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韩立冬这些天有点儿心神不定。
这天上午7点52分,39岁的故道县商业局局长韩立冬刚打开办公室的门锁,就看见地下有一封信。大概是昨天晚上从门底下塞进来的。他拿起来,信没有封口,抽出来一看,信用薄薄的红杠信笺复写而成。他边看,边坐到了写字台里边的椅子上。明媚的阳光从背后的窗口s进来,投到他的背上、头上和桌子上,也投在了举报信上。
信写得不长,但反映的问题却令他口中咝咝地叫着直拍后脑勺。
……县r联厂厂长肖守本利用职权之便做买卖,挣了钱私分归入个人腰包。1993年8月7日,他调给桃林县外贸公司一批猪r,同年10月该公司给r联厂划过来13万元货款。肖守本不让财务入账,而是将这些钱存入小金库。并伪造了一份证明,说桃林县外贸公司倒闭,无力偿还这笔货款。12月底,肖授意将13万元偷偷私分,肖得6万元,两名副厂长各分得2。5万元,财务科长、会计、出纳各得5000元。但从1994年1月至今,r联厂连续亏损,职工们已两个月没发工资……强烈要求局领导亲自查处这几个贪污腐败分子……
“这小子胆子太大了!”
韩立冬放下那封举报信,用握紧的右拳支住宽阔的前额,紧绷着的嘴唇边露出了一丝冷笑。
1993年冬天他刚上任时,还没打算对各基层单位负责人的贪污受贿等问题动大手术。考虑自己过去一直在乡镇工作,省里、地区都没根子,县领导人中也没有靠山,而本系统中许多人都与县领导人和县直各部门的领导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少人都有老同学、老同事、老乡,还有些表哥、表姐、表叔、表姨等藤藤蔓蔓的关系,有的人与上边的关系还相当硬。这个黄河下游故道上的县虽然不大,还挺贫困,但整个县城却被一张密密麻麻的关系网罩着,得罪了一个就会扯出一大串来。自己立足未稳,不宜动大手术。如果以后动手术,也要采取“和平演变”的方式,瞅准一个动一个,一个一个地来,使网中的鱼一个个束手就擒。不至于一网下去网中的鱼太多,而自己又扯不上船,致使鱼死网破,或者网破了鱼也都跑光了。
前些日子,韩立冬就听到有人反映了肖守本的不少经济问题,只是没有确切的线索和证据,不好查他。现在举报信上揭发的问题就清晰多了。
于是,在他站稳脚跟,稳定了局势之后就瞄准了r联厂。
他费了不少脑筋,考虑了三天,决定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去检查财务账目,以防肖守本听到风声后采取反检查手段。他先召开了党组会,分工瘦瘦巴巴个头不高的纪检组组长陈正良率领一名纪检员、一名保卫干事,另外挑选两名财务人员组成审查组。陈正良首先推荐了局财务科的高级会计师钱总,另一个财务人员没定下来。陈正良就找钱总,让他推荐一个政治上可靠、主持正义、业务能力强的财务人员。
钱总59岁,性格非常耿直。他沉吟了一番,用瘦长的、拨拉了几十年算盘的手指推了推老花镜,说:“让苗玉参加吧,就是玉儿。她有个自学考试的专科证书,是助理会计师。全局连续三年财务大检查,她的账总是最规范。”
钱总还有一个考虑,如果查出r联厂肖守本有问题,财务人员承担责任时,玉儿有当县城建局副局长的丈夫来永和当县政协副主席的公爹以及当县劳动局副局长的婆婆做靠山,肖守本也不敢打击报复她。这样无形中还保护了调查组,也保护了商业局。
陈正良去向韩立冬汇报,韩立冬问:“你说的这个苗玉,是哪个公司的?”
陈正良“咦”了一声:“韩局长你不认识呀?是百货商场的会计。”
韩立冬摇摇头,微微一笑:“不认识,没见过。”
陈正良还想说玉儿是全局第一美人儿,或全故道城第一美人儿,但没说出口。
韩立冬又问:“可靠吗?”
