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爱情不上锁》第 10 部分

  因为徐海燕和孩子的入住,使平静的徐家再一次吵开了锅。根据张桂云的安排,老太太“五七”没过,按民间说法魂是在家里不走的,所以,还和杏花一个屋,有牌位,天天烧香摆供。徐海燕母子被安排和徐海霞住一间。这一下,她娘儿俩每天雷打不动的一套程序在徐家展开,徐家很快就地连着床,床连着地。徐海燕更有了依靠,每天忙毕业班,把孩子推给张桂云和杏花就不管了,把个老杏花累得直喘粗气。
  有了孩子入驻,徐家大乱。而且,为了修建东西快速路,建高架桥,波螺油子一带的建筑进入实质性的拆迁阶段,徐家周围,隔三差五响起沉闷的爆破声,一座座被掏空了内脏的老旧建筑,轰然倒下,空中扬起砖红色的蘑菇烟尘,久久难散。挖土的铲车和大垃圾车彻夜轰鸣,到处灰头灰脸,人人浮躁。习惯晚睡晚起,过惯清净日子的徐海霞忍受不住,又回到东部,房租是她付的,她去住理直气壮。
  徐海霞回到东部又恢复了她的白领生活。她的生活是和品莎当妮葡萄酒、玩瑞士军刀、看elle、用cd香水、饮蓝山咖啡、提路易威登包联系在一起的,与她妹妹过的日子天壤之别。
  那是2001年初夏,还没发生美国“9。11”恐怖事件,各地的世贸中心除了楼高之外并不引人注目。所以徐海霞每日忙忙碌碌进出世贸中心与外商谈判,下了班逛高档购物广场,去水晶宫洗桑那,周末和同事去崂山北宅参加樱桃会,过尽白领天使的优雅日子。她要让这些美好的享受代替袁建华那个冤家,她已下决心恢复她知书达礼的本性。这样一想,袁建华也真的从此消失了一样。
  徐海霞为自己的手机设置的袁建华来电的铃声是《康定情歌》,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响起《康定情歌》了,徐海霞几乎忘了那段熟悉的旋律。但是,一回到东部的出租房,躺在袁建华布置的春宫里,她每晚都要几次抓起电话又放下,袁建华的气味在房间里或在她心里又开始s动,但她还是按捺住了。因为过后想想那晚大闹生日宴,除了与袁建华破罐子破摔之外,她还在混乱中吃惊地发现,袁建华的妻子是个本分的家庭妇女,而且唱歌声音发闷,五音不全,绝对不是在电话里对她大吼大叫的那个女人。她甚至开始可怜袁建华的妻子,并有了深深的歉意,很无私地想,如果这一闹,袁建华能回到他妻子身边,从此和自己一刀两断也不失一个好结局,这样至少可以减少她的犯罪感。
  实践证明,她做不成曲莉莉,从骨子里说她和她妈张桂云没有区别。
  但是,袁建华的电话到底还是来了,因为徐海霞为这个电话储存的汉字是“袁建华家”,袁建华果然在家里。
  在几秒钟内,她还想不起接或不接,但那几个字太诱人了,她双手哆嗦着又一次把持不住了。
  出乎意料,来电话的是那个声音发闷的女人,是袁建华的妻子,她平静地竟然还带着少许热情地说:“徐海霞,你能来我家一趟吗?我想和你谈谈。”
  什么?谈谈?
