猜就猜着。”
王恂道:“这难怪他,他方十四岁,若教他学上两年,怕赶不上他们?”春喜道:“我原不肯做的,他们定要我做。今日大家的诗,都也没有什么好,但就蕊香与我倒了平仄,因此蕊香定了第七,我定了第八,我已后再不做这不通诗了。等我学了一年,再与他们来。”又说道:“我们班里来了两个新脚色,一个叫琴官,一个叫琪官,你们见过没有?”仲清道,“前日蕊香说起两人来,刚说时就有人来打断了,没有说下去。”王恂问道:“这两人怎样?”春喜道:“好极了,那个琴官,与瑶卿不相上下。那个琪官,与蕊香难定高低。此刻都还没有上台,但一天已有三五处叫他。前日度香见了,也大加赏赞,即赏了好些东西,把他们的衣服通身重做了几套。这两人是要大出名的。就是琴官脾气冷些,不大好说话。”
这边正在谈心,忽听对面楼上,窗子一响,也开了。仲清等举目看时见一个美少年,服饰甚都,身穿肃鸟霜裘,头戴紫貂冠,面如冠玉,唇若涂 ,目光眉彩觉有凌云之气,举止大雅,气象不凡。看他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的光景,带了四个相公,倚着楼窗而望。仲清、王恂暗暗吃惊:看他这品貌,足可与庾香匹敌,真是人中鸾风。听他口音,也像江宁人,却又有些扬州话在里头。再看那四个相公,却非名下青钱,不过花中凡艳。王恂认得一个是蓉官,那三个都不认得,因问春喜。
春喜道:“穿染貂的是玉美,穿倭刀的是四喜,穿水獭的是全福。都是剑春班的。”只见那位少年,将这边楼上望了一望,也就背转身子坐了。听得那些相公,燕语莺声,光筹交错,好也就背转身子坐了。听得那些相公,燕语莺声,光筹交错,好不热闹。这边三个人相形之下,颇自觉有些郊寒岛瘦起来。听得那美少年说道:“我听人说,戏班以联锦、联珠为最。但我听这两班,尽是些老脚色,唱昆腔旦一个好相公也没有。在园子里串来串去的,都是那残兵败卒,我真不解人何以说好?”
蓉官道:“我们这二联班,是堂会戏多,几个唱昆腔的好相公总在堂会里,园子里是不大来的。你这么一个雅人,倒怎么不爱听昆腔,倒爱听乱弹?”那少年笑道:“我是讲究人,不讲究戏,与其戏雅而人俗,不如人雅而戏俗。”又听得那玉美讲道:“都是唱戏,分什么昆腔乱弹。就算昆腔曲文好些,也是古人做的,又不是你们自己编的。乱弹戏不过chu些,于神情总是一理。最可笑那些人,只讲昆腔不爱二簧。你们二联班内,将来那几个出了班子,不唱戏时,班里就没有支得住的人,只怕听的人就少。这班子还要散呢。”四喜道:“依我说,总是一样,二簧也是戏,昆腔也是戏,学了什么就唱什么。”蓉官笑道:“是了,不必论戏,咱们喝酒。”又听得他们猜拳行令的喝了一会酒。那少年又说道:“我听戏却不听曲文,尽听音调。非不知昆腔之志和音雅,但如读宋人诗,声调和平,而情少激越。听筝琵弦索之声,繁音促节,绰有余情,能使人慷慨激昂,四肢蹈厉,七情发扬。即如那梆子腔固非正声,倒觉有些抑扬顿挫之致,俯仰流连,思今怀古,如马周之过新丰,卫之渡江表,一腔惋愤,感慨缠绵,尤足动骚客羁人之感。人说那胡琴之声,是极y荡的。我听了凄楚万状,每为落泪,若东坡之赋洞萧,说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逐臣万里之悲,嫠妇孤舟之泣,声声听入心坎。我不解人何以说是y声?抑岂我之耳异于人耳,我之情不合人情?若弦索鼓板之声,听得心平气和,全无感触。
我听是这样,不知你们听了也是这样不是?”那四个相公,皆不能答。
仲清低低对王恂说道:“此人议论虽偏,但他别有会心,不肯随人俯仰之意已见。且其x中必多积忿,故不喜和平而喜激越。丝声本哀,说胡琴非y声,此却破俗之论,从没有人听得出来的。我看此人恰是我辈,决非庸庸碌碌的人,几时倒要访他一访。”王恂道:“听其语言,观其气度,已可得其大概了。”只见那少年问居人要了笔砚,在粉墙之上写了几句,便带着四个相公下楼去了。仲清等也不喝了,吩咐跟班的去算了账,带了春喜走到西楼来,只见墨渖淋漓,字体丰劲,一笔好草书,写了一首《浪淘沙》,其词曰:红日已西斜,笑看云霞。龙鳞散满天涯。我盼春风来万里,吹尽瑶花。世事莫争夸,无念非差。蓬莱仙子挽云车。醉问大罗天上客,彩凤谁家?
