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红,肌肤光滑,一双黑眼睛。身上的修道服梦幻般波浪起伏。她胸部戴的红玫瑰伸出来,犹如符咒。
“走开!别骚扰他!”
“喔,亲爱的!”路易斯修女叫道,她的声音几分嘲笑,几分怒气。
“是琼尼小姑娘。她爱上了他吗?”
“那当然!”泰姗笑道。“他俘虏了她的心!”
“哦,是这样的!”科琼娜修女赞同道。
玛利紧绷着脸,转身对新来的人说。“没有你的事,甜心姑娘。”
“我说有就有,”琼尼修女回答道。她似乎镇静下来。一束卷发从她的头巾露出来,横在前额,形成一个逗号。“走开吧。他可受不了你们的玩笑。”
“别对我们发号施令,”玛利修女说,“我们从来不开玩笑。这你是知道的,琼尼修女。”
姑娘的脸柔和了几分。罗兰看出她害怕了,他也感到害怕,为她也为他自己而害怕。“走吧,”她重复道。“时间还没有到呢。难道没有其他病人可护理吗?”
玛利修女似乎在考虑。其他人都望着她。终于她点了点头,向罗兰笑了笑。她的脸又闪烁着微光,朦胧如雾中看花,罗兰在花背后看到的是恐怖与戒心。“再见吧,帅小伙,”她对罗兰说。“给我们道别吧,我们会治好你的伤的。”
修女们笑了起来,鸟儿般叽叽喳喳,在朦胧的病房里荡漾。米切尔修女还给了罗兰一个飞吻。
“走吧,姐妹们!”玛利修女叫道。“让琼尼和他呆一会儿,好怀念她的母亲。当年我们可爱她的母亲了。”说着她就领着姐妹们走开了,如同五只白色的鸟儿飞过中央过道,她们的裙子摇来晃去的。
“谢谢,”罗兰说。他抬头仰望那双清凉小手的主人……他知道是她一直在安抚他。
似乎为了证明这点,她拿起他的手指抚摩。“她们并没有恶意,”她说……然而,罗兰知道她并不相信自己的话,他也不相信。他在这里遇到了麻烦,遇到了大麻烦。
“这是什么地方?”
“是我们的地方,”她简单地说。“是埃鲁瑞拉小修女的家。可以叫做我们的修道院。”
“这不是修道院,”罗兰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望着那些空荡荡的床铺说。“是救济院吧?”
“是医院,”她说,依然在抚摩他的手指。“我们为医生服务……医生也为我们服务。”她那挂在凝乳般眉头上的黑色卷发令他着迷——如果他的手能伸出来的话,早就抚摩那卷发了。他发现它之所以美,是因为它是这个白色世界中惟有的一点黑。白色对他已经失去了魅力。
“我们是修道院护理人员……或者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是。”
“你们是天主教吗?”
一时她显得吃惊,几乎是震惊呢。随即她快活地笑了起来。 “不是,我们不是!”
“既然你们是修道院护理人员……是护士……那么医生在哪里?”
她咬着嘴唇凝望他,似乎想决定什么。罗兰发觉她那犹豫不决的神情楚楚动人,猛然意识到自从苏珊死了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正眼目视一个真正的女人。再说,苏珊之死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那以来,整个世界都变了,而且变糟糕了。
“你真的想知道吗?”
“那还用说,”他有些惊诧,也有些不安。他以为她会和其他修女一样,脸色陡变,泛着红光。然而,她没有变脸。她身上也压根儿没有那种令人不快的腐烂泥土味。
”但你必须,”她叹了一口气说。这一来,挂在她前额的风铃叮当响了起来。这些风铃比其他修女戴的要黑些——没有她的头发黑,不过还是炭黑色,仿佛是挂在篝火上面熏黑似的。铃声清脆悦耳。“答应我不会惊叫,以免惊醒了邻床的男孩。”
“呀。”他不由得冒出早已忘记的方言。“我好久没有惊叫了,小美人。”
顿时,琼尼修女的两颊泛起了一团团红晕,比她胸膛戴的红玫瑰还要鲜艳,还要自然。
“别叫我小美人,你看我这一身打扮。”
“那么就把你的头巾取掉吧。”
其实她那秀丽的脸庞罗兰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很想看一看她的头发——几乎渴望看,那梦幻般的白色中的一片瀑布般的黑色。
“不行,是不允许的。”
“谁不允许?”
“师傅。”
“就是那个称自己是玛利的修女吗?”
