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说将来 艾米
(1)
海伦觉得头晕晕沉沉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打这最后一个找工电话。这家要的是一个打包的,海伦打过几天包,但大多数时间是接order。
以前在国内时,听到别人讲在美国打工,心里想到的都是一个场景:袖子挽得老高,在一个脏呼呼的池子里洗盘子,或者端著七、八个盘子,在餐桌之间穿梭。到了这里,才知道中国人在餐馆里洗盘子的是很少的,都是老墨干的。中国人当waiter;waitress的多,还有一些就是象海伦这样接单。
海伦打的第一份工就是接单,先以为就是听听电话,记一记客人要什么就可以了。哪知道这美国中餐馆还颇为现代化,接单都是用电脑的。你得颈子上夹个电话,边听边回答,还要边在keyboard上劈劈啪啪地打。接完了,按一下print键,刚才的单就在前台后台好几个地方打印出来了。
打这种工不累,也不怕生意不好,因为拿的是死工钱,不是靠小费。缺点就是工钱不高,比那些打得好的waitress少好几百块。不过,海伦从来没打过waitress,还是愿意发挥自己的英语优势,找接order的工。
刚才开车跑到那个什么“珍珠泉”去了一趟,好难找,走了高速走local;走了local上小路。还好,“珍珠泉”的那个cashier挺耐心的,海伦一打电话,他就重复一遍directions。不过海伦到美国半年了,还是不太习惯这边的说法,什么走过几个红绿灯,turn这里,turn那里,左边是个burgerking;右手一家mcdonald之类的,海伦用笔记下了,到时又搞糊涂了。错过一个红绿灯,就全盘皆输,非得回到起步的地方再followdirections。
最后好不容易找到“珍珠泉”,老板却说现在还有一个接order的,要做到七月底才辞工,问海伦可不可以等到八月初再上班。海伦自己也是学生,不过是抽暑假时间来打打工,现在才七月二十一,总不能就在家里坐著等这十天吧?找工的跟招工的一样,都是脚踏多只船的,广种博收,东方不亮西方亮。
海伦把自己的联系电话留给了“珍珠泉”,但心里没作它什么指望。从“珍珠泉”出来,海伦有点失落地想,那个cashier倒还长得不错,看样子不是广东福建人,普通话说得比那两个老板地道,跟他一起打餐馆还是很有意思的。“珍珠泉”又不大,十几张座位,生意好像也很清淡,可能是以外卖为主的,不然不会在报纸上登广告招一个接order的。
两个老板看样子不是广东人,就是福建人。男老板一把年纪,女老板还很年轻,象是那种标准的“过埠新娘”,就是男人先出来,偷渡的,或者是假结婚的,挣了钱,还了帐,有了剩余,有了身份,就跑回大陆找一个年轻女人做老婆,两个人在美国经营一家中餐馆。
今天的报纸上还剩这最后一家没打电话了,叫〃panda518〃,老美肯定会以为是个连锁店,但海伦知道只是图吉利“吾要发”。把它留到最后一家是因为它不是找接order的,而是找打包的。上面没提工钱的事,但海伦知道不会很多,有时比接order还少。再说又常常是呆在离厨房很近的地方,热得不得了。
海伦最后还是决定打这个电话,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选择了。海伦拨了报纸上给的电话号码,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panda518”。海伦迟疑了一下,因为大多数人都会在报完了自己的店名后加一句“canihelpyou?〃之类的,但这个男人没有,而且海伦都拿不准能不能称他为男人,也许只是个男孩,但他的声音,怎么说呢,好像只有“磁性”这个词能形容,尽管海伦从前并不知道“磁性”的声音应该是什么样的。
海伦问他店里找打包的找到没有,“磁性”回答说还没有,不过我不能做主,你留个电话,等老板回来打返给你。
“磁性”的英语说得很流利,发音很地道,不象是从大陆出来的学生,因为即使是象海伦这样英语专业的硕士,也只能说是讲得流利,没语法错误,但发音、用词都不可能象土生土长的美国人那样地道的。
海伦突然感到很喜欢“磁性”的声音,说不清楚,好像不是公事公办地答答话,而是象一个朋友一样,甚至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有一种多情男人在你耳边私语的味道。海伦想,这家店里的女顾客一定多,因为听到这样的声音,原本不点餐的女人,为了多听听这个声音,也要点餐了。
海伦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等“panda518”的老板打电话过来,有点惊奇地发现,好像自己对这份工是志在必得了。
“panda518”的老板很快就打电话来了,听上去也是个男孩,说的是广东式的国语,叫海伦过去见见工,然后就问她住那里。海伦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的方位,老板就说:“我让jackie来告诉你怎么走。”
jackie就是“磁性”,他在电话里井井有条地告诉海伦怎么走,从哪里上哪条高速公路,开几英哩,再在第几号出口转上哪一条公路,再开几英哩,你会看到一个公墓,在公墓那里朝哪里拐,再开多少英哩,就到了。海伦觉得很奇怪,这家餐馆离她住的地方有二十英哩左右,这个jackie怎么对这条路知道的这么清楚呢?