  徐海霞一惊,她看见的是项羽在香格里拉摆下鸿门宴,看见的是王熙凤j笑着在尤二姐的咖啡里滴上毒鼠强。
  但是,电话里那个女人几乎在恳求她了:“知道你忙,不用多长时间的,地址是……”
  徐海霞狐疑地坐车去海云庵小区,她不知道这是袁建华的诡计,还是他妻子的陷阱。但是,对爱情,她是死过无数次的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又一次出乎她的意料,家里只有那个叫汪萍的女人,1987年建的老房子y暗陈旧,一室一厅垫在8层楼的最底楼,潮湿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这就是风流浪子袁建华的家?从家具到家电,全部都是80年代的货色,床上罩着用粉红色膨体纱勾的大窟窿床罩,人造革沙发扶手上露出了海绵。饭桌是折叠的,比农贸市场上炸油条的小贩用的都旧,脱了一大块漆皮蹲在墙角上。窗上的窗帘是粉红色的确良带竹子叶的,被风一吹一吸,贴在掉了油漆的铁窗棂子上。
  这正是风流浪子袁建华的家,是袁建华蜕掉的皮。
  他妻子很殷勤地给徐海霞倒水,端过来8毛钱一只的旧碎花玻璃杯。
  “什么事?说吧。”徐海霞端的是视死如归的架势。
  “我知道袁建华打你不对,可是我心里也明白,他心里是爱你的。”汪萍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不自然地说。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听着呢。”徐海霞有些不耐烦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我想了好几天了,我要和袁建华离婚,他不提,我提。我想成全你们,只要他幸福,我就满足了。”汪萍嘴里一下子像含上了东西,再说不下去了。
  徐海霞把一杯水放在嘴边,停在那里,这绝对不是她想象的开头。汪萍双手捧了杯热茶,喝了一口继续说:
  “如果他在你那里,那就麻烦你转告他一声,别的我不要,我只要儿子,我自己一个人拉扯孩子10年了,把他从幼儿园养到上中学了,这是我惟一不能放弃的。还有这房子,我快40岁了,厂里效益不好,一个月才发400多块,我租不起房子,为了儿子,请他让我们母子住在这里,我就不找他要抚养费了。他说过业务不好做,我不增加他的负担,只求他常来看看孩子,带孩子出去玩玩,我没有什么要求了……”
  汪萍的泪“叭嗒叭嗒”滴到杯子里,溶解在上升的热气里,徐海霞欠了欠p股,挪了个地方,坐得靠汪萍近一些,探了探身子说:
  “大姐,我不知怎么称呼你,其实,袁建华他不在我这里,他打了我以后我就再没见他,我以为他在你这里。”
  “怎么……怎么会这样?”汪萍闷闷的声音传过来,抬起头,望过来的眼神满眼凄苦。
  徐海霞盯着她,那种眼神太熟悉了,那是不骂人时,她妈的眼神,她看够了,不想再看。她放下茶杯,坐得又靠近了一些,满含内疚地说:
  “大姐,这些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是个不光彩的角色,我和袁建华吵来吵去,我就是为了当你,当他的妻子,可我想不到啊,他一个男人,怎么能让你们过这样的日子,你还养着他的儿子啊。”
  她站起来重新环顾了一周,“呼啦呼啦”,窗帘扫进来一股臭哄哄的污水味,窗外就是四方河,沟里淌着造纸厂的废水,沟沿长着半人高的荒草。屋里住着穷困的“王宝钏”,从这里走出的“薛平贵”一步踏进了东部的春宫,摇身一变,变成了那个叫袁建华的男人,徐海霞无法想象。她不绕弯子了,质问那可怜的女人:
  “他对你这样,让你过这样的日子,你为什么不早离婚?”
  “我爱他,当年是我追他,我长得不如他,我不该爱虚荣,这是我的报应,连我妈都这么说。可是……可是孩子……孩子有什么罪啊!他不该过这种没有父爱的日子啊……”
  门小心地被推开,汪萍赶紧用手巾抹了一把泪,站起来,她儿子放学回来了。这孩子长得酷似袁建华,也有一双很迷人的眼睛,个头跟袁建华差不多高了。他不看徐海霞,很羞涩地叫了声“妈”,声音细小得像个女孩子,然后一挑布帘,一头钻进里屋再不出来。
  汪萍赶紧给徐海霞添水,叹了口气说:
  “唉!我这孩子,从小缺少男人教育,跟着我长大,女里女气的,邻居都叫他‘假嫚’,学校里同学叫他东方不败,他就不高兴,和人家打仗。你知道‘东方不败’是谁吗?”
  “《笑傲江湖》里的阉人,比女人还漂亮。”
  “唉……他们怎么能这么说。”汪萍显出了巨大的悲怆,比说她还难受。
  徐海霞再也受不了了,她看到了她7年来所力争的伊甸园现在就展现在她眼前了,她有些眩晕,其实这不是因为失望,而是因为贫血,自从上次小产后,她的血色素一直不到8克,吃补血剂也补不上去。
  她倚在破沙发上稳了稳,有气无力地说:“大姐,我告诉你吧,你可以和他离婚,我可不想和他结婚。我够了,我和他彻底散了,我这次下决心了,他不值得爱。”她站起来想走,又对汪萍中肯地说:
  “他也不值得你爱。离婚吧,你有什么需要办的,比如找律师、分财产什么的,我可以帮你忙,你放心吧。”
  汪萍眼含热泪,她抓住徐海霞的手,声音颤抖着说:“那就麻烦你了。”
  第十四章 文盲·流氓
  徐海霞为汪萍找的律师真的派上了用场,那是她的高中同桌,华东政法大学毕业的李楠,也是一个至今待字闺中的老姑娘。
  抢先一步来咨询的却是徐海燕,徐海燕已经下定决心和丁文革离婚,她利用午休的点滴时间来寻求外援。
  见多识广的李楠几句话就把她堵回来了。这位优雅的女律师扶了扶眼镜说:“以你们的现状,财产的分配比较容易,至于房子和孩子都不容易。房子是丁文革他妈的名字,她去世后转到大儿子头上,不是丁文革的,你得不到:琛琛是他爸从小一手带大的,儿子也会归丁文革。就是你硬要了来,带着儿子的单身母亲,想再婚难上加难。因为根据传统的说法,儿子大了当然还要去找他爸爸,但是如果你是他的监护人,他生病、上学、结婚的费用,大部分还得你负担……”
  “你怎么和我妈说的一样?叫你这么一分析,我该怎么办?”
