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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殡仪馆出来,明哲一直想对着拥有同一个母亲的明玉说点什么,但一直未能如愿。明玉的耳朵被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占得满满,整个车厢只有明玉指挥若定的声音,不给明哲留一丝儿女情长的缝隙。明哲无趣,在椅子上辗转了几下,一天一夜未眠的疲累终于抽走他的焦躁哀伤和内疚,将他一把打入浓浓的黑甜乡。
明玉这才在红绿灯前仔细打量这个阔别多年的大哥。刚才一直觉得大哥比她平时接触的国内同龄人年轻。可细看了,大哥眉梢眼角细纹眼袋一个不缺,鬓角还有星星点点几丝白发。相比才见过的白里透红、皮肤细腻红润有光泽的明成,大哥明显老态。但是起先为什么觉得他年轻呢?明玉有点想不明白。
明成的家在本市一个曾经比较出名的小区,当时入住该小区的人非富即贵。但本市房产市场日新月异,才短短几年,在第一次造访明成家的明玉眼里,这个小区无论是房子外墙,楼宇布局,还是庭院绿化等方面,都已落后,唯一可取的是树已成荫,草坪浓密。
明玉转来转去摸到明成家楼下,出来给明成打个电话,他们还在回来路上。她不急,也没法着急,干脆站在车外打开笔记本电脑办公,免得在车内吵醒大哥。初春的风还挺冷,精灵般钻进明玉气派高耸的大衣领子,冻得明玉忍不住一个激灵,缩紧脖子。
但等看到明成车子过来的时候,明玉还是忍不住挺直腰杆冷着脸发噱。什么玩意儿,一辆北京吉普硬是搞得跟民兵拉练似的,怕人家不知道大学毕业的是预备役少尉?车身涂成斑斓的伪迷彩,在这色彩鲜艳的都市里面只见醒目。车顶拿张大网罩着一轮胎,大约小偷见了挺喜欢的,起码偷轮胎不用劳驾大力钳。车顶车头各顶四只四四方方车灯,羞得市政见了得检讨,定是街道路灯亮度不够,害得市民不得不掏钱出力自给自足。
被明玉叫醒的明哲揉着肿痛的眼睛出来,看见同样顶着一头乱发红肿着两只眼睛的老父与明成,这才脚踏实地感受到了家中哀伤的氛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抢上前扶住步履飘忽的老父,看着老父在风中颤抖着再次落泪,他连忙取出纸巾像伺候幼齿宝宝似的替老父擦去眼泪鼻涕,簇拥着老父上楼。明成刚要跟上,听见明玉后面一声喊,回头看见明玉从车后一手提出一只行李箱,估计是大哥的,只得上前接了箱子。
明玉在后面跟上,看看明成没有一丝皱褶的大衣下摆,心说这个二哥可是比大哥讲究多了。臭讲究。
明玉是第一次到明成住的小区,当然也是第一次进他的家门。走进里面趁着他们父子三个哭叙的时候,她抬眼打量四周。不错,雪白的墙壁,简单精致的几色家具,桌上也是干干净净,并无俗艳的绢花插花,只在近阳台的茶几上放着一水晶瓶的白色百合。整个房间看上去舒适温暖,明亮开阔。明玉心想,眼光不错,不过不知道是明成的眼光,还是朱丽的眼光。
明成看到明玉在看他的房子,便友好地打个招呼,“明玉你还是第一次来我这儿吧?以后常来啊。”
明玉“噢”的一声,不置可否。心里想的是能不来就不来。
明成得不到肯定回答,也没当一回事,这个妹妹自来对他没好脸色,那么多年看下来,早习惯了,虽然他不清楚为什么。他转向与父亲双手紧握坐在沙发上说话的大哥明哲,道:“我下去快餐店买些吃的上来,你们想吃点什么?”