jackie说完了路线,问道:“有没有手机啊?”
“没有。”
“没有也不要紧,带点quarter,在路上找不到了,就找个payphone,打电话给我,我告诉你怎么走。我一直在这里的。”
海伦打了这好几家餐馆,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和蔼可亲的人,心里很感动,连声谢谢。电话里隐隐地传来张学友的,是最开始的一段音乐,海伦觉得很好听的。
“敢不敢开高速啊?”那边jackie又问了。
“敢。”海伦壮著胆子说,其实她拿驾照才一个月,但为了打工,已经开去过60里外的一个城市了,因为她读书的那个地方很小,只是一个大学城,中餐馆不多,想打工的到不少。再说学生打工是违法的,被学校知道,签证就吊销了,不如跑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打。
“敢就好,慢慢开,不用慌,我们要到晚上11点才关门。我有电话进来,我收线了。drivecarefully。”
听了这一通话,海伦又觉得jackie应该有点年纪了,不然不会这么细心。跟这个人在一起打工应该是很开心的事,不过还不知那边老板要不要我。海伦用冷水送下几粒感冒药,就开著车出发了。
海伦可能是同学中为数不多的打工者之一了。现在出来读书的,多半都有奖学金,免掉了全部学费,一年还有一万多美元,足够一个人在这个南方城市生活了。别的同学都是抽暑假的时间去做intern,或者修几门课,或者回中国去玩。但海伦不行,因为她要养家糊口。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在大学教英语,工资不多。英语系虽然在学校里是个“下中农”,也只比历史系、中文系好一点。如果她不是到处上课、办班,收入肯定是入不敷出的。
刚来美国的那半年,没有车,打不成工,就靠奖学金,只好在日常用度上扣。每次到grocery去shopping,都是挑那些最便宜的,土豆啊,洋葱啊,再就是看那个星期什么东西在降价。每个月月尾都要算一算,这个月存了多少钱,结果发现再省也省不出多少钱来。美国吃的东西不贵,你怎么样省也就省个十块、二十块的。
海伦这样省吃俭用,主要是想把女儿和丈夫办过来。女儿才五岁,丈夫在一家很不景气的小公司工作,没倒闭已经是谢天谢地了。i…20倒是已经开到了,是找同学借钱存在自己帐上,等到开出了银行证明,就开张支票把钱还了。但是前几天,丈夫和女儿去签了一次,没签上,灰溜溜地回去了。海轮在电话里把女儿安慰了一通,自己却偷偷哭了很久。
丈夫对女儿从来就没耐心,不怎么管小孩的事,管起来就是大吼大叫,不是因为海伦盯得紧,可能早就开打了。现在就剩他们两个在中国,不知道他有没有打女儿。有时海伦打电话回去,发现女儿一个人在家。问她“爸爸呢?”,女儿就开始哭,说爸爸出去了。哭还不敢使劲哭,好像怕爸爸突然回来会听见一样。哭过了,还叫海伦不要告诉爸爸。打一次电话,海伦就要哭一次。等估摸著丈夫从外面回来了,就打一个电话回去,丈夫总是说有点事,就出去了一下。海伦还不敢太责备他,因为说狠了,怕他变本加厉地在女儿身上报复回来。
海伦想到有一天女儿会到美国来跟她团聚,打工就不觉得累,多存一点钱,女儿的生活就过得好一些。但是一想到要把女儿办出来,就得把丈夫也办出来,海伦又有点心烦,结婚五、六年,两个人关系从来没好过。丈夫跟她家里的人搞不好,又爱在外面玩,生了女儿不久,两个人就闹了一场。那时海伦还有点胆子,就说干脆离婚算了。丈夫也说离婚就离婚,不过我要我的女儿。海伦说那要由法庭来判决,丈夫就说,法庭给不给我,我都要要她。要不到,三个人就同归于尽。
海伦真的吓坏了,她自己死到没什么,女儿才这么小,就无缘无故地把性命搭上了。看看襁褓中的女儿,海伦气就短了。可能丈夫并不敢把三个人都杀了,但如果他把女儿抱走,藏在他老家什么地方,海伦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女儿了。丈夫的老家是在乡下,女儿在那种地方不知要受什么样的罪。
