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十年祭》第 1 部分

  序
  转眼之间,小波离世已经十年了。他的文字经受了时间的考验,仍旧如日中天。我想其中的原因有二:
  一是他写的东西是纯文学,而纯文学生命的计量单位不是月,不是年,甚至不是十年,而是百年。如果一个文学家写的是生活、爱情,无论哪个时代的人,多大岁数的人,都会喜欢读的,因为人们无论生活在哪个时代,活了多大岁数,他只要活着,只要向往爱情和美,就总是能够从纯文学中找到共鸣,用作家带给我们的精神来填补自己的心灵。
  二是他传播的许多思想仍然是目前的中国所需要的。这十年也许是中国人物质生活上变化最快的十年,但却肯定不是我们精神生活上变化最快的十年。当然,我们有了互联网,有了一亿多的网民,这是小波在世时完全没有过的新鲜事物。但是,人的精神生活却是老样子。所以小波的许多话题不但没有过时,有的甚至还很前卫。记得当年有一位专门研究先锋艺术的意大利电影人采访过小波,同批被采访的人中有崔健、金星等人,可见他是把王小波当做先锋艺术家来看的。时至今日,王小波的思想、他的艺术还是前卫的。什么时候,他的思想成为人们的共识,不再显得前卫,中国就进步了。
  这本书是在十年前的一本纪念集的基础上重新选编的,其中大部分篇幅是原有的,也增加了一些当时没有赶上收入的文章,以及人们新写的文章。希望人们从这本书中了解王小波其人其书,希望他的生命和作品永远活在爱他的人们心中。
  李银河
  2007年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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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录(1)
  一?顽童时代???????????????????????
  成长岁月/艾晓明……………………………………003
  ——与宋华女士、王小平先生谈王小波
  母亲的忆念/宋华……………………………………033
  我的女婿王小波/李克林……………………………040
  吾弟小波/王小芹……………………………………043
  ——王小芹致李银河信
  艺术的内丹/王小平…………………………………046
  ——纪念我的弟弟小波逝世10周年
  忆小波/王小平………………………………………056
  我的弟弟小波/王征…………………………………059
  童年时的小波哥哥/王晨光…………………………065
  我的舅舅/姚勇………………………………………068
  二?诗人之爱???????????????????????
  浪漫骑士·行吟诗人·自由思想家/李银河………075
  ——悼王小波
  我们曾经拥有/李银河………………………………079
  《绿毛水怪》和我们的爱情/李银河………………082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李银河………………………085
  他的名字是一个接头暗号/李银河…………………087
  三?工作肖像???????????????????????
  我希望善良,更希望聪明/王锋……………………091
  王小波:最初的与最终的/黄集伟…………………096
  以理性的态度/田松…………………………………105
  黄金时代的革命、爱情与荒诞/王伟群……………118
  ——关于《黄金时代》的对话
  有关《东宫·西宫》/丁东…………………………122
  ——访导演张元
  王小波:一位知识分子和一个时代/谢泳、丁东…127
  四?阅读王小波???????????????????????
  王小波作品暨小说集《黄金时代》研讨会纪要/
  李银河整理……………………………………………137
  狂欢?诅咒?再生/崔卫平…………………………142
  ——关于《黄金时代》的文体
  王小波缔造“黄金时代”/黄集伟…………………154
  重说“黄金时代”/艾晓明…………………………158
  超越羞耻心文化/丁东………………………………164
  满纸荒唐言/朱正琳…………………………………168
  初读《黄金时代》/何怀宏…………………………171
  我读《黄金时代》/邢小群…………………………174
  ——关于性价值观的超越
  革命时期的心理分析/艾晓明………………………178
  未来的世界是银子的/李公明………………………184
  重说生命、死亡与自由/艾晓明……………………186
  ——读现代传奇《红拂夜奔》
  跳下床来评《红拂夜奔》/张世君…………………192
  寻找智慧/艾晓明……………………………………196
  穷尽想象/艾晓明……………………………………200
  ——谈王小波的《万寿寺》
  爱情最美好之处/艾晓明……………………………203
  ——谈王小波的《万寿寺》
  思维的乐趣/艾晓明…………………………………210
  欲解王小波/朔维……………………………………214
  引人注目的王小波/杨泥……………………………219
  打p股与爱情/和菜头………………………………222
  五?记忆之河????????????????????????
