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6-10

  深渊 6
  第六章
  一夜很平常地过去,除了蝙蝠因为害怕一直缩在修的被子里──平时它睡觉时是倒挂在屋顶的。
  他们第二天一早就离开。柏格已经苏醒,虽然还很虚弱,但恢复了神智。塞尔特夫人和艾薇出来送他们。艾薇仍不放心柏格,修没留自己的地址,倒是留了个驱魔人协会的电话给她。
  布莱兹是开著修的车过来的,修很高兴自己不用再跑回那个废弃的教堂一趟,离开那个令人难受的古堡同样让他心情愉快了不少。
  古老的城堡高高耸立,城墙上爬满常青藤,一扇扇窗户紧闭著,一点光也s不进去。
  一扇窗後,忽而一只白皙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无声无息地撩开窗帘,一个人影出现在那里。他皮肤异常白皙,黑色的长发垂下,加上一身黑色的装束,他与身後的黑暗混淆在一起,仿佛那整个人便是从那浓稠深沈的黑暗中滋生出来的一样。
  临上车时,修突然扭头看了一眼。层层叠叠的常青藤中,只看见一扇扇黑漆漆的窗户,此外什麽也没有。
  修在市内有一座单层别墅,那也是他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作为一个没有继承家族力量的私生子,他一直没有在阿格尼尔本家居住,甚至很少踏足那里。
  布莱兹站在门外草坪上感觉了一下:“您住在这?”
  修自顾自掏钥匙,开锁。蝙蝠趴在他的肩膀上,努力无视布莱兹的存在。
  “我能不进去吗?”金发恶魔又问。
  修推开门,扭头看他:“需要给你买个狗屋吗?”
  “噢,好吧。”布莱兹不干不脆地慢慢磨蹭进去,嘴里没有停止抱怨,“当你的主人来自一个驱魔人家族时,你就不得不忍受他们一些奇怪的嗜好。”他小心避开墙上的银挂饰──他毫不怀疑那是件被祝福过的圣器──抬起头看天花板。吊顶j美繁复花纹显得非常特别,布莱兹相信很难在一个普通家庭找到另一个同样的,因为那是一个复杂的高级魔法阵。
  “我不敢相信我就这麽走到一个锁魔阵下,自觉地,主动地,像只毫无防备的献祭羔羊一样!”他自怨自艾地说完,看向修,“我能说句话吗?虽然我理解像您这样背景的人想要保护自己的想法,可是您房间真不像用来抵御外来恶魔入侵的,它看起来更像一个笼子。”
  修瞟了他一眼。“你没见过真的笼子。”他冷冷地说。
  布莱兹左右看看:“我说错什麽了吗?”
  修没回答。他从衣柜里扯出几件衣服,进浴室去了。
  修洗澡的时候,布莱兹迅速把整个房间──主要是各种法阵和圣器──熟悉了一遍。看得出布置房间的人狠花了一番心思,虽然房间里充满了这些刻意安排的“陷阱”,但并不显得突兀,无论是那个天花板上的法阵,还是墙上的壁挂,又或是其它类似的东西,都与房间的整体风格恰到好处地融为一体,好像它们本身就只是一样装饰,只不过多了点其它附加功能而已。
  那并不是为了瞒过恶魔的耳目,布莱兹确信,因为没有必要。也许设计者原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忘记它们的真实用途,为了让这个房间看起来和一般普通家庭没有两样。布莱兹不知道布置这个房间的人是谁,但肯定不是修,那些高级阵法不是修能掌握的。此外修也不像是个会愿意把功夫花在这些地方的人。他是个绝对的实用派,视觉效果基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也许是修的某个长辈。
  而且他一定花费了很多心血和时间,因为无论是布置协调各个术法使它们连成一个完美的整体,还是单纯从审美角度装修一套房子本身,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布莱兹转完一圈,刚开始他还有些小心翼翼,但很快放松下来。这个房间没有任何危险。那些阵法虽然强大,但无一不是禁锢法阵,仅仅能封锁恶魔的能力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丝毫攻击x,连他的行动都不会阻止──那力量甚至是温和的,没有让他感觉到任何不适。
  “我能说什麽?这房间简直是件艺术品!”布莱兹感叹,“那位设计者,如果他不是一位追求完美的伟大j神病艺术家,就是一个爱心泛滥到无可收拾的长辈,除此之外还有什麽人会为了把一堆恐怖冰冷的法阵圣器伪装成温馨的模样而大费周章呢?”
  离他手不远处,蝙蝠正趴在桌子上啃樱桃,感觉到布莱兹靠近,它背过身抱著樱桃往旁边挪了挪。身处阵法的保护之中,它看起来没有先前那麽怕布莱兹。
  布莱兹继续絮絮叨叨发表评论:“我得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太过强大,我甚至无法发现这些可怕的小东西,作为一个笼子来说,它实在过於温馨了,噢,或者我该说,过於小心翼翼了!”
  蝙蝠抱著樱桃又往旁边挪了挪,警惕地望向布莱兹。“我不会被你套话的!我知道恶魔很擅长这个!”
  “啊。”金发恶魔斜著眼睛俯视蝙蝠,表情沈静下来,堪称完美的脸上浮现微笑。他用轻柔的声音肯定地说:“所以,这里的确是个笼子。”
  蝙蝠惊恐地看著他,不明白自己什麽时候说错了话。恶魔那些看似疯狂或是无意义的言行里总是充满陷阱,你不可能知道。
  布莱兹眯起眼睛环视一周,声音越发温柔:“那麽,这笼子是用来关什麽的呢?”
  蝙蝠缩到桌子一角,决定不再说话。
  “噢,我突然想起来,我的主人被他的家族除名了对吗?对一个重视血统的古老家族来说,这可不寻常。他犯了什麽不可饶恕的过错吗?”
  “不用理他。”
  修适时响起的声音让蝙蝠舒了一口气。修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从浴室走出来,蝙蝠立刻落到他肩上。
  “噢,这麽说可真伤感情。”金发恶魔迅速给自己调出一副哀婉的表情,“我只是想多了解了解您而已。”
  “嗯。”修把毛巾搭在椅背上,打开冰箱给自己找了罐饮料。整个过程中没看布莱兹一眼。
  “我关心您。”布莱兹不放弃地继续,“您瞧,我为了您,甚至连这间可怕的屋子都进来了。我一辈子,我是说在几千年或是更长的时间里,都没有这样虚弱过。我现在简直比只纯洁的羔羊还要无害!”
  “哈,”修转过身来看他,“我感动得都快忘了是谁用地狱之火灼烧我的灵魂了,那好像是前天晚上才发生的事?”
  “可那会您还不是我的主人,我甚至连您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是个恶魔,一个可怜的疯子,您不能指望我满怀爱心地对见到的所有人类傻笑──就像个没脑的白痴天使,或是午夜在街头徘徊的娼妇一样。”布莱兹放低了声音,很可怜地小声辩解,“但现在不同,您已经是我的主人了对吗?或许我们之前是有过一些不愉快,可是您已经威胁并且教训过我,而我立刻就屈服了。您瞧,恶魔就是这样一种生物,懂得利害关系,一点就透,不会为了什麽骨气或是原则之类无聊的玩意做无所谓的坚持。没有什麽比驯养一个恶魔更简单容易的了。”
  见对方没有反驳,他又孜孜不倦地继续:“何况,增进了解对我们来说有什麽坏处呢?人类总是抱怨自己内心孤独、不被理解,人类总是希望能得到他人的承认和肯定,不是吗?您难道不希望我对您有个正确的认识吗?”他轻柔的声音带上了蛊惑的味道,那张漂亮的脸收起了一贯轻慢的表情,因为少有的恭顺而显得格外迷人,“你瞧,我是个恶魔,不被任何人间的道德法规束缚,这个世界上唯一束缚我的就是你,我是属於你一个人的。无论你说什麽,我都会站你这边。我想做的一切就是满足你,让你快乐,并且喜欢我而已。”
  “别相信他!”蝙蝠缩在修的肩头嚷嚷,“他是个恶魔,不管他在想什麽,都不会是什麽好事!”
  修背靠著桌子,喝了口饮料。“你没有用敬语。”
  “什麽?”
  “你刚刚没有用那戏剧化的古代敬语,为了让你看起来更真诚可信?”修一如既往好笑地看著他,像在看一个拙劣的演员,“按你的剧本,接下来我是不是该像个愤世嫉俗又敏感脆弱的小孩仿佛看见了人生唯一的知音一样,扑进你怀里放声大哭?我都忍不住想给你鼓掌了。”他嘲讽地说。
  布莱兹轻轻叹了口气:“我都放弃所有尊严与力量站在这里了,就像主动斩断我自己的双手一样。还需要怎样的证明,您才能相信我呢?”
  “别逗了,布莱兹。”修摇摇头,转身走进自己房间。他没什麽波澜的声音从门那边传过来:“这g本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我才不在乎你心里怎麽看我,你的想法对我来说压g就不重要。──去洗澡。”
  “洗澡?”
  修探出头,手上拎著两件衣服:“去洗澡,我要出门。”
  车子停下时,布莱兹只扫了一眼,便立刻宣布所有驱魔人的住宅他都不想踏足。“除了您的。”他飞快地补上一句,然後小心地问:“我能在车上等您吗?”
  “当然。”修看起来本来就没打算让布莱兹跟进去。下车前,他从肩膀上把蝙蝠摘下来放在仪表盘上:“在这看著他。”
  “什、什麽?”蝙蝠惊恐地望向修,“我?看著他?”
  “嗯。”
  反应过来,蝙蝠吓得立刻往外扑去──被恰好关上的车门无情地挡住了。
  “修!他会杀了我的!”蝙蝠贴在车窗上尖叫。
  “放心吧,不会的。”修在车窗外安抚地朝它笑笑。
  “他会的!如果他放火烧我怎麽办?!”