陈正良说:“表现很好,人很老实。她公公当过您上两任的商业局长。”又说了玉儿丈夫、公婆的情况。
来永和来永爸、来永妈韩立冬是认识的,虽没什么来往,却挺了解他们的情况。就说:“那好吧!”他对组织这个调查组十分慎重。这是他上任后打出的反腐倡廉第一枪。这一枪打响了打准了,对于全系统的工作开展将是一个很大的促进。如果打臭了,就容易陷入被动。他对陈正良说:“首先,我们要坚定敢查必胜的信心。中央决心这么大,我们还怕什么!”他再三强调,“一开始不要咄咄人,还是以正常的财务检查去开展工作。查出了问题,让肖守本交代时,也要和风细雨,不要把关系搞僵。万一他真有问题,而他采取了反调查手段,你们没查出证据来,就不好收场了。”并规定了纪律,对韩立冬和调查组之外的任何人都不准讲案子的调查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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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心情在别处(2)
陈正良是个副团职的转业干部,对腐败分子和腐败现象嫉恶如仇。过去,他在局里已听到过人们对肖守本的不少反映,几次提出要下全力去查,可老局长顾虑重重,就是不让查。这次年轻的局长韩立冬让去查r联厂的问题,他就像在部队里接受了攻打无名高地的战斗任务,已把调查方案仔仔细细地拟订好了。
韩立冬又交代陈正良:“一定要保护好揭发问题的同志。我分析这个同志肯定是r联厂内部的知情人。不然他对肖守本的问题不会了解得这么准确。但从举报信上的字来看,倒像个中学生写的。估计是找人抄的。”
陈正良带人去了r联厂,先封了财务上的现金。然后让钱总和玉儿一笔一笔地追查账目的来龙去脉。只用了两天,问题就查清了。肖守本不只侵吞私分了那13万元的猪r货款,包括以前还有几笔账,共贪污公款8万多元。陈正良和纪检干事小李、保卫干事小董又马不停蹄地到与肖守本贪污案件有关的桃林县外贸公司等单位去调查取证。职工们叫纪检组长不大习惯,都叫他陈书记。
查到第四天下午,陈正良让钱总先回局里去向韩立冬做个简要的汇报,他再处理一下另外两个副厂长和财务科长、会计、出纳的问题。
钱总这时扶着秃秃的脑门儿,有气无力地说:“陈书记,可能是这几天太忙了,有点儿累,我觉得心脏有些吃不住劲儿。让玉儿先去跟韩局长汇报一下吧。她对r联厂的账目非常清楚。这几笔账都是她具体查的。”
陈正良说:“玉儿那你就抓紧去吧。局长对这事儿非常重视。”
玉儿应了一声,骑上自己那辆天蓝色的飞鸽坤车匆匆去了商业局。
当玉儿站在韩立冬面前时,他一时有点儿发愣。
玉儿穿了一件白底带褐色方格子的西式上装,里边是翠绿色的羊毛衫,下穿一条蓝裤子。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别了个白色的发卡。浑身上下朴朴素素,大大方方。平时,玉儿还是挺注意打扮的。但这次下r联厂搞调查,她觉得是件挺严肃的工作,不宜穿得太好,更不能花枝招展。脚上是旧式的半高跟黑色皮鞋,袜子也换成了黑色的。
“你是哪个单位的?有啥事儿?”
玉儿平平静静地说:“韩局长,我叫苗玉,是陈书记让来汇报调查情况的。”她的声音不是很脆,还略带点儿沙哑。
韩立冬这才恍然大悟:“你就是玉儿呀!”忙招呼道,“坐坐!坐下说!”又要去倒茶。
玉儿忙说:“局长,我不渴,您别忙。”
韩立冬还是从一头沉的写字台下边的抽屉里取出一只白色的陶瓷盖杯,说:“这是我备用的,很干净,不是那些公用的。”又起身去拿起暖壶把杯子用开水冲烫了一下,打开写字台上一只绿色的茶叶盒,倒上些茶叶。
玉儿忙站起来,说:“韩局长,我真的不渴。”见韩立冬要倒水,上前接过暖壶,说,“我自己来吧。”
沏上茶,玉儿把杯子放在茶几上。韩立冬也坐回到写字台后边的椅子上。玉儿说:“本来应该钱总来跟您汇报的,他身体不舒服,小李陪他上医院了。”
韩立冬一听,忙问:“怎么样?严重不严重?”
玉儿说:“钱总说,不大要紧。”就开始汇报调查情况。
玉儿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翻动着调查材料,口齿流利地讲着。韩立冬不时地在一个浅绿色塑料封面的本子上记着,嗯嗯地点着头。
玉儿一边说话,白里透红的腮边浮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儿。韩立冬脸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称奇,小小的故道城竟还有这么美的小女子。从玉儿盘起的发髻上判断,这是个小媳妇了。唔,她那个又矮又胖又黑的男人,大概得三十五六了吧?居然找了个这么年轻娇嫩的媳妇!她今年有多大?二十三四?二十四五?