  徐海燕有点不满意,因为李楠说的道理,其中没有她想听到的科学和制度。她断定,这些嫁不出去的“老大嫚”纯粹在逃避现实,事情明摆着,做律师的都无法为她出谋划策,她找她帮忙还有什么意义。不过,她还是心平气和,简直有点语重心长地,像教育她的学生似的教导李楠:
  “李姐,你是我姐姐的同学,咱们也都不是外人,我说句心里话,我劝你还是换个工作吧,老面对一些失败的婚姻,你会对结婚失去信心的。就像我姐,快30岁了还不结婚,早就是家里一块大心病了……”
  她的谆谆教诲被她姐姐咳嗽一声打断,因为李楠的脸上已经红一阵白一阵了。
  徐海燕仓促间回到学校,整个下午都和她一班学生埋在题海里。学生在做卷子,她趴在教桌上叹着气批卷子,手指夹着红签字笔,一甩一甩,一个对勾一个对勾像干加工活,一年又一年,送不尽的毕业班,像在服无期徒刑。
  她希望她的婚姻能像她手里批阅的试卷,对勾叉号,对错分明,一目了然。可是她办不到,任何人也无法办到,她连声叹气。
  直到6点半,徐海燕给初三4班上完最后一节加课,下了班和学生一起去挤公共汽车。初夏时节,空调车还未涨价,仍旧投币一元,所以格外挤。因为人挤得前胸贴后背,真可惜了徐海燕的米色套裙,天气燥热,一会儿就大汗淋漓,徐海燕觉得人人是包着纸塞满纸箱的红富士苹果。
  坐着座位的两个男人像在炫耀他们的舒适一样,一会儿大谈夜总会的艳舞多么野,一会儿又神秘地说杨家群批发的小姐品种多么多,还冲挤在身边的人不怀好意地笑。一个穿黑衬衣的男人紧贴在徐海燕身后,随着车厢的晃动在有节奏地晃动。终于,他在台东站匆匆挤下车,徐海燕马上觉得左大腿外侧凉丝丝的有y体洇湿短裙透进来,她把护着手提包的手腾出来一摸,又粘又湿,一股腥臭。徐海燕一阵恶心,她看见黑衣男人在车下透过车窗朝她y荡地笑。
  欲望,车上车下,到处是欲望,一车厢r体,隔着衣服那层包装纸,互相挤压着,热得红光满面。徐海燕感到头晕憋气恶心。
  好不容易挤下车,进了家门,徐海燕立即钻进卫生间,先脱下短裙丢进盆子里,再拼命地打肥皂洗手,她儿子琛琛跑进来,抱着她的大腿亲昵地叫妈妈。她一把把孩子从腿上扒下来,把高筒袜也脱下扔进盆里,再拿毛巾狠命搓她的大腿。
  琛琛手里的水枪“嗞”地s出一道强劲的水柱,又淋湿了她的上衣,她一生气,夺过水枪扔进洗手盆,似乎觉得上身又被黑衣男人喷上不洁的y体了,再把短上衣扒下来,扔进盆里。
  “你干什么呢?跳脱衣舞?”丁文革站在门口,故找轻松地说。
  徐海燕后背一哆嗦,他怎么来了?她赶忙转身将门快速带上,将她和儿子关在门里。然后弯下腰小声问琛琛:
  “你爸爸怎么来了?”