  “那你就往他脸上吐血。”
  看著修的身影消失在门後,蝙蝠紧紧贴著车窗颤抖地转过身,恶魔正微笑著看著它,看上去无比友好。
  “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高亢的声音总是会让我心情无比──兴奋。”
  刚张开嘴准备尖叫的蝙蝠迅速用翅膀捂住嘴。
  与其说住房,这栋双层建筑更像一个工作室,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小型武器工厂。
  制作圣器的地方。
  修用手碰了碰挂在眼前的一排枪械,琢磨著要不要挑一两把趁手的。上次在教堂他损失了不少武器──布莱兹在带他走之前,把他身上的圣器全都扔掉了,像个任x的孩子扔掉自己讨厌的玩具一样。
  “没错,这是耶罗之歌,你从哪找到的?”房间的主人拿著一颗透明的红色石头说。一般术士判断一颗圣石的真伪需要借助法器,但这个褐色头发的少年只是在灯光下看了看便得出结论。
  修丝毫不觉得奇怪,约尔是这方面的天才。
  “还能用吗?”修问。
  “嗯,我想──”约尔举起石头,对著光仔细看了看,“可以。但年代太久了,需要启发一下,”他扭过头,露出少年灿烂的笑容,“当然了,你就是为这个才来找我的嘛。”
  “要多久?”
  “一个月吧,”看修想开口,约尔又飞快地补充,“我需要布一个阵法,把它放进去──嗯,反应反应。你看,就像化学反应,时间是严格制约的,否则我无法保证它的效果。你要这玩意干什麽?很急吗?”
  “释放某个伟大人物的灵魂。”修认真地回答,“我比赶著去自杀还急。”
  约尔上下看了看修,决定把这过分严肃却不著边际的回答当个冷笑话收下。他反身拉开抽屉,找了个位置把那块石头放进去,转了个话题随口问:“上次那本日记你读得怎样了?我前两天整理书柜,又翻出不少好东西。”
  “没那麽快,我才看了不到二分之一。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是天才。”
  “啊。”约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拿起桌上的书翻起来。“说实话,你向我借术法方面的书让我吓了一跳,阿格尼尔家族不是一向以战士家族自居吗?嗯,最强的。”
  修呼了口气:“我看起来像战士吗?”
  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提起了一个敏感话题,约尔抬起头,眨了眨眼,试图补救:“不过你没什麽好担心的,罗伊依旧是这一辈中最强的。”
  “阿格尼尔家族没什麽好担心的。”修纠正。罗伊是他异母弟弟的名字。
  “好吧。”这是另一个敏感话题,约尔立刻举手表示道歉。
  约尔并不是个战斗型的驱魔人,他擅长的领域是祝福与启发神圣系力量,也许是因为本身属x的关系,这位天才少年有著驱魔人中难寻的好脾气。
  “所以,你术法研究得怎麽样?”
  “不怎麽样,我的力量太小了。”
  约尔安慰地把手放在他肩上:“别心急,你才刚刚开始而已,何况阿格尼尔家族本来就不擅长这方面。”他想了想,“你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吗?人的身体本身禁锢著力量,只是不懂得如何释放。如果你力量不够,可以试试在画魔法阵时滴点血上去。──嗯,如果你自己的不够用,我想罗伊不会介意给你点血的,我知道你们兄弟感情一点也不像外面谣传的那麽糟糕。”
  修移开目光,沈默了一阵。“你最近见过罗伊吗?”
  “嗯?是的。在……”约尔没有说下去,那是在修父亲的葬礼上。他忽然想起来修并没有参加葬礼,更多可能是被家族禁止了。对一个大家族来说,一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而且还是长子──的身份是很敏感的,尤其是涉及到继承权的时候。
  “他还好吗?”修有些急切地问。
  “我想是的。你知道,要从罗伊脸上看出点什麽来实在太有难度了,但至少他的灵魂一如既往的强大。”约尔温和地笑著回答。
  修又有一阵没说话,不知在想些什麽。他并不是个喜怒形於色的人,提到他弟弟时大概是他表现得最接近自己真实一面的时候。
  约尔有些担心地看著他:“修,出什麽事了?”
  “没什麽。只不过老头子刚去世……你知道。”修找了个借口。被家族除名这种事没什麽值得宣扬的。那是他父亲临死前做的最後一件事,他在遗嘱上这麽写著,同时还规定修不能再踏足本家,不能见他弟弟,否则就收回留给他的那麽一丁点儿遗产。
  他并不觉得愤怒,也没有任何可以抱怨的,在清楚地知道他父亲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的前提下。但那也不表示这就是件可以轻松谈论的事。
  尤其是,一旦想到他父亲这麽做背後真正的缘由,无论他多麽想装得若无其事,也没法不觉得难受。
  约尔仍看著他:“你和家族之间出什麽事了吗?”
  修又盯了会地板。“我不能见罗伊,”终於他开口说,“我们一见面,其中一个一定会弄死另一个。”
  约尔瞪大眼睛往後坐直了身体。“什麽?”他难以置信地说,“为什麽?”个x温和的少年为自己的好友显得忧心忡忡,“这是你们家族的什麽古老传统吗?还是你和罗伊有什麽误会?你会伤害罗伊?别开玩笑了,你宁可杀了自己也不会这麽做的!”
  他忽然看到修微微翘起的嘴角,“啊──天哪,修,你不能开这种玩笑!这一点也不好笑!”
  “你怎麽会当真?”修笑著说,趁机飞快地转了个话题,“那本书究竟是什麽?”他示意了下约尔膝头摊著的古书──从艾薇那拿来的那本。
  约尔仍怀疑地看著他,但还是决定结束上一个话题。他有那麽一会居然真的以为修想自杀,约尔摇了摇头把这想法从脑袋里扔出去。那麽理智的人,不可能有这种疯狂的想法。
  约尔低头又翻了翻那本书:“某个历史事件的见证。”他说,“大概是700多年前,这类术法书曾大肆流行了一阵,恶魔的杰作。”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本来结果可以避免。要知道,高级术法,无论它们看起来多麽复杂美丽,都可以从最简单的法规推导出来,如果你做好基础功课,g本不会被骗倒。更早以前,每一个术士都像一部无懈可击的宝典,可是现在,人们更注重效果和效率,满足於使用前人的研究成果,已经很少会深入去理解研究那些基础法则了。”
  “那时发生了什麽?”修问。
  “堕落。”约尔沈痛又无奈地回答,“术士们被这些强大的术法所迷惑,就像中了毒瘾一样难以自拔。最後一夕之间,当时几乎三分之一的神圣系术士被黑暗吞噬,灵魂堕入地狱。据说一场大战随之爆发,但没有详细记载,也许没有人愿意提。不少家族在那个时候没落了。”
  气氛显得有些沈闷。
  “那些堕落的术士──他们怎麽样了?”
  “不知道,毕竟这个世界没有人亲自去过地狱。”约尔又沈默了一阵,然後轻声说,“可我知道,他们仍然在那里。”
  修望著他。
  “那个世界从不放任何人离开。没有宽恕,没有救赎,没有尽头。一旦你堕进去,就是永恒。”约尔说。大概是想到那些不得安宁的灵魂,他看上去心情很沈重。
  修不由想起布莱兹。他还不知道布莱兹究竟想要他的灵魂做什麽,也没打算问,他不认为恶魔会说真话。
  想到这个让他有些心烦。那个恶魔的出现简直就像个不搭调的意外c曲似的,把他已经足够糟糕的生活搅得更加混乱。
  也许他真该直接把那恶魔扔出去,让全国驱魔人去c那份心。
  “没想到恶魔居然也会用这种手段,不法盗版书?”修笑起来,提到恶魔总能让他露出这种恶劣嘲讽的冷笑,“比起直接撕裂那些可怜人,他们这手可玩得真漂亮。”
  约尔表情依然黯淡。“他们本来就擅长干这个。”他叹了口气,语气凝重,“恶魔真正让人忌惮的不是物理力量,他们有智慧,擅长揣测人心。他们太了解人x的弱点与欲望,因为他们就是从那滋生出来的。”他从记忆里搜寻了一阵,“在传说时代,有位非常强大的神圣法师,一个高阶恶魔与他战斗了很久也无法取胜。後来那个恶魔巧妙地引诱他打了一个赌,并且用一个恶魔的悖论赢了他──你看,他们巧舌如簧,即使圣人也会犯错。”说到这里,他又温和地笑起来,“不过那位法师的意志异常强大。恶魔赢了赌约之後高兴地立刻吞了他,却始终无法将他的力量吞噬完全。最终恶魔在惶恐中因为消磨了所有力量而死,而那位法师获得了重生。结局还是让人欣慰的。”说到最後,他语气欢快起来,好结局总是能让人高兴。
  “那位法师,他叫什麽?”修问。
  “啊,不知道。他太强大了,以至他的名字不能被随便提及,那也许已经成了某个神圣咒法。”约尔解释,“修,那不是个故事,是真的。”
  “嗯,我相信。”修像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一样,表示安慰地笑了笑。
  他的确相信,而且他还知道,那并不是故事真正的结局。
  法师输了赌局,在被吞噬之前给自己施了禁忌的永生咒。那场漫长的吞噬大概有几百年,或是更长──时间漫长得足以让人不再在意,直到他从那个消耗殆尽──更有可能是被自身的痛苦和恐惧所吞没──的恶魔体内走出来,在更加漫长的时间里作为一个神圣法师继续活下去。他越来越强大,强大到成为了一件圣器本身。
  再後来,也许是在某次大战里,他的身体被几个神圣家族瓜分了──活生生地,在他自己的意志之下。那已经是一件圣器了,没有人在乎那曾经──甚至直到当时──本质上也只是一具鲜活的r体而已。
  而那位法师依旧活著,以某种形式。永生咒不是祝福,是劫难。他即使变成一颗烟尘也会继续活下去,只要这个世界仍在。
  修很清楚这些。事实上他这次就是打算用耶罗之歌把那位法师叫出来,问他些关於自身的问题,然後,也许寻求一个解决方案──可能是杀死自己之类的。
  他没打算告诉约尔。约尔是个x格善良相信光明的好孩子,他不需要知道这些。
  深渊 7
  第七章
  修挑了一把枪和一盒银弹,还有其它一些小巧实用的圣器,同时在心里考虑该怎麽赖账。
  约尔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从桌上跳下来在柜子上翻找了一会。
  “嗨,这个给你。”
  修扭头,看著约尔递过来的一只银质便携式酒瓶,驱魔人通常用这个装圣水。“里面是什麽?”他接过去时问。
  “我的血。”约尔说。
  “……你还卖这个?”