仲清、王恂看了都点头称赞。春喜道:“这首词倒像神仙做的,有些仙气。”仲清道:“此人是个清狂绝俗,潇洒不羁的人。为何赏识的又是那一班相公,真令人不解。”再看落款是:“湘帆醉笔。”也不知其姓名,因叫店家上来,问他可认得这人。
店家答道:“这位老爷是头一回来,方才算账,他们二爷交了现钱去的,倒没有问他姓名住处。”仲清道:“这首词好得很,是个才子之笔,使你蓬荜生辉,你千万留了他,不要涂刮了。”
店家答应了下去。春喜道:“这人来历,蓉官总应晓得,待我见他时一问,便知此人是何等样人了。”三人说着,亦即下楼各散。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袁宝珠引进杜琴言 富三爷细述华公子
前回说林春喜与仲清等,讲起在怡园作消寒赋诗之会。我今要将怡园之事序起来:有个公子班头,文人领袖,姓徐名子云,号度香,是浙江山y县人。说他家世,真是当今数一数二的,七世簪缨之内,是祖孙宰相,父子尚书,兄弟督抚。单讲这位徐子云的本支,其父名震,由翰林出身,现做了大学士,总督两广。其兄名子容,也是翰林出身,由御史放了淮扬巡道。
其太夫人随任广东去了,单是于云在京。这子云生得温文俊雅,卓荦不群,度量过人,博通经史,现年二十五岁。由一品萌生,得了员外郎在部行走。二十二岁,又中了一个举人。夫人袁氏,年方二十三岁,是现任云南巡抚袁浩之女。生得花容绝代,贤淑无双,而且蕙质兰心,颂椒咏絮,正与子云是瑶琴玉瑟,才子佳人,夫妻相敬如宾,十分和爱,已生了一子一女。
这子云虽在繁华富贵之中,却无y佚骄奢之事,厌冠裳之拘谨,愿丘壑以自娱。虽二十几岁人,已有谢东山丝竹之情,孔北海琴樽之乐。他住宅之前,有一块大空地,周围有五六里大,天然的崇丘洼泽,古树虬松。原是当初人家的一个废园。
子云买了这块空地,扩充起来,将些附近民房尽用重价买了。
他有个好友,是楚南湘潭县人,姓萧名次贤,号静宜,年方三十二岁,是个名士,以优贡人京考眩他却厌弃微名,无心进取,天文地理之书,诸子百家之学,无不j通。与子云八拜之交,费了三四年心血,替他监造了这个怡园。真有驱云排岳之势,祟楼叠阁之观,窈□□□之胜。一时花木游览之盛,甲于京都。成了二十四处楼台四百余间屋宇,其中大山连络,曲水湾环,说不尽的妙处。子云声气既广,四方名士,星从云集。
但其秉x高华,用情恳挚,事无不应之求,心无不尽之力,最喜择交取友,不在势力之相并,而在道义之可交。虽然日日的座客常满,樽酒不空,也不过几个素心朝夕,其余泛泛者,惟以礼相待,如愿相偿而已。史南湘《花逊中的八个名旦日夕来游,子云尽皆珍爱,而尤宠异者惟袁宝珠。这一片钟情爱色之心,却与别人不同,视这些好相公与那奇珍异宝、好鸟名花一样,只有爱惜之心,却无褒狎之念,所以这些名旦,个个与他忘形略迹,视他为慈父恩母。甘雨祥云,无话不可尽言,无情不可径遂。那个萧次贤更是清高恬淡,玩意不留。
故此两人,不独以道义文章交相砥砺,而且x情肝胆,无隔形海一日,子云在堂会中,见了新来的琴官、琪官两个,十分赞赏,叹为创见,正与那八个名旦一气相孚,才生了物色的念头。叫袁宝珠改日同他们到园来。又见他们的服饰未美,即连夜制造了几套,赏给了他们,这两个相公自然感激的了。但那个琴官,却又不然。且先将他的出身略叙一叙。