  琛很高兴,又捞起水枪乱s一气,大声说:
  “爸爸去幼儿园接我,再接咱们回家。噢!终于可以回家了,明天早晨可以吃爸爸做的火腿煎蛋了。”
  “嘘——”徐海燕把手放在嘴边示意她儿子小点声,然后她就倚在门上不动了。
  分居一个多月了,她满脑子都是和丁文革如何办理离婚的打算,丁文革突然来接她们母子回家,肯定是哪位仙人给他指了路,现在让她如何应对这件事?不回去,坚决不能回去,已经对峙这么长时间了,一回去,她徐海燕就是一溃千里,近期的努力算白费了。
  但是,张桂云立场坚定地劝她闺女必须回家去。她在厨房一边淘米,一边将她的理论一并下了锅。她对在旁边洗杏子的徐海燕说:“唉!别治这口气了,丁文革既然来请你们了,就回去吧,反正你们也扯平了,谁也别怨谁了。再说,你这么无能的人,有丁文革给你c持着家和孩子,还不知足。你看你工作忙成什么样了,就得有个男人侍候你。你看琛琛有多高兴呀,男孩子就是向着他爸。”
  说着,在围裙上擦了两把手,就把一小盆水果塞进海燕手里,把她往客厅里推。见琛琛正腻在丁文革身上摆弄他的头发,张桂云连忙满脸堆起笑来招呼外孙和女婿吃水果。丁文革一见,挺尴尬地站起来说:“妈,你们吃吧,我去做饭。”
  然后,丁文革低着头钻进厨房,再不出来。张桂云赶忙冲徐海燕使眼色说:“去呀,快去忙啊,我今天可要吃吃你们做的饭。”
  张桂云很为自己的做法得意,吃了晚饭,她欢天喜地地打发走了闺女一家三口,心里一块石头算落了地。她打心眼里喜欢丁文革这样爱在家里干活的女婿,并且也正在张开人情大网,为她大闺女从人海里网络一个能干家务活的丈夫。
  在徐家吃完了晚饭进门就不早了,琛琛趴在丁文革的背上早睡着了,丁文革把他放到他的小床上,给他脱下鞋,盖上小毯子。
  徐海燕很不情愿地进了家门,家里的整洁清爽让她一愣,但她马上想到,那不过是丁文革早已打扫过的战场。她努力想在家找出另一个女人的蛛丝马迹,但只在沙发底下搜出一张脏乎乎的红桃老k,带着浓列的烟味。看她这屋窜那屋,丁文革终于打破僵局,好奇地问:
  “你找什么?”
  “没……没什么。”
  徐海燕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用遥控器无目的地乱选一气。现在她面对丁文革是怎么做怎么别扭。她妈说的没错,犯男女之事,这和两口子吵架床头打床尾合完全不同,那是镜子上的裂纹,裂了就裂了,想再复原不可能,将就着用罢了。
  丁文革洗漱干净,也坐到沙发上,盯着屏幕想找点话说,但居然不知从何说起,无趣地坐了一会儿,就“啪”地用遥控器关上电视说:“睡觉吧。”自己先趿着拖鞋走进卧室。他刚一转身,电视又开了,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徐海燕在用黑眼珠看电视,用白眼珠看他。
  卧室里很久没响起鼾声,徐海燕知道他在装睡,屋里虽然黑着灯,但客厅的灯光正顺着开着的门s向卧室里的一张写字台上。那是一张青岛一木集团生产的书桌,栗色,板材的,和满屋的白色家具很不相配。桌上散放着徐海燕的一些教研材料。如今这张书桌经过灯光的照s,在黑暗里像舞台上的一件道具一样飘浮起来。
  桌前椅子上多了一个背影,那是黝黑的渗着细小汗珠的一个大男孩的背影,透过他浑圆的肩膀,台灯下摊着一本《汪国真诗集》。徐海燕手端一杯热茶,站在他背后看了许久,逆光的背影像一尊雕塑,出现在茶水冒出的热气里,就听那个大男孩念道:
  “背影
  总是很简单
  简单
  是一种风景。“
  20岁的王淼转过头来,正撞上徐海燕看得出神的目光。
  “怎么啦?你想什么?”
  雕塑活了。
  “想这幅风景。”
  “什么风景?”
  “添香夜读书。”
  那是那一年高考结束,徐海燕搞到一份高考标准答案,急匆匆跑到王淼家算他们的分数,然后就站在这帧逆光的背影后呆住了。那是伟大的雕塑《思想者》,裹在夏夜的凉风里,在撞击观察者的心扉。
  “不,你不是。”王淼似开玩笑又像一本正经地说。
  “是什么?”