  约尔耸耸肩:“加强神圣系力量和封印黑暗系力量,我的血很好用。而且这样总比被那些疯狂的驱魔人直接绑去驱魔现场要好。”他示意了下瓶盖,那上面有个小小的魔法封印,“我加了个术法在上面,用来保鲜。不过开过一次盖术法就会失效,那时你必须把它冻在冰箱里。”
  “……嗯,我会记得把它和其他真空食品罐头放在一起。”
  约尔笑了笑:“送给你了。”
  修看向他。
  “噢,行了,修,你脑子里正在想怎麽赖账呢!”
  修没否认,等他的下文。
  “我待会要去赫尔曼森医院体检……”
  不等约尔说完,修立刻把酒瓶放下,开始从包里往外掏刚塞进去的圣器。“想都别想。”他说。
  赫尔曼森医院是赫尔曼森家族产业之一。赫尔曼森同样是个古老的神圣家族,约尔是赫尔曼森家族的养子。
  那些以血脉传承力量的神圣系家族,有些力量仍在,但家族已经没落;有些家族依然繁盛,但力量已经衰落。约尔属於前者,而赫尔曼森家族属於後者。於是赫尔曼森从某个孤儿院里把约尔挖了出来,收为养子。赫尔曼森家族有好几个这样的养子,他们靠法律关系把这些有力量的孩子揽自自家门下,并且仅仅靠法律关系维系彼此。养子们在赫尔曼森家族的生活如果住在寄宿学校,和其他学生、助手们一起生活、学习,为赫尔曼森家族效力。
  和其他养子相比,赫尔曼森家族对约尔倒是显得格外关爱──比如同意约尔出来居住──但这种表面温情仅仅建立在约尔拥有强大力量的基础之上,大家心知肚明。
  是以约尔虽然冠著赫尔曼森的姓,却没有沾染半点贵公子气。他对赫尔曼森家族有感情,但那更多是一种知恩图报的心态,并没有多少亲情的成分在里面。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与其他同龄驱魔人比起来,他和修更加亲密。他们的处境有一点类似。
  “修,”约尔看著修一件件往外掏东西,“我知道你不喜欢赫尔曼森家,我也一样。”他叹了口气,“更准确地说,我害怕那里。──喂!你到底拿了多少东西?!”
  修还在努力清空自己的包。“那是个人间地狱。”他抽空回了句。
  赫尔曼森家族向驱魔人提供各式各样的武器,而报酬除了金钱──他们其实不需要靠这个赚钱──他们还收活生生的恶魔和各种怪物,用来做研究。
  这也是约尔在赫尔曼森本家呆不下去的主要原因。研究所里塞满了恶魔y冷的气息和恶毒的诅咒,据说那些神经大条、什麽也感觉不到的普通人类研究员和战斗型的驱魔人挺喜欢看那些丑恶的怪物们尖叫,但像约尔这样体质敏感的非战斗型法师,在那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医院,j神病研究所,那可是恐怖电影的热门题材。而且这次被研究的主角还是恶魔,它们本来就够疯的了,谁知道它们再发起狂来能把那里闹成什麽样子。”修喃喃说。小时候那些同龄小孩──未来的恶魔杀手们──最热衷的试胆游戏就是去赫尔曼森家的研究所探险。他从来都不参与。
  约尔坐在桌子上,犹豫了一会,“修,这个我只能和你说──我很害怕,不光是那些恶魔的诅咒,我知道那些实际上伤害不了我。我真正害怕的是那些人。”他停了停,“我觉得赫尔曼森家不对劲。”
  修望了他几秒:“只能和我说?”他摆了摆手,“约尔,别弄错了。我讨厌赫尔曼森医院仅仅是因为我能听见那些无声的诅咒。它们是恶魔,我可一点不同情它们。”
  “嗯,我明白。”约尔皱了皱眉,“可是你也知道,让杀人犯伏法和虐待囚犯是两回事。而且赫尔曼森家族这麽做,是为了力量。”
  “所以?驱魔人以血r之躯和那些尖牙利爪的怪物搏斗,我不认为研究它们来提高人类的胜率有什麽不对。”
  “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赫尔曼森家想追回失去的力量,他们想要力量想得发疯了。说实话我不知道这有什麽意义,他们家族产业大得惊人,并且深入政界和教廷,驱魔人家族没几个像他们这麽有钱有势的,而且他们还不用像我一样整天担惊受怕。可事实是,我觉得他们正在偏离轨道。他们憎恨那些恶魔,但并不是像表面宣扬的那样因为它们是恶魔、干了许多坏事,他们憎恨那些恶魔,更多是因为它们力量强大,所以一旦这些强大的怪物落到他们手上,他们就会不遗余力去折磨它们,并且,并且……”
  约尔欲言又止。修看著他的眼睛,把他难以出口的话接下去:“并且企图得到这些恶魔的力量?”
  “……是的。”
  修在脑海里消化了一下这段话。
  “幸好他们还保留著古老神圣家族的骄傲,否则他们也许会直接和恶魔订立契约了。”约尔说。
  更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敢。修在心里暗暗补充。
  约尔又叹了口气,显得很不安:“我不该这麽说养育我的人……可是有时候想起他们的眼神,我真的很害怕。”
  “约尔,”修轻声问,“他们对你做什麽了吗?”
  “没有,”约尔摇摇头,“只是时常体检,抽点血什麽的……”
  “时常?”
  “嗯。”约尔抿了抿嘴唇,“好吧,频繁得让我有些害怕。可他们并没有做什麽别的,至少现在还没有。”
  修站直身体,把那些拿出来的圣器装回去。“我明白了。你去准备下,我在外面等你。”
  在被一个小火球追得满车子乱飞之後,蝙蝠用翅膀把自己包成一球,缩在座位底下。一圈小小的火苗围著它。
  布莱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拿著铅笔在本子上画画。他在画街道,铅笔稿相当j致。
  进行到这里一切还勉强谈得上和平。
  然後有个不知死活的人类警察过来敲了敲车窗。
  布莱兹摇下车窗好奇地看他,显得充满期待。
  蝙蝠小心翼翼地从座位下探出头窥视。
  “证件。”那警察口气chu鲁地说,对危险毫无觉察。chu枝大叶得让蝙蝠替他倒咽了一口。
  布莱兹玩著手上的铅笔,前後张望了一下。蝙蝠毫不怀疑他在考虑怎麽不露痕迹地让这个人当场蒸发掉。
  “喂!证件!”警察不耐烦地拿警棍敲了敲窗户。布莱兹偏过头,看见他的搭档在街对面的警车里等待。
  “啊,这里。”
  布莱兹居然真的掏出张薄片递了过去。警察接过去看了看,似乎没什麽问题。蝙蝠松了口气。
  “你在这里做什麽?”警察用审讯的口吻质问。
  “只是等朋友而已。”布莱兹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
  “下车,检查!”警车又用警棍chu鲁地敲了敲车门。
  “啊,”布莱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开口,“请问,我做错什麽事了吗?还是仅仅因为,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刚好出现在你视线范围内?而且还长得该死的漂亮?”
  看著车外警察脸色突变,布莱兹友好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画画,显得一点也不介意:“你瞧,我理解,你是一名光荣的警察,你为了保护这个城市这些无知的市民,时刻用自己的血r之躯面对种种危险。可你得到了什麽呢?一点点微薄的收入,家人的抱怨,市民们的不理解──那些被你们用生命保护的人却总用防范的眼神看著你们,只有在遇到危险时才会想到你们,而事後还要大吵大闹怪你们保护不及时。”
  他再次抬起头,语气无比柔和:“他们一点都不了解,你有力量,你才是这个城市的主宰,你如何对待他们都是理所……”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眼看就要放在警察的手背上。
  “你们在做什麽?”一个冷硬的声音突兀地c进来。警察突然如梦初醒般倒吸了一口气退後几步。
  看见来人,布莱兹显得很高兴:“噢,修,这位警察先生……”
  “闭嘴。”修打断他,脸色不好地看向面前的警察,继续追问:“请问你有什麽事?”
  那警察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板起脸:“警察,例行检查……”
  “哈,”修面无表情地冷笑了声,“证件?”
  警察满脸愤怒掏口袋,那表情继而转变成惊讶。不远处警车里,他的搭档察觉不对,立刻开车门赶过来息事宁人。
  “抱歉。”那搭档亮出警员证,“只是例行检查而已,没事了。”他拖拖拽拽想把愤愤的同伴拉走,对方却一反常态地毫不听劝。
  “他侮辱我!”那个愤怒的警察咆哮。他的虚荣心正空前膨胀,修的态度让他像个被冒犯的国王一样,暴怒得控制不住。他甩开同伴,一边想掏枪一边走过去:“小子,你要知道……”
  他停下来,腰间的枪托是空的,那把枪正对准他的额头,握著枪的是他对面的人。他不知道对方是什麽时候抽了他的枪。
  “别自大,你永远不知道你会遇上什麽。”修说著,笑了笑,熟练地将枪转了个圈,递还给他。
  警车一溜烟开走。修转身拉开车门坐进去,随手把一个警员证扔在车上。
  “别再让我抓到。”
  “嗯?”布莱兹显得不明白地眨了眨眼,“我只是和他谈了会心而已。我这麽善解人意,您才像个恶魔一样……”
  修冷眼盯著他。
  金发恶魔露出微笑。他瞟了眼自己画册上的场景,有些惋惜地将画本合上。“您救了他。”他柔声说,“我说过,您不该让我一个人呆著。我喜欢您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蝙蝠从座位下爬出来,一下扑到修身上:“修!他想烧我!太可怕了!”