“是呀,是她。”说着她走开了,随即又停下来,回眸望了罗兰一眼。像她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的姑娘,如此回首,准会有挑逗的意味。可是,她的目光却是庄重的。
“记住你的诺言。”
“行。不惊叫。”
于是,她朝大胡子走过去,她的衣裙婆娑起舞。在朦胧中,她每经过一张空床铺,都往上面撒下一团模糊的阴影。到达大胡子床边时(罗兰觉得那人是昏迷不醒,而不仅仅是睡着了),她回头望了罗兰一眼。他点了点头。
大胡子悬挂在床上方,琼尼修女凑近床头,这样罗兰能透过白色丝绸织成的迷津看见她。只见她的双手轻轻地放在大胡子的左胸部,向他俯身……接着摇摇头,似乎在断然表示否定。她额上的风铃尖声响了起来,顿时罗兰再次感觉到背上有什么怪异的动静,伴随着一阵隐约的疼痛,仿佛他开始颤抖,是在梦中颤抖。
目睹接下来的场景,罗兰差点儿惊叫起来,他咬着嘴唇才强忍住了。大胡子的腿似乎也在似动非动的……是腿上的什么东西在动。床沿下面暴露出他的多毛的胫部、脚踝和脚,只见从上面爬下波浪般黑压压一片甲虫。它们引吭高歌,仿若部队行军。
罗兰记起了大胡子面颊和鼻子上那黑色伤疤——那已经消失了的伤疤。另外,它们还在他自己身上。难怪他的身体似颤非颤的。它们遍布他的背。靠他的身体养肥自己。
要抑制住惊叫并非像他所想象的那么容易。
大胡子悬吊着,甲虫跑下他的脚尖,成群结队地跳下去,如同小动物跳下河岸。它们在下面白晃晃的床单上迅速而又轻松地组成一英尺宽的纵队,爬下地板。由于隔得太远,再加之光线暗淡,罗兰看不清楚这些甲虫,但估计它们有两个蚂蚁大,却比刚刚采粉归来的肥蜜蜂小些。
甲虫唱着歌离去了。
然丽,大胡子却没有唱。当布满他那扭曲的双腿的甲虫部队开始退兵的时候,他颤抖着,呻吟着。姑娘将手放在他的眉毛上安抚,令罗兰多少有点嫉妒,尽管他对眼前的场面不寒而栗。
罗兰所目睹的真的恐怖吗?在格里德,蚂蝗就被用来治疗大脑、腋窝与下腹肿胀。蚂蝗虽然丑陋,对治疗大脑肿胀尤其有效。然而,甲虫却令他感到恶心,也许是因为他看不清楚它们,只能想象自己悬吊在空中,无可奈何地听任它们爬满自己的背。不过,它们倒没有歌唱?为什么不唱?是因为它们在进食?在睡觉?或者既进食又睡觉?
大胡子的呻吟减弱了。甲虫穿过地板,朝一堵微起涟漪的丝绸墙爬去,消失在阴影里。
琼尼回到罗兰身边,目光焦急。“你的表现出色。但我还是看出了你的感受,从你的脸上看出了。”
“是医生吧,”他说。
“是的。它们的医术可了不起……”她压低声音说。 “不过对那位牛贩子却爱能莫助。他的腿好些了,脸上的伤口也愈合了,但他身上别处的伤医生却去不了,”说着,她用手划过上腹部,表示伤的位置,如果不是伤的性质的话。
“那么我呢?”罗兰问道。
“你是遭到绿人的袭击,”她说。“你肯定激怒了他们,因为他们并没有当场把你打死,而是用绳子把你捆起来,在地上拖。正巧路易斯、米切尔和泰娜出去采集草药。她们看见绿人正在折磨你,便叫他们住手,可是……”
“绿人每一次都服从你们吗,琼尼修女?”
她莞尔一笑,也许是对他记住了她的名字而感到欣喜。“并不是每一次,但在大多数时候都服从。这次他们就服从了,要不然的话,你会给吊死在树上的。”
“我想是这样的。”
“你背上的皮几乎全给撕下了,从后颈到腰部一片血红。你会永远留下伤疤的,不过医生总算治好了你的伤。它们的歌声动听吗?”
“动听,”罗兰说,但一想到那些黑不溜秋的小东西爬满他的背,在他的血肉里栖息,他依然感到恶心。“谢谢你。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
“那么,就告诉我你的姓名吧。”
“我是罗兰,来自格里德。是一名枪手。我有短枪,琼尼修女。你见过枪吗?”
