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着,这是想用长凳把车子给阻停吗?
螳臂当车莫过于此了,炎拓眸底发沉,油门一踩到底,直冲了过去。
那女人原以为能逼得炎拓停车,但眼见车到身前两三米都没停的意思,刹那间毛骨悚然,又忙不迭往回退,车身狂啸着掀过她身侧,她头皮发炸双腿发软,连人带凳摔滚了开去。
……
车子一路风驰,车尾腾起黄土,马憨子正倒扛着枪在这头“巡逻”,远远看见车子驶离,大惑不解,停下脚步张望,还遥遥跟他打招呼:“游击队,不吃了饭再走啊?”
第8章 7
聂九罗这一日的行程很是乏味。
三座庙观,大而堂皇,其中两家还得买票,但雕塑都簇新,手法流俗,说白了,流水线产品,毫无特色可言。
下午四点多,她就看完了最后一座,出来找车。
老钱正坐在一处小摊旁吃烧烤,跟各个群里的人聊八卦聊到热火朝天,忽地瞥见她,赶紧起身结账,然后一溜小跑,赶在她之前奔到车边,热情地帮她开了车门。
聂九罗坐进后座,说了句:“回去吧。”
她觉得挺累的:如果一天忙下来收获满满,反没这么累,最怕就是白忙,忙了个寂寞,累心。
车上公路,老钱有些惴惴:旅行社有个群,前两天孙周还在群里抱怨,说这聂小姐看起雕塑来没完没了——怎么换了自己,结束得这么早、脸这么臭呢?是对自己的服务不满意?
不行,得找补点什么、提升客户满意度,所谓“景点不行,人文来凑;人文不行,传说来凑;传说不行,胡侃胡凑”。
好在他刚在群里听了一圈八卦,多的是侃资,老钱清了清嗓子:“聂小姐,你们前天,是不是去了兴坝子乡啊?”
聂九罗嗯了一声:“前天,还有昨天,都去了。”
“那你晓不晓得,就前天,在兴坝子乡,有个女人失踪了?”
聂九罗愣了一下,立刻想起了在兴坝子乡东那棵大槐树下、几个打花牌的婆子聊的八卦。
没想到这事还能接上后续,小地方就是这点好,城东城西唠叨的,都是同一件事。
“失踪那女人找到了?”
老钱摇头:“没,没呢,不过据说,据说啊,是遭了狼了。”
原来,那个失踪女人的老公捉奸未果之后,于昨日晚间报了警。
警方的办案程序走到了哪一步,老钱不得而知,但他有个姨婆,就住在兴坝子乡,于乡里的动向那是一清二楚。
说是女人失踪的消息传开,乡里乡亲的都很关心,今儿早饭之后就自发组织起来,老头老太小孩儿都参加了,在附近进行了地毯式的搜寻,连一向不去的乡西头都去了。
聂九罗敏锐地抓住了老钱话里的关键词:“为什么都不去乡西头?”
现在回想,在破庙里看雕塑那两天,确实特别清静——乡东乡西,离得其实不算太远,但从未见到乡东的人往西头来。
老钱说:“嗐,习惯了,乡下人迷信,觉得乡西不干净……说正题啊,到了乡西头,找到了不对劲的。”
一是零星的、干涸的血迹,二是断折的、一路歪塌的秸秆,顺着这些痕迹,最后找到一个临近山边的地洞。
说到这儿,老钱单手掌方向盘,另一只手拿起手机不断滑屏:“群里还传了照片呢,哎呦,这帮人聊这么多,翻不到了都。”
聂九罗提醒他:“不用给我看,讲就行,你注意开车。”
老钱忙放下手机,尽己所能地描述了一下那个地洞:洞口是刨开的,整个洞斜探进地下,进深约莫有两三米,又腥又臭,熏人鼻子。
聂九罗听得有些乱:“不是说遭了狼吗?洞里有狼?”