  “好了好了,没事了。”修表示安慰地mm它。
  “不!才不是没事!”蝙蝠尖叫,“你得给我买一盒蓝莓!我要一整盒!”
  “嗯嗯。”修探头看看门,约尔该出来了。约尔因为能感觉到研究所里那些恶魔的气息而惊慌不已,但毫无疑问,他现在身边这个比一整个研究所里所有恶魔加起来还要可怕。
  修一边想一边随手从包里掏出什麽递给布莱兹,後者不明情况地接住,立刻像拿了滚烫的烙铁一样惊叫著想扔掉。
  “拿著。”修回头瞪他。
  布莱兹露出委屈的表情。“好吧,一件封印圣器。”他悲哀地说,“这是您给我的第一件礼物,我会像保管定情信物一样好好珍藏的。噢,它可真冷!”
  修不理他夸张的表演,一个小小的封印圣器g本不可能对他造成多大伤害。“待会我朋友要搭车,他对恶魔的气息非常敏感。如果你不想立刻人间蒸发的话……”
  布莱兹立刻举起手。“我已经把力量降到最低了。可是您瞧,我是个纯种恶魔,我再怎麽伪装也是个纯负的,我不可能变出点神圣系力量来……”
  那边约尔已经开门出来。
  修飞快地对蝙蝠说:“你一会安静地呆著,我给你买两盒蓝莓好吗?”
  “好──啊!”
  修动作迅速地把蝙蝠放在布莱兹肩上。这个举动来得毫无预兆,一瞬间蝙蝠和布莱兹同时呈现僵硬的姿态。
  “噢──”布莱兹舔了舔嘴唇,斜眼看趴在自己肩头一动不敢动的蝙蝠。蝙蝠立刻用翅膀捂住自己的嘴。
  “嗨,修。”约尔开车门钻进後座。修暗示地看了布莱兹和蝙蝠一眼,转过头时已经是一脸微笑。
  “啊,一只纯神圣系的蝙蝠!”约尔惊奇地说,“你的宠物吗?古老的家族总能找到些令人惊叹的宝贝。”
  蝙蝠委屈地拼命斜著眼睛看修,它连头都不敢转。
  “嗯,这位──”约尔打量了布莱兹好一会,直到修忍不住咳了咳,才回过神,“啊,对不起。”
  “噢,没关系,我习惯了被人盯著看。”布莱兹调出笑容,“这是我的荣幸……”修在下面踹了他一脚,阻止他继续发挥。
  约尔看了看修,他似乎有些疑虑,但终於还是决定相信朋友。“这位是……”
  “房客。”修抢在布莱兹之前回答,转过身去发动汽车。
  深渊 8
  第八章
  深蓝色的保时捷在道路上行驶。
  车内气氛如履薄冰般维系著平和,作为罪魁祸首的约尔却毫无察觉。蝙蝠的纯神圣体质很好的掩盖了布莱兹的气息──尽管蝙蝠吓得连呼吸都差点停止,而布莱兹则一直在克制一把火烧了它的冲动──约尔打消了最初的疑虑,并且很快和布莱兹畅所欲言起来。
  “……为什麽要用‘您’?”约尔好奇地问。
  “啊,因为他是我的主人(lord)。”布莱兹的语气轻快又随意。
  “你指──房东(landlord)?”
  修抽空抢在两人准备来个亲切的握手前,一掌把布莱兹的爪子拍回去。“约尔,别理他。”
  “修?”
  “噢,别介意,他不喜欢我──至少现在还不。”布莱兹替修辩解,“因为我是个疯子。”
  毫不知情的约尔立刻说:“不,不,你才别介意,修不习惯和别人太接近,x格热情的人会让他吃不消。”
  “约尔,我不是……”
  “哦,行了,你家人都这个脾气。”约尔打断他。
  约尔并不是个单纯的傻瓜,他只是x格太阳光了一点。所以这会他眼里的布莱兹是个风趣开朗的青年;至於修──驱魔人因为常年和那些怪物们打交道,大多x格孤僻、神经质,还挺傲慢,总之很难和其他人来往。约尔简单地认为修也同样属於这种状况,并且觉得自己作为朋友有责任开解对方。
  “修,你真的不用这样,你又不用继承家业什麽的,你爸爸不是一直希望你生活像个普通人一样吗?你该从交朋友学起。”他趴到修座椅靠背上,凑过去小声说,“嗨,既然你肯找个室友了,总不能像防恶魔一样防著他。”
  修只能嗯嗯了两声。
  赫尔曼森医院所处地段很偏僻,白色高大的建筑被一片树林环绕,在日光下显得幽静祥和,夜晚则完全是另一副景象,完全不止y森恐怖可以概括。
  “j神病院?”布莱兹念著门牌上的字。
  “地面上的部分──是。”修说,他想他不需要解释地下的部分。
  “噢,这可真是──太b了!我说了人类的想象力总是让我赞叹。你说他们在地面上和地面下动手术时,用的刀子会是同一把吗?”
  修没理他,开车门下去。约尔早已下车走过去,院长奎恩?赫尔曼森──按法律关系他是约尔的叔叔──正站在大门前等他。
  “嗨,约尔,最近好吗?”奎恩抬起头,“啊,看看是谁,阿格尼尔家的大公子,可真是稀客。”
  布莱兹在车上靠过去,从车窗往外看。“那老家夥──我不喜欢他。”布莱兹皱著眉自言自语,“噢天哪,他想要我的主人,想得快发疯了。”
  虽然修没听到,但他大概会同意布莱兹这句话,从看到奎恩起他脸色就不太好。奎恩看上去是个衣冠楚楚x格和善的医生,但修总觉得他看人就跟看手术台上的样本一样,在他眼里只有值得解剖的样本和不值得解剖的样本之分,而自己在他眼里就不幸属於特别珍稀的那一种,因为奎恩看到他时总是显得格外j神焕发,跃跃欲试。
  修怀疑自己已经在他的脑袋里被解剖过千百遍了。
  奎恩这会盯著修的眼睛,但并不是对视,更像是在打量对方的眼珠──大小、形状、放在盘子里滚动的样子。他这麽打量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倒是格外和蔼:“怎麽回事,孩子,你看上去好像营养不良一样。年轻人就是这样,总是不知道好好吃饭。”他脸上挂著微笑,目光往下移,开始切割喉咙,“约尔要做个例行检查,你也想做一个吗?别看我们的院名,驱魔人们受伤了通常都会送过来,你知道,我们有最好的设备。”说这话时他已经研究到肺叶了。
  “不用了。”修勉强无视那让人遍体生寒的目光,正打算起脚朝约尔走过去,布莱兹忽然从後面打开车门拉住他的胳膊。
  “您不会想过去的。”他轻柔地说。
  修想甩开他,他又用力拉了一下,露出一个好意的微笑。修回头与他对视两秒,朝几步之外的约尔问:“你检查要多久?”
  “一个小时吧。”
  修点点头:“我在这里等你。”
  “很明智。”布莱兹在他身後轻声说。
  奎恩和约尔进门去了,修放眼望去,除了几辆停著的车,只剩下静静矗立的白色建筑和同样寂静的树林。
  修转向身後的金发恶魔:“你不敢进去?那里面的气氛让你害怕了?”
  “您在开玩笑吗?我为什麽要害怕里面,那里的气氛可温馨了。”布莱兹用难辨真假的语调说,然後再次放轻了声音,“我担心的,是这里。”他一手拉著修的胳膊,一手从对方身体另一侧伸出去,在修身前几厘米的地方轻轻点了下。
  一小片绚烂的火光划过,又立刻恢复平静。
  “一个看不见的──大罩子。”布莱兹望向修,“只对魔气有感应。”
  修的眼神变得严肃,他竟然毫无察觉。“防止恶魔进去?”
  “可不是‘防止’这麽温柔,您可以把它想象成百万伏电墙。”他说,“您不想撞上去,对吗?”
  修扭头看向布莱兹。
  “噢,对了,这罩子对人类不会起反应,而您只是个普通人类而已──对不起,我忘了。”布莱兹微微偏头,露出无害的微笑。
  “哈。”修笑笑,把头转回去。
  “普通人类”可不能把恶魔“吃掉”。
  布莱兹可能已经知道了,可能还在试探,他的心思又深又密,没人知道那孩子气的笑容之下隐藏著什麽。那都无所谓,修不关心一个恶魔的想法。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漫长。
  修靠在车门外,布莱兹则坐在车上继续画画。
  中途那道玻璃门打开,有对青年男女走出来。修认识他们,驱魔人莉莉和德里克,一对单干的姐弟。驱魔人来赫尔曼森医院通常只有两个原因,治伤或是送猎物,从外表看他们应该属於後者。
  德里克的笑声比他的人先到,那听起来不太友好:“阿格尼尔家的大少爷,车上那是个什麽?保镖吗?”
  布莱兹抬头看过去,对这莫名其妙的敌意显得很好奇。
  “最近世道不大太平,不过我想你一点也不用担心,就算你姓阿格尼尔也不会让你成为目标的。”
  莉莉小声喝住德里克,转过头来说:“抱歉,修……”
  “抱歉!”德里克大声说,“我不该说他是保镖,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强。”
  布莱兹眨了眨眼:“噢,也许我只是不想吓到你,孩子。”
  见德里克脸色乍变,莉莉忙强行推他去发动汽车。
  “对不起,修。”莉莉走过来,“最近情况不太好,德里克压力很大。──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修摇摇头,问:“怎麽了?”