  忆王小波/许倬云……………………………………229
  悼念王小波/李慎之…………………………………232
  难得明白/王蒙………………………………………235
  目录(2)
  悼念王小波/崔卫平…………………………………244
  王小波的遗产/静矣…………………………………246
  我所认识的王小波/赵洁平…………………………250
  寄往仙界/刘心武……………………………………255
  自由的灵魂/周国平…………………………………259
  我与王小波/林白……………………………………262
  批判王小波/段小东…………………………………264
  你很寂寞,所以你走了/邢小群……………………267
  怀念/张卫民…………………………………………272
  因遗忘而被铭记/和菜头……………………………280
  地久天长/刘晓阳……………………………………283
  世纪之交的文学心灵/艾晓明………………………298
  成长岁月/艾晓明(1)
  ——与宋华女士、王小平先生谈王小波
  艾晓明
  时间:1997年5月14日、15日、16日上午9点至11点
  地点:国家教委宿舍宋华女士家中
  访谈人:宋华,王小波的母亲,国家教委离休干部。王小平,王小波的哥哥,1949年生于济南,在北京长大。美国图兰大学哲学博士,现居美国。王小波出事后赶回北京。
  一、家里的孩子
  艾晓明(以下简称艾):我原来看小波的作品,觉得家长挺不容易的,允许孩子写到这个程度。一般的家长看了会说,哟!怎么能这样写啊!
  王小平(以下简称王)?:哪有家长啊,他都那么大年龄了,谁管他呢。
  艾(问宋华女士):您看了他的书吗?《黄金时代》。
  宋华(以下简称宋):我看了。
  艾:好多人看了其中的性描写觉得不能写到那个程度,写到那个程度太野了。那您也没管他啊?
  宋:我不管,也管不了。
  艾:您觉得可以接受,无所谓是吗?
  宋:我无所谓。他有些散文我看了。我觉得你仔细看看,里面有很深刻的内容。以前我没大看,银河走了以后,他经常回来,顺手带来一些东西,我就看了。过去他还写了些什么,我不是全都了解。
  艾:说说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
  宋:初中。
  王:什么时候?云南兵团回来的时候。
  艾:你最早看到他的作品是什么时候?
  宋:他俩住一个屋。他跟小平住一个屋。小平每月从煤矿回来。
  王:写作,他是从山东回来的时候开始写的。好像一开始写了一个人如何变驴的。
  宋:还有《绿毛水怪》。
  王:还有《刘三姐》,现在找不到了。
  艾:《刘三姐》找到了。银河说,《绿毛水怪》在一个朋友那儿。你当时看了感觉怎么样?
  王:佛头着粪,翻案文章。
  宋:他能把一本书看成个卷儿,就像个海带卷儿一样。
  王:咱们家的人都不爱惜书,国外的教授们看完了书,那书还是雪白雪白的。
  艾:他说你们家的家训是不学文科,他后来还是转到这上面来了。
  宋:他从小爱百~万小!说,爱讲故事。他看一本书以后,能给他们小孩讲故事,从头到尾讲下来。
  艾:看小波的书,觉得你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人,给他念《青铜骑士》。你看过他给《青铜时代》写的序吗?说小时候,我哥哥给我念《青铜骑士》。
  王:我确实给他念过《青铜骑士》,那都是真事。普希金的《青铜骑士》,那时候我能背相当多的段落,2/3都能背下来。我当时给他背了一段。
  艾:他说比较起来,还有一位先生译的《青铜骑士》就不够好,有东北二人转的调子。
  王:那也是我跟他讲过的。讲过的话有一些我忘了,不过看到他写的东西,我能回忆起来。我好像跟他讲过,就是不同的译者,高下,云泥一样。诗是很难翻译的。
  艾:那你那时候喜欢文学是受了什么影响?百~万小!说是家里的书还是别人的书,借的书?
  王:有家里的书,也有借的书。小波和我一样,只要见了书就没命了。小波百~万小!说时像根木头,你喊他,他听不见,你要踢他一脚。
  艾:可是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书。
  王:怎么没有好看的书,我父亲的书架,他的书房里,大概得有两千本书。他藏书比较多。
  宋:卖了七麻袋。
  艾:是吗?什么时候卖的?“文革”的时候?