  “你是只燕子,是我家的燕子。”
  “你瞎说。”
  “有古诗为证:”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是唐朝大诗人刘禹锡的诗,你在800年前就是我家的燕子。“
  “你——”
  徐海燕坐在床沿上羞得满脸通红。王淼的古诗比喻太露骨,她的眼不知往哪里看好,一直盯着王淼书桌的那个铁皮印制的一木商标,不敢游移。
  所以,这张商标像个邮戳一样印进了徐海燕的脑子里。结婚前一天,她像忘了什么大事一样,慌慌张张拖着丁文革去家具商场,终于找到这张一模一样的书桌,286元,不算便宜。徐海燕刹有介事地解释,丁文革,你没看见广告上说吗?“没有一木不成家”,咱要成家嘛,就要图个吉利。说得丁文革稀里糊涂地直点头。
  令徐海燕懊恼不已的是,丁文革从结了婚起从来没在这张书桌前坐过,徐海燕为他买的成人高考复习材料,被他一页没翻地收拾到书桌抽屉里。
  徐海燕纯粹多此一举,她想将丁文革改造成王淼是很愚蠢的想法。丁文革中专毕业,已是他们丁家的高级知识分子,他的父母勉强认字,是老实巴交的车间工人,哥哥姐姐有下乡回城顶替父母进厂的,有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就业的。随着国企的进一步改革和动荡,他们姐妹因为文化太低纷纷下岗,他大姐夫妻俩甚至在街头靠爆玉米花维持生计。丁文革从小没受过关于文化方面的熏陶,他的成长经历是与贫穷抗争的历程,他父母亲所授予他最多的是,如何利用最少的资源,过出最丰富的生活。在他们看来,百~万小!说学习纯属画饼充饥,愚不可及。
  所以,结婚以后,丁文革的背影更多晃动在厨房里,像他妈一样,喋喋不休地教导徐海燕:熬稀饭要添着凉水熬,这样省火;炒两个人吃的菜跟炒五个人吃的菜不同,要少倒花生油,省油;刷碗时不要用流水,要放到盆里,一遍一遍刷,省水;空调冬天可以不开,在厨房里升上炉子,可以烧水又可以取暖,省电……当然,徐海燕很快就让他省心了,徐海燕本来就娇生惯养,现在更有理由不进厨房了。在她们这帮70年代中期出生的女孩子眼里,买菜做饭过日子,纯粹新鲜如作秀,远不如轮流去双方父母家蹭饭来得自然。
  不过,丁文革的勤俭持家理论的确很见成效,小日子在丁文革的算计下,收入不多却过得红红火火,一年一年添置新的家用电器。琛琛断奶后,一直喝澳大利亚纯牛奶,喝得茁壮成长,徐海燕身上的行头更是毫不马虎,在学校总是领导服装潮流。
  但是徐海燕仍旧体会不到添香夜读书的乐趣,那其实是她父母的影子。从小,她就记得,她爸坐在纸糊的灯罩子底下读书,她妈将一碗碗炒面、冲核桃酥或者一杯麦r精,每天不重样地端上她爸的书桌。那些好东西飘荡的香气,常将她从被窝里熏醒,馋得受不了,从床上跳起来蹭几匙香甜的美味,再快速钻回被窝。那种记忆根深蒂固,一直延续到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梦境。
  可是这个梦现在彻底破碎了,不是为丁文革的不求上进,而是为王淼那个镜像的彻底毁灭。
  王淼为什么不从5年前就永远消失呢?那么这些美好的画面和回忆,就会始终带着实现不了的期待,伴随着爱的感觉,出现在徐海燕的梦里。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王淼再不是那个诗情画意的大男孩,他是郁凤不负责任的丈夫,他是阿彩爱恨交加的情人,他是徐海燕那个已经死去不愿再想起的初恋男朋友。
  徐海燕合衣歪在沙发上,动了离婚心思的女人只有灵魂,没有r身,她现在不需要床。
  2
  爱的反义词不是恨,而是冷漠。
  家里的硝烟已慢慢冷却,徐海燕和丁文革每天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谁也想不起该说什么话,晚上总有一个人睡在琛琛床上。只有琛琛,像只鲶鱼似的在几间屋子跑进跑出,勉强搅动着一池死水。
  貌合神离的日子这样一天天挨下去,丁文革的工厂彻底垮了,他作为厂里的20个留守人员勉强留在厂里,等待局里的解散通知,每月工资350元钱,工作不外乎打扑克、聊天、看报纸,发牢s、骂局领导。他们厂从宣布破产那天开始,债权单位来拉原料、抢汽车抵债的混乱时期早已过去,现在在没有人气的车间里,墙上“学吉化敬业爱厂”的标语挂满蜘蛛网,冰冷的机器设备上蒙着白帆布,像一个放大了的停尸间,y沉潮湿。偌大的工厂院子里长起的蒿草可以埋人了,常有野兔出没。
  丁文革们被时代丢弃在荒地里,坐井观天,不知所措。
  徐海燕给丁文革布置的几项任务,像学习电脑打字、复习功课准备自学考试等等,可以让他拥有一技之长以换个工作的打算,被他无限期地搁置起来。
  徐海燕曾回家求她爸给丁文革在机关找个开车的活,可丁文革一听学车费3250元,顶他十个月的工资,说什么也不舍得花这个钱。他将不可以学车的理由很现实地摆出来:拿了驾照没有车开怎么办?现在车这么多,开车不熟练,出了事怎么办?况且现在家里经济紧张,生活常常捉襟见肘,能不花钱就不花,花3000多块钱再考不出证来怎么办?
