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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沿江西行,就一定会看见那座山峰。它不仅是千里江岸无数山峰中最高的一座,也是最美丽的一座。样子就好像一位神女正低头痴痴地望着江水。”船夫一边摇橹,一边对荷衣道。
荷衣不由得仰起头:“难道它就是传说中的神女峰?”
船夫点头:“就是它。我在这江上行了四十年船,看它也不止几千遍了,但总也看不厌。因为每年里的每一天,或者每天的每一个时辰,它的表情都不一样。”
“山也会有表情?”
“你看那山顶上的绿树和红花,岂不是她的发髻?树有荣枯,花有开谢,一年四季她的发髻就会变换。山间的云雾,每个时辰都会从不同的位置漫出来。雨季来临的时候,浓雾从山下就开始了,这岂不是她的裙子?还有山上那两个凹洞,里面满是鹰巢和蝙蝠,却不是神女的双眼是什么?有时你还会看见她在哭泣,因为黑鹰常常会从巢中俯冲下来,远远望去,就像一滴掉下来的眼泪。”
说完这话,仿佛四时美景毕现眼前,渔父低低地哼起了一首渔歌。荷衣心旷神怡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轻轻地问道:“山的那边是什么?”
“云梦谷。姑娘难道没听说过‘巫山云梦,神医慕容’?”
“当然听说过,我就是要去那个地方。”
“前面就是神农镇。凡是要去云梦谷的人,都得先到神农镇。”
江枫乍落,细雨如织。
时为正午,岸上人群涌动。荷衣不知不觉抬起头,看见几粒枯黄透明的海棠不知从何处荡荡悠悠地飘下来,在风中盘旋了几圈,落在自己沾满泥渍的裙子上。
脚下的街道完全陌生,却又如此熟悉。
商肆一望无际,飘着花花绿绿的旗幔。青石板的路面十分宽敞,两旁则是笔直清洁的马道。街巷纵横,闾檐相望,商旅辐凑,酒楼林立。行人装束各异,多是风尘仆仆的外地人,耳边叫卖之声不绝,细听下来,连小贩的口音也各不相同。
一看到这样热闹的一条街,她不由自主地高兴了起来。
一个人心情居然与街道的热闹与否有关,这实在是一件稀奇的事。
在荷衣的世界里,街道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她茫然地立在码头上,正在想云梦谷该会在哪个方向,却见一个满面红光的中年人径直地向她走来。中年人穿着一件绣工讲究的宝蓝色长衫,有些矮胖,宽宽的腰带上镶着一排宝玉,看上去很精明、很富态,说话的声音也很和气:
“请问姑娘可姓楚?”
荷衣微微一怔:“阁下是?”
蓝衣人很优雅地一揖,款款答道:“在下郭漆园,云梦谷的副总管。赵总管是初九接到姑娘的讯儿,我们算着若是当天就起程的话,今天或者明天就该到了。所幸神农镇的码头并不多。”
素未谋面却被一眼认出,荷衣有些惊讶:“每天从这里下船的客人那么多,郭先生何以知道我就是你要等的人呢?”
郭漆园淡淡一笑:“下船的人虽多,带着兵器的女子并不多。姑娘手里的这柄鱼鳞紫金剑式样奇特、流传颇久,兵器谱中排名第十,在下有幸曾在他人手中见过一次。”
果然眼力不凡。荷衣微微欠身,作出钦佩的表情。
郭漆园一拍手,一辆四马并驱的马车不知从何处奔了过来,却正好在两个人的面前骤然而止。马是少有的骏马,且训练有素。郭漆园很客气地替她拉开车门请她上车,然后一弯腰,跟着她坐了进去。
宽敞的车厢内陈设豪华,近乎奢侈。脚下垫着名贵的虎皮,坐垫和靠背松软舒适,用的是清一色的真红樱桃天马绵,上面绘满瑞草云鹤、如意牡丹,均恣意奔放、栩栩如生。一只鹤形鹿角的香炉从车窗边斜斜地伸出来,鹿角是缕空的,一缕暗香幽然荡出。鹤嘴上衔着一盏琉璃莲花灯,虽是白日尚未点烛,灯下垂着一排五色彩珠,随着车身移动轻轻碰撞,滴滴哒哒,如潺潺流水一般悦耳动听。而荷衣却穿着一身粗布衣裳,靴子上满是泥泞,身上有股浓得遮不住的马汗味儿。
她坐得很泰然,脸上始终含着微笑。
郭漆园递给她一杯茶,缓缓地道:“姑娘从西北赶过来,一路上一定非常劳乏。我们已在停云馆替姑娘备好了的客房,连热水和午饭都已准备妥当,姑娘一到即可沐浴更衣,用罢午饭,还可以好好地睡一个午觉。”
荷衣端起茶杯,喝下一大口,问道:“停云馆?难到我们要去的地方不是云梦谷?”