  宋:“文革”,“文化大革命”啊。
  王:“文革”以前,当然都是现代文学的东西。你看现在市面上,介绍的东西,英法的居多,美国现代文学的东西,中国人可能比美国人知道得多。他们到美国去跟人交流,中国人看过的东西,美国人也没看过。或者是很早很早的。在“文化革命”以前,西方的古典的作品,介绍得很多啊。所以,我们那时候,也看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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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长岁月/艾晓明(2)
  宋:他爸爸,虽然是搞逻辑的,实际上也很喜欢文学。他爸爸的文笔挺好的。一个早晨起来,六七千字的文章就写出来了。
  艾:写论文吧。
  王:小波像我爸爸。我爸爸从小也有相当的文学天才。过去他读私塾,四书五经,旧学功底很好。小波还有一个地方也像他,就是会写东西,不会做活。
  艾:我今天听沈原说,你爸爸给他们上哲学课,学生说这个老师上课特开心。
  宋:他爸爸讲课,学生都很喜欢。
  王:那时候我爸爸已经有病了,他有脑血栓。其实他早年就是以写文章见长的。
  宋?:念了9年私塾,上小学就是把英文、数学都补上去。后来就上师范。
  王:后来当八路军,也是当的笔杆子。
  宋:也做过政治工作,但主要是搞教育,他能讲。看问题也透。而且有点超前。所以到哪儿,下级、同事都对他特别好,但是对领导,他就不会了。看见别人有缺点,他也敢讲。
  艾:你父亲挨整是哪一年?1952年是吧?
  王:1952年。那时快“三反”“五反”了。妈妈你把李新写的那个东西给她看看。
  艾?:哦,《炎黄春秋》1992年5月总第6期。李新的《追思逻辑学家王方名》。
  王:我爸爸太天真,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其实很多青年加入共产党以后,很快就意识到,不能当理想主义者。可是我爸爸始终认为,应该有共产主义理想,应该很高尚、很纯洁。所以他在地方工作可以,因为那时上下级、同志之间关系都比较简单。他1950年调到中央###工作,后来他就倒霉了。
  宋:你可以看李新写的那段。
  艾:在这里,李新写的:“王方名把他受冤屈的经过和我讲得很详细。1952年‘三反’时,王方名给高教部领导提了许多意见,引起了许多领导对他的极度不满。恰在此时,四川转来了王方名家乡农会控告王方名包庇地主家庭,并附有王方名给他父亲的信。高教部领导如获至宝,不分青红皂白,就把王方名当做阶级异己分子开除党籍。按党章规定,开除党员要经过支部,但‘三反’期间谁还顾到什么党章呢?由党组书记钱俊瑞签名呈报,经‘三反’运动副主任刘景范批示,再送中央组织部部长安子文批准,这个铁案就铸成了。”
  王:后来1979年以后恢复党籍。因为当时是经安子文批的,所以一直扯皮,扯到了钱俊瑞他们那儿。经过了“文化大革命”,他们也挨整,就理解了。后来恢复了党籍。
  艾:李新写了,说:“安子文看了钱俊瑞的报告后,二话不说,就在报告上写下了他的意见,说他从前的批示有错误,应予撤销。”他承认,过去的官僚主义太严重了。你父亲平反你们帮忙了没有?帮他写材料、递材料?
  王:我们帮什么忙?这都是高干层才能处理的事。特别是他的老朋友李新帮的忙。
  艾:李新当时的职务高吗?
  王:他原来是人大校长吴玉章的秘书。
  宋:人大的教务长,后来是历史研究所所长。
  艾:你父亲挨整后就不在###了?
  王:他开始在人大附中教书,后来调到人大哲学系。
  艾:后来老人家看到他的文章了,是怎么看到的?
  王:老人家?什么老人家?
