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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公主
侧影芳华
卷一
遥见邻家栀子开
平京的天气,雨来的快,走的也快。
这是一处坐落在胡同里的小寺庙。香火不旺,庙宇古老败旧,斑驳的院墙上依稀能辨认出一行南无阿弥陀佛。
只有,院子里一树石榴花开得正火红。艳得让人忘记世间还有凋零和无常。
石榴花旁,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正向院门口张望。风吹来,石榴花被吹得摇动起来,一点、一点绯红,散漫飘飞,花香便若有若无、沾在女孩月白色的春绸裙衫上。
厢房里走出一个消瘦的女人,搬着个大纸箱,向站在石榴花旁的女孩唤道:“卿卿。”
罗卿卿信手拈下一朵石榴花,簪在辫稍上,然后,挨到母亲身边,问道:“妈妈,泠姨和东风哥哥会来吗?”
“刚才的雨那么大,该不会来了。”赵燕婉淡淡地回答,随后吩咐卿卿帮忙、把纸箱里的香一把、一把摆放在庙门口的摊位上。
搬了小板凳,坐在摊位后面,罗卿卿望着空荡荡的胡同口,又问:“妈……”
赵燕婉有些不耐烦:“你老巴望着他们来干什么?”
“他们对咱们好。”
“好?”赵燕婉苦笑了一下,“是很好。那种富贵人可怜苦命人的好。”
罗卿卿见妈妈脸色不大好看,便不再言语。抱着膝盖,兀自望着胡同儿口。七天前,东风哥说下次来的时候会让她大吃一惊。东风哥从来不会骗她,她揣摩着会有什么事发生,便忍不住地,自顾自地笑起来。
胡同口,开进一辆黝黑的轿车。
罗卿卿雀跃起来,迎上去。车在庙门口停住,车上下来的人不是泠姨和东风哥,而是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
来人走到赵燕婉身边,摘下墨镜,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
赵燕婉惊叫了一声:“你……”
来人微微躬腰,叫了声:“夫人。”
赵燕婉脸色一沉:“别这么叫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被你们军长赶出家门了。”
“这次就是军长让我来看看您。”
“他……”赵燕婉眼睛一亮,又马上黯淡下去,“他还能想着我吗。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来人没有直讲,看了眼罗卿卿,笑道:“这是小姐吧,都这么大了。”
罗卿卿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人称呼她“小姐”,这种称呼让她陌生而不自在,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赵燕婉也看了眼女儿:“卿卿,你在这里照顾会儿摊子。”说罢,把来人引到厢房里。
罗卿卿坐下来,一边等着买香的路人,一边侍弄着辫梢上的石榴花。忽然听到厢房里妈妈很生气地喊了一声:“他做梦”
她吓了一跳,正要进院看看究竟,一辆汽车疾驰进胡同,猛然刹在庙门口。车门推开,黑色军靴踏碎一地雨水,一个瘦高挺拔的身影走到卿卿面前。率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那身笔挺的深灰色军装,当她发现宽檐军帽下竟然是东风哥哥,惊愕得瞪着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
瞿东风笑起来,在卿卿秀气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怎么,换了身行头,小丫头就不认识我了?”
“你……参军了?”罗卿卿瞪大眼睛,东风哥果然让她大吃了一惊。
“我现在是平京陆军大学甲级将官班学员。”
“你不是说要考平京大学历史系吗?”
“陆军大学是我父亲开办的,作为他的儿子,军人是我注定的命。”
罗卿卿捉住瞿东风脸上一闪即逝的无奈,笑道:“原来东风哥哥也有想办却办不到的事儿。”
瞿东风向庙宇努了下嘴:“我又不是供在龛里的神佛,哪有无所不能的能耐。”
“可是……我以为东风哥就是无所不能。”
瞿东风低头,凝看了片刻卿卿眼里单纯的崇拜。这时,厢房里又传出赵燕婉烦躁的大喊:“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回去告诉你们军长,让他死了这份心!你出去!出去!”
随即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便被赵燕婉推搡了出来。
瞿东风对视上中年人,两厢都是一愕:“严副官。”
这个时候,在平京碰到罗臣刚的副官严明海,瞿东风已经揣摩到七八分对方的来意:“严副官来接罗军长的家眷去金陵?”