  徐海燕无法容忍他的“怎么办”,正要发作,琛琛突然丢下地上的几辆仿真汽车,跑到徐海燕跟前,拉着她的衣角摇来摇去地说:“妈妈我要学开车,开大奔驰,开真的汽车。”
  徐海燕终于找到打击丁文革的良机,她马上指着他说:
  “丁文革,你看看你那点出息,连个孩子都不如,你让我怎么说你?”
  又转向琛琛,像教导她的学生一样语重心长地说:“儿子,你可要好好上学,多读书,长大了才有出路。别学你那个文盲爸爸,才30多岁就没人要了。你看,妈妈都快27岁了,还要继续学习,还要考研究生呢……”
  徐海燕不是在自我标榜,校长不让她教高中有她的道理。徐海燕虽然有大本文凭,可他们是重点中学,大家都是大本毕业,徐海燕教龄不足,现在想教高中,除非她有硕士文凭。这一理由让徐海燕窝火又无奈,所以,她早就将考研的复习材料买齐了,她的计划是,等拿到硕士文凭后,她就调出教育系统,再不受女校长的气。现在连续送初三毕业班,每天工作11个小时,让她体力透支,而且又要教学比武,又要研究教改,早已精疲力尽。况且,现在她对丁文革,只有壮士断臂,才可以摆脱这段形同j肋的婚姻。
  丁文革一听,一反长时间的冷漠,终于开口了,他像个中年妇女一样,冲徐海燕喋喋不休:“徐海燕,你不好好过日子,还想怎么的。想让我上学,没门!上不上都一样,我就这么个料了,你看着办吧。你想上学,也没门!家我不管了,孩子我不管了,就让我侍候的你,你才那么多想法。我高攀不上你,谁能高攀上你,你去找谁吧……”
  “你文盲!”徐海燕气得拉开抽屉,把给他找的学习资料摔得满地都是。
  “你流氓!”丁文革毫不示弱,徐海燕和王淼的往事当作他惟一的武器,随时可以抛出来。
  徐海燕哭着夺门而出。
  门“砰”地一声被摔上,把丁文革的心震得粉碎。他愣了几秒钟,突然像山洪爆发一样大吼一声:“我x……”就没了下文,他也不知道他应该x谁。
  往40岁上数的丁文革,现在没有文凭,没有技术,没有年龄,没有力气,没有信心,没有方向。与他相依为命30多年的那个时代已经弃他而去,无法顾及他的感受和处境,社会上已经没有他丁文革的位置,在家里他也仅仅是他儿子的文盲爸爸,正慢慢在孩子眼里变得一钱不值。
  男儿有泪不轻弹啊!可丁文革一下子将多日压抑在心中的苦痛爆发出来,“吭吭吭”,像哭又像笑。琛琛吓得抱着小汽车躲在卫生间门后一言不发,就听丁文革歇斯底里大叫一声:
  “我x死你,丁文革!”
  第十五章 女鬼
  徐海燕当然要跑回娘家,那里是她的避风港。
  可是现在想回家得绕好大一段路,因为修东西快速路架设高架桥,半个月没回去,行车道全部调流了,她家楼下堵车堵得人仰马翻,车喇叭尖叫,一切变化之快,超过她的应对能力。所以,她下了公交车,深一脚浅一脚走了10分钟才到家,鞋跟上沾满了地里撅出的黄泥。看来,想重建一种新秩序,还要耐心等待。
  她一进门,就打了一个大喷嚏,家里烟雾缭绕,浓烈的熏香差点把她顶出眼泪来。她换下脏皮鞋,叫了声妈,没有人应答,家里只有杏花在厨房里刷碗。她正诧异,她妈从老太太房里闪出来,一把攥住她的手,拖她进屋,还神秘地关紧房门,心慌意乱地说:
  “海燕,你可回来了,要不我也要打电话叫你,吓死我了。我和你姐说,这死妮子说我犯神经,这叫妄想症。可我真的害怕呀,不说不行呀。”
  “怎么了?”
  “咱家闹鬼了。”张桂云警觉地向门口望了望,压低声音说。因为过度惊恐,她哆哆嗦嗦站不稳,只好坐到床沿上。
  “什么?”
