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01情缘
从我能听能看的那一刻起,我就总听我娘亲提到一个词“战乱”。披着兽皮,戴着毡帽,举着环首刀的凶神恶煞,冲到我的娘亲面前,像剁小鸡一样亲手剁死了我的外祖父。
娘亲尖叫着从梦中醒来。她总是做同样一个噩梦。她把我手脚边挣开的包裹布重新包好,抱紧在她的怀中。
“去病,娘爱你。”
“娘亲,我也爱你。”我眨眨眼睛,开心地向她笑着。
她朝我绽开一个微笑,然而美丽的大眼睛中满是忧伤。她慢慢地,犹豫地说:“但是娘不能再陪着你了。”
有人推门进来。
“这里是平阳府,你是安全的,姊姊。”一个甜美的声音传来。小时候的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犹如城外麦田梗上的向阳花,将日光从高空捧下来,举到我的面前,洋溢地全是温暖。
“姊姊,你先出去透透风,总这样窝在房间里,你会不开心的。”小姨从娘亲怀中接过我,嗓音犹如珠落玉盘,叮叮当当。
娘亲点点头,回头望了我一眼,披上外套出了门。她的眼中有不舍,眷恋,也有坚定。
不舍,娘为什么会不舍?我永远都是她的去病。
“小姨!”我努力抬起头,向小姨笑出一朵花,顺便挣了挣手脚。我想告诉她,我已经会爬了。
厨房送来了米汤,我用力吸了吸香味。大姨做的,小米细细地碾碎,还带着些药香。一碗见底,小姨唱起动听的歌谣,我在潺潺流水一般的歌声中沉沉睡去。
那个下午我没有见到娘亲,小姨的歌声美,我睡得香。
浑浑噩噩感觉睡了很久。蓝黑色的天幕一点点的压下来,试图驱赶仅剩的霞光。
外面一阵喧闹。我能听见“咚咚”的拍门声,匆匆的脚步声,一阵乱响后是大舅的大嗓门和二舅焦急的低语。没错,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我有很多舅父姨娘,他们每个人都很爱我。
我正皱眉,犹豫着要不要哭,睡在我旁边的小姨已经醒了,脸上满是惊讶之色。不给我抗议的机会,她迅速披上外套,拿毯子裹了我,赤着脚出了门。
门外一片混乱。狭小的庭院,仆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窃窃私语嗡嗡营营交头接耳。男人们慌忙的抢救,夹杂着女眷的哭泣。
院门口出现了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身后跟着两个仆从。平阳长公主用美丽纤长的兰花指指挥着帮忙的仆从们。
长公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她朱唇轻启,对小姨道:“子夫,快带去病进屋吧,要是着了凉,大人孩子都……”
她犹豫地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是小姨懂了她的意思,很快她和我又回到了那个温暖的、充满娘亲体香的房间。
可是我不要,我不要待在这个房间里,这里又没有娘亲。我已经看到了娘亲,她就在院子中间那辆板车上睡着,就像她平时睡在我身边一样。娘亲的头发全湿了,衣服也全湿了,就像她刚给我洗完澡,我也是湿的。
我要娘亲,我要爬向她,我要睡在她身边。我不要她身边的那个陌生男人,对,就是顶着头巾穿着布衣的那个家伙,我从来没见过他,他凭什么离我母亲那么近!
“乖,去病,不哭了。”小姨无奈的抱着我走来走去。
我终于再度沉沉睡昏睡,在合眼之前,我还听到了一个名字。
陈掌。
***
直到我学会走路,我一直都没有再见到我的娘亲。听别人说,娘亲一直住在陈掌家。
“那么美还想不开,可惜了。”他们连说了好几次。不过,我也弄不清他们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小姨也不愿告诉我,只是从她们偶尔的谈话中知道娘亲一年前投河自尽。“投河自尽”是什么?
等到我会说话,能满地乱跑的时候,大姨终于松了口,允许小姨送我去陈家小住。
穿过许多绿油油的农田,记不清淌过几条小河,翻过几座小山,等我睡醒时,就进了乡下。二舅对我说过,他以前就住在乡下,青台地,灰砖墙,郁葱院,黄土瓦。山前有白羊,田里有黄牛,山后偶尔獐子露个脸,运气好了还能碰到野马。二舅一番描述说得我心神荡漾,别提多羡慕乡下的美景。
然后二舅就会话锋一转,告诉我遇上了匈奴兵有多吓人,“啊啊”地吓唬我。我报以“咯咯”地笑声。温润如玉的二舅,他扮的匈奴兵,我一点儿都不怕。二舅平日里舞刀弄枪的最在行,骑马的功夫也不错,关键是教起我来很用心,从来不呵斥我。如果说小姨待我像娘亲一样无微不至,那么二舅就像我的爹亲一样。仆人院里没爹的孩子比比皆是,所以我并不在乎那个从未谋面的,姓“去”的亲爹。
木车咯吱一声停在田间的一座砖瓦房前,果然和二舅描述的一样,青草的气息,也许是麦香,总之我很喜欢那种混着寒气的空旷感。不等小姨拾好行李,我就麻利地下了车,一溜烟向田埂跑去,那里盛开着几株我最喜爱的向阳花。
“别跑啊,去病,这边走!”小姨好听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小姨甫一呼唤,田间突然探出好几个小脑袋。
“你叫去病?”其中一个满身泥巴,虎头虎脑的问我。
“是啊,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赵破奴。”未待虎头答话,旁边一个小子窜出来。抢话的小子姓高,名字很长,别人叫他高不识。我在平阳府的孩子们中是最小的,眼前这个人很可能比我小,可以考虑做小弟。
“去病,说了多少次不许乱跑。”小姨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揪起来。
我挣扎着向那一群小脑袋挥挥手,比了个“回头见”的手势。
***
陈掌家虽然是布衣平民,但当我看见这熏得黑黑的砖房,灰蒙蒙的屋瓦,低矮的白墙,扬着黄土的地面,似有说不清的压抑。娘亲住在乡下真是太委屈了,还不如一家人一起挤一挤,住原来的地方。平阳府主人曹时是万户侯,至少衣食住行上,不会短了众人。
力推开正面这一间木门,黑熏熏的,没人。用肩膀撞开左边一间,亦是空空。
“娘?”我顿时心疼起来,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小姨抱住我,美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去病,别紧张,你娘可能不在家。”
“卫少儿!你还要在陈家待多久!”
右边屋的门被人打开,尖利的嗓音吓得我从地上跳起来。
花白头发的老妪被丫头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跨过门槛,未及反应,老妪竟然抄起木拐向小姨挥去。
“你这个疯女人,拆我儿子家,你还我儿媳妇,还我儿媳妇!”
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攻击,小姨条件反射把我护在怀中,任凭老妪的木拐落在她的背上。我试图从小姨怀里挣开,但是她把我抱得那么紧,我急得乱踢乱叫。
我的小姨犯了什么错?我们初来乍到,一个陌生老妪,不问道理,不辨是非,凭什么打我小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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