明玉抢着道:“随便。你顺便把大哥大衣西装带下去烫了,明天肯定还要用上。”
明成觉得有理,他怎么就没想到呢?说起来明玉与妈的脾性最像,事无巨细,被她俩眼角一扫,都没落下的。可奇怪的是,两人见面针尖对麦芒,没一次是和气分手的。
这边明成才出去,那边苏大强握着大儿子的手,仿佛抓到了老妻去世后新的依靠,絮絮叨叨地边哭边道:“明哲,我该怎么办啊,你妈没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啊,你要替我做主啊。”
明哲轻声细语地安慰老父:“爸,你还有我们三个呢,往后我们会照顾你。别哭了,你说你……”
明哲还没说出让老父提什么要求,苏大强已经飞快地偷眼瞧一眼明哲,又低头泣道:“我一个人不敢回家了,一个人待家里,睁眼闭眼都是你妈,我一刻也不能待了。我要跟着你们住。”
明哲在车上睡了会儿,脑子清醒很多,闻言心中凄楚,想得到父亲一个人对着到处都留有老妻痕迹的房子会是如何的哀恸。他放缓声音道:“这个没问题。你现在住明成这里还习惯吗?”说话时候下意识地抬眼关注一下明玉在做什么。一看之下生气,明玉没事人一样坐阳台边聚精会神地对着电脑做事。他忍不住拉高声音,道:“明玉,你过来一起听听。”
明玉对家事漠不关心已不是一天两天,遇到这种情况,苏母一般是沉下脸撇撇嘴,也不去理她。明玉没想到那么多年没见的大哥居然会以如此权威的口吻命令她,心中有点意外,但还是合上电脑,乖乖走过来坐到客厅中间的沙发圈里。毫不意外,闻到父亲身上散发岀的浓郁的难闻体味。
苏大强看到明玉坐到对面,不由自主地往明哲身边缩了缩,更是握紧明哲的手,像是想找什么依靠。却是一眼都不敢看向明玉,就像他往常不敢正眼看老妻一样。他一直怕这个女儿,看见她没来由地心虚发慌,虽说平时吵架都是在苏母与明玉之间发生,他从不参与,但他怕。这会儿女儿坐在他对面,他脖子都蔫了,垂头丧气地对明哲道:“你妈在的时候,我们时常过来明成家收拾。你瞧瞧,那张藤摇椅,你妈累了喜欢坐那儿,我抬眼总能看到她。我真怕啊,昨晚一晚上都没睡着,好像你妈就在隔壁床上躺着。明成家我也不敢住。”
明玉听了心想,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明哲听着很替老父难受,老夫老妻比翼齐飞了三十多年,这么冷不丁地走了一个,那跟掏去一半心肺有什么两样,当然是处处见故人了。他还是柔声安慰:“爸,今晚我陪着你,你好好睡一觉。不怕不怕,妈是我们的亲人,即使来了也不会伤害我们,她只是想我们了来看看。”
明玉旁观者清,料想父亲不会想去住她的房子,准是看中大哥美国的家了,想当初爸从美国回来,精神亢奋,一年之后遇见,依然将“美国”两个字挂在嘴边。但她还是淡淡地道:“爸不愿意回家住,也不肯住明成家。大哥家也有妈的影子,你肯定也怕。只有我家你们没去过,没有妈的一丝影子。你要住我海边公司宿舍呢,还是住城里的房子?海边宿舍比较大,独立别墅。城里房子小一点,但有你睡的房间。”
苏大强急着摇头,“不,不,你每天全国飞,人影子都看不到,去你那里还不如去敬老院。明哲,你说我是不是该去敬老院住了?你帮我拿主意啊。”
明哲心下恻然,儿女健在,而且个个活得不错,哪有叫老父住敬老院去的道理。印象中,敬老院就是孤老院。“爸,你这是什么话。你说说,除了敬老院,你最想住哪里?”