  “你没听说?最近不少驱魔人出事,都是些很优秀的猎手。不同的怪物,在不同地方干的。没人知道是怎麽了,就好像突然间什麽恶魔狂欢节到了似的。”莉莉看上去很疲惫,显然她承受的压力一点也不比德里克小。“你能跟罗伊说一声吗?让他小心一点。”莉莉喜欢罗伊,这几乎是个公开的秘密。事实上不少女x驱魔人都喜欢他。
  修笑了笑:“罗伊?我要跟他说‘小心点’,他会杀了我的。”
  莉莉也笑起来。罗伊的脾气他们都清楚
  “莉莉,”笑了会,修试著劝说,“如果情况不好,你们暂时还是不要出去狩猎了。”尤其不要生擒──这句他没说出口。
  莉莉望著他,叹了口气。“修,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和德里克不像你们大家族出生的,”她转开目光盯著光秃秃的地面,“我们需要武器,需要情报,需要──金钱。我们连开车去狩猎路上的油费都得担心。我们干这个,和你们大家族那些纯粹为了信仰就出生入死的人不一样,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得靠这个生活。”
  “所以您亲爱的弟弟就理所当然地仇视一切‘大家族’的人?”布莱兹在後面车上c了句,修看也没看反手砰地把车门甩上。
  莉莉只是尴尬地摇摇头:“我很抱歉。”
  那天送约尔回去後,修回家关上门就开始追问布莱兹所谓“狂欢节”是怎麽回事。对方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要强烈得多。
  “什麽?您怎麽会认为我知道?”布莱兹瞪大眼睛嚷嚷,“请别把我和那些垃圾混为一谈好吗?虽然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可是您还和蟑螂臭虫们住在同一个小区里呢!”
  修怀疑地看著他。
  “噢──”布莱兹偏著头,看上去很伤心,像是受了非常严重的人格侮辱,“相信我,如果我想过个什麽‘狂欢节’之类的,可不会这麽小手笔。过去我沈眠时,他们只有赶上屠城这等好事才敢把我唤醒。”他在过去的美好时光里沈浸了一会,“而且现在我只对您感兴趣而已。”说著他又欢快起来,“好了,别管那些可能存在於我社交圈子里的人与可能存在於你社交圈子里的人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了,来来还是先来发展下我们之间的关系吧。”
  修同意地点点头:“那麽就从你做家务开始吧。”
  之後修想了想,还是给罗伊发了条短信叫他小心。“狂欢节”被他放到一边,这事自有驱魔人协会去管,只要这事和布莱兹没关系,就和他没关系。而现下他自己还有不少麻烦要处理。
  比如,他又饿了。
  这天晚上修在自己屋里换衣服时,忽然听见外面一声惨叫:“我的脸!”即使修已经领教够了布莱兹的表演天赋,还是得承认那凄厉劲听起来非常生动。
  打开门,只听到隔壁砰地关门声,空气里似乎还残留著一缕烧焦的味道。蝙蝠一下撞进他怀里,慌乱地尖叫:“是他先想撕了我!”
  一分锺之前,蝙蝠在惊恐中往布莱兹脸上吐了一口血。
  现在修站在布莱兹房间门外,脸上挂的绝对是看戏的表情。“不错吧,纯神圣体质,他的血相当於超浓缩圣水。”
  门内传来恨恨的声音:“混蛋!它毁了我的脸!”
  蹲在修肩上的蝙蝠不自觉缩了缩。“是你先动手的!”它颤抖地小声尖叫,为自己辩护。
  “好了,”修笑著踢踢门,“我要出门了,快出来。”
  “它毁了我的脸!”布莱兹提高声音重复。
  “行了我知道了,现在出来。”
  “不!”布莱兹异常坚决,“我绝不让您看到我这个样子!在我的脸恢复之前我绝不踏出房门一步!”他可怜兮兮地说,甚至用上了压抑的哭腔,“您会讨厌我的。”
  修终於皱了皱眉:“布莱兹,我本来就讨厌你,这和你长什麽样一点关系都没有。快出来,别跟个怀春少女似的。”
  “不!”
  修终於失去耐x。他的右手已经开始有些控制不住的轻颤,而门那边那个恶魔居然在为自己化身的美貌哀嚎──他在地狱的时候从来不照镜子的吗?
  “行了,布莱兹。你想要我的灵魂,而我在看著你的同时想借用你的力量,再加上我们彼此都清楚你在地狱的真实样貌该有多骇人,你那漂亮的脖子上就算顶了颗猪头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好吗?现在出来!”
  房门那边沈默了一会。“不!”那声音听起来哀婉极了。
  後来修开著车,蝙蝠趴在他肩上,担心地问:“你就这麽把他扔在家里,真的没事吗?”
  “那你去把他拽出来?”
  蝙蝠乖乖缩起脑袋闭上嘴。
  修开车满城转悠,他能感应一定区域内恶魔的气息,正在寻找今晚的目标。过了会,蝙蝠又忍不住小声说:“修,离你上次──那个,还没过几天呢。”
  “我知道。”修面无表情地说,显得有些烦躁。
  情况很糟。蝙蝠心想。它犹豫著不知该不该开口,这话题就像颗炸弹一样不能被触碰,可是即使不提也不代表它就不存在了。
  “修,你,”它最後还是开了口,一只蝙蝠小小的脑袋里藏不了多少东西,“你是不是,开始失控……”
  “不,”修盯著车窗外黑漆漆的公路,“我成长了。”
  他的眼睛里是一片黑暗,深深沈下去,冷硬没有温度。蝙蝠心脏一缩,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跳到隔壁座椅上去了,就像在避开什麽洪水猛兽。
  修没有看它,蝙蝠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它慢慢挪过去,爬到修的腿上。它仍然很害怕,但它知道这是人类的身体,隔著薄薄的布料能感觉到人体的柔软与温度。
  沈默的气氛让蝙蝠觉得口干舌燥,它努力想找个话题:“莉莉不是说,最近很危险?”
  “是,所以我才想拉布莱兹出来。”修终於开口,提到布莱兹时不愉快地皱了皱眉。他看上去还是先前的样子,而且也没有生气,蝙蝠暗自松了口气。
  修终於在一条偏僻的小道上停下来,看上去有些拿不定主意。再往前,除了静默的仓库,还有一间酒吧。巨大的霓虹招牌在黑夜中闪烁,远远都能听见里面轰鸣的摇滚乐。
  “怎麽这麽多?”修望著前面的酒吧喃喃自语。虽然显得有些舍不得,但最终还是决定离开。
  正打算发动汽车,忽然觉得不对。一个满脸血污的人不知从哪条小路上钻出来,扑过来拍打车窗:“快开门!救命!”
  几乎是同时,像是子弹疾s的声音,伴随著划破夜空的桀桀怪笑,从远处朝著那人急速直冲过来。
  “啊!”
  外面的人发出一声惨叫。
  那只怪鸟一击之後又直冲上天,不给人反应的时间迅速掉头再次冲过来。
  “修!”蝙蝠催促他开门。
  “不。”修靠过去一手按著蝙蝠,静静聆听,他在捕捉对方的攻击速度和模式。外面又发出一声惨叫,接著又是一声。
  “闭上眼睛!”修猛地打开车门,撞开外面的人同时一手向外抓去。蝙蝠听话地立刻用翅膀包住脑袋,顺便捂住耳朵。
  黑夜中响起一声尖利的嘶叫,那声音才响起就硬生生断掉,似乎发出声音的物体突然凭空消失了一样。
  而後一切恢复平静。
  修甩了甩右手,喘著气下车站直身体,月光下他的脸上显得格外苍白。但另一个更糟,那人瘫倒在地,浑身是血。他闭著眼睛呻吟著,看上去已经神志不清。
  “你该早点出手。”蝙蝠小声埋怨。
  “被那黑乌鸦抓两下也不会死。”修没啥罪恶感地回答,“我要是早出手,没抓住让它跑回去,你去对付那一大帮子吗?”