老钱的回答让她哭笑不得:“没找着人,也没找着狼。但那个洞像狼打的,狼喜欢掏窝洞,狼爪子有劲、会刨。”
人没了,附近有个洞像狼打的……
阖着“遭了狼了”是这么推测而来的。
聂九罗实在无语,但她还是给了自己的意见:“我觉得,是狼的可能性不大,就算真是狼吃了人,总得留下骨头吧。”
老钱猛点头:“我姨婆也说不是狼,她说是……嗐,奔九十的老婆子了,尽胡咧咧。”
聂九罗来了兴致:“你姨婆说是什么?”
她觉得,近九十的人了,即便说的是瞎话,也值得听上一听。
老钱本来不想说,一转念,想起这个聂小姐有点迷信,没准爱听这个。
他颇为自得:“聂小姐,这也就是我姨婆年纪大,还知道这些事,你去问别人,哪怕是从小住在那儿的,都未必听过呢。我姨婆说啊,是庙坏了,地观音不高兴,出来作乱了。”
“什么庙坏了?”
“就那座破庙啊,玉米地里那座。”
“庙坏了,‘地观音’为什么不高兴?”
“她的庙嘛,她的家呗。”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聂九罗来了精神:“那是个观音庙?完全不像啊,我在庙里,也没见到观音像。”
老钱嘿嘿笑:“聂小姐,你以为是真观音啊?那就是个妖精,起了个好听的名罢了。”
***
老钱给聂九罗讲了个山乡恐怖故事。
说是很多年以前,得追溯到清末了,兴坝子乡还只是个无名小山村,那时候不分什么乡东乡西,离着村子十来里的地方,有个大沼泽,如季节性的皮肤癣:冬天冻硬板结,夏天则泥泞不堪,不知道吞噬了多少失足的鸡、鸭、猪、甚至于人,温度稍稍一高就臭气熏天。
村里有户人家,住着个老婆子和两兄弟,有一年秋凉的时候,差不多也正是现在这个时候,老大背了山货,去城里赶集。
去城里得经过那片大沼泽,平时大家都是绕着走的,但是老大图方便,觉得九月了,大沼泽不那么软了、可以过人。
这一过,就再也没回来。
人不能就这么没了,老二安慰了母亲之后,循着大哥走过的路去找。
他在大沼泽里找了三天三夜,没找着老大,却遇着一个破衣烂衫、蓬头赤脚的年轻姑娘,姑娘自称是随家人投亲,半路遇到土匪、被冲散了,一直在山里瞎摸乱走,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老二见姑娘可怜,就把她带回了家。
乡下人好客,老婆子虽然还在为大儿子的失踪而伤心,还是强撑着给姑娘烧了洗澡水,又把她换下来的脏衣服抱去洗,洗着洗着,忽然发觉不太对。
这姑娘的衣裳,有的偏大,有的偏小,大多是破旧的,唯一一件看着像样点的,是条黑土布裤子,而这条裤子,是男式的。
老婆子记得,大儿子出门的时候,就穿着这么一条裤子。
那年月,乡下人的衣着都简单,黑土布裤子属于烂大街的款式,老婆子怕自己看错了,又去查裤边的针脚:儿子的衣服都是自己缝的,自己的针脚,自己当然认识。
这确确就是老大的裤子,往水里一浸,水中浮上一层泛腥味的血红色。
***
听到这儿,聂九罗忍不住夸了句:“讲得可真细致,可以去写书了。”
她原以为老钱这样的大老粗,讲故事属于粗枝大叶型的,没想到娓娓道来,画面感这么强。
老钱回答:“因为记得牢啊。我小时候在兴坝子乡过的,我姨婆拿这个当睡前故事……我的天,那时候乡下老停电,黑咕隆咯,你想,点着根蜡烛,讲这种故事,我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
聂九罗笑:“你姨婆心可真大,怎么给小孩儿讲这种故事。”
老钱也有同感:“那时候小孩儿糙养呗,一时讲鬼一时讲狼的,现在都不讲咯,现在孩子金贵,怕讲了有啥……童年阴影的。”
***
老婆子去问那姑娘,姑娘说,裤子是在山里捡的,离着裤子不远的地方,还有只散了架的草鞋呢,草鞋上稀稀拉拉的也都是血,因为没找到另一只、凑不了对,她也就没捡来穿。