苏大强又是偷偷瞄了大儿子一眼,飞快地,却又有点中气不足地道:“我给你们带孩子去吧。我要跟着你走。”
明哲一愣,没想到父亲提出住他那里。前年吴非生孩子前想请已经退休的爸妈过去帮忙,但是妈说爸得了耳朵什么病,治不好的,不能上飞机,何况是长途飞机飞美国,导致吴非妈不得不提早退休去美国照料女儿生产。难道现在爸病好了,可以乘飞机了?他都没想自己回去将面临裁员的是非局面,爸这个时候过去显然不是好时机,只是疑惑地提醒:“爸,你耳朵……治好了吗?你肯定可以坐飞机了吗?”
“我耳朵没什么……”苏大强说到一半时候忽然想起不对,当初苏母不肯去美国伺候媳妇坐月子,顺口捏造了一个病出来合理逃避,他差点一个不慎说漏了嘴。但苏大强本性老实,终究不是个撒谎的料,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干脆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哭得明哲不知所措,双眼向明玉示意求援,一时倒忘了追问父亲的耳朵,虽然那两只耳朵正时隐时现地浮动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明玉则是盯着父亲的耳朵看,心想都没听说他们提起什么耳朵毛病的事啊,不过也有可能,又不是住院治疗的大事,有当护士长出身的母亲看着,当然他们不会找她。但是看到明哲双眼打出求援的信号,不得不参与这等鸡毛蒜皮小事。“别哭了,绕来绕去不是想去美国吗?早知道你喜欢住美国。那你自己说一下,签证拿出前住哪里。宾馆开房也行。”一边说一边心里奇怪,这个大哥真是自来熟得很,才见面呢,就一会儿命令她做这个,一会儿要她帮那个,没个完,好像还真当她是一家人。她可真冤,被这大哥搞得快成有责任没权利的童养媳了。
明哲听了不是味道,“明玉你什么态度,爸想去美国就去美国,被你说得居心叵测似的。爸,这几天你先在明成家住着办签证,不喜欢就住明玉家。儿女家就是你的家,你爱进哪道门就进哪道门。去上海办签证叫上明成或者明玉,你一个人不行。明玉,你陪去?”
明玉傻眼,明哲有完没完,怎么今天就盯上她了?问题关键不是她让不让老头子去住,而是老头子敢不敢心安理得去她家住,当初爸妈两个人可是信誓旦旦,毫不容情地告诉她,他们未来不会要她这个女儿养,她这个女儿也别想从他们身上揩油。爸还有脸去她家吗?她看着缩在明哲身边的老父,淡淡地道:“看时间吧,我不行就明成,明成不行我派个人陪去。”
明哲点点头,对这个回答表示满意,便低头对父亲道:“爸,你这儿办签证,我回去给你订机票。完了你让明成明玉给你打好行李,送你上飞机。”
苏大强没想到大儿子居然一点没有追究他的耳朵,居然那么爽快没一点条件地答应他去美国,居然还帮他一下安排好去美国的所有事宜,不用他操一分心思。他忽然感觉到有股热流从丹田涌向全身,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开始矜贵起来。对了,如今他是苏家硕果仅存的长辈,他是长辈,如今他说什么话都有分量。他忍不住挺直了脊梁,这辈子第一次有意识地挺直脊梁,心中有了翻身农奴当家做主人的感觉。三十多年了,他的心头还是第一次冒出这种感觉。这种感觉非常美妙,让他肺活量扩大,吐纳之间有了粗气。