  “快,我们得离开了。”修弯腰想拉地上那人起来,对方却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莉莉……”他小声哭喊著。
  是德里克。
  远处的酒吧仍在欢腾,巨大的招牌流光溢彩,像是黑夜张开了一张诡丽的笑脸。
  深渊 9
  第九章
  “我觉得我们应该离开。”蝙蝠说。
  修正在地上画一个简单的防御阵。他很快画好,把昏迷的德里克拖进去,然後是蝙蝠。“你呆在这里。”
  “不,修你不能一人……”
  “你必须呆在这里。”修打断它,“我法力不强,只有你的神圣体质能保证这个阵法安全。”他把手机放在蝙蝠旁边,“我刚打过电话,驱魔人协会很快会派人过来。如果他们联系你就回答。”
  “修!”蝙蝠试图叫住他,“别去!你知道……”
  它看著那个在夜幕里迅速远去的背影,小声把後面的话说完:“你知道已经太晚了。”
  修猛地踢开酒吧的门,发出!当一声响,成功引起了酒吧里所有生物的注意。
  到处是大片泼洒的鲜红,镭s灯转动,在昏暗的室内映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空气里弥漫著浓郁的血腥味。
  修走了进去。
  大家安静下来,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不怀好意地窃窃私语,诡笑的脸上闪过镭s灯五颜六色的光。他们有些看上去还是人类的样子。
  修慢慢往里走。门在他身後被悄无声息地合上。他身後一共有五个。旁边吧台上摆著一个男人的躯体,恶魔们拧断了他的四肢和脑袋,让他看上去像个酒桶,并且在他的心脏的位置c了一个笼头。
  桌子边坐了三个,墙上像壁虎一样倒趴著一个,正在撕东西吃。
  修继续往里走,绕过地上的r渣和内脏。有人从他身後跟上来,突然凑近他的脖子做出来啃咬的动作,又被其他同伴拉回去。他们很小声又很放肆地怪笑,开始划拳决定这个“鲜r”该属於谁。
  有人被挂在墙上当成飞镖靶,身上c满了刀子,肚子以下空荡荡的。
  修最後在一个台球桌旁停下来。
  莉莉躺在上面,惊恐地瞪著眼睛。x前肋骨森森撑开。
  修看著她,伸出手把她的眼睛合上。
  比起被恶魔杀死,驱魔人总是更怕尸体被利用──被吃掉,或是变成什麽别的样子继续走动。修进来前就想过,即使救不了她,也不能把她的尸体留给那些家夥。他掏出圣水洒在她身上,用得不多,她没有剩下多少。然後他掏出圣经翻开。他不喜欢圣经,这玩意总让他浑身不舒服,可有些人相信这可以让他们的灵魂进入天堂。
  修小声念诵起来。
  後面几个猜拳的家夥吱吱乱叫著差点打起来,终於有个家夥甩开同伴走过来。他一直在考虑,是撕扯还是啃噬?或者是一个足够紧密热烈的拥抱?他一边兴奋地想一边打了个招呼:“嗨,为了对你的勇气表示嘉奖,我们决定给你个机会。”他的同伴们爆出一阵笑声。
  “我们一对一,你赢了就放你出去,听起来很不错吧?我数到三,一──”
  话音没落,他x前突然开了一个洞。
  修看也没看反手直接给了他一枪。
  那恶魔看著自己x前的洞,在他倒下去之前,看见对面又有两个同伴被打掉了脑袋。
  恶魔们尖叫著躁动起来。修没有停,接连又是几枪。有个恶魔从他身後冲来,跳到空中正要扑下时他反手一枪轰掉了对方的脑袋。
  j准,没有停歇,没有思考。他一路走进来时已经把所有恶魔的位置记在脑子里,现在他只是把在脑子里演过一遍的画面转变为事实。
  修以最快的速度干掉了7个。那是因为对方放松了警惕,也是因为他先发制人。但现在对方已经反应过来,他这一枪的子弹也打完了。
  修放下枪,绕著台子往前走,抬眼环顾四周。恶魔们包围著他,试著从各个方向逼近。有一个借著昏暗灯光的掩饰爬到天花板上,突然朝他扑过来。有几只立刻同时展开行动。
  修飞快扬起右手,一把掐住对方的脖子。那恶魔怪叫一声,不动了。修抓著他砸向冲过来的两只,顺势再抓住第三只。
  他动作迅速,并且沈默。
  他的身手并没有什麽特别的,无论敏捷还是力量顶多只是人类的水准,甚至比不上刚刚那一对驱魔人姐弟,可他j准。他一直在计算,出手的一瞬间他已经计算到好几秒之後。心脏以平稳的节奏强而有力地跳动,他体内流动的是经过千百年残酷战斗洗礼的、战士家族的血。恶魔们能伤到他,事实上自r搏开始他身上很快就有不少伤,但都不严重。他知道如何把伤害减到最小,并且在躲避的同时完成攻击。
  他的动作连贯流畅,一丝浪费都没有。
  而且他没有表情。
  恶魔们从没见过这种情况。那个人刚刚死了一个同伴,现在他一个人面对满屋子的恶魔,他一出手就利落地杀死了好几个,可他一直什麽表情都没有。不恐惧,不兴奋,不悲伤,不愤怒。他只是出手,杀死对方。
  单纯的杀死。
  他们也弄不明白他的手是怎麽回事,他只要抓住对方一会就能把对方弄成一具干尸。他们不明白他是个什麽东西,或许是那手上有什麽神圣印咒之类的。
  但惊慌之余,恶魔们也在算计著。他们本来就是狡猾残暴的猎手,知道怎麽一步步逼死对方。
  “右手!别碰他的右手!”
  修的右臂被抓住了。
  有人拖住他的脚,他倒下去。刺骨的痛从腿上传来,他听见撕扯的声音。对方围上来,但仍有所顾虑。一个耐不住的想扑过来咬他的颈。修的右手动不了,他左手一抬卡住对方的脖子。
  那恶魔大概想笑,他的笑容僵在那张丑陋的鬼脸上,形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并不是只有右手。
  力量在他体内流窜,浑身都是,每一个细胞里都是,每一滴血y里都是。
  那是他母亲的血统给他的。
  所以他父亲从来不训练他,他父亲一直小心翼翼不让这力量有被触发的机会。这力量太强大太可怕,那不需要被启发,只应该被封印。他一直在努力压抑,最後只剩下右手,那是他能压制住的最大程度。
  而现在他要释放一点。
  因为他方才受制,恶魔们都围过来了。很好,这也在计划之内。他没想过要放过任何一个。他们都伤害了莉莉,他们得死在这里。
  现在修要感觉一下自己的力量。那力量一直在那里,虽然他一直努力忽视它,可是他知道。每次他受伤的时候,他能看见自己颤动的影子,又愤怒又兴奋──那是“他”想要出来。
  修感觉到自己的翅膀,在背後的影子里。他试著让它们动了动,他的身体看上去没有变化,投在地上的影子微微抖动了一下。
  他的左手仍掐著那个恶魔。修看著他变得干枯,出现一道道g裂。他正在“吃”这个恶魔,他需要吸收一些能量来治疗身上的伤。现在他体表的伤不痛了,但体内另一种疼痛却袭来,冰冷的,试图阻止他身上力量的开启。
  别阻止我,只是一点点。修想。他已经以最小的代价尽可能多的干掉了那些家夥,剩下这些只需要再加一点点力量就好了,很快就会结束,他能控制住。
  只需要把他的翅膀张开一点点,一点点……
  无边无际的黑暗在他眼中浸染开去。
  扑啦啦。
  惨叫声四起。
  修有一阵恍惚。
  目所能及的世界很暗,听到的声音也很沈闷,仿佛自己被隔在一个罩子里。而音乐仍在轰鸣,只剩下音乐在轰鸣,这里已经一片死寂。
  他感觉到自己在行走,最後从一张桌子下揪出一个小女孩来──不,他马上纠正自己,那只是一个低等恶魔,披了一层伪装的人皮而已。它已经不知在人界潜伏了多少年,吃过多少人了。
  可她看上去就是一个小女孩,还不到十岁,穿著裙子,头发上绑著两颗小星星。她一直在哭,浑身哆嗦得厉害。
  “不,不,”她连声音都只是个孩子,稚嫩惹人怜爱,“我什麽都没做。他们做的,我什麽都没做。”
  修看见她惊恐的眼睛里自己的样子,那还是个人类的模样,和自己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样,但似乎又有什麽不同。
  “求你别……我什麽都没做,我只捡了点他们吃剩的。”她恐惧地啜泣著,很生动,比自己更像个普通人,“我只是饿而已。”
  修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漠地响起:“我也是。”
  他看著小女孩惊恐地拼命摇头,举起了自己的手。
  突然有只手从後面拉住他。
  修本能地一惊,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嗨,人类!”布莱兹用他惯有的欢快语调打招呼,“你在做什麽?”
  光线又亮起来,声音也变得清晰。修忽然如从噩梦初醒般浑身一个激灵,眼神慌乱地左右看了看,试图弄明白发生了什麽事。
  “嗨,您没事吗?”布莱兹问,“您瞧,我找了个面具,否则我真不敢出来见您──您觉得好看吗?──嗯?您怎麽了?”
  修大喘了几口气,往後踉跄了几步靠到墙上,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大颗大颗的冷汗从他额上渗出来。
  那个小女孩趁没人注意,偷偷跑开。
  “噢,您……”布莱兹偏头看著低头喘气的修,露出疑惑的表情。他身後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准备翻窗出去,忽然一团火焰安静地包住了她,继而燃尽消散。没人注意到,她连叫都没叫一声。
  “治好我!”修低著头吼了声,声音里有压抑的痛苦。
  “可是您看上去并不需要……”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两声枪响。修动作迅速地掏出枪对著自己身体扣了两次,手都没抖一下。
  布莱兹张著嘴看著。那是银弹,打在身上一定很痛。
  “……现在需要了。”他伸出手,接住对方倒下来的身体。
  睁开眼之前,先感觉到的是痛。剧烈的,像是好几把电钻同时钻进他的灵魂里。
  那痛让他彻底昏迷了一会,又逼得他清醒过来。
  修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正在车上。蝙蝠趴在他的肩上,布莱兹在开车。
  “德里克?”他问。身体还是痛得厉害,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
  “协会的人来了。”蝙蝠说。
  修偏头转向布莱兹:“他们看到你了?”
  “您那些驱魔人朋友?噢不,我老远就感应到他们,一个个杀气腾腾又神经兮兮的。我觉得这不是个说‘你好’的好时候。”
  “我们发车时他们正从另一条路过来。”蝙蝠在一旁补充。
  修呼了口气,他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跟协会那帮人打照面。调整了一下呼吸,他再次转向布莱兹,还没开口就听见对方愉快的声音:“您觉得这好看吗?”
  布莱兹把脸转过来,他戴著半边铁面具,白色的底,上面缀著j致的金色花纹。“我400?不,500多年前的收藏,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它翻出来。您喜欢吗?这颜色和我的头发很衬对不对?”
  修望著他:“你怎麽找到我的?”
  “什麽?契约,我们有契约,您忘了吗?无论您在哪里,就算隔著整个地狱我都能感觉到您。──所以,您喜欢吗?”