郭漆园笑着解释:“姑娘一向在北方行走,这大约是第一次到神农镇罢?停云馆是云梦谷接待客人的地方。”
话音刚落,马车已停了下来。推开车门,一座颇有气派的两层院落高高地立在眼前。郭漆园告诉荷衣自己只负责接待客人,具体的事宜由赵总管负责。
“什么时候可以见到赵总管?”她问。
“很快。”
浴桶内的水温刚好合适,里面居然还洒了一些花瓣。对于旅途疲惫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洗一个热水澡更让人解乏的了。梳洗完毕,换过一套干净的衣裳,便有一个红衣女孩敲着房门送来了三碟小炒、一罐冬笋鸡汤和一碗米饭。
荷衣很饿,想都没想,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女孩子一旁看着她,先还抿嘴偷笑,最后终于禁不住“哧”地笑出声来,似乎觉得不该笑,又忙掩住了口。
荷衣抬起头:“你这小丫头为什么要笑?难道从没见人吃过饭?”
女孩愈发笑得狠了:“我笑姑娘是这几天来的客人当中吃得最快的一个。别的客人吃饭的时候,都要先把三盘菜一一看过,请教菜名,再慢慢品尝。因为这是神来阁孙掌柜的手艺,一般的人是吃不到的。就说姑娘刚才吃过的那碟‘松鼠鳜鱼’就是神来阁一绝。做得出这味儿的,方园几百里也就只有孙掌柜一个人而已。”
她这么一说,荷衣大觉尴尬,只恨不能把方才吃下的东西吐出来再吃一遍。至于究竟吃了些什么,压根没往心里去,只记得吃了一条鱼,几个蘑菇,如此而已。
荷衣只好笑道:“你小小年纪,对厨艺倒是知道得很多。”
女孩给她这么一夸,脸立即红了起来,支吾了半天才道:“也没有什么,我叫孙青。孙掌柜是我爹爹。”
荷衣道:“过几年我再来的时候,也许已能吃到你做的松鱼鳜鱼了。”说罢,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刚才说,这几天里还有别的客人过来?”
“是啊。来的快走得也快,最短的只在这里待了一下午。可他们吃的第一顿饭都是我爹做的。”
“你知不知道一共来了多少人?”
“前前后后有十三个吧。我爹做了十三次松鱼鳜鱼,包括你,就是十四次。我爹说,谷里来了贵客赵总管才会请他亲自下厨,他叫我好好招待你。”
荷衣听罢,淡淡一笑:“能不能麻烦你带个话给赵总管,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见我?”
