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雨与雪(一)
这是坦卡特最为寒冷的一个月份,硝烟的余霾久眷不散,雨雪不期而遇。
绒绒的细碎冰晶夹裹着雨点坠落,没来得及触吻大地,便被风吹得纷乱。
位于坦卡特西北侧的一座灰暗色建筑群里,一小撮人正围绕一盆火炉或坐或立,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在场的每个人都缄默不语,眸子里烧灼着炙烈的火舌。
直至,某人似乎是做了决定,从墙脚的阴翳里站了起来。
他走近火盆,同时褪却了身上仅有的一层单薄的遮蔽物,裸露出历经饥馁、劳苦与鞭挞的肉体。
这样一副躯体,丧失了青年人本应有的紧致与健腴,脯前一排鱼骨式的肋骨,愈加突兀出积水的腹腔。独独男子澈澄的双眸与炭黑色的卷发,尚且看得出,他只不过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
将脱下的衣物卷成一团握在手里,像是与其诀别般,男子又多看了一眼。
衣服早已破皱泛白了,但隐藏不住其上粉白相间的条状纹路。四年前的那个夜晚,当他与同乡人一起做餐前祷告时,亲德份子破门而入,依循武装党卫队的命令,犹太人被像牲畜般成簇成群地驱赶到篷车上。
然而,最后分配给他的,却是这样一件粉红色的囚服。
他被人指控与另一名男学生发生了性关系,犹太人的血统之外,他还是个同性恋。
大卫王之星臂章配上粉红色的囚衣,他被嘲弄为女人。
将囚服丢掷进火堆中,火势瞬时窜高了几分,男子下意识躲退,然后转身,退回到了墙根处,重新坐在层叠的麻袋上,搂紧了双臂。
在场又有两三个人靠近了火盆,他们干净利索地脱掉了囚衣,丢去了火里。
刷白的墙壁一次又一次被映得亮红。
没有人忘却,这是坦卡特最为寒冷的二月,他们跺脚揉搓皮肤,借着盆火取暖,或是干脆裹起了麻袋。
“安德烈,安德烈……”身后,一男子小跑跟了上来。
安德烈停下了脚步。
“今后有什么打算?”男子问,又进一步说:“不跟我们一起吗?”
“打算?唔,‘努力活下去’之类的吧?”
安德烈笑了笑。
“跟大家在一起比较好,可以互相照应。”
“不了。”安德烈摆了摆手,转身向大门口走出去,继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说:“你身上的军装最好翻过来穿。拜,再会。”
男子不由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德式军外套。
当德军败局已定,看守官们踉跄逃跑,他们遗留下了来几栋宅邸、食物以及一些私人用品,寒冷侵袭,乃至坦卡特迎来了久违的降雪,这些尚搞不清状况,找不到方向的前犯人们大多选择了继续在集中营留守。
他们穿起了看守官的衣裤抵御奇寒,占据了暖和、装潢致温馨的楼屋,他们将壁炉烧灼得一如既往地通红,手握热乎乎的热巧克,向同伴讲述过往的旧事,一并,憧憬着未来。
食物总有耗尽的那一日,但愿尔时,春暖花开了。
第2章雨与雪(二)
走走停停,沿铁轨徒步约三个小时,安德烈到达了坦卡特市区。
一周前,盟军与德军曾于此发生猛烈的交锋。这里是德军占领的最后一片法国土地,此地失守,德军不仅退回到了1940年以前的状态,也使得盟军无限地逼近了德国领土。
殊死一战,当硝烟弥散,坦卡特亦袒露出了断壁残垣。
安德烈站在东街第38号铺址前,两侧的建筑物有些崩塌的痕迹,而此处,近乎被夷为了平地。
早在三十年前,该店铺便一直在经营餐馆生意。从残留的破碎物里尚可以一窥其貌,安德烈过来时,一个佝偻的老太太正弯腰在废墟里挑选她中意的玻璃杯。
安德烈在市区晃荡了几天,饿了便排队领取救济食品。
直至一日,他走向了城郊。
坦卡特郊野划垦有成片的麦田,虽说沿铁轨一路走来,安德烈看见了不少田地被人为的放火烧为了灰烬,他还是愿意碰碰运气。
一日一餐实在是难以果腹。
途中黑云遮压,很快,天际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梧桐树枝叶稀零,雨水顺着脖颈滑入,浸湿了内衬,这雨连绵多时也不见停。
安德烈一遍遍抹抓湿发,他决心折回去。
但不是原路返回,在毗邻坦卡特市区的某处,有一栋坐落在缓坡上的淡蓝色房屋,安德烈抄小路走了过去。
记忆没有差错,那栋屋宅依然在梧桐树和灌木丛的簇拥之间,显得无比恬静。
这么多年了,它显然没有被遗弃,除去屋顶上自然爬满的青苔,墙身像是重新粉刷了一般,颜色比印象中的要鲜亮。
屋外圈围的栅栏上寻不见一株爬山虎,被冬寒裹挟的庭院亦修整地井然有序,窗台间,淡粉色的山茶花被雨水打湿了身。
翻过栅栏,安德烈走了进去。
待近了,安德烈注意到入户的廊道外面摆放有一排铁制的锅盆,雨水滴沥落进皿内,满溢了出来。
安德烈几乎可以确定,这栋房屋确实有人居住。
迈上石阶,安德烈走到了门前。门锁已被暴力撬开,畸形的铁闩连并锁头松松地耷挂在门扣上,安德烈摸了摸锁身,四下张望了一番。
轻轻施予一个助力,屋门便敞开了。
屋内光线黯淡,坦卡特市区失去供电多日,这里也不例外。窗户紧掩,蒙上了一层帘纱,使得日光更难进入。
安德烈刻意放缓了脚步,不过在这般寂静的屋内,再细微的声音也遮掩不住。
半晌,没有人跳出来阻止他。
安德烈猜想,或许临时占据这栋房屋的“主人”出门了,像他一样,那人也需要一处庇护所。这里有沙发、壁炉,盥洗间里有浴缸、洗脸盆,二楼的起居室里,兴许还有结实的弹簧床。
这里的一切能够助人熬过这段艰难的时期。
安德烈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然后褪下衬衫,拧干。
这时,安德烈注意到了摆置在桌面上的餐具。
单人份的一套盘子刀叉。
底层讲究地铺上了亚麻餐巾。
瓷白的盘子配以洁亮的高脚杯,柔和地点亮了这方暗色调的画面。
安德烈可以想象,有这么一个人,他(她)或许是一个男人,也兴许是个女人,在断绝水电的情况下,于昏暗寥寞的屋内,认真地料理仅有的食材,他(她)虔诚地将食物切成碎块,再慢慢地咀嚼咽入肚中。
同时祈祷着,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
第3章艾德里安(一)
依次抽开炉灶旁的壁柜,最终,安德烈在挂壁式橱柜里找到了半袋面粉。
乳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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