玉儿见韩立冬不时地注视她,有点儿拘谨。就避开他的目光,又汇报了几分钟就讲完了。
韩立冬依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说:“苗玉呀,你回去告诉陈书记,你们的工作开展得很好。搞案子就得这样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不给犯罪分子以喘息之机。另外,你也要有思想准备,不要怕闲言碎语,冷嘲热讽,更不要怕打击报复。r联厂的问题,只要你们把事实证据搞准确,过一万年他也翻不了案。你们尽管大胆工作,出了问题由我负责!”
玉儿点点头,又扑闪扑闪大眼睛,说:“局长,我在r联厂还听到一个反映。”
“什么反映?”
“有个女职工悄悄告诉我,肖守本晚上经常聚众打麻将赌博,还去路边店嫖娼。”
“噢?”韩立冬的浓眉蹙了起来,大眼睛一闪一闪,“有证据吗?”
玉儿说:“详细情况不清楚,我已汇报给陈书记了,他正在着手调查。”
韩立冬的信心更足了。肖守本的问题越严重越好处理。单说嫖娼一个问题,如果能够落实,就可以开除他的党籍和公职。行话叫做“双开”。这无疑是痛打落水狗,对处理犯罪分子和整顿r联厂极为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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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心情在别处(3)
韩立冬叮嘱道:“这事儿对外要严格保密。”
玉儿点点头。
临走时,玉儿望了韩立冬一眼,却见韩立冬目光灼灼,也在看她。她忙低了头,走了出去。
望着玉儿的背影,韩立冬想,这个女子怎么一点儿笑容也没有?转回身时,看到茶几上那杯给玉儿沏的茶,打开杯盖儿,茶一口也没喝。他瞅了那杯子几秒钟,弯腰去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茶水有一股子淡淡的清香,又略带点儿苦涩。
抬起头时,目光触到了墙上挂的大日历牌。上边的时间是:1994年5月5日。
这时,耳边却响起了一支歌,是商业局对面丁香包子铺的音箱传出来的。韩立冬本不太喜欢流行歌曲,此时竟听得入了神。
绿草苍苍,
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
在水一方。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
她在水的中央……
这时,局办公室江主任推门进来,说:“韩局长,地区商业局业务科的唐科长来了,中午您陪陪吧?”
韩立冬说:“我不大舒服。你告诉郑副局长,让他陪吧。”
江主任见韩立冬神色严肃,应了声:“好。”又问,“那,先送您回家吧?唐科长正在我办公室里呢。碰上了,您又走不了了。”
韩立冬说:“不,你们先去县招待所。我骑车子回家。”
韩立冬觉得挺奇怪,以往碰上的漂亮女子也有十个八个的,自己从没动过心。上中专时的女同学小乔那年去乡里找他,要在结婚前圆那个初恋的梦,还有湾岔乡的那个女医生桂枝为答谢他的关照要“还个账”,他都没答应。可今天一见玉儿,心却不知怎的怦怦乱跳。韩立冬老琢磨着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不寻常的女子。
1989年秋天,34岁的韩立冬被派到故道县城西北边的湾岔乡任党委书记。那个乡在全县17个乡镇排倒数第一,是出了名的穷乡后进乡。县委组织部跟他谈话时,开始他还有点儿犹豫。去个穷乡,不花上三五年的工夫是脱不了贫的。虽说从六河乡乡长到湾岔乡升成了一把手,可远不如在县里当个副局长舒服。有心找个借口不去,但韩立冬也明白,县委让去个穷乡当第一把手,本身分量就不轻,这次经受不住考验,以后的安排就得让你坐冷板凳了。于是他连妻子于美华的意见都没征求,当即表示:“组织决定,坚决服从!”