女孩子点点头,撒腿跑了出去,一会儿功夫又回来道:“总管说,如果姑娘觉得方便,现在就可以了。”
她被孙青引至一间客厅,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云梦谷的总管赵谦和。他看上去五十来岁,身形高瘦,神态严肃,说话倒是很客气:“楚姑娘请用茶。这是新到的‘鸦山茶’,比市面上的‘鸟嘴香’要好。姑娘若是喜欢,临走的时候莫忘了带上几盒。我已叫人替姑娘准备好了。”
“吴僧漫说鸦山好,蜀叟休夸鸟嘴香。”这两种茶之中的任何一种,市价都是惊人的昂贵,荷衣从未喝过,自然也说不出什么区别。只好谢了一声,心中却有些奇怪,不知为何初次见面赵谦和就提“走”字。
赵谦和接着道:“请姑娘来云梦是我们谷主有件事要托人办理,具体是什么事等你见到他,自会交待。实不相瞒,在此之前,像姑娘您这样的高手,谷主已经见过十几位了,一个也没看中。”
“谷主所托之事,一定十分棘手。”荷衣爽然一笑,“如果他也没看中我,来此一趟,能品尝到本地的新茶也不枉此行。”
“哪能让姑娘你白跑?就算是这样,谢银是一定少不了的。”听她这么一说,赵谦和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倘若谷主选中了你,我们会先付给你三千两订金,事成之后再加七千,一共是一万两银子。”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还是荷衣一只倒霉的困鸟,千辛万苦地替一位出了事的官爷押送一批细软到安肃,接货的人怕是“赃银”,死活不接,她只得原路押回去。正赶上朝廷派人抄家,差点逮进牢去。挣的银子还不够路费的。所以一听见“订金”两字,她眼睛蓦然一亮,数日萎靡一扫而光。
赵谦和道:“谷主下午正好有空,姑娘若是休息好了,就请随我入谷。”
马车在一个崎岖的山道上行了很久,进入大门之后,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缓缓地停下来。荷衣定睛一看,已到了一处院落,院门紧闭,上书的“竹梧院”三字。
推门而入,但见院内荷香扑鼻、竹影沁心、鸟声聒碎、林风荡漾。游廊纵横,直与远处大湖边的曲桥水榭相接。举目遥望,那大湖碧波浩荡,似与江河相通,沿岸垂柳拂拂,花影横斜。而山峦隐于大湖两侧,其中又似有数不清的流泉飞瀑、奇石怪涧。景色虽美,却幽静得不见一个人影。
廊上的大理石砖镶着铜边,光可鉴人,一尘不染。两旁坐栏上的扶手均用素绸缠裹。院落清雅却暗藏奢华,令人惊叹。
见荷衣举目四顾,一脸的好奇之色,赵谦和微笑:“这是谷主住的地方。院子很大,房间很多,却只住着谷主一个人。平时除了我们几个总管可以有事入禀之外,任何人不能擅入。谷主原本从不在自己的院子里会客,昨晚有个棘手的病人,他忙了一通宵,大约是累了。”
两人沿着游廊走到一个房间的门口,赵谦和停下来:“姑娘稍候,我先去通报一声。”过了一会儿,他出来道:“楚姑娘,请进。”自己则守在门外,没有跟进去。
那是一间宽敞的书房。门上悬着绛纱珠帘,三面的窗子都半开着,淡绿色的窗帘在风中微微飘动。墙角处摆着一个四尺来高的锦漆花罇,内插几株不知名姓的紫花。地毯是猩红的,柔软如发、履之无声。靠北墙之处有一个巨大的红木长案,案上整齐堆着几卷书籍纸笺。
书案的后面坐着一个白衣男子,看上去十分年轻,只有二十来岁。但他不该穿这种纯白的衣裳,因为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好像一直住在山洞里,皮肤从没有被阳光晒过。苍白瘦削的脸上有一双漆黑的眸子。
那是个英俊而矜持的男人,笔直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冷漠,目光奇特而空洞,看人的时候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压力。他明明注视着你,却让你觉得他的心其实离你很远很远。看见荷衣进来,他没有起身相迎,似乎也不打算向她问候。而这屋子里,也没有一把多余的椅子。
荷衣就这么站着给人审视,滋味当然不好受。看来江湖传言不假,国手无敌自然恃才放旷。听说病人在慕容无风面前无论病得有多严重,他都摆出一幅高深莫测、俯瞰众生的“释迦牟尼”脸。年少成名,必是天才,天才的脾气总有些怪。所以她迎上他寒冰似的目光,弯起嘴角,笑了笑,道:“你好。慕容先生。我姓楚,叫楚荷衣,是个跑江湖的,外号叫‘独行镖’。”
慕容无风的表情丝毫不变,漠然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迅速越过了她的脸,停留在远方的某一点上。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道:“我对于江湖上的事情,一向不大明白。”他的声音出奇地低沉,低沉得近乎柔弱,说话的速度也很慢,似乎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什么是‘独行镖’?”
“就是押镖,只不过是单干而已。”她笑了,“实际上我经常干的事情是替人押送棺材。”
“押送棺材?”他皱起了眉头,“这也是一种职业?”
“嗯!”