海伦只好转个弯,跟丈夫和好了,自己心里也瞧不起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就活得这么窝囊。
海伦本来是不想走高速的,因为a城人开车很野,限速60英哩的路上,起码也要开出个80英哩来,不然就象愧对列祖列宗一样。她的roommate兼教车师傅lily开玩笑说,这主要是因为a城的毒贩子多,时间就是生命,因为大多数时候,后面都有警车在追。
但“panda518”的jackie只告诉了海伦这么一种走法,她又没电脑上网查线路,只好硬着头皮走高速。
幸好jackie把directions说得很清楚,在几号路口上高速,几号路口下高速都讲得很详细,海伦基本不用去看沿路的指示,只一心一意盯着exit的号码,就顺利地从高速公路转上了local公路。
走在local公路上,她的心情就不那么紧张了,因为jackie说过,这段路有七英哩左右,限速40英哩,应该还要开一点时间。她在心里温习打工专用的那套resume,免得待会老板问起来露了马脚。
这次暑假出来打工,真的应验了那句话:“不撒谎办不成大事。”
刚来a城打工的时候,她在一家中国店买了一张,上面有餐馆招工的广告。她换了些零钱,就开始对着报纸,一个一个餐馆的打电话。
刚开始,她很老实地告诉人家一切,结果发现餐馆老板连谈都懒得跟她谈,说“我们不要新手”,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有的还加一句:“我在广告里不是写了不要新手吗?”问得你目瞪口呆,感觉自己象文盲一样。
碰了几次钉子,海伦就开始撒谎了,首先就是谎称自己有餐馆工作经验。撒了这个谎,老板才会跟你往下谈,你才有机会向老板推销自己。
又碰了几个钉子,海伦才认识到跟老板谈的时候,千万不要说自己是学生,要一口咬定自己是f2,老公在这里读书,自己探亲来的,学的是文学,在美国没机会读书,肯定是打长工的命。撒了这个谎,老板才肯让你去见工。
a城中餐馆的老板不喜欢学生,因为学生干不了多久就跑回学校上课去了,老板就得另请人。不仅如此,老板们觉得学生比较“刁”,因为很多学生都有奖学金,只不过是趁暑假出来赚点钱,你对学生太苛刻了,他转身就走了,心高气傲得很,老板伺候不起。
如果你不是学生,是准备长期干的,有的老板即便看出你是生手,也觉得可以考虑,培养一下,还能赚回来,总不至于象学生那样,刚把你培养出来了,你就跑了。
第三个谎,是关于年龄的。餐馆老板都爱问年龄,不知道是老板自己喜欢跟年轻的女孩一起干活,还是在替客人着想,总而言之,当海伦如实报上自己的年龄时,好像就没有一个老板叫她去见工的,似乎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在餐馆老板眼里,就已经是年老色衰,让人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
于是海伦就把自己的年龄往小里说,刚开始还不好意思降低太多,撒了几次谎,似乎也没遭雷打,就越撒胆越大,现在说自己二十六脸也不会红了。这种事情,只要你把心一横,脸一厚,怕什么?你又不能查我的户口,无非就是说我看上去老相而已。
撒了这一连串的谎,海伦才找到自己的第一份工,是在一家叫做“mayschineserestaurant”的餐馆接order。
海伦是在报纸上看到mays的广告的,说要招一个接单的,要英语流利,干得长的。她打电话去的时候,刚好是老板接的电话,上来就是英语,所以海伦也只好用英语跟他交谈。
老板的英语说得很好,讲了几句就问海伦来美国多久了,听说她才来美国,老板觉得很奇怪,说她的英语讲得很好,不象是才来美国的。海伦告诉他自己以前是学英语的,老板马上叫她过去见工。
到了mays,老板自我介绍说叫frank。海伦觉得他一点不象干餐馆的,三十多岁,瘦瘦的,很有书卷气。跟frank聊了一会,海伦才知道这位老板以前是香港某大学英语专业的毕业生,后来在英国拿了英语硕士学位。最后怎么沦落到做餐馆老板的,就不知道了。
frank很爽快地雇用了她,大概是因为两人都是学英语出身,惺惺相惜。同是英语沦落人,雇用何必有经验?