这个琴官姓杜,父亲叫做杜琴师,以制琴弹琴为业,江苏绅子弟争相延请教琴,因此都称他为杜琴师。生了这个儿子就以琴字为名,叫为琴官。
琴官手掌有文,幼而即慧,父母爱如珍宝。到了十岁上,杜琴师忽为豪贵殴辱,气忿碎琴而卒。其母一年之后,亦悲痛成病而死。遗下这个琴官无依无靠,赖其族叔收养。十三岁上叔叔又死,其婶不能守节,即行改嫁,遂以琴官卖入梨园。适叶茂林见了,又从戏班中买出,同了进京。这琴官六岁上,即认字读书,聪慧异常,过目成诵。到十三岁,也读了好些书,以及诗词杂览、小说稗官,都能了了。心既好高,x复爱洁,有山**舞镜、丹风栖梧之志。当其失足梨园时,已投缳数次,皆不得死,所以班中厌弃已久,琴官借以自完。及叶茂林带了来京,顿为薰沐,视如奇珍,在人岂不安心?他却又添了一件心事:以谓出了井底,又入海底。犹虑珊难逢,明珠投暗,卞珍莫识,按剑徒遭,因此常自郁郁。到京前一夕夜间,做了一梦,梦见一处地方,万树梅花,香雪如海。正在游玩,忽然自己的身子,陷入一个坑内。
将已及顶,万分危急,忽见一个美少年,玉貌如神,一手将他提了出来。琴官感激不尽,将要拜谢,那个少年翩翩的走入梅花林内不见了。琴官进去找时,见梅树之上,结了一个大梅子,细看是玉的,便也醒了。明日进城,在路上挤了车,见了子玉,就是梦中救他之人,心里十分诧异,所以呆呆看了他一回。但陌路相逢,也不知他姓名、居处,又无从访问。如逢堂会、园子里,四下留心,也没见他。后来见了徐子云,十分赏识他,赏了他许多衣裳什物,心里倒又疑疑惑惑。又知道是个贵公予,必有那富贵骄人之态,十分不愿去亲近他。无奈迫于师傅之命,只得要去谢一声。
是日琪官感冒,不能起来,袁宝珠先到琴官寓里。这个宝珠的容貌,《花谱》中已经说过了,x阳柔,貌如处女。他也爱这琴官的相貌与己仿佛,虽是初交,倒与夙好一般。两人已谈心过几回,琴官也重宝珠的人品,是个洁身自爱的人。宝珠又将字云的好处,细细说给他听,琴官便也放了好些心。二人同上了车,琴官在前,宝珠在后,正是天赐奇缘,到了南小街口,恰值子玉从史南湘处转来,一车两马,劈面相逢,子玉恰不挂帘子,琴官却挂了帘子,已从玻璃窗内,望得清清楚楚。
不觉把帘子一掀,露出一个绝代花容来。子玉瞥见,是前日所遇、聘才所说、朝思夕想的那个琴官,便觉喜动颜开,笑了一笑。见琴官也觉美目清扬,朱唇微绽,又把帘子放下,一转瞬间,各自风驰电掣的离远了。子玉见他今日车袭华美,已与前日不同,心里暗暗赞叹:“果信夜光难掩,明月自华,自然遇了赏鉴家,但不知所遇为何等人。”又想:“聘才说他脾气古怪,十分高傲,想必能择所从,断不至随流扬波,以求一日之遇。”这边琴官心里想道:“看这公子其秀在骨,其美在神,其温柔敦厚之情,粹然毕露,必是个有情有义的正人,绝无一点私心邪念的神色。我梦中承他提我出了泥涂,将来想是要赖藉着他提拔我。不然,何以梦见之后就遇见了他。但那日梦中,见他走到梅花之下就不见了,倒见了一个玉梅子,这又是何故呢?”只管在车里思来想去,想得出神。
