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照眼明》第三章 蛾眉新作十分妍(3)

  至入夜七点多钟,厨房备好晚饭,老妈子提了回来。因想着舟车劳顿一日,女孩子肠胃又弱,因此菜色以素为主,较为清淡,其中一味冬瓜薏米排骨汤尤合爱真胃口。
  慧真在正房吃毕晚膳,就回了自己所住的东厢。爱真无心复习课业,翻出一本杂志,歪在罗汉床上,屋子里电灯通亮,她
  看久了终觉得乏味,便放下杂志,披了外套走出屋子。
  这场大雨把刚燃起苗头的暑热浇熄许多,晚间室外很是凉快。
  她走到东厢窗子边,看见慧真坐在书桌前,对着一本英文词典闭目背诵,模样很是认真,因此并不去打扰她,而是步出院子。
  既起了信步的心,爱真依稀记得项宅大花园子的西门在何处,便慢慢走到那里去。
  只是方走出院门前的甬道,两个巡院的女仆便瞧见了她。女仆要陪爱真去,被她拒绝了。
  爱真倒趁此问她们要了一只手电筒。
  虽则宅子里各个屋檐底下都点着灯盏,黄澄澄的一团在黑暗中,照出的光明其实有限,做到不必担忧看不见路罢了。
  可令人失望的是,待她寻着园子的门,却见门已被一把铜锁挂上了。
  朝周围四顾,也没见到哪里有人影,她试着伸手推了推门,却惊喜地发现竟然可以推开。原来锁只是挂在门上,并未实锁。
  爱真握了手电筒,园子里没有点灯,但墙外的灯光却能够投了进来,所以她不觉恐惧。
  走在小径上,草木花卉的幽香窜进鼻子里,时而一阵微风拂过,使人心旷神怡。
  不知不觉快走到一处曲径尽头,她刚欲停步,折返而去,却忽然瞧见一个丫头打扮的女孩。她几欲怀疑自己眼花,定睛再看,可不是个扎辫子的丫头抱膝坐在一块假山石上。
  夜深人静,爱真简直要以为自己遇上了什么志怪小说里出现的情景,可当那丫头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她时,她终于想起来,她今天似乎见过这丫头的脸。
  丫头愣愣站起来,先下意识往身后匆匆看了一眼,才上前向她哀求道:“三小姐,我妈是看园子的,今晚我偷偷来这儿散散心,还求三小姐发发慈悲,莫告诉旁人。”
  爱真点点头,由丫头回头的动作察觉到后面异样的声响,那是树枝摩擦的声音,还有女孩的喘气声。
  她心下疑惑,难道有人在爬树吗?
  “你一个小丫头,鬼鬼祟祟的,倒把我吓了一跳。”
  她将目光停在丫头脸上,意欲看出究竟。
  没等到丫头回话,方才丫头在意的方向却传来一道压低的呼喊:“水仙,水仙,快过来接果子!”
  这一句话立时打消爱真疑问。
  水仙想必是这丫头的名字,她是正在帮偷摘果子的人望风呢。
  爱真更起好奇,就拔脚向那个方向走去,水仙见状心急,又不敢拦她,只能跟在她身后哀求道:“好小姐,我们不过是贪嘴,求您可怜可怜,莫告诉旁人。”
  水仙平日机灵,能看出这个从上海回来的三小姐生活摩登,又是受过新式教育,据说还是在基督教会办的学校念书,想必对她们这些使女不会苛责,因此心中存了几分期望。
  她哀求的话说着,爱真几步走了过去,发现那里栽了两株老李树,一个丫头正攀在树上摘李子,衣襟里已经兜了好几个。
  听到说话声和脚步,丫头回了头,意识到自己被抓个现形,愣在当场。
  乍一瞧见脸,她觉得那摘果子的女孩眼熟,等多看两眼,爱真才发现这女孩就是给她和慧真传话去见关五老爷一家的人。
  水仙忙唤:“玉桂,还不赶紧下来!”
  玉桂身手倒灵活,一手抱着盛李子的衣襟,另一手往旁边粗枝一挂,脚斜斜借力一蹬,便从树上跳将下来。到了爱真面前,行了个福礼,嘴里讷讷的说不出话。
  爱真笑道:“你们大半夜在这里,若今晚不是我撞见,而是别人,那就说不准你们会不会挨罚了。”
  水仙用手肘拐玉桂一下,朝她感激道:“多谢三小姐,您真是一副菩萨心肠,心地慈悲,以后必定多福多寿!”因见三小姐话里并没有生气,水仙心中暗喜,但方才实在紧张,一时想不起什么动听的好话,只好暂且从肚子里搜刮了两句。
  “多谢三小姐。”玉桂挨那一拐,也马上附和道,她显然不及水仙会来事,倒显出她的朴实单纯。
  爱真被水仙的话逗乐,道:“你要把我夸到天上去了。”
  玉桂还捧着一兜李子,仿佛是忽然醒过神,对她说:“小姐,您拿一个尝尝,这李子是最顶上、最先成熟的,我们之前都没吃过。”
  爱真便伸手拿了一只,但拿在手中,却不知如何下口。“这……这要怎么吃?”