“我没有见过枪,”她说着将头掉开了,脸颊又泛起红晕。她也许是个好护士,又长得俊俏,但罗兰觉得她是个可怜的撒谎人。对这他倒感到高兴。好心的撒谎人很普遍,而诚实的代价太昂贵了。
他心里想,就把她的假话当作真话吧,也许她是出于害怕才撒谎的。
“琼尼!”从病房尽头浓黑的阴影里传来呼喊声,琼尼修女负疚似地跳了起来。“还不走!你甜蜜话说了一大箩兜,够二十个男人开心了!让他安睡吧!”
“来了!”她大声答应,接着转身对罗兰说,“可别把我刚才给你看的东西说出去。”
“我保证,琼尼。”
修女迟疑了一下,又咬了咬嘴唇,随即猛然扬头将头巾抛在后面。头巾伴着风铃轻柔的叮当声,落在颈背。脱离了头巾的束缚,她的头发如一团团阴影簇拥着脸颊。
“我漂亮吗?漂亮吗?告诉我真话,罗兰。不要奉承,奉承话说过就丢了。”
“像夏天的夜晚那么漂亮。”
似乎他的表情比他的话更取悦她,只见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接着她又将头巾还原,扎好头发。“我庄重吗?”
“既漂亮,又庄重。”他说着,好奇地举起一只手臂,指着她的眉头。“有一络头发露出来了……就在那儿。”
“是呀,这络头发老是困扰着我。”她扮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将那络头发塞在后面。罗兰真想吻一吻她那玫瑰红的面颊……也许还有她那玫瑰红的嘴唇。
“一切都得体了。”
“琼尼!”叫声显得更不耐烦了。 “闭门思过!”
“马上就来!”她叫道,捞起臃肿的裙子就走。但她再次回首,神色严峻。“还有一件事,”她低声说。接着她迅速瞟了一眼周围。“戴上金质纪念章,是你的。明白吗……杰姆斯?”
“明白。”他转头瞧了一眼熟睡的少年。 “这是我的兄弟。”
“如果她们问起,就这样说。如果说法不同,我会遇到大麻烦的。”
究竟有多大的麻烦,他没有问,反正她走了,手里提着裙子,似乎是沿着空床之间的过道漂浮。脸上的红润消失了,面颊和眉毛变成死灰色。他记起其他修女的贪婪神情,记起她们如何紧紧地围住他……记起她们的脸微光闪烁。
六个女人,五个年长的,一个年轻的。
在风铃叮当叮当的召唤下唱着歌,爬过地板的医生们。
还有一间也许有一百张床位、丝绸天花板和丝绸墙壁的不可思议的病房……
……只有三张病床有人,其他病床全是空荡荡的。
罗兰不明白琼尼为什么要把那死去少年的纪念章从死者的裤包里掏出来,戴在他的脖子上,但他知道埃鲁瑞拉小修女们一旦发现了,可能会杀了她的。
罗兰闭上眼睛,甲虫医生们那轻柔的歌声再次将他带进梦乡。
一碗汤。邻床少年。黑夜护士。
罗兰梦见了一只硕大的甲虫(也许是医生甲虫)围绕着他的头飞,不断地冲撞他的鼻子——并不疼痛,但却感到心烦。他不住地用手拍打甲虫,尽管平时他眼疾手快,但此时每次都没有打中。每次扑空,甲虫都咯咯地笑。
他心里想,我是因为生病了动作才慢的。
不对,我遭到了伏击。被动作缓慢的变异人拖在地上,幸亏埃鲁瑞拉小修女们的相救。
突然,罗兰看见一个人影从大蓬车的阴影里赫然显现,听见一声狞笑“哈!”……
他猛地惊醒,身子在纵横交错的吊带里摇晃。一个女人一直站在他身边,一边用木调羹轻轻地拍他的鼻子,一边咯咯地笑。此时,她猛然后退,手中的碗滑落下来。
罗兰飞快出手,动作和从前一样迅疾——刚才他抓甲虫受挫不过是一场梦而已。碗才溅出几滴汤,他就一把抓住。那女人——科琼娜修女——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他。
他伸手要科琼娜一直用来戏耍他的调羹(这些修女戏耍熟睡的病人,对这些发现他不必大惊小怪。如果换成琼尼,他才会惊奇),修女递给了他。她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
“动作好快呀!”她说。“好像耍魔术似的,况且你还是刚刚从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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