但具体是在山里什么地方,她不认路,说不上来。
这铁定是遭了虎狼了,老婆子大哭一场。
也只能大哭一场了,山里人嘛,靠山吃山,吃久了山,偶尔也被山吃,不算稀奇。
家里少了口人,好在很快添补上:姑娘无处可去,留下来给老二当了媳妇。
不过,老婆子并没有很高兴:她家老二长得蠢笨,这姑娘却太水灵漂亮了——她有经验,这样的结合长久不了,这女的八成是个潘金莲。
村里人也说,这小媳妇看着就不安分,不定哪天就偷了男人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媳妇和老二过起了和和美美的小日子,试图调戏她的下流胚子全在她面前吃了闭门羹,非但如此,那些得罪了她们家的人,隔不了三五天,家里必有倒霉事发生:不是鸡被拧断了脖子,就是烧饭的锅被打掉了底。
于是又有传言说,这小媳妇是山精木魅,身上有着诡异的本事呢。
老婆子初时也有点怕,后来想开了:管它是精是怪呢,只要是护着自家人、不害自家人,其它的,就随便吧。
就这么过了一两年,除了小媳妇肚子始终没动静、略有遗憾之外,倒也太平无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村里遭了大灾,还一连遭了两:先是地震塌屋,然后是天雷劈着了山林,林里起了大火,火借风势,如一张流动的火毯,把整个村子都给裹盖上了。
也阖该小媳妇倒霉,那天老婆子和老二下地干活,就她一人在家做饭,先是被房梁砸瘫在地动弹不得,然后又眼睁睁看着大火将自己吞噬。
等被人救出来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被烧成了喘着残气的一截木炭,全身焦黑,身体往外渗着带黄脓的血水,只眼睛里晶晶亮的,那是还会流眼泪呢。
老婆子和老二哭得呼天抢地,小媳妇倒还镇定,气若游丝地说,自己死也就死了,就是没给这家留个后、不甘心,她要看着老二续弦生子,才能闭得了眼。
一时间,远近十里八村,都交口称赞这小媳妇的“德行”,还有人张罗着要上报县里,给她立个牌坊——这些都是题外话,总之是,老二很快重建了屋舍家院,也很快又娶了一个。【聂九罗:呵呵,男人……】
新媳妇不漂亮,但身子壮实,忙里忙外,家务农活都是一把好手,不到一年就怀了胎,这期间,一截木炭般的小媳妇,就躺在偏屋里,不吭气,吃得也少,静静等着闭眼。
一朝分娩,得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欢天喜地,老婆子忙着照顾新媳妇,老二去给小媳妇报喜。
老二这一去,跟老大似的,没见回来。
老婆子等得心焦,自己去偏屋找,这一找才发现屋里空空如也,木窗子支棱着,黑漆漆的窗外卷风卷雪,窗框上还滴着血。
***
说到这儿,老钱问了句:“聂小姐,你猜是怎么回事?”
聂九罗想了想,大晚上的,卷风卷雪,又是靠山的小村子,一般冬天的时候,狼在山里找不着食,就会冒险往村里进——鲁迅的名篇中,祥林嫂的小儿子阿毛就是这么被狼给叼走的。
她说:“我猜一定不是狼。”
老钱惊讶:“为什么?当初姨婆让我猜,我们小孩子都猜是狼。”
聂九罗笑:“就因为大家都会猜说是狼,这么好猜,让人猜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话有点拗口,老钱一时没回过味儿来。
不过,这聂小姐是说对了,姨婆当时也说:“我就知道你们要猜是狼,你们这小脑子哦……这世上比狼可怕的东西,多得多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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