  艾:毛泽东啊。国内就这么说的。
  王:他呢,一直对苏联人很不忿,觉得苏联人跑到中国来颐指气使的,他当然想从苏联人那儿找点毛病。
  宋:他爸爸开逻辑课,对当时使用的苏联逻辑学教材,提出问题。一连写了几篇文章,发表在人大的《教学与研究》上。毛主席发现了,在1957年4月11日接见了他,谈了形式逻辑理论等问题,还留他吃了中饭。
  艾:你看过刘心武的文章吧,说你爸爸“文革”时被批斗了一回,小波看见了,笑了一下,你爸爸老不饶他。
  王:批斗,我不知道。他可能是受批斗过,但是,他,绝对保密,不让我们知道。
  成长岁月/艾晓明(3)
  宋:那天,人大,“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把所有的教研室主任以上的人集中起来,集中了几十个人,都给他戴上个高帽,排个队,在学校里走一圈。后来,也关过牛棚,关了几个月。
  王:我倒是看见过爸爸一次。在一个教室里面。没有批斗他,他就是和一大伙人一块儿站在那儿。然后,别人都唱一个什么革命歌曲,他的嘴一张一合的,看那样子特别傻。我爸爸,他一定觉得特别无聊,也特别不自在。但没办法。
  艾:那时你是个中学生,一零一中学是不是也搞得挺厉害的?
  宋:小平在家没怎么参加,他在家搞无线电。
  王:我爸爸是什么啊,阶级异己分子,我还想参加“文化革命”,红卫兵?
  宋?:他爸爸1935年参加地下党领导的学生运动,为这个,被开除学籍,还遭国民党追捕。后来到延安陕北公学学习,当队长。1939年调到抗大任教员,副教导员、总支书记等。他从延安转战到山东,我是1941年到胶东抗大学习,这么认识他的。那时环境很艰苦,他带病工作,被评为模范党员干部。1942年他得了肺病,大吐血,他非常坚强,死里逃生。他长期带病工作,怎么会是阶级异己分子?
  艾:他那时给高教部提意见,都提了些什么意见?
  宋:51年、52年,教育改革,大的院系调整,对高等学校知识分子搞思想改造。他被派去当支部书记。一些知识分子,对教育改革提些意见。这个老头,他也是个知识分子,觉得人家提的意见还是对的,回到###来汇报的时候,他就替这些人反映情况。但是那时候有些人,思想还是很狭隘,觉得你这个人,替知识分子说话。他也不服,争,拍桌子打板凳地争。争了半天,不能解决,就给毛主席写信,给周总理写信。这些信,都被转回原单位。人家抓到这个信,当然觉得你这个人反党。他自己觉得坚持真理,主持正义。党的教育,这个老头,就是那么个个性。小波出生前两个月,他爸爸挨整,对全家是个沉重打击。他在胎里,受到刺激,这对他的发育肯定有影响。
  王:他这么早去世,可能跟这个也有关系。我们3个男孩,我跟晨光比较像。他跟我们不太像。他就是在胎里受了刺激,造成体质上差异。过去,我们3个人一起出去玩,他特别容易累。一会儿就累了。你看过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吗?
  艾:看过,里面有个革命家,睡钉子床什么的。
  王:他有意识改变自己,吃很多小牛r,干体力活,锯木头什么的。有一次有一个人的马车惊了,有一个贵妇人坐在上面,他过去一把揪住了马脖子把马车救出来了。我们当时看到这儿,“文革”时期,这些书也都在地下流传,我也就想我应该改变我的体质,当然由于吃不到那么好的牛r,就吃了很多馒头。
  艾:听你说来,好像你还有一点理想主义气质,好像小波没有。有吗?
  王:小波怎么没有,你知道吗?我那时候讲一点不太革命的话,小波都很气愤地指责我,这就是“文化革命”的事。他到云南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傻x青年。其实,我妈妈是想保护他,带到干校去多好啊,他就不用受那个苦了。他跟着我妈妈,生活各方面都会好一些。
  宋:就是,在干校起码吃饭不成问题。
  艾:他后来有一篇文章,说,萧林她们,要去缅共,也邀了他。他说他想了一个晚上,抽了一条烟,还是决定不去。说人家也没有请我去。看了吗?