  “那里很不对,我没见过人界会有这麽多恶魔同时聚在一起。”修继续说。
  布莱兹扭头奇怪地瞟了他一眼。“您想问什麽?以我一个纯种恶魔的眼光来看,那地方没什麽特别的。没有空间裂痕,黑暗气息也不是特别旺盛,连人都没几个。──当然垃圾们也许会有垃圾的看法。”他耸耸肩。
  “有人把它们聚在那里。”修思索著点点头,“最近频繁出事,是因为人界的恶魔数量增多了。”
  布莱兹再次扭头,仔细打量了一下修:“您看上去好像在怀疑我似的。”
  “一个上位恶魔。”修露出 “为什麽不”的表情。
  “啊,”布莱兹叹了口气,“这世上可不止我一个上位恶魔,上次那位贵夫人家就有一个……嗯?您不知道?当然他躲起来了,可能是不想见到我。我们上位恶魔之间没事的时候不会见面,我们见面通常没什麽好事。”说到这里他愉快地舔了舔嘴角,眼里闪烁著单纯又残忍的光,像个孩子在谈论什麽新奇恐怖的游戏一样。“而且您知道,能从地狱召唤恶魔的,只有人类。”
  这是最基础的规则。如果恶魔能直接从地狱召唤恶魔,这世界早乱套了。
  修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把头转了回去。过了会,他觉得不对,才发现布莱兹仍看著他。
  “那,”见他又把视线转回来,金发恶魔充满期待地问,“您喜欢吗?”
  汽车在夜晚的公路上平稳地行驶。
  车里安静了好一会,布莱兹扭头看了好几次,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您没事吗?”
  修靠在旁边扭头看过来。他表情很自然,但掩盖不住惨白的脸色和满头冷汗。布莱兹怀疑他身後的座椅都已湿透了。
  见修扭头,布莱兹又开始喋喋不休:“您真的吓坏我了,您知道吗?您怎麽能这麽对自己的身体,我差点看见您死在我面前!而且我是个高阶恶魔,可我觉得您好像在把我当个白衣天使用?”
  “哈,”修嗤笑了声,“别傻了布莱兹,你才不是什麽白衣天使,顶多算个急救箱。”
  “我伤心了。”
  “我也不会‘死’在你面前。我知道往身上哪打不会有事,就算你什麽都不做我也不会死的。”
  “我真的伤心了!”
  布莱兹现出一个悲伤的表情。他又扭头瞟了瞟修:“您真的没事吗?我用了我所知道最高级的治愈术,保证皮肤上连道疤都不会有,可您看上去好像很难受?”
  “我没事。”
  布莱兹怀疑地打量著他。“不……奇怪,您的身体是怎麽回事?”
  他说著伸手过来,修突然凌空掐住他的手腕,冷冷看著他。
  布莱兹做了个友好的姿态,把手收了回去。
  修调整了一下呼吸。“布莱兹,你打算用我的灵魂做什麽?”
  “噢,”布莱兹有些受宠若惊地看过来,“您第一次问我这个问题。”
  “因为我不相信你会说实话。”
  “所以说现在您相信了?”他充满希望地问。
  修扭头看他:“不。我只是想找点什麽分神而已。”他脸上露出微笑,“所以你尽量编吧,越离奇越引人入胜越好。快快,我不是总这麽有闲情欣赏你表演的。”
  布莱兹无奈地看著他。
  “别酝酿太久。”修补上一句。
  tbc...
  深渊 10
  第十章
  “那下面不是个好地方。”
  “开头听起来不错。”修评价。他看著布莱兹把车停在路边,然後抬起手,从空气里一下抓住什麽放在手心里──可他手心里看上去什麽也没有。
  “您知道,那里本质上是个监狱、刑场,可不是什麽度假村。它存在的意义就是要让你痛苦。”他一边说一边重复著刚才的动作,从空气里不断抓住什麽放进手心,他出手迅速准确,好像在抓移动迅速的小虫。好一会,那些东西聚在一起,在他手心里形成一个黑点。
  “想象一下,一个熊熊燃烧的熔炉,或是狂风呼啸的山谷。你总是得提起十二分j神,防止自己被烧成灰或是被切成碎片,那让你无比暴躁,想要做点什麽发泄。”他手里的黑点已经变成一小团,他开始塑造起来──捏、揉、编织、甚至锻造,时不时继续抓一点来补充。他修长的十指动起来异常灵巧而优美。
  “他说谎。”蝙蝠扒在修的脖子小声说,“地狱之火是他的本质,他在那过得可舒服了。”
  布莱兹扭过头来笑笑:“啊,我只是拿人类熟悉的事物打个比方,并不是说那下面真是这个样子。──不过真实情况只会更糟而已。”
  “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试著理解一下这个概念。您瞧,人类能体会恋爱的时间总共不过七年而已呢──这数字於我而言什麽都不是,我还没感觉到它就流走了,我甚至不可能感觉到它曾经到来过。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什麽都尝试过,指望著能让自己有点乐趣。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沈迷过,可最後总会失望。而那下面就是这麽个地方,你想要什麽都仿佛在你手边,可最後你总会发现自己什麽也得不到。我越来越暴躁,欲望越来越强烈──您知道这样下去会发生什麽吗?”
  “反正你死不了。”修回答。
  “啊,是的,那是最糟糕的部分。”布莱兹现出一个忧郁的表情,“‘永生’不过是个漂亮虚伪的社交辞令。我们也会以某种形式‘死亡’。当我们死去,我们会掉到地狱的更深层,或是以另一种形式变成地狱的一部分。您听过那种说法吗?地狱本身是活的,它一直在──”他停了停,“消化我们。”
  车厢里安静了一会。
  “事实上,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说谎。”蝙蝠忍不住再次c嘴。
  布莱兹显得毫不在意,继续说:“我不完全记得那下面是什麽样子,只隐约记得到处是呼啸的风。那风是千万死去的灵魂凝结而成,他们被自己的欲望吞噬,已经没有理智也不会思考,所剩下的只有痛苦。他们甚至连为什麽痛苦也不知道,就只是在那儿不断尖叫而已。
  “就是尖叫,直到永远──您能明白吗?这只是我关於下面残存的一点点记忆而已。那地方实在太糟糕,所以我又爬上来了。”他说得好像在决定晚饭内容一样简单。
  “他说谎!”蝙蝠对修说,“你听见他在说什麽吗?他在说死而复生!这就跟人类死了又自己从棺材里爬起来一样不可能!”
  “噢,”布莱兹无所谓地耸耸肩,“也许我太强大了,总之我爬上来了。”他的语气就像爬的不过是一个小山坡,“这耗损了我太多力量,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凝聚成形,只能散布在地狱里,洒得到处都是,而那些不知好歹的最低等的垃圾们则欢呼著趁机吞噬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就维持著那种的状态和它们互相吞噬──太惨了,难受得让我差点又死了一次。
  “无论如何,我坚持下来,直到再次凝聚形体。”
  他又停了会,只有手上的工作仍在继续。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几千年?我不太记得自己的准确年龄。本来我已经把这段难以忍受的记忆埋葬起来,可是过了这麽久以後,我又感觉到那下面开始呼唤我。地狱里最低等的最卑贱的低等恶魔们、连形状都没有的蛆虫们跟著我。我总是弄死它们,可它们是杀不完的,地狱里遍布这些肮脏的玩意,有时候你会觉得它们才是地狱的真正主人似的。
  “它们总是聚在每一个恶魔周围,在我周围,煽动我,试探我,在我愤怒时被我杀死,或是像退潮一样惊慌地逃走。可我知道,它们在等待,一旦我出现一丝松懈,它们就会铺天盖地地涌上来。我会倒下,被数以亿万计的它们蚕食干净──噢,事实上高等恶魔们,无论他们生前是如何高贵强大,最终结局通常就是被这些你最看不上眼的玩意分食掉,而你的灵魂会掉进深渊,和那些不知高贵还是卑贱的家夥们搅在一起,一个劲惨叫直到永远。
  “更糟的是,我没办法抗拒。我说过恶魔的灵魂是很弱的,我无法抗拒自己的欲望,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我不断重复毁灭,毁灭所有能毁灭的东西。我越来越狂躁不安,总有一天外在刺激再也无法让我有任何感觉,那时我只好毁了我自己。”
  “嗯,”修嗤了声,“我觉得你现在过得倒是很欢乐。”
  “噢,您知道这不是完整的我,对吗?上级恶魔不可能完全跑到这个世界来,我还有好大一块卡在下面呢。”布莱兹笑了笑,柔声说,“您不会想知道我在下面是个什麽样子的。”
  “所以我想要一个强大的灵魂,足够强大的。我会用来锻造一条锁链,把我的灵魂锁起来。”
  修望著他:“那你会怎样?”
  “不知道,没人试过。不过据说这能让我的欲望感到满足,让我的灵魂得到平静,真正的平静。”他说,“这答案您喜欢吗?”
  修笑了声:“你希望我说什麽?你双手沾满鲜血,好像还显得自己挺可怜似的。”
  “我可没这麽说。”布莱兹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我是一个恶魔,您还能指望我怎样呢?站在街头给人发免费甜甜圈吗?”
  “你在说谎对不对?”蝙蝠缩在修肩头朝他问,“这只是个离奇的故事!”
  “真实与否取决於你是否相信。”他说著伸过手来。手心里托著刚刚完工的作品──那是一朵绽放的花,黑色的,几层j致的花瓣错落有致地叠在一起。
  “什麽?”修问。
  “一个小小的魔法。您知道,黑暗有种柔和的力量,能让人浑身放松昏昏欲睡。那力量来自这些小因子。通常它们很分散,当你把它们聚在一起……”
  “那是恶魔们用来麻痹敌人知觉的。”蝙蝠c嘴说。
  布莱兹偏偏头:“噢,那只是作战的时候。本质上它们和麻醉剂差不多。您看上去很难受,这会让您舒服一点。”
  修望了望布莱兹,伸手接过去。那出乎意料的柔软,像是一朵真正的花。
  接过去的一瞬间他仿佛坠入云雾间,所有感观都变得模糊,j神如同被剥离开,陷进在一个安静柔软的环境里。
  黑夜的力量是如此沈静,沈静得让人想要放下所有戒备,在一场平和的美梦中长眠不醒。
  那只是一瞬间而已。
  修接过花,顺手把它扔到车窗前,一秒都没有停留。在花朵离手的时候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梦境在拉扯他,那力量那麽强大而柔和,那安逸让人难以割舍。
  布莱兹望著他。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他说,疼痛再次席卷而来,这清醒让他觉得安全。“你可以开车了吗?”