frank说:“如果你只是暑假出来打打工,那你可以去做waitress,工钱多一些。但是如果你是准备干长期的,你在我的餐馆接单是最合适的了。我不想培养一个接单的出来,马上就让她跑掉了。而你丈夫在读书,你也一定需要一份长期稳定的工作。你是学英语的,接单对你来说最合适了。”
海伦就在mays干了起来。这家餐馆离她住的地方有25英哩左右,海伦不敢开高速,都是走local,一天来去差不多要一小时左右。她在那里干了一天,就发现自己对电脑接单完全是一无所知。她对键盘还是很熟的,但接单不是打字,你得对那些function键熟悉才行,而且你一定要对菜单熟悉、对菜的配料熟悉、对附近的地址熟悉、对顾客的口音熟悉才行。
刚开始的时候,frank让海伦跟着一个叫kim的越南女孩学习。kim家以前是开餐馆的,kim从八岁起就在餐馆帮忙,英语好,对菜单也熟悉得很。客人电话进来,kim就把电话夹在耳朵边,一边问,一边往电脑里输入,拿不准的,还有时间查查菜单。
frank叫海伦拿起另一个电话机,跟着听,看看能不能跟上客人点餐的速度。海伦听了几次,觉得头都晕了,美国南方口音跟她以前学的英语完全象是两种语言,非常难懂。
以前海伦总听老师说美国没有方言,全国上下都是讲一种英语,就是你在voa里听到的那一种。
但到了美国,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刚开始那段时间,海伦出去购物,checkout的时候,售货员问一句“paperorplastic?”,她都半天反应不过来,一是没想到别人在这种情况下会问什么,二是南方口音拐弯抹角的,很难懂。
海伦比其它人更害怕听不懂英语,因为她是学英语的,如果听不懂,连自己都有点瞧不起自己了。幸好学校的教授们讲的还是比较靠近voa的那种英语,一般都能听懂。
她想到口音问题,不由得想起panda518的jackie讲的似乎不是美国南方话。海伦在a城还没见过几个英语说得象jackie那么流利地道的中国人。他的身世仿佛是个迷,令她好奇。肯定不是刚从大陆来的学生,也不象台湾人,因为他的国语没有台湾腔。不知道是不是香港人,跟那个frank一样,难道又是一个沦落到开餐馆的英语硕士?
海伦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开了很久了一样,怎么还没到?她四处望望,心里有点害怕,这里简直不象个有餐馆的地方,local公路掩映在树林里,一眼望去,道路两边没有什么房子。jackie说过,他们餐馆是在一个wal…martshoppingcenter里面,但这里人烟稀少,会有wal…mart吗?