“他们说你的武功不错。三个月前飞鱼塘的刘寨主还来过这里,三个月后他的鱼鳞紫金剑就已到了你的手上。”他看着她腰上的剑,慢慢地说道。
荷衣道:“武功么马马虎虎,我和刘寨主素昧平生,这剑却他送给我的。”
“他为什么要把这么名贵的宝剑送给你?”
“因为他发誓此生不再用剑。”
“金盆洗手了?”
“可以这么说吧。他在我手下败了一招,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我偏偏是个女人,他认为败在女人的剑下是奇耻大辱。”
“难怪谢总管一定要请你,他曾经很佩服刘寨主的剑法。”这话听起来很像是恭维,但他脸上的神情却连一点恭维的意思都没有,语气中反而含着讥诮。
“我对刘寨主也很佩服。我其实对他那样子的男人都很佩服。”
“哦?”
“他们败在了女人的手下,却还是照样看不起女人。这种气度,我想不佩服都不行。”
慕容无风愣了愣,道:“我好像对你方才的话有点肃然起敬。”
“不敢当。”
慕容无风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他写字的手居然是左手。
然后他把纸条递到她面前:“拿着这张字条,你可以到赵总管那里去领三千两订金。我现在还有几个病人要瞧,晚上子时二刻你再到我这里来。我会详细告诉你要做的事情。”
荷衣拿着字条,不禁疑惑:“子时二刻?半夜?”
“有困难?”
“你是指……就我一个人,夜半三更,单独……见你?”
他明白她的意思,一抹冷笑浮到唇边:“你可以带你的剑。”
常在江湖走,不得不多心。荷衣打量了他一眼,虽觉他的要求与礼不合,但他只是个脸色苍白的书生而已。踌躇间,慕容无风的语气已经不耐烦了:“你还有事吗?”
“……没有了。”
“你住在哪里?”
“停云馆。”
“搬到听涛水榭,这样你今天就用不着出谷了。”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睛就盯在了门口上。那意思虽没有说出来,荷衣却明白是“送客”两字。
荷衣从慕容无风的书房里出来的时候,赵谦和仍守在门口。
“怎么样?”他问。
“成了。这是他的字条。”
赵谦和喜道:“太好了!这事总算是定了!”
荷衣道:“谷主说,请赵总管在听涛水榭里找一间客房,这样我就不必回到停云馆了。”
赵谦和一愣:“听涛水榭?你住在那里?”
“怎么?那里不好?”
“没什么不好,听涛水榭就在竹梧院内。”
水榭就在湖边,亭榭与游廊相接,房子里自然又是一种别开生面的精致。荷衣一向对住处不甚留意,江湖儿女,在哪里都住不久,若是恋上了某个住处,仇家找上门,便成了灾难。她将衣物略微收拾了一下,往熏笼里添了一把红罗香炭,便走出水榭,在走廊上凭栏而坐。
面前是百亩残荷,夕阳正慢慢沉入湖底。远处水天相接,飞鸥点点。暮色四合时,晚霞在天边敛起了最后一道红色,空气中忽然充满了水草与荷花的香味。
赵谦和把她叫出去吃了一顿沉闷的晚饭,谈笑间,天已经黑了。荷衣踱回自己的房间,觉得四周出奇地安静。无边的夜空似已与远处的群山溶成了一体。隐隐传来的涛声与蛙声驱人入睡,而偶尔一声夜鸟的长鸣,又把人从梦境中逐出。荷衣在水榭旁边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午夜才慢慢起身,来到慕容无风的住处。
慕容无风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她了。这一次是他先发话:“你来了。”
荷衣点点头。
书房里不知什么时候已多了一把椅子。慕容无风指了指它,道:“请坐。”
荷衣便坐了下来,静静地等着他吩咐。
“这几天休息得好么?”他问。
荷衣愣了一下,一时间还不能习惯这个冷面郎君的嘘寒问暖。只得回道:“好。”
“这么说来,你现在一定很有精神?”
“谷主现在就有事情要吩咐?”
他点点头,突然从桌后拿出了一个长长的东西递给她。荷衣接过一看,是把铁铲。
“我知道你的江湖经验很丰富,不知道你有没有盗墓的经验?”