第二天一早,韩立冬带上简单的铺盖卷和一些文件书籍,乘上乡里来接他的一辆破北京吉普车就去了湾岔。行李没卸,就召集乡党委、乡政府的领导开座谈会,又找乡机关直属单位的干部了解情况。然后,召集34个行政村的村干部征求意见。又在每个管区召集各村群众代表座谈。十几天过去了,乡里的情况也大体摸清楚了。突出的问题是不少村的领导班子“懒、软、散、瘫”,龙头不行。农业生产上不去,水利设施无人修,还有三个村一直没通上电。韩立冬想,抓班子建设,抓农副业生产都是慢活儿,一朝一夕难见成效,也不易在农村和县城引起震动效应。思来想去,一边筹划整顿村班子,发展农村经济,一边先来了个小三部曲:即打井、上电、修路。他利用自己在县城工作时间长,认识人多,关系多的有利条件,跑银行,要贷款。再跑县水利局,调来钻机给几十辈子吃苦水咸水的五个村子打出了甜水井。跑县电力公司,调来电工、电线、变压器,给三个没电的村上了高压电。跑县交通局,调来了推土机、摊铺机、压路机,先修通了县城通乡里的沥青路,又着手修乡通村里的沥青路。这么一来,韩立冬的威信一下子树了起来,干部群众一致反映,这个年轻书记相当棒。
之后,他又来了个大三部曲:抓班子、种梨树、种粮棉。秋收秋种之后,他把乡干部分成了十几个工作组,分头到后进村去抓党支部和村委会的改选和加强工作。他引导农民种菜养j养牛养羊养鱼,重点扶持栽种香梨。湾岔乡以梨花寨村为中心,盛产又脆又甜又好看的香梨,已有几百年的历史。那梨个头儿不大,每个在三两左右,却非常好吃。还有治疗咽炎、气管炎、肺病等症的功效。梨花寨四周十几个村子,从来没有得肺癌鼻咽癌的。1958年大跃进时,梨树几乎被砍伐个精光。“文革”前,农民又种了不少梨树,但“文革”中发展不快。直到1978年之后,农民种梨树的积极性才高了起来。十几年过去,许多当年种的梨树已到了盛果期,成了当地农民的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韩立冬调查了一番,决心在种植培育推广优质香梨上大做一番文章。为种梨的农户搞好农药、嫁接、管理等技术方面的服务,扩大种植面积,派出专人联系收梨卖梨,并起了个品牌名字:“故道香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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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心情在别处(4)
他从省农科院买来小麦高产良种,第二年亩产量就由四百多斤提高到八百斤以上。他还从省供销社棉麻公司联系了无虫棉良种试种,第二年棉田里果然没了农民最头疼的棉铃虫,棉花获得了大丰收。仅过了一年,农民的年人均收入就由四百多元升到了六百多元。过去乡里收公粮非常困难,有的村四五年收不上来公粮。韩立冬执政后的第二年小麦收割后,全乡农民仅用两天时间就全部交齐了公粮。韩立冬一时名声大噪。村民们都亲切地叫:“俺们的韩书记。”有个民办教师编了一套顺口溜儿:
立冬书记下湾岔,
湾岔开出向阳花。
村民喝上幸福水,
柏油路上跑“拖拉”。
科学种田就是好,
麦棉香梨富千家。
村村亮起夜明珠,
小康目标似彩霞。
韩立冬嘴上虽然龙王爷捋胡子——牵须(谦虚),还在全乡干部大会上板着个脸反复讲:“我们仅仅是开始!万里长征才走完了第一步!”心里却挺自豪。他在一篇日记中写道:“我认为没有搞不好的单位,只有搞不好单位的人。要搞好一个单位,这个单位的负责人必须具备两个重要条件。一是有领导才能,会出主意,会用干部,敬业精神强,工作效率高。二是没有私心,即廉洁奉公,具有人格魅力。二者缺一不可。我从上中专当班长,至今已当了三个单位的一把手,三个单位都是从落后变成了先进,且是一流。今后,只要让我去负责某一个单位,还是一如既往。”
果然,到了他上任的第四年,湾岔乡农民的人均收入就达到了一千元。清明节前的一天,县统计局长到乡里来“视察”,韩立冬陪他去梨花寨看梨花。在一株繁花怒放的大梨树下,韩立冬对统计局长说:“您可以挨家挨户去查,我报的这个数字是实的,还是虚的!”