她有点不敢往下走了,就把车开到路边一个加油站停下,跑进去问别人这附近有没有一个wal…martshoppingcentre。加油站的人说这里没有,不过再往前走两、三英哩的地方有一个wal…mart。海伦放了心,又接着往前开。
现在她不敢边开车边胡思乱想了,全神贯注地开车,盯着路的右边找wal…mart。很快,她就看见了wal…mart那高高的广告牌,她拐到右边路上,从shoppingcenter的侧面开进了wal…mart前面的停车场。
她四面看了一下,一眼就看见了“panda518”几个字,在wal…mart的左边,跟wal…mart隔着几个铺面。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白衣黑裤的“工作装”,对着汽车窗玻璃整理了一下头发,就下了车,锁上,向panda518走去。
到了panda518的门前,隔着玻璃门她就看见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站在柜台前,正在听电话,她想,这一定是那个声音很“磁性”的jackie,她慢慢地走过去,悄悄打量了他一会。他低着头,在一张纸上写什么,所以看不见全部的脸,但她看见他留着胡子,上唇的胡子还挺浓的。
她觉得老站在门口看着不好,而且他似乎也接完了电话,抬起头,看见了她。他的眉毛很浓很黑,鼻子很高很直,用她家乡的话说,就是“有点看头”。象所有眼镜近视得不很,因而不愿戴眼镜的人一样,他微微眯缝着眼睛,看着门边的她。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自我介绍说:“我叫海伦,是来见工的。”
他说:“老板刚出去了,你坐这里等一下。”
海伦没听出他到底是不是jackie,声音说象又不象,没有电话里听着那么“磁性”。他也没有自我介绍一下,转身就钻进厨房去了,她听见他在大声告诉厨房里的其它几个人是个什么order,他说的不是国语,只有夹杂的几个英语她听得懂。
她在一张餐桌前坐下,等老板回来,顺便打量一下餐馆的格局。这是她见过的最小的中餐馆了,只有六张桌子。柜台后有一个门,能看进厨房里去,而且可以通过厨房,看到后门,估计厨房跟前面的店面是差不多大的,是个很小的餐馆,大概是那种以外卖为主,很少人堂吃的餐馆。海伦在一个类似餐馆干过几天,知道这样的餐馆,最多四、五个人就可以搞定。
她看得见厨房里有两、三个人在活动,有一个在炒饭,另一个在炒菜,好像还有一个,但没看清楚。她很快算了一下,如果厨房里有三个人,加上这个jackie和老板,就已经有五个人了。她坐在那里,能感到生意很萧条,没什么电话来叫餐,也没人进餐馆来点餐。这样的餐馆,这样的生意,根本不用再雇一个人了。她估计要么是餐馆已经找到人了,要么是老板想雇个新人,把哪个旧人换掉。
她坐了一会,觉得很无聊,就站起来,走到厨房去问要不要她帮忙。虽然老板没来,她还是想表现表现,给大家留个好印象,老板知道了也好乐意雇她。
她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那个炒饭的小伙子对jackie那边叫道:“嗨,benny,美女在找你!”
她看见那个被她当成jackie的人正在打包,听见有人叫benny,他应声抬起头来,看见了她,说:“阿helen,你,你敢不敢送,送餐?”
她大失所望,看来这个人真不是jackie,不光声音不太象,说话还结巴。但她听说叫她送餐,还是很高兴的,因为这就有点把她当自己人了,好像已经雇了她一样。她连忙说:“敢,怎么不敢?”
benny就把一个包好了的order提到柜台前,示意海伦也到那里去。他找出一个贴在硬纸板上的地图,把地址指给她看,说你就从停车的地方向那边开,到了红绿灯那里向左拐,上johnward路,然后你从左边第二条小路开进去,会看到一个叫taram的小区,你向右拐,大概走八家左右,就到了。
说完,他好像怕她不肯送一样,补充说:“这个人小费很,很好的,最少有…三、四块钱。”
海伦点点头,提上那个order就往外走,听见benny在后面喊:“drivecarefully!”
光凭这一句,她觉得他就是jackie,而且他刚才给她讲怎么怎么走的时候,一点也不结巴。不过她没时间去多想这些,这是她第一次送餐,很兴奋。她把order在车里放好,就发动了车,按照benny说的方向开去。
海伦很顺利地就上了johnward路,是条每个方向只一条lane的路。不知道怎么搞的,她有点怕开这种路,老觉得对面来的车会跟她迎面撞上一样。特别是到了晚上,对方的车灯一亮,她就觉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既看不见地上的线,也看不清对面的车,每次都是开得极慢极慢,还吓出一身汗来。
她开这种路,总是尽力靠右边,人不让我,我必让人;人若让我,我也让人。
她靠右开着,很快就开过了一条小路的进口,她正在聚精会神地找第二条小路,就发现又开过了。刚才应该进那个左转区去等着左转的,结果她没进,现在再进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照直往前开,想到前面什么地方去转个头。
她一边开,一边找转头的地方,终于看见前面有一条横着的路,她赶快进了左转区,一个u…turn,向来的方向开去。