不多一刻进了怡园,宝珠询知子云今日在海棠春圃。这海棠春圃,平台曲榭。密室洞房,接接连连共有二十余间。宝珠引了进去,到了三间套房之内,子云正与次贤在那里围炉斗酒,见了这二人进来,都喜孜孜的笑面相迎。
琴官羞羞涩涩的上前请了两个安,道了谢,俯首而立。子云、次贤见他今日容貌,华装艳服,更加妍丽了些。但见他那生生怯怯、畏畏缩缩的神情。教人怜惜之心,随感而发,便命他坐下。琴官挨着宝珠坐了,子云笑盈盈的问道:“前日我们乍见,未能深谈,你将你的出身家业、怎样入班的缘故,细细讲给我听。”琴官见问他的出身,便提动他的积恨,不知不觉的面泛桃花,眼含珠泪,定了一定神,但又不好不对,只得学着官话,撇去苏音,把他的家世叙了一番。说到他父母双亡,叔父收养,叔父又没,婶母再蘸等事,便如微风振箫,幽鸣欲泣。听得子云、次贤,颇为伤感,便着实安慰了几句。
又问了他所学的戏,是那几出,琴官也回答了。次贤道:“我看他那里像什么唱戏的?可借天地间有这一种灵秀,不钟于香闺秀阉,而钟于舞谢歌楼,不钗而冠,不裙而履,真是恨事。”子云道:“他与瑶卿,真可谓享单云瑞雪,方驾千里,使易冠履而裙钗,恐江东二乔犹难比数。想是造物之心,欲使此辈中出几个传人,一洗向来凡陋之习,也未可知。”即对琴官道:“我们这里是比不得别处,你不必怕生,你各样都照着瑶卿,他怎样你也怎样。要知我们的为人,你细细问他就知道了。
瑶卿在这里,并不当他相公看待,一切称呼。都不照外头一样,可以大家称号,请安也可不用。你若高兴,空闲时,可以常到这里来,倒不必要存什么规矩,存了规矩,就生疏了。”琴官也只得答应了,再将他们二人看看,都是骨格不凡,清和可近,已知不是寻常人了。次贤对子云道:“你这话说得最是,他此时还不晓得我们脾气怎样,当是富贵场中,必有骄奢之气,谁知我们最厌的是那样。你这个人材,是不用说了。但人之丰韵雅秀,皆从书本中来,若不认字读书,chu通文理,一切语言举止未免欠雅。你可曾念过书么?”琴官尚未回答,宝殊笑道:“他肚子里比我们强得多呢!我们如今考起来,只怕媚香还考不过他。”子云听了,更加欢喜,便问琴官道:“你到底念过书没有?”琴官道:“也念过五六年的书。”次贤道:“念过些什么书呢?”琴官道:“《四书》之外,念了一部《事类赋》,两本唐诗。”子云道:“也够了,你可会做诗?”琴官道:“不会做。”宝殊道:“那是他没有学过,将来一学就会的。前日他与我讲那些戏曲,那种好,那种不好,讲得一点不错。有这样天分,岂有学不来的?”琴官低头不语。子云道:“他这个名字不好,静宜你与他改一个宇,将这官字换了罢,再与他起个号。”次贤想了一回道:“改为琴言,号玉侬,可好么?”子云道:“很好,这琴言二字,又新又雅;玉侬之号,雅称其人。”宝珠叫琴官道谢,琴官又起身请了两个安。次贤道:“方才已说过的了,怎么又请起安来?”子云道:“我们立下章程,凡遇年节庆贺大事,准你们请安,其余常见一概不用。老爷二字,永远不许出口。称我竟是度香,称他竟是静宜。”琴言站起身来说道:“这个怎么敢?”子云道:“你既不肯,便当我们也与俗人一样,倒不是尊敬我们,倒是疏远我们。且老爷二字何足为重。外面不论什么人,无不称为老爷,你称呼他人,自然原要照样,就是到这里来,不必这样称呼。”