县委书记和县长见他年轻能干,又有中专文凭,是学财贸管理专业的,还在天河的省农业干部学院进修了一年,考虑到商业系统一直陷于亏损的泥淖之中,职工发工资都成问题,就把他调上来当了局长。
本来,韩立冬对当商业局长有点儿委屈,如果调到工商、税务、财政这些有权有势的部门当局长,心里还平衡些。但县委副书记和组织部秦部长跟他谈话时,透出“上个月全县科局级干部民意测验副县长人选,你的票数名列第三”。韩立冬顿时有了兴致。自己刚满37岁,干上两年,把商业系统搞上去,争取弄个副县长干干。
韩立冬上任之后,没像一些领导人那样义无反顾,叱咤风云,大烧三把火。他先从下到上搞调查,一个单位一个单位仔仔细细地了解情况,从领导班子成员到班组长和每个职工,挨个访谈,征求他们对搞好本单位工作的意见。全系统16个单位,每个单位突击调查四五天。两个多月下来,一个星期天也没休。全局上下了解得比较透彻了,这才跟副局长们坐下来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理头绪。结果,一向习惯于坐办公室、喝大茶、看报纸、开会念文件的三个副局长还没有他对情况了解得细致。
韩立冬召集各个单位的领导人,挨个制定整改措施,根据考查的情况,调整领导班子,撤换了三个几乎瘫痪了的单位的一把手,又选调了一批中青年骨干充实各班子。他布置下去的工作,及时检查督促。商业系统的风气正了,效益也升了上来。有五个发不出工资的单位按时发了工资。玉儿所在的百货商场是全系统原先搞得比较好的单位,管理比较正规,工资能按时发放,每人每个月还有二三十元的奖金。韩立冬去了解过两次,对女经理孙月姝和三个副经理的工作比较满意,就只让进一步加强内部管理,多与外地建立供销关系,一个负责人也没动。
韩立冬回到家,在县计划生育委员会上班的妻子于美华已把饭做好了。炒苦瓜、拌芹菜、炖排骨,还有一碟韩立冬最爱吃的红艳艳的炸辣椒。过了十几分钟,在县二小上五年级的儿子小春也放学回来了,三口人就坐下来吃饭。
小春说:“好不容易,爸今晚不去陪客人了。”
韩立冬笑笑,摸摸儿子的头,又问在学校的情况。瘦瘦的小春说班里有两个个头比他高的孩子老欺侮他,还跟他要钱。韩立冬说:“平时躲着他们点儿。明天上午,我给我那个高中同学刘校长打个电话,让她给班主任老师说说,教育教育那俩孩子。”又琢磨让儿子课余时间去学学武术,一是锻炼身体,二是防身。会两下子拳脚,别的孩子就不敢欺侮他了。
吃着饭,于美华说:“今儿下午县里又派来个女副主任,原先是县政府办公室的干事,姓米,你认识不?”韩立冬说:“好像见过,不熟。”于美华愤愤不平地说:“才31,从来没干过计划生育工作,恐怕连环儿往哪里放,套儿往哪上头戴都不知道,倒来当领导。真是太没正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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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心情在别处(5)
韩立冬知道于美华老早就瞅着县计生委副主任那把椅子。她当宣传站站长是个正股级,已经四年了。也曾让韩立冬去找县委组织部秦部长送点儿礼请顿酒。他不愿办,一直没去。就说:“管他谁当呢!这副主任也不好干,超了指标,就得受处分,说不准还得撤职。”
于美华仍一口恶气咽不下去,扭扭胖胖的腰身,说:“这小娘儿们,都说她跟副县长吕士波有一腿哩!要不然那头大叫驴能给她出这么大劲儿!”
韩立冬正色道:“你出去可别乱说啊!老吕还分管我这个局哩!”
于美华却不在乎:“你瞅着点儿,我非让她难看难看!”
韩立冬忍不住了:“哎,咱别动小人之心好不好?”
于美华瞪起眼来了,双手把胖腰一叉:“让你去找找秦部长,你死活就是不去。你老婆上不去,受气,你还替别人说话!”