开了一点,才想起刚才没注意是开过了几个路口才u…turn的,benny跟她讲路线的时候,她也没问那个“左边第二条小路”叫什么名字,现在就很难找到那条路了。她看见右边有条小路,转进去试了一下,没有见到一个叫taram的小区,知道搞错了,又转了出来。
转出来了,又在后悔,刚才应该在那条小路上停一下,看看order上写没写是什么路。正在想,她发现已经能看见wal…martshoppingcenter了,知道自己开回到餐馆附近来了。她想,干脆开回去,再从那里开过来,肯定不会错过那个“左边第二条小路”了。
她真的开回到wal…mart的停车场里,再按照benny说的路线开上johnward路,这次她很快就找到了“左边第二条小路”,左转上去,看见了taram小区。她向右开去,一家一家地数,数到第八家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拿起order,想送过去,但对着order上的地址一看,发现门牌号码不对,开过了,可能她数漏了哪家。
她气急败坏,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自己都干不好。刚才还想很快送到,给餐馆一个好印象,说不定以后就让她送餐,那就既轻松又有小费了。现在耽搁来耽搁去,说不定客人已经打电话向餐馆抱怨了,看来这份工是打不成了。
她无奈地往前开去,想找一个地方掉转了车头往回开。她听lily说过,在美国,别人门前的driveway都是私人领地,不能随便开上去的,不然的话,主人就是用枪打死了你,也是你活该,因为你私闯他人领地,叫做trespassing。
lily说哪个哪个州就有两个中国学生是这样被打死掉的。圣诞的时候,那两个学生在什么地方开完了圣诞会,往回开的路上迷了路,就把车停在路边,到一户人家去问路。结果那个美国人以为是遇到抢匪了,拿起枪,就从窗口开了几枪,把两个中国学生打死了。听说最后还判那个美国人无罪,那两个死去的中国学生倒成了不懂美国文化的笑柄。
海伦不敢到别人门前去掉头,只好一直往前开,终于看到一个圆形的空地,她想,这里应该可以开进去掉个头了吧?她掉转车头往回开,对着路边的信箱,按门牌号码一家一家地找。信箱上的门牌号码编得很乱,刚看到250,一下就跳到280去了。而且字的大小也很不一致,有的大有的小,大的很远就能看见,小的要车开到跟前才看得清,看来送餐还不是那么简单的。
她正在找,就听见有人在按车喇叭,她想,糟了,我又做错了什么了,是不是刚才不该在那里掉头?难道那也是私人领地?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只看见一辆白色的小汽车,停在左前方的路边,想必就是那辆车在按喇叭。
她惶恐地停了下来,摇下车窗,等着白车的主人来发脾气,告诉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她看见白车的主人果真打开车门,走了出来,是个中国人,男的,个子挺小,可能还不到一米七,穿着一件红色的t恤,腰上系着一个人称“猪腰包”的黑色小包,象是个送餐的。
那人头发理得很短,差不多就是理了光头又长了个把星期的感觉,小鼻子小嘴巴的,象个小孩,t恤衫上印着“panda518”字样。
她也下了车,问:“怎么啦?”
那人笑着说:“你开过了,”然后他指指那辆白车的方向,“在那边。我走了。你是newdriver,开车小心。”他说的是带粤语口音的普通话,可能是个广东人。
海伦愣在那里,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她是newdriver的,也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好像就是专门来帮她找地方的一样。她叫住他,说:“哎,是你找到地方的,你把餐送进去吧,小费归你。”
他挥挥手,说:“你自己送进去吧,我还有事。”说完,就钻进车里,很快把车开走了。
海伦把车开到那家门前,提着order上前去敲门。开门的是个年轻的美国男人,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有点衣冠不整的。海伦把order给了他,用英语抱歉说:“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送餐,来晚了。”
那男人笑了一下,说:“thenkeepthechange。”
海伦觉得那是张二十块的钞票,但她不敢相信。她捏着钱回到车里,认真看了一眼手中的钱,真的是个二十的。那个order不到十二块钱,那就是说她这么一下就赚了八块多钱的小费。她想,待会回到餐馆就把小费给那个送餐的,至少要跟他平分,因为这地方是他帮忙找到的,他也为这个餐跑了一趟。
她把车开回到餐馆门前停下,走进餐馆,看见benny站在柜台后,见她进来,就说:“阿…helen,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你、你是newdriver。”
海伦笑了一下,说:“谁说我是newdriver?”
“老板说的。”他国语说得不怎么地道,有时听上去象个小孩在学说话。
海伦越发觉得奇怪了,连老板也知道她是newdriver?她问:“老板回来了?在哪里?”