  王:当时就是那样,很多青年都是傻x青年。
  宋:他们不在一个县,萧林在瑞丽,小波在陇川。
  艾:他们有的人看了《黄金时代》,就想问:王小波,这是不是你的经历啊?有的人就愣说,他真是有个女朋友,在那儿当医生。
  宋:那都虚构的,他那时才多大呐,16啊。
  王:他那时想去云南,觉得那儿有少数民族,西双版纳,特别浪漫,有美丽的风光,看过一本书叫《美丽的西双版纳》。另一方面,他觉得,从小在###干部大院里长大,觉得经常在一块,特别俗。所以,他决定摆脱这个世俗的圈子,满脑子的幻想,不切实际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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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长岁月/艾晓明(4)
  艾:你那时已经去煤矿了,你劝过他吗?
  王:好像也劝过。
  宋:谁他也不听。家里人都劝他跟我上干校。
  王:他觉得跟着妈妈,过舒适的生活,好像这个志向太小了,得到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一番。
  艾:是从那时候开始写作的吧,看银河文章里写的。
  王:他真正开始写恐怕还是回城以后。小波百~万小!说很早,很小就开始看。但“文化革命”还是玩,那时候对小孩来说很开心。对小波那么大的孩子,是个很好玩的世界。我那时候呢,开始还很开心,后来就不开心了。因为我记得就在那个小红楼前面,突然一下,广播响起来了,广播新闻,以后取消大学考试升学,由工农兵推荐。我一听,完了,心灰的感觉。你看咱们家这政治条件,哪能推荐得上去。小波他们当时还小,他们当然没有这种感觉。他们自己组织了小红卫兵,写大字报。玩。
  宋:一些孩子,一块住,一块吃饭。
  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看过人大的武斗,他就是没看过,至少他也听其他的孩子说过。
  艾:《革命时期的爱情》里面写过,自己家住的房子被改造成了一个铁蒺藜,用的武器,从竹矛时代进入铁器时代。
  王:确实武器在不断地演进,一开始是用矛,然后,无论清华北大,都是把书来做护具。因为书也不是很重。他们把西藏放牛的投石器都引进了。人大的红卫兵还从外校请了一个投石专家。
  艾:在小说里,就是个小孩,小说的主人公。
  王:我记得一清二楚,那个人拿来给我看,有这么一个东西,可以包一个石头,然后两根绳子,一根绳子长,一根绳子短。一根握在手里,然后把这个东西甩出去,可以甩出去很远。
  艾:两个楼对着打,人都在楼顶上打,还是对着窗户打?
  王:对着人打,窗户都堵成枪眼,像堡垒的枪眼。我就听他们讲,有一次,有一个人不慎把手露在窗户外头,一块大石头扔过去,4个手指头马上碎了。
  艾:人大的学生也很野啊。
  宋:哎,那时候,你在哪儿呢?
  艾:我在武汉,不过也来过北京。见毛主席啊。
  宋:小波,大炼钢铁他也写一写,其实大炼钢铁时候他还小。
  艾:小平你说小时候你跟着小波,他去看蚂蚁,看蚂蚁喝水?
  王:马蜂。有一天中午,###的人,大家中午都睡觉,下午上班。天很热,妈妈也让我们都睡觉。我就看见他起来了,一摇一晃的,我就跟着他。他东看看,西看看。然后呢,看见有一个水龙头,地上有一大摊水,他就去滋那个水龙头。地上有马蜂,马蜂在喝水,他滋那个马蜂。
  艾:他发现你跟着他没有?
  王:好像没有。
  艾:他受你的影响,后来在好多作品里提到你。
  王:其实,我那时在煤矿,如果可能走上文学道路,我一定走,但是当时,允许写的那些东西,都特别恶心。没法写。
  艾:你最早看到小波的东西是他下乡回来,还有在工厂里写的,是吧?