这时他忽然想到什么,第一次勇敢地直视着明玉,道:“明玉,带我回家拿样东西。”
“拿什么?”明玉问了一句便起身准备当车夫。没想到苏大强惮于她的积威,被她一句话吓得又将眼神抵了回来,还是看住安全的明哲,这回是轻声细气地道:“拿些换洗的……”
明哲也感觉到父亲怕女儿,心中奇怪,也对明玉有点不满,不知道这九年中妹妹是怎么搞的,把个父亲吓得看都不敢看她。他只有强压疲累,起身道:“爸,我陪你一起去,这儿反正等着也是等着。”
明玉伸手一把拍下明哲,道:“大哥你再睡一会儿,回头多的是你的事。”说完一个眼神看向父亲,苏大强虽然没有抬眼,却早有感应,立刻乖乖跟着明玉出门,依然落脚轻盈,不出一点儿声息。
明玉率领父亲下楼,正好遇见明成拎着两大包餐盒上来,后面跟着空手刚刚下班的朱丽。已是傍晚,楼道虽然有灯,也是昏暗,明玉只是与明成朱丽点头打个招呼,一点没有减缓步速就走了。苏大强停步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听朱丽亲亲热热叫了声“爸”,才慌忙说句“我回家一趟”,跟着明玉下去。
明玉拉着苏大强先去饭店吃了一顿饭。她吃什么都可以,白水煮青菜都能下饭,唯独不能忍受卫生问题。想到油腻黑沉的小区快餐店与来历不明的快餐盒子,她久经考验的胃会犯抽。她不明白,衣住行都极其讲究的明成与朱丽,怎么在吃的方面如此马虎。
明玉看着桌子对面的父亲埋首吃得狼吞虎咽,心中忽然联想到,对了,大哥二哥的眼神是如此相像,怪不得最初看着大哥是如此年轻,原来大哥眼睛里闪烁的是略带天真的眼光。可以理解,大哥一路学校到研究所,那边的环境可能相对单纯,搞得他用进废退,某些社会机能缺失,三十多了,目光尚余天真。至于二哥明成,他眼中的天真是躲在母亲强壮有力翅膀下培育出来的温室里的无耻的天真,不值一提。而面前的父亲,则是始终如一的老天真。一家仨天真,闹腾。她且思且吃,反而吃得没父亲多。
家中一室一厅实在是小,小得即使明玉陌生人似的站在门口,还是可以看见进屋后如鱼得水的父亲以年轻人才有的身手,哧溜一下钻进靠窗风水宝地上苏母床位的下面,撅着屁股一阵倒腾。待得父亲额角挂着几缕灰烬得意扬扬起身,明玉双目如电,在父亲把手中东西快速掖进裤袋前,认出他手中深红鲜红暗红的是一叠存折小本本。明玉不由哭笑不得,急吼吼赶着来,原来是放心不下床底的存折。还说什么取换洗衣物呢,原来老鼠一样的小人物也有小狡猾。
苏大强在床底下已经数岀,平时老婆让他跑银行做的存折本本一个不少。他满足地自以为不易觉察地将手臂垂在裤袋旁边,无比真切地感受着小硬皮本带给他的挺括感觉,心中晕晕地想,终于掌握财权了,以后,谁敢再从他手中刮一分钱出去,他“苏”字改写脚底下。
正当苏大强轻飘飘地往门外走,耳边传来一抹冷冷的声音,“爸,你不是说要回家取换洗衣物吗?这一件都不拿着去,怎么在你两个儿子面前圆谎?”