韩立冬不愿跟她吵起来,忙不吭声了。
饭后坐下来看新闻联播,当中央电视台女播音员播送国际新闻时,韩立冬脑子里如电光石火般一闪,哎,对了,第一次见玉儿的时候,是上任后不久全系统召开职工大会的一个晚上。
商业系统职工白天营业值班,召集人总也召集不全,开大会一般都在晚上。这是韩立冬上任三个月来,第一次跟全系统职工见面。其实在这之前,除了出差的、停薪留职去做买卖的,韩立冬已跟百分之三十的职工谈了话,大多数人都认识他了。这次开会,一是总结三个月来的工作,表扬鼓励好的单位和个人;二是布置下一步的工作,给职工鼓劲打气儿;三是想树立一下自己的权威和威信。讲话稿是自己写的,也只写了个提纲。许多情况都一清二楚地记在脑子里。他的口才很好,虽是本地方言,却是经过了加工提炼,并没有那些“这个这个啊——这个这个啊”的官腔口头语。他基本不看稿子,面对职工侃侃而谈,从单位过去的情况讲到现在,既讲光荣的创业史,也策略地讲存在的问题,因为还要考虑上几届领导班子老局长老书记的面子。
他说:“……同志们,前几年有个顺口溜儿,叫做‘发了海边儿的,富了摆摊儿的,穷了上班儿的,醉了当官儿的’。还有一句是‘苦了靠边儿的’。”说到这儿,会场上的气氛活跃起来了。韩立冬推波助澜,又说,“这话,我认为有一定的道理。我们上班的职工,的确是比较穷,也比较苦。那么怎么着才能改变这种状况呢?那就是要务实创新,开拓进取,把我们每个单位的工作搞好。首先,从领导班子成员做起,从我这个局长做起,大胆解放思想,改革前进;第二是廉洁敬业。职工们不是对领导干部大吃大喝很有意见吗?我们是商业部门,对外业务交往较多,也确实需要请客吃饭,有的业务不吃喝还谈不成。对不对?但是对这个吃喝必须有所限制。现在我宣布,以后除了正常的业务往来,各单位一律不准找任何借口大吃大喝。如果确实需要请客户或上级领导、友邻单位吃饭,陪吃者也是与业务有直接关系的。无关的一律不准参加,连司机也不准参加。这一点,我来了三个月,已经做到了,副局长们和局各科室的同志们也已经做到了。也希望全系统各基层的领导人一定要做到。”讲到这里,职工们已经准备鼓掌了,韩立冬却又接着说:“对这个问题,局里要专门下文件做几条详细规定,局纪检组要每个月到各单位检查一次。如发现有违反者,责令吃喝者交菜钱酒钱,通报批评。对于吃喝挥霍浪费严重者,坚决予以严肃处理!”
职工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韩立冬抬起了头,炯炯有神的目光在全场巡视了一个扇子面,在一张张不太清晰的面孔中,他突然发现了一张白白的小脸儿,那张脸儿在一张张黝黑的面孔中特别醒目。虽然台下灯光不太亮,那张脸离他也有十几米,在十几排座位后边,他看不清那张鸭蛋脸儿上的五官,但那脸儿却像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隐在淡淡的白云中的一轮圆月,如罩在薄薄的轻纱中的一块玉璧。这是个年轻女子的脸儿无疑。这是谁呢?
韩立冬接着讲了一条条改革措施,又讲了一个职工们最关心的热点问题:“在我任职期间,职工的工资每个月都要按时发放。对有特殊贡献的职工,奖金数额上不封顶,坚决兑现!”
职工们更是长时间地热烈鼓掌。尤其是半年多没领到工资的职工,鼓得更起劲儿,眼里还闪动着泪花。
韩立冬从攒动的人头中再去看,又看到了那张鸭蛋形的小脸儿,那脸儿微微仰着,似在微笑,又似在凝视着他。
他觉得耳根有点儿发热了。想这女子一定是很美的,美得就像一朵在夜色中盛开的香梨花。
散会时,他很想再看看那张梨花般洁白的小脸儿,可许多职工围上来,推心置腹地跟他讲述单位和家庭的情况,提出许多中肯的建议。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女职工还声泪俱下。韩立冬一一耐心地听着,在小本子上记着。当职工们一个个离去,他再去寻那张小脸儿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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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心情在别处(6)
故道城的南侧有一个占地四十多亩的水湾,叫沉荷湾,据说刚解放时的湾比现在要大三倍。而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湾要比现在大几十倍,是一个湖。这几年填湾盖房修路,已大大压缩了湾的水面。湾边有座古老的石桥叫望荷桥。全局职工大会开过三天后,早上韩立冬骑自行车去药材公司检查工作,路过沉荷湾时,见不少人在湾边看水看鱼,看那刚刚冒出尖尖的荷叶。这时,从望荷桥上驶过来一辆天蓝色的坤车,车上骑个年轻的女子,穿一件大红的呢子外套,削肩细腰,体形非常匀称优美。他正有点儿发怔时,那女子已如一只蝴蝶掠过了自己身边。他的心不由得一动,不动声色地调转了车子,跟在那女子身后。走了二百多米,女子骑到了百货商场的旁门前转弯时,离他不过十几米的距离,兴许是无意地侧过脸儿望了他一眼。韩立冬很清晰地看到了那披肩发下的一张鸭蛋形的白脸儿和一枚红红的小嘴儿及圆润的下颏儿。
韩立冬的心不由得一动,立刻想到了他讲话的那天晚上在苍茫的夜色中如一轮圆月般的小脸儿。
她在这儿上班吗?怎么从来没见过她?