“我们不去!”没等严明海回答,赵燕婉断然回道。
接下来的几天,赵燕婉一直心烦意乱。罗卿卿试图问明罗军长是谁,却遭到妈妈的厉声数落,便不敢再问。想东风哥哥可能知情,可是多日一直没见他的人影。
疑团解不开,心绪跟着乱起来。晚间睡不着,便坐在紫藤架下,仰看着星空。
忽然,城东南面传来猫叫,乱糟糟一片,齐声乱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凄惨而异常。
罗卿卿打了个寒颤。向屋里喊:“妈妈——”
赵燕婉从厢房里走出来。
罗卿卿从紫藤架下站起来,挨到母亲身边:“妈妈。怎么会有这么多猫叫?”
赵燕婉屏息听着,那些声音像猫叫,又有些不像。尖利刺耳得好象无数小刀划破空气。她不由想到一样东西:枪。
她浑身一懔,紧紧抱住女儿:“不怕。只是猫叫。”
这时候,胡同里躁动起来。有些平日里的善男信女跑来庙子里找师傅询问。罗卿卿也跑进大殿,听到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说什么打仗了。
比起那些为着身家性命惴惴不安的俗人们,庙子里的师傅总是显得澹定从容,只道祸福命里注定,只有念佛避祸。一些信得过的便跟着师傅念起佛,一些信不过的纷纷离开小庙、另寻它策去了。
罗卿卿本来也跟着师傅念起佛,却被赵燕婉拉出了大殿。
赵燕婉一面收拾着行李,一面道:“这次打过来的,不是洋人,就是革命军。平京不能呆了。咱们娘俩儿得出城避避。”
“妈妈,师傅说念佛可以避祸。”罗卿卿道。
赵燕婉苦笑了一下:“妈告诉你,什么都别信。什么神啊,佛啊,什么男人啊,都别信。就信你自己。只有自己能救得了自己。”
赵燕婉从箱子底抽出一个蓝布包裹,从里面拿出一身男孩子的衣服要卿卿换上。罗卿卿没想到妈妈竟然准备着男孩子的衣服,难道妈妈早知道要打仗,所以特意备下了?
等卿卿换好衣服,赵燕婉拿过一把剪刀:“过来,这辫子不能留了。”
“妈妈,我不想剪。”罗卿卿小声央求,“我把它藏在帽子里可以吗?”
赵燕婉不耐烦:“命要紧,还是辫子要紧啊。”
“咔嚓”辫子剪下来,罗卿卿没让它掉在地上,而是偷偷藏在了袖管里。无意间,记起,那天,她在头绳上簪了一朵海棠花,东风哥哥正好过来,夸她很好看……
赵燕婉拉着罗卿卿走出胡同口,到处都是逃难的人。通往城门的瞿道,原本还算宽阔,这时挤满了螺车,马车,大篷车,人力车。有几辆黑色汽车,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车马间,也开不太快。
看着熙熙攘攘逃难的洪流,罗卿卿问道:“妈妈,我们去哪?”
赵燕婉脸上也显出一丝茫然,重重叹了口气:“去邢县老家吧。”
人群拥挤,流动缓慢,一直走到天光破晓,才见到城门楼的影子。母女俩都累得筋疲力尽。赵燕婉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只一味地擦着汗,喘着气。瞥了眼紧紧挨在身边的女儿,见她脸色煞白,身体忍不住地打着晃。
赵燕婉伸手探了下了女儿的脑门,竟然热得烫手:“你……早不病晚不病怎么在这个当口!”赵燕婉嘴上骂着,又心疼,又心急如焚。这情景,何时能走到邢县老家?