苏大强“呃”了一声,定定站住一脸尴尬,忙低头转身又回卧室,撞来撞去地收拾换洗衣服,这回身段远不如钻床底灵活。明玉冷冷地看着他,忽然促狭地道:“爸,依照法律,妈去世后属于她的那一半财产,如果没有遗嘱的话,必须拿出来我们四个一起分。包括你住的这房子,还有你裤袋里的存折。按照每人四分之一来算,哎呀,我终于在这个房间可以有个合法床位啦。”
苏大强闻言,顿觉天旋地转。什么?刚刚获得的财权他得拱手出让一半不说,连小小一室一厅住房也不能全部归他?难道他到时还得搬到一居室的更小的房间去住?孩子们做得出来吗?可他又是个有文化的人,退休后每天消遣乃是坐社区老年活动中心看报,他依稀仿佛记得法律上确实有那么一个说法。他傻了。三个孩子中明哲可能做不出来瓜分母亲遗产的事,明成肯定会,明成对从父母手里流出去的钱向来来者不拒。而明玉……苏大强瞄着灯光下明玉淡黑的影子,心中犯愁,她肯定是第一个施杀手将遗产官司闹上法庭的人,她正等着看这个家的好戏呢。
明玉笑眯眯地看着父亲愁肠百结,却不去开解,走几步拉开抽屉与衣柜一瞧,里面灰扑扑黑沉沉的都是过时熟软的衣服,被苏大强放入旅行包里的内衣起毛的起毛,脱线的脱线,几乎没一件好的。明玉不由心想,这两老对她刻薄的同时,对他们自己也刻薄。按说一个护士长一个教师的退休工资加起来不会少,够他们两个吃穿,但看这些内衣,简直是做拖把还得嫌它们容易脱毛呢。明玉虽然自己现在钱多,不会觊觎父亲手中的那几个钱,但还是不得不揣测,父母的钱都到哪儿去了?在父亲裤袋的存折里,还是无声无息又贴补了明成家用?
回头见父亲还在冒傻气,她歪着嘴角偷笑一下,伸出两根手指拉住父亲肩膀那儿的袖子,扯着他出来。苏大强不干了,一把抱住卧室门框,大着胆子叫道:“你不能赶我走,你妈尸骨未寒,你怎么有脸赶我出门?”
明玉哭笑不得,“谁赶你了?走,给你去超市买衣服去。你那些衣服别拿了,这都还能穿吗?以后没妈管着你,你别刻薄自己,吃好点穿好点,别弄得跟上世纪出来的似的。”
苏大强愣了会儿,再三回味,听出明玉没想要他房子之后,才心中舒了口气,这下明哲明玉两人都不用再顾虑,只余一个明成了。他有点放心地放开手,但随即又紧张地捂住裤袋,道:“不用买新的,旧的穿着舒服。”
明玉一看父亲的肢体语言便知端的,没一句废话,直截了当地问:“我出钱,去不去?”
“去!”苏大强也没有废话,飞快跟上女儿,唯恐机会转瞬即逝。
一下收获四套全新背心小裤,四套棉毛衫裤,两套毛衣毛裤,两条毛呢长裤,一件夹克一件羽绒服,以及簇新羊毛袜子毛巾浴巾牙刷牙膏的苏大强,兴奋得满脸通红。他当即想穿上羽绒服,可明玉不让他穿,非要他晚上洗澡了后才能换新的。于是四大包衣物齐刷刷放后备厢。苏大强不时回头看看,虽然看不到什么,可心中满足。好吃好穿,谁不知道啊。他隐隐有了跟明玉过的想法,但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打了个转,又蔫了回去,他哪敢啊。
明玉一边开车,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你从来没当过家,别的我不管,诸如房产证、土地证、存折、有价证券之类的东西,谁问你拿都不能拿出去,给人看都不行,知道吗?身份证也不能给人,谁问都不给,否则人家拿着你身份证把你房产证挂失了,卖了房子你还不知道呢。记下了吗?”
“记下了。”明玉虽然说话跟训儿子似的,但苏大强不以为忤,他一向在老婆强权下俯首,已习惯成自然,反而对明玉的强硬态度容易接受。
“那好。你七大姑八大姨上门哭着问你借钱救急你怎么说?”
“我哪有钱啊,我住的房子还没她们的大呢。”苏大强灵光闪现,脱口而出。
明玉不置可否,淡淡又问了一句:“明成问你救急呢?”
