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昨天下午我的电脑被师傅搬走了。
我请他帮忙把里面的数据资料拷贝出来,他听完露出十分为难的表情,就好像我是要让他在葬礼上搂着死者跳一支旋转踢腿的探戈舞。
看来我的电脑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今天早上一进办公室,我就看见办公桌上躺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打扫这层楼的蒋阿姨说,这是在我电脑主机柜的夹缝里发现的,她以为是我落下的东西。
我还以为里面藏着价值连城的商业机密,翻开来看,本子只写了两页,是三年前的一次例会记录。实在失望得很。
第二页抬头的空白处,签字笔写着一行字:
“已用赖肖电脑整理抄送,电脑修好后再本地存档一份。”
看来这个工位风水欠佳,专克电脑。
本着勤俭节约的美德,我打算在扔掉这个本子之前把它写满,以良心不安。这是我很多年养成的习惯,也许该归功于铺天盖地的环保公益广告。
正好近来工作清闲得出奇,办公室也没有人可以说话,我原本琢磨着写两笔日记,但每天公司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此计划在两天后宣告破产。
另外,由于周彪周总裁出差在外,特意叮嘱帮忙照顾鱼,我只能勇挑大梁,每天往开水间跑十几次。
周大老板品味独特,不爱香车美人,对养鱼情有独钟。澡盆那么大的热带鱼缸就堂皇地摆在开水间里,我上周数过,总共十七条,品种不详,花花绿绿。我一直坚信热带鱼就是一个品种,起那么多名字完全是糊弄人的噱头。
周彪说我门外汉,亏我还是学文的。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从哪里下嘴怼回去好。
老周自认为把我说得心服口服,下了“年轻人要多看报学习”的指示,甩开大步走出去,剥夺了我辩驳的一切机会。
能在商场这个油锅里打滚的,果然都是杀人不见血的老油条,其余都炼成了冒青烟的滚油,连渣都不剩。
比如老周的女助理,那个叫梁馨茹的斯文姑娘,头发又黑又直,喜欢抿嘴笑,一笑就有两个小酒窝。
我对她印象不错,尤其在她夸我帅之后。
我刚来那几天,总听老周“梁馨茹”叫得飞快,还错以为她的名字是梁静茹。
她爸妈是不是梁静茹的歌迷我不清楚,但这姑娘有勇气倒是真的。上上个礼拜,记得是周五,我正在格子间里跷着腿等下班,老周突然杀回公司,据说是踹门进来的,气势那叫一个秋风扫落叶,把底楼的前台小妹吓得够戗。周老板回来第一件事直奔人事部老大办公室,俩老狐狸关着门叽叽咕咕了半天,又把梁馨茹叫了进去,过了差不多一个多钟头,梁馨茹白着小脸儿抽抽噎噎地出来了。
这事非同小可,大家一传十十传百,到我耳朵里时几乎已成了刚出炉的清宫秘史。市场部的小王推门进来,后头跟着扫地的蒋阿姨,据说小王近来是周老板跟前的红人,我不敢冒昧,只好和蒋阿姨套近乎:“出什么事了?”
蒋阿姨挥舞着手里黑色的分尸袋,表情高深莫测:“小姑娘在里头又哭又闹的,肯定给折腾坏了。”
我目瞪口呆。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老周扯着领带进来,我登时向他投去崇敬的目光。老周似乎被我的热烈视线打动了:“你怎么两眼放绿光?”
我点头哈腰:“看到老板平安回来,心情激动。”
从中东回来的周老板若有所思,仿佛拷量我话里水分几何。
我跟老周还算熟,但也不能狗胆包天到当面去问他们三个在办公室里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然而梁馨茹一直没来上班,同事们的流言蜚语让我心痒难耐,还没等我做好被炒鱿鱼的心理准备为八卦事业发光发热,老周自己在饭桌上打开了话匣子。
梁馨茹把一部分客户资料给泄露了出去,小姑娘经验不足,偷鸡不成蚀把米,瞒不过耳听六路的老周,回来就被飞了。
老周告诉我的仅限于此,台面下还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真是君心难测。
第二个星期办公室突然开始闹耗子,行政部勒令全员整风,我也忙着拾那二尺见方的小格子间,把吃的全扔进蒋阿姨的分尸袋。整理抽屉时,忽然发现一个文件夹下面放了半条软糖。
我这才想起来,之前有段时间我犯低血糖,脸色白得像要上台唱戏,梁馨茹问过,第二天就送了我一管糖,开玩笑说怕我晕倒在工位上,又说她那儿零食多,让我想吃什么随时管她要,用不着自己买。
想到她专门去问自己的医生朋友,回来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应该怎么搭配饮食,我就有点感慨。
软糖已经变了色,不能再吃了,白糖粒也撒了很多在抽屉里,有些甚至黏成灰黄的一团,死死嵌在抽屉底,我不得不叫蒋阿姨帮忙,换了新的抽屉格子。
梁馨茹的工位全部清理了一遍,大风过境似的干干净净,连她电脑旁那两盆小小的多肉植物也没能幸于难,被小王丢进了垃圾桶。
只剩下了灰的地毯,雪白的办公桌,蓝的文件夹,黑的电脑,还有永远穿着不会出错的黑白两色西装的小王,时刻准备着为周氏帝国抛头颅洒热血。
脑子里像在反复咀嚼一片失味的酱肉,我开始想念姑娘不重样的花裙子和真丝衬衣,还有柑橘调的香水,让我一整天心旷神怡。
第二天午饭时间,我到楼下随便买了一盆多肉,放在电脑旁边。蒋阿姨看见了,夸我有童心。
渐渐跟小王熟起来,我才发现此人也不全然是锯了嘴的葫芦,有时候喜欢讲他老家乡下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老故事,我听完后,在七月的中午当机立断关掉了空调。
里外的空调是通的,午睡的老周被热醒了,满身大汗地冲出来骂娘,我请他过来坐,顺便喝一杯楼下买的凉茶,败败火。
凉茶是小王买的,美其名曰孝敬我。我这人本就生性多疑,尤其踏进商场这趟浑水之后,向来贯彻商场大拿周老板“临渊履薄”的四字原则。先闻了一闻,气味可疑,迟迟不肯下嘴,恨不得当场变出一根银针来试毒。然而迫于小王殷切的目光,我抱着不逊于狼牙山五壮士的决绝之心,咬紧牙关抿了一小口。
真他妈的!
那味道像搀了可乐的马尿,或者过期牛奶,又酸又呛。我了吃奶的劲儿,才没有把那一小口吐回杯子里。
小王还一直问:“好不好喝?好不好喝?”
他兴奋得脸皮泛红,我开始认真怀疑里面下了鹤顶红。
老周不讲究,拿起我喝剩下的凉茶就嘬。小王给我们开故事会,说得唾沫横飞,我和老周端着办公椅对着他坐,就差两把大蒲扇和一盘凉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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