琴官尚不敢答应,宝珠笑道:“既是度香这样吩咐,你就叫他度香就是了。”琴言见宝珠竟称他的号,但自己到底初见。不好意思,便笑了一笑。子云见这一笑,唇似含樱,齿如编贝,妍生香辅,秀活清波,真足眩目动情,惊心荡魄,不觉心花大开。便命家人摆上酒来,四人坐了。席间,宝珠又将各样教导他一番。琴言见萧、徐二公并无戏谑之言,调笑之意,语言风雅,神色正派,真是可亲可近之人,也渐渐的心安胆放,神定气舒。宝珠又行了些小令与他看了,还与他讲了好些当今名下士,将来见了,应该怎样的。琴言一一听教,心里又想起车内那位公子,不知宝珠认得不认得,度香往来不往来;又不知道他的姓名,也难访问。是日在怡园耽搁了半日,酒毕之后,子云、次贤领着他到园内逛了一逛。这些房屋与那些铺设古玩等物,都是生平创见,倒细细的游玩了一会。子云又赏了好些东西,又嘱将来如有心爱的玩好,只管问我要就是了,琴言道谢而去。自此以后,便同了宝珠等那一班名旦,常在怡园,几回之后也就熟了。且按下不题。
再说子玉今日又遇见了琴官,十分快意,回家之后,急急的找了聘才,与他说知。聘才也有些喜欢,因将路上的光景,细说与子玉。原来聘才与叶茂林同行到济宁州时,那一班相公上岸去了,独见琴官在船中垂泪,便问了他好些心事,终不答应。及说到敢是不愿唱戏,恐辱没了父母的话,他方把聘才看了一眼。聘才从此便想进一步,竟不打量打量启己,把块帕子要替他试泪,刚要拭时,被他一手抢去,扔在河里,即掩面哭起来,聘才因此恨了他。今见子玉喜欢,遂无心说了这一节事出来。子玉心里更加钦敬,敬他这个贞洁自守,凛乎难犯。便敬中生爱,爱中生慕,这两个念头,在心里辘轳似的转旋起来。
所以天下的至宝,惟有美色为第一,如果真美色,天下人没有不爱的。子玉前日在戏园的光景,倒像那个保珠沾染了他什么,那片心应该永远不动才是。谁知一个琴官,见了两次,还如电光石火,一过不留,心里就时时的思念。何况他人,其自守本不如子玉,又能与美入朝夕相见,自然爱慕更切,把个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了。聘才自知与琴官无缘,巴结不上,虽也爱其容貌,其实恨其x情。如今见子玉爱他,以局外人想局中事,不过说些怂恿之言,生些逢迎之意,自己倒也不十分留意。当下子玉出去,亦就将此事搁开了。
一日,天气晴和,雪也化了,聘才想起富三爷来,要进城去看他,便叫四儿去雇了一辆车坐了,望东城来。对面遇着一群车马,泼风似的冲将过来,先是一个顶马,又一对引马,接着一辆缘围车,旁边开着门。聘才探出身子一看,只觉电光似的,一闪就过去了。就这一闪之中,见是个美少年,英眉秀目,丰采如神,若朝阳之丽云霞,若凡风之翔蓬岛,正好二十来岁年纪。
看他穿着绣蟒貂裘,华冠朝履,后面二三十匹跟班马,马上的人,都是簇新一样颜色的衣服。接着又有十几辆泥围的热车,车里坐着些粉装玉琢的孩子,也像小旦模样。后面又有四五辆大车,车上装些箱子、衣包,还有些茶炉、酒盒、行厨等物。那些赶车的,都是短袄绸裤,绫袜缎鞋,雄纠纠的好不威风。倒过了好一会。聘才想道:“这是什么人,这样的排场?”