  “后天就是老太太的‘五七’了,她的魂这几天半夜老出来吓唬我。她活着的时候,我老和她吵架,可我也是尽心侍候她呀,她为什么死了也不放过我呀。”张桂云越说越害怕,手指甲抠进徐海燕的手心里,把徐海燕也吓出两手冷汗。
  “怎么回事?妈,你仔细说说,别害怕。”
  但是,张桂云仍旧吓得抖成一团,这件事也太离谱了,科学道理无法解释。
  这件事是从徐治国开始准时回家吃饭开始的。
  因为局机关查体,徐治国被查出高血压、脂肪肝、冠状动脉硬化三种毛病,大家一致认为,这些毛病对领导而言纯粹是工伤,是应酬太多、喝酒太多所致。徐治国每天下午在医院打一瓶甘露醇加维脑路通,然后在6点左右准时回家。回来后和张桂云及老杏花坐下来吃饭,张桂云只给他做点萝卜樱子馇小豆腐一类降脂的庄户菜,不见一点r星。
  这一天,徐治国还带回一个好消息,秘书小刘的妻子马上要生孩子,正好要找一个老保姆,可以一直干到孩子3岁上幼儿园。这样,杏花过了老太太的五七奠日,就可以有一份新的长远的活了。
  杏花马上激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这样她就可以继续留在青岛,不用回牛西埠了。更重要的是,还可以通过小刘随时了解徐治国的近况,跟住在徐家没有什么区别。
  张桂云更是拍手称快,杏花老穿着她的旧衣服在家里晃来晃去,像家里有两个不同时代的张桂云,连徐治国都常常搞错,张桂云早就想把她弄出去了。
  晚上,徐治国和张桂云早早洗了澡躺下,因为家里有个保姆杏花,所以初夏的天气他们也把房门关得严严的,大开着窗。徐治国自从失去母亲,床第间对张桂云亲热了不少,至少不再背对着她,自己卷着毯子一觉到天亮。张桂云听了她闺女的教导,对徐治国也不再挂脸子,临睡前二人还说说话。
  可是,半夜说不准是几点钟,张桂云被一阵粗重的喘息声惊醒,她吓得一动不动,再听,声音是从门上的花玻璃处传来的。“呼呼呼”!喘气声越发急促,像个女人,突然哼地一声,声音嘎然而止,像男女交欢达到顶点的一刹那。张桂云吓出一身j皮疙瘩,看看身边的徐治国睡得好好的,鼾声如雷。她彻底吓醒了,再听听,的确只有鼾声。张桂云一阵脸红,她怀疑自己刚才是否做了个暧昧的梦,这把年纪,还这么s动不安,她感到很羞愧,这件事她如何好意思讲给徐治国听?
  可是这之后的每天这个时辰,张桂云还是会被这种声音吓醒,在黑暗里,她不仅听见男女之声,还分明闻到了如丝如缕的香烛气从门缝钻进来,然后她就在黑暗里恍惚看见老太太穿着寿衣飘到她跟前……
  张桂云越说越瘮人,因为惊吓过度,握着徐海燕的手心几乎能滴下汗来。她告诉她闺女,这几天她天天烧香祷告,求老太太原谅她心直口快。老杏花说乡下也常闹这样的事,过了‘五七’就好了。徐治国对她们这套巫蛊之论根本不屑一顾,他是共产党员,彻底的无神论者。
  徐海燕不是侦探,她只有安慰她妈,要相信科学。从心理学上讲,最恨谁,往往最不能忘记谁,是她妈的心理作用罢了。
  但是,张桂云紧紧抓住海燕的手不放,战战兢兢地说:
  “海燕啊,你这几天住到家里吧,把丁文革和孩子也弄来住吧,咱家就是y盛阳衰,y气太重。”
  徐海燕赶紧制止她妈说,别提丁文革了,丁文革是提不起来的阿斗,扯不长长拉不团团,不思进取,不求上进,不像男人。她再次打定主意离婚,这一次丁文革就是搬出天王老子来请,她也不回去了。
  孩子呢?琛琛你不要了?张桂云旧话重谈又回到老问题上。过日子嘛,你还要他怎么上进?什么爱情啊激情啊,什么婚姻质量啊,狗p!都是那些专门猴视别人男人的sx编出来的。海燕啊,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看丁文革顾家,是个好男人,我也要给你姐姐介绍这么个爱干活的对象。哟,我还忘了,今天晚上,海霞回来吃了饭要去你三舅母那里见人呢。我的眼光一锥子见血,我也得去过过目。
  张桂云说着说着,脸上多云转晴,直到说得阳光灿烂。她撂下海燕,让杏花和她一起去南山市场买海鲜,今天晚上两个闺女都在家吃饭,何况还有给徐海霞介绍对象这样的大喜事。她心里一高兴就干活,心里不高兴还干活,她的心情总是从动作释放出来。