荷衣马上道:“虽然跑江湖和盗墓是两种行业,盗墓应该不会太难。只不过干这个,似乎……似乎……”
“似乎什么?”
荷衣道:“似乎有点缺德。”
“所以当然不能在白天干,一定要选在半夜。没人看见,就不会心虚。”他说这话时脸一点也不红,好像这是个很明白的道理,“这墓就在谷中,附近没有守墓人。对你来说,小事一桩。”
荷衣想了想,不禁反问:“既然这么容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挖呢?”
听见这句话,慕容无风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她,表情十分奇怪。过了片刻才慢慢地道:“你这是第一次来神农镇?”
荷衣点点头。
他想了想,淡淡地道:“我本想自己挖的。可惜我是个残废,我的腿不能动。”荷衣的脸立即红了。这显然是这里人尽皆知的事情,而她却偏偏不知道。那张巨大的书案正好挡住了他的下半身,她完全没有发觉。
“好吧,我……我来挖。”
——三千两银子,就挖一个墓,荷衣觉得,这跟天上掉下来一块金饼子差不多。
“具体地点在哪里?我这就去!”
“我带你去。”
他坐在一张精巧的轮椅上,双手一拨椅上的轮环,从书案后退出身子,便从容不迫地来到她面前。他的双腿隐于衣袍之下,十分消瘦,一望而知萎废多年。除了两条腿以外,他身上的其它地方看上去都和正常人完全一样。荷衣的心中不禁微微叹息:这样的人能够名蜚天下,一定付出了常人不可想象的代价。
“不用不用!”荷衣连连摆手,“告诉我你想找什么?我胆大,一个人去就行。找到了给你带回来就好!”
“我想找的东西……”他迟疑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措辞,“你不方便带回来。”
荷衣还想理论几句,发现慕容无风摆出一副拒绝商量的神态,只好住嘴。
院内阒无人声,夜静得可怕。
走廊上每隔数步便挂着一个浅碧的绢灯,憧憧的烛影将院内的几株刺桐映入山墙的白壁,夜风忽起,树影婆娑,墙上的人影也跟着跳动起来。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沿着长廊向西走了约半个时辰,一路上慕容无风一直独自驱动轮椅在前引路。看得出他有些疲惫,动作并不轻快。荷衣一直跟在他身后,助他一臂是举手之劳,她却连问都没问。
他是个高傲的人。高傲的人通常不会喜欢别人的帮助。
路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道陡坡,游廊虽是沿坡而上,却不再是光滑的平道而是一级一级的台阶。慕容无风从椅后抽出一双红木拐杖放在胁下,靠着它站了起来。他好像很久没有站起来过,猛地直起身时,嘴唇都有些发白。
荷衣在一旁道:“难道我们要翻过这个山坡?”
慕容无风点点头:“对面就是墓地。”
荷衣忍不住道:“你是说……你自己也要过去?”
“难道我不能过去?”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荷衣连忙闭嘴。
他上台阶的样子实在是很困难,任何人看见了都会觉得难过。好不易上了两级台阶,已累得满头是汗。荷衣看着他,问:“要不要我帮忙?”
他摇头。
“这样好吗?你告诉我是哪个墓,我先去挖,如果墓很深的话,可要挖好一阵子呢。”荷衣实在没性子陪着他慢吞吞地走,照这种走法,就算是把墓挖好了再回来,他兴许还在山坡的这一头。
“写着‘慕容慧’的那个就是。”他说。
荷衣愣住,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半晌,满脸通红,吞吞吐吐:“我……不怎么识字。”说罢缩肩垂头,拿眼偷偷地瞧他。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第二排,右手第一个。”
“我去了。”她身子轻轻一纵,在空中翻了个跟斗,一掠三丈,顿时在他眼前消失了。
夜雾弥漫,墓地一直延申到远方。里面似乎立着数不清的坟头和墓碑。幽幽鳞火,无声闪动,越发衬着四周静得可怕。
墓地显然已修建多年。青石板的地面上早已有了裂纹,几丛杂草从裂缝中探出头来。荷衣很快找到那个墓,心里计算着棺木的大小,在地上划了一个大致的方位。
她总算曾给人押过棺材,见过别人挖墓。挥起铁铲干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已触到了棺盖。等她返回到山坡,慕容无风果然还在山的这一头,她将轮椅抬过山坡,放到了山下。返身正想扶他快些走过台阶,慕容无风的身子忽然一抖,手抓着胸口,吃力地喘息了起来。她顿感手足无措,紧张地问道:“怎么啦?犯病了?”