忽听得他赶车的说道:“老爷可知道这个人?”聘才答道:“不知道是什么人,这等阔。”赶车的道:“这是锦春园的阔大公子,这京城里有四句口号,人人常说的。道:‘城里一个星,城外一朵云。两个大公子,阔过天下人。’这公子的家世,我也不知细底,只晓得他家老爷于是个公爷,现做镇西将军。他那所房子,周围就有三四里。他们有个管牲口的爷们卢大爷,我曾听他说有一百几十匹马,七八十个大骡子,你说这人家阔不阔?”聘才道:“他姓什么?”赶车的道:“他姓华,人家都叫他华公子。”聘才道:“马上那些人,自然是家人了,车里头那些孩子,倒像相公模样的,又是什么人呢?”赶车的道:“就是相公。”
他家里有班子,每逢外面请他喝酒看戏,他必要带着自己的班子唱两出。就是外头的相公,只要他看得中,也就不借重价买了回去。听说他现在一个跟班也是相公,他去年花八千两银子买的。你想这个手段,谁赶得上他。”聘才道:“真阔。但他家父母由他这样,不管他的么?”赶车的道:“他家老爷子、老太太在万里之外呢!再说他府里的银子本多,就多使些,什么要紧?今日想必出去赴席,所以带着班子。”一面说着,已进了东城,到了金牌楼,找着茶叶铺对门,一个大门口住了车。聘才命四儿投了片子,自己在车里等着,看墙上有两张封条:一张是原任兵部右堂,一张是户部江南清吏司。门房内有人拿了片子,往里头去了,不多一会,出来说:“请。”聘才下车,同着管门的进去,进了二门,是一个院子,上面是穿堂。
进了穿堂,便是正厅,两边有六间厢房。富三早巳站在正房檐下,迎将出来。聘才抢步上前,拉了手。富三即引到正厅后,另有两间小书房内坐了,问了几句寒温。聘才道:“这几天下雪耽搁了,不然,前日就要过来奉拜的,在家好不纳闷,惟有刻刻的想念三爷。”富三道:“彼此,彼此。”此处是富三的书房,离内屋已近,只隔一个院子。聘才略观屋中铺设,中间用个桶木冰纹落地罩间开。上手一间,铺了一个木炕,四幅山水小屏,炕几上一个自鸣钟。那边放着一张方桌,几张椅子,中间放了一个大铜煤炉,上面墙上一幅绢笺对子,旁边壁上一幅细巧洋画。炕上是宝蓝缎子的铺垫。只见一个跟班的走来,穿件素绸皮袄,一个皮帽子遮着眉毛,后头露着半个大发顶,托着茶盘,先将茶递与聘才。聘才道:“nn前替我请安。”
跟班的尚未回答,富三道:“今日你嫂子不在家,回娘家去了,你今日就在这里吃饭,咱们说说话儿。”聘才连忙答应,又问:“贵大爷今日可来?”富三道:“不定。昨日听他说有事,要到锦春园求华公子说情,谅来此刻去了。”聘才听说锦春园的华公子,便问道:“我正要问那个华公子。”就将那路上看见的光景,车夫口内说的话,述了一遍。富三道:“赶车的知道什么!这华公子名光宿,号星北。他的老爷子是世袭一等公,现做镇西将军。因祖上功劳很大,他从十八岁上当差,就赏了二品闲散大臣。今年二十一岁,练得好马步箭,文墨上也很好,脑袋是不用说,就是那些小旦也赶不上他。只是太爱花钱,其实他倒不骄不傲,人家看着他那样气焰排场,便不敢近他。他家财本没有数儿,那年娶了靖边侯苏兵部的姑娘,这妆奁就有百万。他夫人真生得天仙似的,这相貌只怕要算天下第一了,而且贤淑无双,琴棋书画,件件皆j。还有十个丫头,叫做十珠婢,名字都有个珠宇,都也生得如花似玉,通文识字,会唱会弹。这华公予在府里,真是一天乐到晚。这是城里头第一个贵公子,第一个阔主儿。我与他关一点亲,是你嫂子的舅太爷。我今年请他吃一顿饭,就花了一千多吊。酒楼戏馆是不去的,到人家来,这一群二三十匹马,二三十个人,房屋小就没处安顿他们。况且他那脾气,既要好,又要多,吃量虽有限,但请他时总得要另外想法,多做些新样的菜出来,须得三四十样好菜,二三十样果品,十几样的好酒。喝动了兴,一天不够,还要到半夜。叫班子唱戏,是不用说了,他还自己带了班子来。叫几个陪酒的相公也难,一会儿想着这个,一会儿想着那个,必得把几个有名的全数儿叫来伺候着。有了相公也就罢了,还有那些档子班、八角鼓、变戏法,**零狗碎的顽意儿,也要叫来预备着,凑他的高兴。