好不容易挤出城门。赵燕婉扶着卿卿走到大道旁边的田埂上坐下来。罗卿卿趴在妈妈的膝盖上,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恍惚中,好像开来一辆轿车,有人在车上呼唤:“太太,小姐。”
罗卿卿心道,妈妈不是太太,她也不是小姐,那一定不是在叫她们。这样混乱地想着,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意识再次回到现实的时候,朦胧间,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坐在身边。东风哥——她脱口唤了一声。
男子转过头,她心里倏地一凉。不是瞿东风。
看着那张脸,罗卿卿由不得想起庙里师傅讲过的故事,有一个印度的古神,因为长得太美,有一次在地板上看到自己的倒影,不由得痴迷住了。她想眼前这个少年也会迷上自己的倒影吧。
而,这时候她并不希望看到什么好看的脸,更不希望是这样一张表情冰冷的脸。
妈妈,她呼唤着,却没有任何回应。
本能地一阵心惊,罗卿卿突然清醒过来。四下张望,自己竟坐在轿车里。车里除了她,还有三个男子,却没有妈妈的身影。
“妈妈!”惊恐使她的声音近乎尖叫。
坐在前座的严明海回过头,礼貌而谦恭地开口:“小姐,您醒了。”说着把一封信递给罗卿卿,“这是夫人留给你的。”
罗卿卿慌忙展开那张纸。果真是妈妈的字迹。妈妈竟然在信上说实在不忍再让她跟着受苦。罗军长其实是她的亲生父亲,跟着严副官就能去金陵跟他相认,从此她便是人上人,拥有享受不尽的富贵荣华,幸福快乐……
妈妈的字迹,在眼前氤湿,模糊,一大滴、一大滴的泪珠子扑簌簌地打落在信笺上。生离死别,突如其来,在心里划着血口,胜过世上一切尖利的刀。不!不!罗卿卿拼命摇着头,哭喊道:“让我下车,我要去找妈妈!”
见司机不予理会,罗卿卿一把抓住车门把手。车门还没打开,便被坐在身边的少年一伸手抓回座位。
少年的手指细长白暂,却充满力量,让她怎么挣扎也不能挣脱。
巨大的悲伤凝聚成一股无名怒火,不顾后果前因,她朝那只手狠狠咬下去……
一股血的腥恶气息,突然,浇灭了她的疯狂。
愕然着,她抬起头,那只手,竟然依旧抓在她的胳膊上,纹丝未动。而,少年的脸上也没有一丝动容,依旧是冷淡而漠然,那眼神,看着自己的血从自己的手背上渗出来,宛然,萧瑟冬日,幽幽看着一朵寒梅破雪而出。
看了眼罗卿卿的一脸泪水和一脸惊愕,南天明的眼底、流出一丝鄙夷、和淡淡的怜悯。他别过头,看着车窗外,车轮碾过路面、扬起尘土,使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更加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一个衰老不堪的老妇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孙儿,像是丢了行李,或是跟亲人走散了。跌坐在路边,一边摸着老泪,一边乞讨着吃食。
南天明道:“看看他们。你已经够幸运。”
罗卿卿一阵哑然。这时,严副官递过来一包饼干:“小姐,先填填肚子吧。”
她立刻对少年道:“打开窗子。”
南天明摇下车窗,罗卿卿欠起身子,奋力把饼干扔向道边的老妇人。可是,老妇人已被车甩在后面很远,饼干未落地,马上被别的难民抢了去。
南天明的嘴角泄下一丝冷笑:“一包饼干能救得了谁?”
“你……”自小接触的都是庙子里来来去去的善男信女,罗卿卿从没见过这么冷酷无情的人,忍不住反唇相讥,“一包饼干是不算什么。可是,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南天明懒得跟小女孩计较,没再说话,让身体深深陷进椅背,看着车窗外匆匆掠过的乱世红尘,一种很懒散的姿势,眼底却聚拢起逐渐浓重的悲哀。
罗卿卿蜷缩在后车座上,眼泪不知流了多少,却没人理会她的悲伤。跟母亲突然分别的痛苦让内心一阵、一阵抽搐,浑身上下,一阵、一阵打着寒战。
枪声先是在城东大作,然后连城南也加倍地响了起来。接着东北方向炮声隆隆,城南枪声更加密集。城里城外火光冲天而起。逃难的人群更加混乱,喧嚣声,哭叫声都混在了一起。一架英式侦察机呼啸着驶过头顶,难民立刻象被捅破的马蜂窝大乱起来。
汽车拐入乡间小道。庄稼地里跌跌撞撞跑出个血人,背上扛着把大刀,白刃都被鲜血染红,看起来是个突围出来的士兵。士兵跑出几步,跌倒在路当中。道路狭窄,司机犹豫了片刻,拿不准停车还是直冲过去,南天明道:“停车。”南天明跳下车,把伤兵扶到后车座上。“水……水……”伤兵嗫嚅着。南天明给他灌了几口水。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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