苏大强再次勇猛地脱口而出:“没有。这几年我们一半钱都给他了,还不够吗?我都记着账呢。对了,他敢问我分遗产,我要他还钱。”
明玉斜睨了苏大强一眼,心中好生奇怪。明成又不是过不下去,有房有车,吃穿用度都很小资,为什么还厚着脸皮问家里要钱?明玉想起这来,在平日看不起明成的态度上又百上加斤。她淡淡地道:“以后别那么大公无私了,自己赚的退休钱自己好吃好用。手头的钱好好存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以拿出来用,你那么大年纪总得有点积蓄。古人说,积谷防饥,现在得积谷防病,知道吗?”
苏大强连声应“是”,明玉的话都说到他心坎儿上了。他当初也曾小心翼翼地向老婆提岀过类似意见,但被一一驳回。原来并不是他没理,而是老婆太大方。他下意识地又捂了一下裤袋,在有强力支持者的前提下,他更要保住他的宝贝救命钱。
再回明成家,感觉与刚刚已经大不相同。一室温暖如春,原来已经开启了窗边的柜式空调。空气中氤氲着咖啡的甜香,明玉虽然自己不会伺候,却也可以辨认岀,这应该是现磨现煮咖啡的香气。她又在心中莞尔,喝着现磨咖啡下快餐,多有意思的画面啊。没办法,看到明成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就变得刻薄。可见,明成的生活质量,一大半得归功于朱丽。只有朱丽回来了,大家才能享受到温暖芳香。
朱丽给明玉一杯咖啡,明玉没喝,怕睡不着,但很喜欢盛咖啡的杯子。她不是个慧眼能鉴别的人,生活比较粗糙,却也看得出手中的杯子是好东西。因为温暖,父亲身上的难闻体味更是烈烈蒸腾,刚刚已经在车上受够,明玉不打算再加入沙发圈,退出坐到稍远的藤摇椅上。没一会儿,朱丽也由原来的倚着明成而坐改为在周围游荡一圈,坐到明玉身边。看到明玉正端详着咖啡杯,她就说了一句,“这是wedgwood。”
明玉吊了下眉梢,虽然朱丽说了,但她还是茫然。江北销售公司的负责人柳青就曾笑她是老土,只知道进商厦看见好的穿得下的买,从不知道品牌。被一些杂牌斩了都不知道。
朱丽黑水晶一样的眼睛一看明玉的眼神就知道她不懂,但不予解释,怕被明玉误会其中有炫耀的成分。
明玉则是毫不回避地打量着朱丽,不错,环境衬人,以前在父母家遇见朱丽的时候还不觉得,今天在明成他们低调又不失档次的客厅里,才发觉朱丽整个人无一处不精致。虽然已是三十岁的人,可一张脸还是如初生婴儿一般细嫩,仿佛都可以看见细细的茸毛。眉梢鬓角指甲等等,也是看得出经过精心打理。朱丽整个人从头到脚似乎流淌着一种气韵,这种气韵只可用两个字概括:女人。明玉感喟,苏家养岀这么朵温室里的娇艳花朵,有她苏明玉被彻底牺牲的一份功劳,那得多少钱啊。
朱丽经不住明玉的无语直视,只得避重就轻,忍受臭气坐到明成身边。明成坐的是单人沙发,朱丽就挤坐在扶手上,整个人趴在明成肩上。朱丽窈窕玲珑,美人如玉,靠在高大健壮的明成身上,如小鸟依人,看着都觉享受,不用说明成的感受了。明成很自然地伸手握住朱丽搭在他臂弯的纤手。
坐在对面的明哲不自在地避开双眼,心说他与吴非从来不会当众这么亲热,他做不出来,吴非性子里也是端庄的成分居多,看来老天有眼,什么锅配什么盖。明玉看着忍不住扭了扭自己的腰,想象不出,她有没有如此柔软的身段,也想象不出,哪个男子经得起她一米七的身材倾压。
唯有苏大强见多不怪,翻着购物袋指点里面新买的衣服给明哲看。明成在一边看着,忽然插嘴道:“这些衣服得洗了才能穿。朱丽,你帮个忙?”