高兴了便是几个元宝的赏。有一点错了,与那脑袋生得可厌的,他却也一样赏,赏了之后,便要打他几十鞭子,轰了出去。你想这个标劲儿,他也不管人的脸上下得来下不来,就是随他x儿。那一日我原冒失些,我爱听《十不闲》,有个小顺儿是《十不闲》中的状元了,我想他必定也喜欢他。那个小顺儿上了妆,刚走上来,他见了就登时的怒容满面,冷笑了一声,他跟班的连忙把这小顺儿轰了下去,叫我脸上好下不来。看他以后,便话也不说,笑也不笑,才上了十几样菜,他就急于要走,再留不住,只得让他去了。还算赏我脸,没有动着鞭子。他这坐一坐,我算起来,上席、中席、下席,各色赏耗共一千多吊,不但没有讨好,他倒说我俗恶不堪,以后我就再不敢请他的了。他有一个亲随林珊枝,真花八千两银子买的。”聘才听了,点头微笑,说道:“这个阔公子,与他拉交情,是不容易的。”富三道:“难,难,除非真有本领,教他佩服了,不然,就是巴结到二十四分,这个人是最喜奉承的。”说到此,便已摆上饭来,一壶酒,四碟菜,一只火锅。富三道:“今日却是便饭,没有什么吃的。”二人对酌阔谈,聘才听得里头有些娘儿们说话,说得甚热闹,不一刻就像两人口角,有些嘈杂起来,还夹些丫头、老婆子解劝之声,又有些笑声。
富三欲待不管,因聘才在此,听得不好意思,便走了进去。
聘才静听,只听得出富三声口,说”有客,有客”的两句。那些女人说话就略低了些,疏疏落落的犹有些牵藤蔓葛。富三走了出来,与聘才喝了一杯酒,里头又闹起来。
富三坐不住,又跑了进去,这一回闹得很热闹,就富三进去,也弹压不下,倒越闹得更甚。又听得富三嚷道:“你们也替我做点脸儿,不是这样的。”又听得一个娘儿们,带着哭带着嚷的,就是说话太急些,外边听得不甚清楚。
聘才无心喝酒,也不便问,先要饭吃了。富三又出来,聘才看他心神不定,便告辞了,又谢了饭。富三见聘才已经吃饭,里头又闹得这样,便也不好留他,只得说道:“今日简慢极了,别要笑话,内人一出门,这些人就没有了拘束,乱吵起来。”
聘才也不好答应,一径出来,富三送出大门,看上了车方回。
聘才又到贵大爷处,没有在家,投刺而去。聘才在车里想道:“前日戏园里,蓉官说他青姨nn、白姨nn打架起来,摔这样,砸那样,我当是顽话。今日看来是真的了。”回去尚早,出了城,打发了车,又从戏园门口,各处逛了一逛而回。
日子甚快,过了几日,不觉到了年底,梅宅自有一番热闹。
李先生也散了学,时常出去,找些同乡同年聚谈消遣。到了除夕这一天,聘才、元茂在书房闷坐,大有作客凄凉之感。少顷,子玉出来对他二人说道:“昨日听得王母舅于团拜那一日,格外备两桌酒请我们,还有孙氏弟兄。”元茂道:“我是不去的,我又不是同乡。”子玉道:“那不要紧,一来是王母舅单请我们的,又不与他们坐在一处;二来也是庸庵的意思,你若不去,就大家无趣了。”聘才笑道:“若果如此,那一天可以见着琴官的戏了。”子玉一笑,道:“我还有一点事。”说罢进去了。
晚间李x全回来,进门时已见满堂灯彩,照耀辉煌。望见大厅上,梅学士与夫人及子玉,围着一群仆妇,在神像前上供。
急忙来到书房,见书房中也点着两对红烛、四盏素玻璃灯,元茂上前叩了头。聘才也来辞岁,x全连忙还礼,即同了他们到老师、师母跟前辞岁,士燮挡住了。颜夫人即吩咐子玉出去叩贺先生,梅学士即领了子玉,来到书房,彼此贺毕,便摆上酒肴。
梅学士恭恭敬敬与x全斟了酒,x全连称不敢;又要与聘才、元茂斟酒,聘才连忙接过酒杯,自己放好了,依次坐下。
士燮是个言方行矩的人,更配上那个李x全,席间无非讲些修身立行,勉励子玉的话。李元茂拘拘束束,菜也不敢吃,坐着好不难受。倒是聘才还能假充老实,学些迂腐的话,与他们谈谈。不多一会,也就散了席。梅学士又在外坐了一会,讲了好些话,然后同了子玉进去。x全、元茂等亦各安寝,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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