  宋:他没上工厂以前,还在家呆了一段时间。
  艾:他以前写的东西,我也看过。有一次他说他以前的字写得好,给我看他写的字。我看字还可以,没好意思细看他写的什么。好像是写一个女孩子约会,后来,男孩变成女孩,女孩变成男的。我认识他已经很晚了,是在他很成熟,创作上很成熟的时候认识他的。
  王:当时我看他的东西,我说,你写的东西,等你死了100年才能问世。根本不能发表。当时他写的东西,都放在我们那个小屋里,都特别安全。
  二、“一把把威尼斯金币”
  王:你知道我们当时很喜欢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吗?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一首诗,我给小波介绍。后来我们俩都能背。
  红色的和白色的被抛出去,揉成一团,
  成长岁月/艾晓明(5)
  一把把威尼斯金币向绿色的投来,
  而给那飞掠过的窗户的黑色手掌
  分发着一张张亮闪闪的黄色纸牌。
  这是描写城市的。
  艾:这诗挺可以的。
  王:很好啊。早期他是印象派。
  艾:他那时候是未来派诗人。
  王:比方,他说,灯光,给一些向前奔跑的人们戴上脚镯。他是描写城市的,这个城市杂沓的车,灯光从那边穿过来,就是给人们戴上脚镯。像那个分发着燃烧的黄色的纸牌,这就是晚上汽车扫窗户的那种感觉。
  艾:这很有诗意。
  王:还有——
  人群——这只毛色斑斓的灵活的狸猫——
  浮动着,蜷曲着,被一扇扇大门吸引
  我记不得了。他有很多句子都很棒。他说诗:这不是诗,这是凝结成一团的痉挛。很有力度啊。这是对诗最高的评价了。
  艾:我印象中记得的是他的一些政治诗,什么列宁啊,开会啊。楼梯式,标语口号。
  王:他有很多诗,我们那时一边看一边想,琢磨这是什么意思。那是“文化革命”以前的事。我十多岁,上初中,初一初二的时候,小波就更小,小学的时候。
  艾:是自发的喜欢,也没有人推荐,你们自己挑这个看的?
  王:谁给我们推荐啊?我们就自己在书架上搬过来看,觉得很有意思,就琢磨这东西。一开始看那个分发着黄色的纸牌,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就明白了,他是描写城市的喧嚣,各种杂乱的东西,特别是光影。
  艾:不过十几岁的小孩喜欢这些东西,也还是很奇怪。
  王:是很奇怪。
  艾:对语言的东西有一种感应。
  王:不是,是对形象的东西的一种爱好。这个在我们家可以说是个传统。小波很小的时候,他蹲在那儿傻呆呆地看,他在看什么?他绝不是在发愣,他在看什么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的东西。这个东西别人可能觉得没意思。
  艾?:看他写的《万寿寺》,写千年以前的长安,有什么树,有什么花香,都很美。
  王:他那个东西,我觉得就是印象派色彩。完全是从光影、印象的交织,从这个想象发展出来。
  艾:有的人一生也不会这样想象,你教也教不出来。
  王:这是天赋。我好像记得,那就更早了,那时小波,还没有加入我的集团,我的group,我记得我在几岁的时候,五六岁的时候就有,现在小孩都没有,那种感受。现在我的两个孩子,我能知道哪个有,我那个小的有,大的没有,大的是一个平常的孩子,特别活泼;那个小的,有时就在呆呆地,就在想什么事情,我知道她一定在想着一些念头,跟我小时候想的,鬼头鬼脑的,有点相似。比如说吧,那时候6岁时,刮大风吧,就在楼上,看楼下,风刮起那个尘土,把那个纸卷到空中。然后,就觉得,特别有魅力。可以看半天,想很多东西。当时我们住在人大铁狮子胡同一号,好像是木楼,是段祺瑞的执政府,那是像教堂一样的东西。有时候,我带着小波,最小的晨光不去,还有姐姐,我们几个人去玩。好像也是一种历险,我们有一次还走到水牢里去。下面还有水,走来走去,好像都有提供幻想的余地。就是说,很多东西别人看来丝毫不出奇,可是比如说有些人看来,我们看来,可能就觉得很美。至于美在什么地方,用文字来描述,也很困难。这就是说,也许文字并不是传达美的一种妥善的渠道。但是我们没有其他的东西,我们只好用它了。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
  艾:那还有画画、音乐呢。
  王:也可以。所以你看小波那些东西,他也是传达一种意象,一种意境。我就感到,他和我一样,一定和我感受一样。世界上的因素太美,太复杂了。能区分出一万种、两万种,可以躺在那儿随便想象各种意境。我就知道这是一种艺术家的心灵。如果有这样的心灵的话,你可以当画家,也可以当音乐家,可以成为诗人。就是说,小波成为一个作家,他一定是有这方面的心灵,他一定是有的。
  成长岁月/艾晓明(6)
  艾:你什么时候觉得他有?