这时,女子已驶进了那个旁门,不见了。一时他有些怅然若失。
第 二 章
问题基本查清之后,陈正良率检查组的四名大员,跟肖守本一一落实他贪污和私分公款的问题。具体工作由钱总和玉儿来做。一张一张单据,一笔一笔收支,跟肖守本核对,直核得他头上直冒冷气,身上直出大汗。钱总那一双隐在老花镜后边的老谋深算的眼睛,玉儿那一对叠着双眼皮翘着长睫毛此刻变得犀利如箭的眸子,都令肖守本心惊胆战。这个45岁人高马大的中年汉子,彻底地蔫了。
傍晚,玉儿在家匆匆忙忙地做饭。来永回来后,坐在沙发上看《参考消息》。打当了副局长,来永几乎天天吃请,由于营养过剩,身体渐渐发胖,却不太臃肿。这时,听得院门外有人敲门,来永就喊玉儿。玉儿去开了门,见外边站着肖守本。肖守本笑容可掬,点头哈腰:“玉儿妹妹在家做饭哪?”她以为肖守本是来找来永的,就闪开身子,让他进了屋。
来永见肖守本来了,放下报纸,站起来跟他握握手,就喊玉儿给倒茶。他还不知道肖守本受审查的事。因韩立冬宣布了局党组的规定,玉儿也没说参加了检查组。来永也以为肖守本来找自己有什么公事的。不料肖守本坐下后,却痛哭流涕:“来局长来老弟,您可得救救我呀!”
来永莫名其妙:“我救你个啥?你这不是挺好的吗?”
肖守本这才明白来永还不知自己受审查之事,说:“这不,私心重,挪用了公家几个钱儿,局纪检组到我那个厂查账去了。弟妹玉儿在检查组负责审查财务。”
来永“噢”了一声,说:“那这事你跟我说不着。你跟她说吧。”说罢,起身进了卧室。
肖守本来到厨房门口,仍点头哈腰:“玉儿妹妹,咱都住一个城里,又是一个商业系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您手下就多多留情啦!”
县百货商场和r联厂都归商业局管,r联厂的“故水牌”火腿肠和香肠又在百货商场的食品组有个销售点,两家于是常来常往。按说送货结账用不着厂长亲自出马,可因为商场的财务室有个美人儿小少妇,几乎每次结账都是肖守本亲自去办理。他私下对一个好友说,吃不到葡萄,看看葡萄,也算过过眼瘾吧!
玉儿挺平静地说:“我一个平民百姓,一般财务人员,只不过按上级要求执行任务。你跟我说有啥用?还是到局里反映去吧!”
肖守本依然弯着腰,非常谦恭的模样,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长条形的首饰盒,放在案板旁边,说:“玉儿妹妹,这点儿心意,算我孝敬您的。千万别嫌弃!千万别嫌弃!”
首饰盒盖是透明的,玉儿一眼就瞅见里边是一条挺粗的金项链,还连着一颗嵌着蓝宝石的金项坠儿。
她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忙躲开了那项链盒,说:“俺不要!俺不要!你拿走!快拿走!”
肖守本却转身就走。玉儿拿起项链盒追出来,拦住他:“肖守本,你不拿走,我不让你出门!”
肖守本执意要走,玉儿又拦他,肖守本借推让装做无意识地摸了她的手腕儿一下。
这时,来永出来了。他刚才说不管,其实侧耳对外边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玉儿年轻貌美,而肖守本的名声又不怎么好,来永不得不防。现在见二人争执不下,他摆出领导人的口气道:“老肖,你少给我们来这一套!我们家不缺这玩艺儿!”
肖守本一脸尴尬:“来、来局长,你看这、这算个啥!一点儿小意思嘛!甭说我有这么点儿事,就是没这事儿,来看看兄弟您两口子也是应该的嘛!”