朱丽微微一摆身子,“唔”了一声,“你去嘛,今天咖啡是我煮的。”
明成道:“要不我把衣服扔洗衣机里去,你回头把烘干的衣服叠好,我们分工合作?”
朱丽趴在明成耳边很轻很轻地道:“笨瓜,这是你爸的内衣呀,我怎么方便取进取岀?当然是你做啦。”
明成嘀咕一声“又没穿过”,但还是无奈起身拎了苏大强的新内衣去洗。明哲不知道明成最后因什么话而屈服,但心说这种事如果摊到他家的话,不等他说,吴非一早拿去洗了。明成的老婆有点懒。但他没想到,横眉竖目的明玉却会做出给父亲买家常衣服,结合先前提醒明成为他熨大衣西服这等温馨体贴的事情来,他想不出,明玉的性子为什么这么矛盾古怪。
众人这才坐下来讨论明天所有出殡事宜。明哲是当仁不让的主持,苏大强在一边唯唯诺诺,总是发表一堆废话之后再说个好。明成与明哲有商有量,朱丽也一起参与讨论,只有明玉没插嘴,但也没再去干私活,坐得远远的转着滴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们热闹。她主持的重大活动多了,这等小事如果由她做主,不出十分钟可以解决。但是,他们能信服她来做主吗?她又肯挑这副苏家的担子吗?答案都是不。
明成心中最觉得奇怪,今天老爹是怎么了,废话恁多。他不知道老爹今天正被明哲明玉的孝敬鼓舞着,中气大盛。
明成唯一不奇怪的是,事情一议论完,明玉便救火一样的告辞了。这才是她一向的风格,与亲人团聚视若受刑。
苏大强被明哲关进浴室洗澡,明哲自己掐着时间打电话回家给吴非的时候,明成悄悄问朱丽:“有没觉得爸今天特亢奋?”
“有,天南地北的事情都要扯来说说,原来他懂不少呢,英语也会说。”朱丽说话的时候忽闪着大眼睛,虽然她的眼睛因为那么爱她的婆婆去世而哭肿,可一点无损她的美丽。
明成看看明哲没注意着他们,悄悄跟朱丽道:“看来爸是大器晚成。”
朱丽差点笑岀声来,忙用手捂住,今天什么日子啊,怎么能笑。但“大器晚成”这个词用在公公身上,实在是无比滑稽。明成眼睛里也是小小火星飞舞了一下,随即收敛,一脸严肃,顺便干咳了一声。朱丽瞧得明白,抬腿踩了明成一脚,扭身进了主卧。两人一向打闹惯了,即使今天非常时期,可手脚还是不听使唤。
待得明哲最后洗完澡到客房睡觉,却见父亲神情忧郁地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还没躺下。明哲上前关切地问:“爸,想什么了?别担心明天的事,今晚先好好睡一觉,把精神养好了。现在是你的身体最重要。”
苏大强看看明哲,又看看刚被关上的卧室门,还是忍不住跳下来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细缝往外看了看,才回来招呼明哲坐到他身边,轻声道:“你妈和我存下一点钱,不多,都在这里。一本活期是我的退休金卡,一本活期是你妈的,这些是国库券和定期。我不能放在明成家,会被明成拿去。你说我该放哪里才好?我总不能这几天进门出门都带着。”
明哲翻了翻里面的数字,不多,才两三万,不由奇道:“明成过得不错,他会要你这些钱?爸你别把明成想得太坏,他这人大大咧咧,本质不坏。”
苏大强又看一眼门,俯身贴着儿子耳朵道:“明成毕业后一直挣得多花得更多,每个月钱花完才老实,回家来蹭饭吃,你妈见了心疼不过,肯定塞给他一千两千的救急,从没见他还过。我们这些钱是好不容易存下来的,这要被明成看见,哪天钱花完了还不打我这些钱的主意。他这房子还是我们岀钱买出钱装修的呢。”
明哲听了真有点不信,但细想一下,又不能不信,爸一身破衣烂衫,明玉都看不下去给他买了新的,他们那么节约至今才存下两三万,钱能到哪儿去了呢?妈以前打电话从来都说明成花好朵好,今天送她什么明天送她什么,原来小恩小惠,羊毛出在羊身上啊。妈是十足的报喜不报忧。他想了会儿,才问:“明玉问不问你们要钱?”