她听benny大声对着厨房里叫道:“阿老板,有人找你呀。”她觉得他加在别人称呼前的这个“阿”,很可能是他克服结巴的一种办法,他先“阿”一下,就能顺利地把那个称呼说出来。她突然在心里涌起一股同情,知道他一定很为自己的这个毛病羞愧,总想尽力掩盖。
海伦看见一个穿红色t恤的小个子从厨房里一跃而出,她认出就是刚才在taram小区帮她找地址的那个人,她脱口问道:“你就是老板?完全是个小男孩嘛。”
小男孩很受用地笑着,摸摸自己的脸,说:“象小男孩吧?babyface嘛,永远也不会老的。”
海伦问:“你怎么知道我是newdriver?”
他朝门外她停车的地方指了一下:“你的车后面不是贴着一个newdriver吗?”
海伦这才想起自己的车后窗上是贴着这么一个告示,是刚开车的时候贴的,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忘了拿下来。
老板问她:“你喜欢不喜欢我们这里?”
海伦简直是受宠若惊,见了这么多次工,都是老板挑雇工,从来没有哪个老板关心过她喜欢不喜欢他的餐馆。她连连点头,说:“喜欢,很喜欢,你们…太好了。”
老板仍旧嘻嘻笑着:“你是我们招的第一个工呢,光荣不光荣?”
海伦发现老板说话挺爱开玩笑的,一点不象以前那些老板,成天绷着个脸,象监工头一样盯着打工的人,生怕你歇了一分钟。她胆子也大起来了,指指厨房方向,问:“我是你们招的第一个工,那他们呢?”
厨房里的几个人都跑了出来,望着她笑。海伦发现除了benny穿的是一件白色t恤以外,其它几个人都穿着红色的t恤,象一群红小鬼。
老板说:“他们都是自己跑来的,”老板指着benny,“他是四叔公,”然后指着一个高高的、白白的小伙子说,“他是阿sam,老乡,同学,不过我那时是班长,他什么都不是…”
阿sam抗议说:“我怎么什么都不是?我是劳动委员。”
老板嘻嘻地笑:“那也算个官?那是老师哄着你扫地的。”他指着那个炒饭的小伙子说,“这个是阿gam,就是你们国语里的那个什么…‘阿坚’,是从大马来找他女朋友的,但是他女朋友…”
老板还没说完,就被阿gam打了一掌,骂道:“口水佬,扑该!”
老板大声说:“又不是我经手的,打我干什么?”
几个人打打闹闹,笑做一团。只有benny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到厨房去了,正在锅里炒什么,炒两下就把锅铲在锅边磕两下,弄得铿锵作响。
海伦不知道“叔公”在粤语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在她家乡话里,“叔公”就是爷爷的兄弟。benny无论如何看不出是爷爷年纪的人,可能只是辈分高,但他看上去的确比其它几个人大一些,有点老成持重。
等他们笑得差不多了,海伦问:“老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douglas,我自己起的名,起得好不好?很不一般吧?”
海伦很喜欢老板的性格,总象个孩子一样地表功,自吹自擂得很天真,天真中又带着几分玩笑,她觉得跟他们一起打工一定会很开心。她想起那个jackie,装着不在意地问道:“你们那个…jackie呢?他今天不上班?”
阿sam不解地问:“jackie?哪个jackie?”阿sam说话有点慢慢的,海伦注意到他肤色很白,也没什么胡子,但他是他们几个当中最高、个子最大的,可能有一米七六的样子,benny可能只有一米七三左右,阿gam又矮一点,老板最矮,可能一米六八。
老板很感兴趣地问:“jackie是不是你的梦中情人哪?”
海伦打了几天工,知道干餐馆的男人都有点爱开黄色玩笑,但这个老板开的玩笑似乎还算不上黄色,只不过比较爱往男女的事上扯而已。她不好意思地说:“都一把年纪了,哪里有什么梦中情人?”
几个人连忙问:“有多大一把年纪了?”
不知道为什么,海伦不想对他们隐瞒年龄,可能是老板已经决定雇她了,也可能是不忍心对他们撒谎,她老实说:“三十六了,老了,很羡慕你们这么年轻啊。”
阿gam和阿sam都说我们哪里年轻?我们都四十多了。
老板说:“我不像你们几个人,说话不老实,我实话实说,我六七年的”
海伦说:“那你还是比我小…”
老板问:“你说那方面呀?”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都重复老板的问题:“就是,就是,你说他那方面比你小啊?”几个人都是把“哪”说得跟“那”一样的人。
海伦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她觉得他们只是开开玩笑,没有什么坏的意思在里面,就笑着说:“当然是说年龄。我可能是这里最大的…,你们应该叫我大姐……,最好叫阿姨…”
几个人都叫起来:“阿姨,阿姨,我们要吃糖!”