  王:后来我们就有一些交流。
  艾:你跟他交流有没有觉得他小,或者他对你有没有刺激,反过来。
  王:也有啊,比如说他选择的一些东西。他和我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我更喜欢带有圣徒色彩的东西,好像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东西,我一看见这些东西,我就被吸引了。还有特别fresh那种新鲜的东西,自然的东西。我觉得我本能贴近这些东西,而小波呢,好像这些方面跟我不太一样。他喜欢什么东西啊,他喜欢就是那种佛头着粪,调笑的东西。像马克·吐温,一见了,乐得了不得。我开始看马克·吐温,有点受他影响。我们跑到那个书市去挑书,我挑的书呢,有点sentimental。
  艾:那是哪年的书市啊?
  王:那个时候,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呢。我大概12岁,他十来岁吧。我记得不太清楚。反正那时旧书摊上也有好多书,我们凑一点钱就去买。然后转来转去,我买的书就是有点sentimental的,有些想象,有些自然的描写,一些风土人情。我在那里面,能看出好多味道来。可是小波呢,喜欢看马克·吐温。他专拣马克·吐温的书看。我看马克·吐温,开始还不太看得进去。觉得离我的那种理想,那种宗教意识,美的理想,好像差得很远。可是后来呢,我也喜欢,可以说我是受他的影响。我现在在小波的作品,特别是他早期的作品里,处处看到马克·吐温的影子。很多影子能看出来,你看关于蛇颈龙的描写,这是马雅可夫斯基的影子。
  艾:你是指马雅可夫斯基那种很特别的想象是吧?
  王:不是想象,就是那种新颖。有些东西在你面前,特别难忘。多数人,注意某种东西,其实这种东西呢,可能也是很好的东西,但是,由于人人都注意到,这就不稀奇了。现在有些人,比如小波,他注意到的东西,是一般人注意不到的。他把这个注意了,他记住了,他过了多少年以后,把它加工了,写出来,别人就觉得特别有意思,是吧?所以艺术家无非是换了另一种角度看问题。你说一般人写“文革”,怎么写的,从一个大的脉络来写,是吧?可是这个大的脉络呢,恰恰是小波不喜欢的。他不喜欢那种东西,他从心里面憎恶那些东西,那种教条的说教。这都是我过去对他的了解。早期他本能地远离一切政治的东西。他的东西,可以理解成一种纯艺术的作品,纯粹的一种美,或者一种喜剧感。
  所以后来,他可能有变化,特别是写到《黑铁时代》,我觉得那个好像介入到意识形态,太多了。和那种纯粹的艺术境界,距离远了。
  艾:你觉不觉得,在《未来世界》那些作品中,那种施虐狂…受虐狂的组合很多?
  王:我怀疑,他是不是对同性恋,施虐狂…受虐狂这些东西研究得太多了,他的脑子就移情了,移到那边去了。再一个呢,我怀疑他的身体内部有一些病理性的变化,是不是影响他的思维。肯定那时候,他的心脏,会影响他的整个状态。我是怀疑,他的身体状态是不是影响他的作品。
  艾:身体状态,肯定影响心境。
  王:影响心境,也影响作品的风格。
  艾:或者,有时候,也会有一种生命的紧迫感,或者说是危机感。
  王:对未来,不看好。
  艾:你妈妈对你们的兴趣方面有没有影响?
  王:在文学方面,我想我们有这方面的爱好、才能,多半是受我父亲的影响,因为我妈妈她们这边,都是很现实的,不会有那么多的空想,不会幻想什么东西。
  艾:你妈妈这边家族比较可以在中国这种生活环境里生存下来。因为不是这样一种现实的、坚强的素质,那么,碰到什么事情,自杀啊,疯狂啊,很容易发生,就很难维持一种平和的生活了。看你妈妈,经过那么多事,心态还是挺平和的。好像女性,不是知识分子很细腻的那种,她们的生命力比较坚韧,不那么容易被毁灭。我看小波的文章里有时写到你姥姥,不信亩产万斤粮,如果一个家庭里面有这么一股平衡的力量,也可以帮男性分担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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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长岁月/艾晓明(7)
  王:因为她们都过过特别贫苦的生活,其实,越是吃过苦的人,越是生活在贫穷困苦的环境中的人,她们的生命力越强。你看那个自杀的人,一般家庭环境都还可以,至少是衣食无忧,这样的才自杀。吃不饱饭的人,穿不上衣的人,一般都不会自杀。
  艾:我看《炎黄春秋》里写你父亲的文章,说他后来很伤心,说你都不赞成他的看法,是吗?那么你的看法对他来说很重要了。
  王:我父亲那时候,78年以后,在我看来,他脑子已经坏了,很迟钝了,他脑血栓。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病了。特别是我妈妈,还对他有很多幻想。觉得他好像还能做多少事情,还能写书。他搞的是形式逻辑,我在社科院学的数理逻辑,我觉得别开生面。
  艾:两者的区别是什么呀?