他双唇发紫,呼吸困难,根本无法说话。她只好一把按住他的脉门,想用真气助他调理内息。一试方知此人心脉极弱,无法承受过强的真气。自己内力稍吐,他即心跳如狂。一时间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用力握住他的手,仿佛这样可以分担一些他的痛苦。
喘息良久,那一口气终于缓了下来。他这才腾出手,从怀里掏出个乌木小瓶,用牙咬开瓶塞,一仰头,吞下几粒药丸。荷衣怔怔地看着他,不禁皱起了眉头。晚饭与赵谦和交谈,她曾几番打听慕容无风的境况,赵谦和三缄其口,只是说谷主生性好强却先天体弱,不耐车马之劳,所以从未出过远门。原来,他竟患有如此严重的心疾。
休息了近一柱香的功夫,慕容无风脸上的紫色方逐渐消褪。
荷衣担心地看着他:“这墓你还想看吗?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他还是不能说话,过了片刻,才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我没事。”
“你的心脏……好像不大对劲。”她迟疑着道。
“我的心脏没什么不对劲。”他冷冷地道。
听了这句话,荷衣只好苦笑:这个人无论自己身上有多么不对劲,都统统不承认。
两人一起来到墓边,荷衣撬开棺盖、点燃火折向棺内照去:
那是一俱女尸,虽还罩着衣物,肌肉早已腐烂殆尽。头骨的那一部分连着一大卷长发,挽髻的金钗散落在一旁。脸上还有一些干枯的肌肉。她看上去临死的时候十分痛苦,嘴惊恐地大开着,好像正在呼救。
荷衣回过头,悄悄地瞥了慕容无风一眼。
他默默地看着棺中的一切,目中含着痛楚。过了片刻,似乎发现了什么,脸上露出愤怒的神色,双手青筋毕现,身子也跟着微微颤抖,半晌方平静下来。
荷衣喃喃地道:“你方才说她叫慕容慧……她也姓慕容?是你的亲戚?”
“她是我的母亲。”沉默了一下,慕容无风道,“我母亲因生我难产而亡,我其实并没有见过她。”
“所以你让我打开她的墓,只为了想看看她?”
“这中间当然还有更复杂的情况。”
“再没有比和母亲同一个姓更让人觉得复杂的了。”荷衣淡淡地加了一句。
他显然并不喜欢这句抢白,脸色变了变,却又懒得争吵:“你说得对。我的确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不但我不知道,我周围的人也全都不知道。”
“因此你要我替你调查这件事。”
他点点头。
“可是这些事都是发生在你出生之前。对你而言,它们根本不存在,几乎等于根本没有发生过。”
“人对于和自己不相关的事,总是想得比较开,”他冷冷地看着她,“何况,你刚才的问题也不像是个想挣钱的人提出来的。”
荷衣笑了:“我只是谈谈我的看法,听不听由你。我一向以为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越痛苦,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慕容无风的手指忽然攥紧,指甲都似已深深嵌入掌中:“我只想知道真相。无论什么样的真相我都想知道,而且一定要知道!”
怕他过于激动,她连忙息事宁人:“不管一个人生前是多么可爱,死后的样子都十分可怕。如果我是你,就决不让这种印象进入我的脑子。”
“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她苦笑。
“你现在可以把棺材合上了。”他说。
“你已经看完了?”
“这人不是我的母亲。”
她瞪大眼,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怎么看得出?”
“我母亲擅长丹青,我的屋里有好几幅她的自画像。如果画像逼真的话,她去世之后的骨骸就不该是这种样子。”
“难道你只用看看骨骸就知道这个人生前的长相?”
“莫忘了我是个大夫,死人见得多了。各种死人的骨头我都曾仔细摸过。”
楚荷衣只听得脊背发凉:“那么你平时看人的时候,究竟看见的是人还是他的骨头?”