来永沉下脸来,道:“你平时咋不来?”又指着肖守本的鼻子说,“你别看错了人!要是不拿走,我现在就打电话叫你们局纪检组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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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心情在别处(7)
肖守本这才从玉儿手中接过项链盒,灰溜溜地走了。
第二天,陈正良召集检查组的几员大将开会前,钱工和纪检组干事小李、保卫科干事小董,都说昨天晚上肖守本到家里送礼被拒之门外的事。钱工很气愤地说:“肖守本这个蛀虫,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别看我老钱姓钱又摆弄了一辈子钱,可公家的钱我没占过一分一厘。1957年检查组查了我三个月的账,硬是一分钱的问题也没查出来。”
小李半开玩笑地问:“玉儿姐,肖守本去贿赂你了吗?”
玉儿想说昨天傍晚的事,却摇了摇头。
这时,陈正良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说:“这是昨晚肖守本给我送的5000块钱。他那个厂两个月没开工资了,这小子两年多就贪了8万。实在是太可恨了!”
问题基本查清之后,韩立冬让陈正良先向县纪委的孙副书记做了汇报,再找肖守本谈话。肖守本原先的嚣张气焰一点儿也没有了,垂头丧气地坐在局纪检组办公室内的椅子上,反复检讨自己的错误,要求从宽处理。
这天晚上,韩立冬开完会已是10点半,刚进家门,于美华指着茶几上的一个信封对他说:“7点多钟,肖守本来了,说托你给他买什么东西,放下了这个信封。我说让他直接交给你,他说你知道这事儿。还说他正在接受审查,不好到办公室去找你。刚才我看了一下,是一袋子钱。”
韩立冬拿起那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看了看敞着口的信封里厚厚的百元大票,估计是整整一万元。他把信封扔到一边,冷冷一笑:“他从来也没让我给他买什么东西,他这是要买我的党性和良心哩!”又说,“这小子也想送我进去坐上个三年两年?我还舍不得这顶干了十几年才挣来的乌纱帽哩!”
于美华虽平时对韩立冬比较苛刻,但对这一万块钱还是挺害怕的,忙说:“这钱可万万不能要。咱们宁可吃糠咽菜,也不能发这个不义之财。”
第二天一早,韩立冬准备一上班就去局纪检组上交那一万块钱,刚把那只厚厚的信封装进棕色的公文包里,就听有人敲门。他把门打开,一个大狗熊似的人弯着腰进了屋,双膝“扑通”一跪,声泪俱下地连连哀告:“局长宽大处理!局长宽大处理!我全家老小都忘不了局长的大恩!忘不了局长的大恩!”又给惊得直瞪眼的于美华磕头,“弟妹高抬贵手!弟妹高抬贵手!”
韩立冬瞧着他的样子很是反感,喝道:“肖守本,你这是干啥?你看你像个啥样子!不要说不像个共产党员企业领导干部,连一点儿人格都没有了!起来!起来!”
肖守本哼哼叽叽地站了起来,依然弯腰弓腿垂手哭咧咧地哀告。说:“局长呵,我家里还有个八十岁的老娘呵!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娘谁管呀!”韩立冬说:“家里不谈工作。有事到办公室谈去!”肖守本连说是是是。韩立冬又说:“你给我的一万块钱,我收下了。不过,我马上就去交给县纪委,你不但贪污私分公款,还拿巨款给我行贿。你知道行贿一万块钱咋处理不?你回去等着吧!”
肖守本一听又跪下了,说:“局长局长!这钱你可千万别交给县纪委,千万别跟县长、县委书记说是我送给你的,千万别说!这钱就算我坦白交待退赔的还不行吗?”又打开随身带来的一只黑提包,里边是好几捆一百元五十元的人民币。
韩立冬说:“你站起来!你这个熊样真是烦人!”
肖守本忙说:“是,是,我烦人!我烦人!我对不起局长!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全局、全厂的职工老少爷儿们、姊妹娘儿们!局长兄弟千万开恩哪!”
韩立冬说:“既然你是来退赔的,交给我不行。你到局纪检组去,交给陈正良。”
肖守本说:“那局长你可千万别说那一万块钱是我送给你的呀!”
韩立冬想,要么给他留一条后路,让他把贪污的钱全都退回来,这样企业起码是没什么损失了,还可以考虑对他从宽处理。如果判他七年八年,倒是惩治了他,可钱要不回来,他坐了几年牢,还赚了几万块钱呢。就说:“好吧!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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