  王:一个是现代的东西,一个是古代的东西。数理逻辑,实际上在中国,一开始教的不能算数理逻辑,就是符号逻辑。
  艾:就是你在沈有鼎先生这儿学的,是符号逻辑?
  王:符号逻辑,后来也学过数理逻辑。但是比起传统的逻辑,已经高明太多,简直就是说,不可同日而语。中国搞逻辑的人有不少不懂数理逻辑。而且,他们视数理逻辑为畏途。
  艾:小波的作品也有逻辑推理,随笔里也有。看《革命时期的爱情》里面,如果是这样,就怎么样,如果是那样,又会怎么样。他那样推理,可以推出一个很荒谬的结论。杂文里面也有逻辑推理,很多,是一种论述方式。
  王:还有一些怪论,那都是从符号逻辑那儿来的。因为那时我学那个,我也拿书回来,跟他聊两句。他很感兴趣,也看,李银河也看。所以小波具备一些逻辑的知识,对他写小说很有帮助。实际上我觉得中国人常常思路不清,太缺乏逻辑训练。而西方人,比方说美国人,哪怕是引车贩浆之流,他们的头脑都比较有理性。至于受教育的人,就更有理性,他们想问题的方式跟中国人很不一样。
  艾:那天在会上,你听了好多发言,觉得怎么样?
  王:第一条,我很佩服,觉得口才都特别好。整个来说,中国大陆出去的学生,全都比台湾人会说话。尤其是北京人,就更能说话。
  艾:他们讲了对小波作品的看法,或者印象,你感觉怎么样。
  王:我听他们讲,一边也琢磨琢磨,好像觉得有些东西,和我距离太大。因为小波,你想,他这样一个人,他就是喜欢佛头着粪,好像给李先生头上,打一个暴栗。
  艾:他写东西,我想,在这个行当上,他已经走得很远。我觉得一个人要做一个东西,他想做到尽善尽美的时候,他就已经离众人很远了。你很执迷的时候,周围的很多东西,你都忘记了。然后,周围的人要想进入啊,也要很长的时间。他不是马上就能体会到这个东西好,值得你这样千辛万苦。不是的。什么样的人能体会到你的千辛万苦,就是跟你做过同样事情的人。一个作家举例,比方演奏一个古典的交响乐,你把中间的东西都删了,叫大众听,听不出来的。但是行家听得出来,哪个音符少了,哪儿高了半个音,他一下子能听出来。而且,他能从那里面,从那个东西的完美和举世无双之处,得到最高的享受。
  王:不是,你说错了。真正的音乐天才是不需要培养的,他哪怕只有3岁,你有个音符弹得不对,他就觉得了,心里就不舒服。他本来是一种特别舒畅的感觉。
  艾:那你说的是另外一种情况。
  王:所以说能欣赏音乐的人,从年龄上讲可以是最小的人。而文学作品呢,就要求年龄大一点。
  艾:像小波这种,他做的,在技术上很专业,就是说有很多奥秘在里头,你不是一下子都能琢磨出来的。你看他的书,一般的读者,都可以看,也可以喜欢,但和一个行家来看,是不一样的。行家看了,他就会觉得,啊,这个迷宫砌得精彩,因为我知道,这是很不容易砌成的。行家知道,难在哪儿。一般人来说,他可以进去玩,也觉得很好玩。
  成长岁月/艾晓明(8)
  王:可是你要说,一个人听音乐的时候这么听,我就要说,他根本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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