海伦笑着说:“好,阿姨明天带糖给你们吃,”她看见benny手里端了两盘菜,从厨房走出来,放到一张餐桌上去了。其它几个人见了,都跑进厨房去了。海伦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阿gam已经帮她盛了一盘饭出来了。
海伦接过饭,说:“这怎么好意思,还没开工,就吃起饭来了。”
众人大笑:“吃饭吃饭,吃了饭才有力气开工。”
海伦知道他们又扯别处去了,不敢再往下说,只把刚才送餐拿到的钱掏出来,要交给老板。老板说:“benny管钱,你吃了饭找他算账。”
海伦只好把钱放回口袋,跟大家一起坐到店堂里的一张桌子跟前去吃饭。benny端着两个盛着汤的塑料盒子出来,其它人一见,又都跑进厨房去了。
benny把一盒汤放在她面前,说:“广…东人的汤,爱不爱喝?”然后又指指两盘菜,说,“不知道你喜欢吃、吃什么。”
海伦感动得有点说不出话来了,她仔细看了一下两盘菜,一盘是炒白菜,还加了干虾米和切得细细的姜丝;另一盘是一种很小的鱼,象青岛出产的小银鱼一样,她并不喜欢吃那种鱼,但她连声说:“都喜欢,都喜欢。”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围坐在桌子前,只有benny一个人端了饭到柜台后面吃去了,大概是防备有电话进来,或者有客人来点餐。海伦觉得他很辛苦,刚才饭也是他做的,现在又要守在柜台那里。她尽量吃快点,吃完可以换他。
老板笑她:“阿姨呀,吃那么快干什么?有人追来抢碗了?”
她坦白说:“想快点吃完了换benny来桌子跟前吃。”
老板大呼小叫:“这么心疼他?凭什么呀?我这么辛苦怎么不来换我?”然后又劝她,“别管那个傻呼呼的,他是直肠子,要站着吃饭才吞得下去。”
阿sam问海伦:“阿姨,你是偷渡过来的还是假结婚过来的?”
海伦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老板说:“阿姨肯定是‘斜生’,对不对呀,阿姨?”
海伦想“斜生”大概就是“学生”的意思,她连忙说:“不是学生,不是学生,是f2,先生在这里读书,我探亲过来的。”
她有点不喜欢被他们称作阿姨,但又不好说,因为是她自己说他们应该叫她阿姨的。这几个真是傻呼呼的,难道不知道女人往往是爱这样口头谦虚一下的吗?她说自己可以做他们的阿姨了,是希望他们来反驳的,哪里知道他们真的叫起她阿姨来了,搞得她有苦难言。
吃过饭,海伦问老板:“我该干些什么?”
老板说:“你问benny吧,他是叔公,老家伙嘛,我都是听他的。他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送餐去了。”
benny问她:“你会不会听电话接、接order?如果你会听的话,你就听、听电话吧,我来打包,厨房里面很热的…”
海伦还真有点怕打包,不是因为厨房里面热,而是她没怎么打过包,怕出了洋相,露了马脚,老板不要她了。她说:“我会听电话接单,你们这里的电脑用什么接单系统?”
“我们还没卖…卖电脑呢…”看来他不光是“那哪”不分,也是“买卖”不分的。
他把她带到柜台前,柜台上放着厚厚一叠menu,他拿起一张递给她,跟她以前打过工的那几家餐馆的menu差不多,一面是彩色的,是lunchmenu,有几个最popular的菜式的图案,也有餐馆的地址电话号码等,另一面就密密麻麻地印着各种菜名。
经benny讲解了一下,海伦才发现panda518的接单跟她以前干过的几家都不同。
海伦以前干过的几家,都是电脑接单,前台接好了单,一按“print”,就打出一式几联,炒锅面前挂一联,油锅面前挂一联,打包的那里有一联,送餐的也有一联,这样每个部门都知道这个order是什么。
但panda518不同,每个order就写在一张menu上,benny把order的内容喊给其它几个人听,大家都做好了,他就打包,再把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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