“一个人在一种行业里干得久了,看人的样子多少有些不同。”
“难道你真是神医?真的这么神?”荷衣心想,以慕容无风病怏怏的样子,完全担当不了神医的重任啊。
“当然不是,”他的回答很干脆,“我只是个运气比较好的大夫而已。”
说话的时候荷衣已把坟墓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回去的路上,慕容无风一直沉默不语。
夜雾中的一切都显得淡而潮湿。每次发病之后,由于身体过于虚弱,他会产生各种幻觉。次日醒来,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可是这一回,身边的人影却是那样的真实。他可以闻到她的棉布花裙透出的薄荷芬芳。
那是个四肢纤长,身材矮小的女人,健壮得尤如一只小鹿。黑色的紧身衣下露出小巧的足踝。发尾上的一道紫红的丝带是她唯一的饰物。
除了腰间的宝剑,她的身上并无其它锋利之处。
那是她么?
赵谦和曾经说过,这女人出道三年,头一年比剑六十七场;第二年,四十五场;第三年,二十九场。目前在剑榜上排名第九,是近七十年中第一位走入前十名的女剑客。她拒绝名门大派的收揽,一直以押镖为业。据说,生意并不景气,经常入不敷出。
“这么有名又这么穷的女人,在江湖上绝对找不出第二个。”
他面似无动于衷,其实充满好奇。为此,他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了所有的申请者。想到这里,他的脸忽然有些发红,忽然觉得自己很荒唐。
寂静的廊上晨雾弥漫,月光清冷,如浸水中。
两人之间只剩下了周而复始的辘辘轮声。
他知道这刺耳的车轮声将会伴随自己的一生,那是一道无从更改的伤心。每思及此,愤怒便在心底悄然聚集,如水塘中的蚊蚋一般迅速孳长。在这种时候,他只有加倍沉默。仿佛只能如此,才能将这危险的情绪按捺消化。
他行进缓慢,好像推动一块巨石一样推动着自己。
正在此时,不知何处传来暗器破空之声!
荷衣的身子“倏”地弹出三丈,在半空中已抽出了剑。“咯”的一声,暗器击在剑锋上,爆出一串火花!
未及多想,一柄锋利的长剑已抵到她的面前,荷衣顺势一挑,惊险避开。来者穿着黑衣,脸上裹着黑巾,在漆黑的夜色中只看得见一双冷酷的眼睛。若不是荷衣的剑及时挡住,他早已洞穿了慕容无风的咽喉。
黑衣人一击不中,身子平平的滑了出去,扭身一刺,剑锋指向荷衣的心脏。没人想得到他的身子可以扭成这么低的角度,也没人想得到他那一剑刺出的方向,对荷衣来说,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荷衣的整个身子似乎正往那剑尖上扑去。眼见剑锋触到胸口,她的剑突然脱手,突然朝着黑衣人的咽喉飞去。黑衣人只好回剑自护,而荷衣的身子却好像剑穗般跟着剑飞了过去,手已霎间抓住了飞出去的剑,突然凌空一卷,身子倒悬着冲了下来!
她这一招的变化和速度无人可以想象。黑衣人在地上连滚三圈,才逃开了这致命的一击,肩上却还是中了一剑。等到荷衣的剑一团光影般地追上来时他已飞身一纵,消失在夜色之中。
荷衣回过头来,看着慕容无风:“你没事罢?”
他摇头:“你不追过去?看看究竟是谁?”
“我怎么知道只来了一个人?我若追过去,你怎么办?”
“他……是来找我的?”
“不是找你,难道是找我?”
“你是跑江湖的,我又不是!”
荷衣一时哑然。隔行如隔山,方才那几剑的凶险,说是绝处逢生也不为过。这慕容无风却完全没看出个道道来。
“你以为刚才我在跟他玩躲猫儿是吧?”见他一副不领情的情子,她快气得背过气去,“知不知道若是没有我,你已经没命了?!!”
“不至于。”
“你——”
荷衣气乎乎地往前走,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下月初三,我要去趟峨眉山,有人约我比剑。”
“告诉他你没空。”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收了我的银子。在这段时间里,你只能替我干事。”
荷衣想争辩几句,又觉得他说得有理,只好道:“约我的人是贺回,你觉得,我能拒绝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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