  徐海燕望着她妈忙忙碌碌的身影,心里翻江倒海。退休后的张桂云是《傲慢与偏见》里班纳特太太那类人物:她生平的大事就是嫁女儿,她生平的安慰就是访友拜客和打听新闻。这是徐海燕最爱看的一本书,她不禁悲哀地想,她如果能和她妈那么思维简单就好了,高中毕业后找个丁文革这样的男人,嫁人生子,平淡一生,“女子无才便是德”,她现在才体会出孔老大爷的良苦用心。可惜,她上过大学,开了天眼,再也闭不上了,现在晚了。
  晚饭吃得七零八落,张桂云拖着徐海霞像赶火车一样匆匆而去,海燕嘱咐她们倒是矜持点儿呀,女方去晚点才端得上架子。
  但张桂云显然觉得来不及了,29岁的“老大嫚”还能端得起23岁的架子吗?她得像处理积压品一样,赶紧嫁出她大闺女。
  徐治国对这件事不闻不问,他不慌不忙喝着啤酒吃大牡蛎。这一阵老吃糠咽菜,把他犒得不轻。老杏花殷勤地给他开牡蛎壳,还把r挑到清水里洗去泥再递过来,关怀倍至。她试探地问徐治国,如果能一直干下去就好了。
  徐治国边吃边说:“你给老太太出了力,我们一辈子感激你,但现在家里真的用不着保姆了,新找的那家人也不错,亏待不了你。”把个杏花说得眼里噙着泪直点头。
  徐海燕因为心里想着琛琛,蛎虾吃到嘴里远没有吃到她儿子嘴里开心。
  吃了饭,海燕满腹心事,早早回房睡了,朦胧间一直听徐治国在和杏花说话,还听到老杏花嗲嗲地笑,挺造作,笑声扎在徐海燕耳朵上像针灸。
  很快,张桂云回来了。徐治国异常兴奋,张桂云也异常兴奋,二人把门一关上了床。张桂云赶紧汇报,说把海霞和那个小伙子两个人打发到五四广场去转了,两个人都挺痛快。而徐治国眼神一直异样,盯着张桂云像新婚燕尔久别重逢,眼珠子滚烫。
  “你个老不带彩的又来精神了?”张桂云因为她闺女而心花怒放,就没往她丈夫身上淋凉水。
  “你没听俗话说嘛,‘三个海蛎子一盅酒,撵得老妈妈满地走’。我今天就要撵得你满地跑。”徐治国说着,青春无比地开始动手动脚,张桂云朝门那儿努了努嘴,压低声音说,一屋人呢,等黑了灯吧。徐治国点头,费力地把胳膊从张桂云颈下抽出来,先关了灯。
  张桂云几乎睡着了,被徐治国扒拉醒了,一座大山压上来,身上的人气喘如牛,压低声音说,你怎么还不下雨?徐治国不满地用他们夫妻二人的闺房暗语提醒她。张桂云突然身子僵硬起来,因为,她已记不起多久,一年?两年?她没听到这个暗号了,她早已不和徐治国行周公之礼了,全是因为曲莉莉那个女人。一想起曲莉莉,张桂云身上一哆嗦,整个变成了一片散沙,这几年她身体的溪流早就转化成眼泪流干了。
  但今晚徐治国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更加用力地动作,像一百年前的蒸汽机车,喘息中带着尖利的哨音。怎奈张桂云百年大旱,蒸汽机车越走越慢,怎么也无法奔驰起来,绵软地趴在她身上,大口喘气。现在徐治国不承认不行,他是真的老了,这一阵子他左边的胳膊腿就总是发麻,开会时还老打瞌睡。唉!他们这一代男人,对女人,有贼心的时候没贼胆,有贼胆的时候没贼款,有胆有款的时候,贼却不行了。这是大作家贾平凹先生教导他们的,真是说到老男人痛处。
  但是,徐治国却莫名其妙地真的痛醒了,那是张桂云的指甲掐进他的后脊梁里。黑暗里他猛然间被张桂云紧紧箍住,徐治国耳边响起张桂云细得发颤的声音:
  “鬼!”
  张桂云的确听到了熟悉的喘息声,现在不是她丈夫发出来的,那是花格子玻璃处发出的,连疲惫的徐治国也听清了。两个人僵在黑影里,不敢发出任何响声,连呼吸都屏住了。
  象藏香的香气一阵阵弥漫过来,喘气声变成了奔腾的列车,飞驰而来,张桂云的眼里冒出恐怖的蓝光,她似乎又看见有人飘过来……
  “噢——”
  一声尖叫将门外奔驰的列车声拦腰斩断,徐海燕的声音因为受到惊吓而变得异常恐怖,徐治国从床上一跃而起,房门外的灯“唰”地雪亮,白色的人影像张幻灯片一样地印到门玻璃格子上。
  徐治国和张桂云还没穿好衣服,就听客厅里徐海燕在压低声音大喝:
  “谁?……”
  “……”
  “你干什么?你深更半夜在干什么?”
  “上茅房。”
  “上茅房你站在人家门前干什么?”
  张桂云一把扯开门把手,现在那个女鬼一览无余地站在她面前。
  杏花。
  老杏花头发散乱,双眼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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