苏大强道:“明玉上大学后就不用家里一分钱了。但也不给家里一分钱,连家也不回,回来就跟你妈斗嘴。”
明哲沉着脸又想了会儿,道:“家中怎么好好的房子换成一室一厅了?明玉回家时候,爸住客厅?她干吗与妈斗嘴?今天看明玉不像妈说的不讲道理啊。”想到吴非常说妈肯定亏待了明玉,他又补充一句:“妈一向不待见明玉,是不是太亏待明玉了?”
苏大强觉得这些事都是老婆出主意干的,与他无关,说出来也没什么,所以实事求是,理直气壮地说了。“明玉为了当年你妈做手脚把她保送进那所大学读书,就开始跟你妈拧上了,不肯再用家里一分钱。后来你妈想在朱丽面前挣面子,把客厅里明成的床搬进卧室,把原来明玉的床拆了,好好整岀一个客厅来,明玉回来没地方住,以后连回都不肯回了。后来为了给明成的房子装修,我们换成一室一厅,反正明玉也不会回来住。你妈说起来很生气,她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你们两个读书已经花销够大,明玉再去外面读书,我们还怎么供得起?房子不装修好,明成怎么娶得到朱丽?明玉都不知道顾点大局,一心只为自己考虑。我们做父母的容易吗?现在她生意做做,嘴皮子练出来了,回家吵架你妈都说不过她,每次回来每次吵,还不如不回清静。”
明哲都还是第一次听说家里发生过那么多事,妈从来没在信里电话里提起。今天听父亲简略讲来,只觉匪夷所思。如果爸说的不假,明明是妈偏心得视明玉如无物,还说明玉不顾全大局,简直是倒打一耙了。原来以前都是他听信妈的一面之词,反而是吴非旁观者清,早透过现象看本质,摸清原因了。也真没想到,明成还真能伸着手问父母要钱,他伸得出手吗?
苏大强见明哲沉着张脸不语,心里害怕,也不敢说话了,偷偷挪开一些,怕明哲的怒气发到他身上。明哲感觉到身边有动静,斜眼看了父亲一眼,看到父亲眼里的畏惧,才想起是自己把父亲吓着了,忙揉揉脸,企图缓和一下气氛,对父亲道:“国内银行有没有保险箱业务?有的话明天办完事情你去做一个,把票证都放进里面去。不过这么说来,你住明成家,方便吗?他们管自己都管不过来,能管你?这儿事情一完,你赶紧去排队等签证,早一天到美国是一天。”
“万一签证签不出呢?”
明哲叹了口气:“签证先办起来,明成这儿你也先住着。明玉那儿,我们有脸住进去吗?爸,你真不敢回家去住?”
苏大强一说又来了眼泪,抹一把眼角,轻声道:“白天太阳晒着还好,晚上我都不敢睁眼睛,我真怕啊。家里如果还有个人还好,可我们家那么小,还住得下别人吗?再委屈,也只有在明成家里蹲着了,起码晚上有人。”
明哲拿胆小的父亲没办法,只有耐心地问:“那你想叫谁来做伴?”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敢一个人回家。”
明哲想了想,不死心地再问:“要不换个房子你就不怕了吧?”
苏大强泪奔如瀑:“我不敢一个人,我不敢一个人……”
明哲一声叹息,看来只有另外设法了。他出国多年,对本市行情不熟,即使再有想法,明天也得与明玉商量了再定。下意识地,他没把明成考虑进商量的人选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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