  “像这样。”玉桂径直拿起一个李子,往袖子上擦了擦,便送到嘴边,噶次一咬。
  这李子虽已透红,不过却是早熟,因而果肉还很脆,听声音就令人食指大动。
  水仙见玉桂竟然当着小姐的面自己先吃上了,便推了她一把,“怎么这么没规矩,头一个要留给三小姐,你不知道吗。”一面朝爱真赔笑,“三小姐,您别计较,这丫头是从乡下来的,顶没规矩。”
  “不打紧。”她也学着玉桂,将李子往衣袖上仔细蹭蹭,咬下一口,顿时酸得后牙都要掉了。可嚼在嘴里,酸中又带甜。尤其是李子皮,她以前吃杏李时,佣人都会把皮儿先剥了,今次连皮带肉,吃这还不算熟透的李子,竟感觉比曾经吃过的都好吃,有种别样滋味。
  见玉桂三口两口吃完了李子,爱真招呼水仙:“你也吃,不用拘束,我看着像是脾气不好的人么,何况这本是你们摘的果子,我才是蹭吃的那个。”
  水仙犹豫道:“那、那我就吃了啊,多谢三小姐。”
  玉桂原只摘了三个李子,爱真与她们一人一个,正好均分。没过一会儿,几人把手上的李子都解决了,水仙殷勤地摊开手,说:“小姐,您把核放到我手里,等会我攥着丢到外头去,万一丢在花园里发出苗来,就不好了。”
  “李子核没那样容易,也没那样快发苗。”玉桂道。
  水仙白了她一眼,“就你懂得多,行了罢。”
  爱真道:“你们今年都多大年纪了?在哪里当差?”
  水仙笑说:“回三小姐的话,我今年十四,因我妈是厨娘,我在灶上打杂。”
  “我十三岁,没有正经差事,只跟在我姑姑身边打下手。”玉桂道。
  水仙快人快语解释:“她姑姑是老太太身边的徐妈,小姐您已经见过了罢?”
  几人吃完了果子,爱真既无心责备她们,水仙、玉桂也不敢说再摘,因此便
  待爱真回到正房,却见慧真等在屋里,见她进门,一壁掩嘴打了个呵欠,一壁起身,好奇地问:“三姐,刚才我来找你,却没见到人,等了一刻钟呢,老妈子说你到花园去了。”
  “我刚才见你背单词背的认真,就没跟你说一声。”爱真笑道,“瞧你困的,叫老妈子们担澡盆来,快些洗漱罢。”
  慧真道:“不必你说,我早吩咐她们啦。”
  她坐了下来,只听慧真问:“三姐,你说今天五表叔家的成谦表哥,怎么那么有意思,说一句话,他脸就红。”
  “想是人家天生就那样呗,这样的老实人也有他的好处。”她说,“不过五表叔今天一等我们回来就来拜访,未免太心急了些,从礼节上讲,也不很妥当。”
  “我也觉着,”慧真笑道,“不过我听说关家的厂子前段日子境况不大好,有这一回事吗?”
  爱真道:“我没听关家四表姐提起,你又是听谁说的?记得没放暑假的时候,她好像还去了费涓涓她哥办的派对,以前她很烦那人的,顶不爱搭理他。”她口中的费涓涓是她同班同学,家中也是从商之家,资产丰厚。父母只有她和她哥哥两个孩子,因此格外宠爱子女。
  慧真道:“听谁说的你别管,总之这就是了!费涓涓他哥满腔痴心,四表姐这是答应同人家恋爱还是不答应呢,弄得不上不下。咱们这个关家四表姐,心里跟她妈一样,最有成算。”
  在上海念大学的关四表姐是关家二太太所出,那关二太太是个精明人物,往日最热衷于到项老太太身边凑趣。
  “理她呢。上周费涓涓跟她吵了一架,关四表姐教我把涓涓约出来吃饭。我没答应,她当时不高兴,还对我说了几句冷话。”爱真道。
  老妈子已经把盥具、澡盆抬进房里,又对慧真说:“四小姐,水也抬进您屋子去了。”
  慧真便道:“三姐,我回去了,你早些睡。”
  好好泡了个澡,爱真躺到床上,翻开晚间未看完的杂志,可未看几页,就迷迷糊糊阖上眼皮儿。
  老妈子从窗帘缝瞧见她已睡着,便轻手轻脚地进屋,拧灭了电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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