  “他知道你的事了吗?”晚点在家里时,蝙蝠趴在桌子上问。
  布莱兹大概在客厅,或是隔壁卧室。修不知道那恶魔究竟需不需要睡觉,反正他自己需要。他这会已经躺在床上,正打算关灯。
  “我的血统?他知道。他不再试探就表示他知道了。”
  修说得平常,蝙蝠却倒咽了口。它接著问:“那你相信他说的那些话吗?”
  “不。”修回答。高明的骗子知道话里真假混杂,他不想费神去分辨。
  蝙蝠又说:“如果他死而复活那段是真的,那他的力量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强大得多。”它紧张地压低声音,“他也许是第一批堕天使之一,不,他肯定是。他甚至是其中的某个大人物……修,你在听吗?”
  “嗯,”黑暗中传来修的声音,“那又怎麽样?”
  “什麽怎麽样?堕天使是力量最强大的恶魔,尤其是第一代,地狱就是为他们建的!他们是最可怕的野心家、y谋者!……喂!修!你契约在他手上呢,你总得关心一下……”
  “我不关心。”修说,眼下他有更关心的事。
  先前他身上的痛是因为力量的开启触发了体内的神圣封印。现在他已经回到家里,这屋子里强大的抑制术法应该让他体内躁乱的力量平静下来,那疼痛也应该随之消退。
  理应如此。
  可现在他仍觉得痛,虽然已经不那麽剧烈。他有些分不清那疼痛究竟是遗留的幻觉,还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他看著自己的影子,看上去大小正常,边界却很模糊。他不知道那里面的力量有没有像往常一样乖乖蛰伏起来。
  情况已经不容他再等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修就闯进约尔的工作室要耶罗之歌。虽然约尔一再强调还不到一个月耶罗之歌的力量开启不完整,但修丝毫不肯让步。
  “我知道,但我不能等。”他显得很理智,但完全不可理喻。
  约尔只好拿出那颗红色的石头。作为一个严谨的术士、有信誉的商人,把那颗半成品交出去让他难受得要死,最後他又附送了一些别的法器。
  “虽然不能完全弥补,但至少效果会好一些。”他痛心地盯著那颗石头说。
  仪式在晚上。
  修在街巷的死角找了块无人的空地,在地上画起阵法来。
  布莱兹一看是神圣系术式,立刻站得远远的,表示自己什麽忙也帮不上。
  “你有用过吗?”修跪在地上画术式,头也不回地反问。
  布莱兹对这个指控欲言又止。他无奈地偏偏头:“那您需要我……”
  “站在那里。”
  布莱兹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看修画一个巨大繁复的阵法。他花了很长时间画完,然後安置好耶罗之歌和辅助法器,最後将蝙蝠放在阵中心。
  “做什麽?”蝙蝠莫名其妙。
  “呆著别动。”修说,开始念咒文。
  随著阵法的启动,布莱兹渐渐有了兴趣。金色光芒一层层散去後,蝙蝠的身体趴在地上,在它上方浮现一个男子的灵体。看上去像是电视小说里描述的传说时代的贤者,有温和而睿智的双眼和一头银色的长发。他穿著明显不属於这个时代的白色的长袍,通体几乎没有什麽色素,周身笼罩著一层圣洁的光晕。
  他出现的第一件事是整了整衣角──一个灵体做这种事显得很奇怪。
  “噢,你──”阵外的恶魔目光深沈地盯著他的脸。
  他抬起头,也看到了布莱兹。“哈,你──”他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慢慢打了个招呼,“世界的残渣。”
  布莱兹优雅地笑了笑,以更慢的语速回敬:“历、史、的、排、泄、物。”
  “你们认识?”修在一旁问。
  “人在漫长岁月里总免不了要见识一下世界的各个肮脏角落。”男子微笑著转过头。
  “随便吧,我叫你出来不是让你们叙旧的,圣者。”修说。他身後那恶魔正幸灾乐祸,修抢在他开口前,背著身一手指过去:“你也闭嘴!”
  布莱兹立刻摆出一副无害的姿态,安静地乖乖站到一旁。
  高阶恶魔很少有不知道那个人类的,尤其是在他们中某个倒霉的蠢蛋以那种极具黑色幽默的方式被消灭之後──那不仅导致了地狱里一次不小规模的势力重划分,还在蛮长一段时间里给他们提供了茶余饭後的谈资。
  他是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法师,强大到连名字都不能在这个世间被提及,人类通常称呼他“圣者”。
  某种意义上,他已经不能算是个人类了。
  与那些光辉的传说相比,鲜为人知的是这位圣者的身体最终被作为圣器分割;而更鲜为人知的是,他最後留下了一小块躯体容纳自己不灭的灵魂,并且把自己变成了一只蝙蝠。
  金发恶魔的表情变得玩味起来。
  “你和那恶魔订了契约?”圣者问。他刚刚苏醒,正在迅速消化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当他以蝙蝠状态存在时无法像现在这样思考,那只蝙蝠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它脑容量太小了。
  “先别管他。”修说,“我父亲死了。”
  “啊,”圣者才处理到这条信息,“我很遗憾。”
  “我叫你出来不是听你废话的。”修重复了一遍,“我父亲死了。”
  圣者望著他。
  “我该怎麽办?”他接著问。
  “嗯。”圣者似乎认真想了想,“节哀,然後──过下去?你父亲不是留了点遗产给你?你还年轻,可以考虑回学校再攻读个学位,或者找份自由职业的工作,以後找个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的女人结婚……”
  修忍不住笑了声。布莱兹站在外面饶有兴趣地看著,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修对自己以外的人露出那种看笑话似的表情。
  “好了,让我换个问法吧,”修笑著说,“你们打算怎麽对付我呢?”
  “修……”
  修盯著他,瞳色深深沈下去。月光下他的影子映在青灰色的水泥墙上,看上去无比巨大。
  圣者又打量了他一阵:“你得到了……天哪,你得到了阿格尼尔家的力量?”他的表情终於严肃起来,“你以前明明没有,难道是因为你父亲……x的!你们这些神圣家族的血统到底是什麽回事?那力量是限量版的吗?而且还遵循什麽该死的能量守恒定律?”他忍不住咒骂起来,同时脸上的表情依旧祥和得如同教堂里的雕像。
  修静静等他骂完才开口:“现在你打算怎麽对付我,一个获得了神圣力量的混血?”
  圣者叹了口气:“你为什麽这麽问?好像我正在打算做什麽似的。你不是一直过得好好的吗?只要你继续坚持下去什麽事也不会有。”
  “坚持下去?”修好像听到一个好笑的黑色幽默,“啊,是,我一直过得好好的,像一个普通人类的小孩一样按时起床,按时上课,按时吃饭睡觉,为一次考试失利而忧心得吃不下饭。而我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不让我父亲伤心,因为我想让他看见他的儿子是一个普、通、的、正、常、的孩子!因为我是一个该死的、跨越种族和仇恨的伟大爱情见证!”
  他脸上的讥讽越来越浓,“一个驱魔人和一个上位恶魔,我居然真的相信他们相爱。”
  “他们的确相爱!”圣者打断他,“否则你g本不会被生下来!你在你母亲肚子里时就会被吸收掉!”
  “我希望她那麽做了。”修没所谓地说,“那样我们大家都不用担心我哪天会突然变异,你也不用一直监视我。”
  “我没……好吧,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可那不代表我对你没有感情!我是看著你长大的,你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算了吧,你g本没有过孩子。”修随口打断他,“而我们都知道,我总是会变异的。我真不敢相信你从没有想过要弄死我,恶魔的混血儿最後总是会变成恶魔,他们的基因黑得就像墨汁一样难以改变。”
  “凡事总会有第一个。”
  “而我就长得像那个中头彩的。”修又忍不住笑起来,“我脊柱上那些银钉──别露出这种表情,好像你第一次知道似的──那些钉子的力量已经不够阻止我了。”
  他放轻声音:“圣者,我父亲死了,而我──”他仰起头,黑夜里有风,薄云飞快地飘过,他巨大的影子在整个空间不安地晃动,“而我很饿。”
  圣者静静望著他:“你并不是没有东西吃。”
  修笑著看他:“你真的以为我喜欢那些?”
  圣者没有回答。他当然不喜欢,他总是恶心得呕吐。
  “修,你不能那样。你现在还是人类,你知道吃人会让你变成什麽!”
  “那不会让我变成什麽,那只是让我恢复我本来的样子而已。而我迟早会变成那样。”他目光飘忽,隔著虚空看向时间的另一端,“到那时我会发现,现在的坚持一点意义都没有。”
  修安静地等了一会。
  “你无法说服我吗?”终於他问。他带著柔和的冷笑站在那里,表情看上去很疏离。光影摇曳,他巨大的影子狂躁不安,那黑影仿佛是一大群鸟聚在一起,它们拼命拍打翅膀想要挣脱束缚。
  扑啦啦──
  “修!”圣者大声叫他的名字,像是想把他叫醒。
  修站在那里没有动,他母亲的血y在他体内躁动,他看上去威严而冷硬。墙上黑影越拉越高,带著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晃动得越来越厉害,无数黑鸟的影子飞出来,又被巨大的黑影吞没。
  一个上位恶魔想要降临。他痛苦狂暴,却又犹豫不决。
  布莱兹站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静静看著,黑色的藤蔓在他身体上蔓延。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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