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虞城碧芜苑通宵达旦的歌舞喧闹,往前总觉得让人不得安生,如今才发觉自己早已经适应了那样的日子。
当然离开碧芜苑总是好的。风月场里往来迎客的,有哪个会真心喜欢整日里陪酒卖笑,靠着出卖色相为生?可如今这境况又比自己之前设想的超出了太多,就像是原本只想攀在枝头的一团污泥,突然被人捧进了云端,还被告知自己原本就是从这里跌落的。
可即便是回来了,其他的云又觉得自己早已浑身脏污,无颜为外人所见,于是只能先藏着掖着,盼着能有一日再变得满身洁白了,才风风光光地站出来,就像是前些年只是去哪儿远游了一般。
就这样陷在床褥中带了五分讥讽地想着,突然外面又吵闹了起来,走廊上的火光亮得比之前晚膳时还要明亮,许多人来回穿梭着,隐隐能听见从后堂传来哭声。芄兰心下诧异,忍不住起身披了外衣走到外间,柏舟却不在那里。
他将门开了一线,尽量不弄出声响地望出去。那些奔跑来回的婢女小厮们大多都着了丧,手里拿着火盆香烛祭品等物急急地往后院里跑。有个眼尖的瞧见了他,红着眼睛跑过来行礼。
“二少爷,快跟奴婢一起过去吧,老夫人没了!”
老夫人?还没等芄兰想清楚哪里来的老夫人,自己就已经被那个婢女拉着一通狂奔,加入到一队人马里去。白花花的纸钱洒的漫天都是,谢令明披麻戴孝骑在马上,身旁是乌沉沉的棺木。
芄兰突然就看见了柏舟。
他没有服丧,也没有随着队伍行进,只是立在漫天纸钱里,用着他一贯的面无表情看着芄兰。芄兰突然感觉到一股力量在拉扯着自己远离谢家白惨惨的人群,一步一步,拉扯进四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去。
“柏舟……”
芄兰想要呼救,可再抬眼时柏舟已经不在那里。从黑暗里滋生出的藤蔓上面附着着黏稠的淤泥,从脚踝开始,温柔又不容置喙地绕满芄兰全身,彻底将他吞噬。
“二公子?二公子!”
身体突然被人摇晃起来,芄兰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先前居然睡着了。
柏舟立在床边,见芄兰醒来,立马回了手,退开三步的距离:“我之前在外间听到您呼喊,见是发了噩梦,就擅作主张将您唤醒了。”
“唔。”芄兰还有些被噩梦所扰,只觉得先前梦中被藤蔓缠绕的地方还有些隐隐作痛,用手一触,身上也尽是冷汗。他瞥了一眼柏舟,之前用晚饭时的那番对话又现在脑海,让他萌生出一些模糊的念头。
“去让人烧些热水来。我要沐浴。”芄兰靠在床沿,懒洋洋吩咐道。
柏舟倒也应得干脆,闻言立刻点头走了出去,不多时就带着一群人进来,麻利地张罗好浴桶热水等一应事物。有侍女上前要替芄兰宽衣,被他摇着手拒绝了:“不用,都下去吧,明早再来拾。”
于是那群人又训练有素地无声退去,房间里再次只留柏舟一人。浴桶中热气蒸腾,氲得一室朦胧,芄兰似笑非笑地扬起脸看向那人,微微张开双臂:“还不快些?”
后者便又老老实实走上前蹲在床边,为他松了衣带。虽说已入了夏,可京城地处北方,夜里的气温也还带着凉意,再加上芄兰之前出了满身的冷汗,此时被夜风一吹,肌肤触手冰凉,加上那肤色,倒真像是一尊白玉雕做的美人。
芄兰的头发很长,就寝时打散了发髻,发丝一直垂落到腰间。他由着柏舟将自己扶入浴桶,又仔细将头发用干巾包裹搭在桶外避弄湿,待一切都妥当后才微闭着眼睛轻声问:“柏舟是何时来的谢家?”
“回二公子,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么……那我当年兴许还见过你。”芄兰偏偏头,若有所思,“你又是何时做了我三弟的随侍?”
“刚满八岁时。”柏舟答,果不其然看见芄兰眼中在听见答案的瞬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倒是因为走失一事的缘故了吧。”
“我走失之后,父亲担心三弟,就指了你做他的贴身随侍我猜的可对?”芄兰见柏舟颔首,方续道,“如此说来,倒不知是说你欠我一个人情,因我而得了个机会接近你心仪不已的三公子,还是说其实是我亏欠于你,即便机缘巧合让你跟随三弟,最终也还是害得你和我这等龌龊肮脏之人搅在一起?”
柏舟听到中间那句“心仪不已”时,不禁又面带窘色地联想到这一路上京同芄兰头次做出荒唐事时自己一时情难自禁唤出的那个称呼,可等他一句话听完,又十足十被芄兰的自嘲之语吓了一跳,忙道:“二公子莫要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芄兰讥笑,从浴盆中站起,示意柏舟为自己披上一件薄衫。他裸露在外的小腿光洁笔直,由于沐浴的缘故被蒸出淡淡红色,柏舟只瞄了一眼就不敢多看,连忙别开视线,只听得芄兰在自己耳边低声:“你心里其实清楚的很,不是么?”
“不过,就算他们打算关我一辈子,反正你也从此被被我绑在了这里,同我一样再逃不出去了。”
章六.天中端午
如芄兰所料,为他拾出来的屋子并未临着谢璋谢玖的居所,而是如女儿闺房般远远设地在谢府的后院里,依旧由之前在客房居住时伺候他的那些人陪着。虽然谢令明不曾明说不可出府,可平日里就连芄兰百无聊赖,想在花园里转转都会有几个人尾巴似的跟在身后不肯离去,嘴里说着小的担心二公子迷了路,实则是怕给前院里哪个还没养熟的杂役看见了,嘴快地把谢家二公子的事给说出去。
搬到后院的第二日谢璋就带着一箱子书来访,芄兰已经听说自己的母亲身为谢家正室徐氏却身体孱弱,婚后多年迟迟没有子嗣,老夫人忧心之下迫使谢令明纳了妾室,结果第二年便生了谢璋。可这位长公子七八岁时突然爱上舞刀弄枪,不肯再去私塾,谢令明身为当朝尚书令,自然是更希望儿子能多读圣贤书,不过那时谢琮谢玖已相继出生,徐氏又因为难产亡故,他忙着哀悼亡妻教导幼子,也就随着谢璋去了。
谢璋十五岁入禁卫军戍卫京城,平日里为人做事虽然比起文人颇有些不拘小节,倒也还算稳重,待下人也十分和善。随着年龄渐长,也逐渐为父亲所重,偶尔帮着处理一些琐事。此时他大大方方同芄兰见了礼,开门见山说起缘由:“你回来后父亲就让小玖拿些书来给你打发时间。他前几日选好了书,想着你还在客房搬来搬去难麻烦,结果今天却突然有事出门去了。正巧我晚间就要回禁中值守,过来同你道别,顺便让人把书也给你拿来了。”
说完便让下人开了箱子给芄兰过目,芄兰粗粗一扫,无非就是孔孟老庄,史记春秋一类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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