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午后的强大穿透力。妇人抱紧了他,一丝绝望终于击破了她最后的那点坚持,使她的脸如一张僵硬的棉絮。旷野单薄如一张纸,孩子,正在这张纸上被拉长,妇人似乎再也感受不到那是一块从她身上掉下来的r,一种清香,一种被叫做a的承载与延续。生命给予她的唯一的遗产,也可以说是补偿,即将要被生命的无情和无礼所夺去。偶尔,有一个人走过,听到哭声,看一看,又急急地走开了。就这样去了不少的时间,妇人低下头去,把孩子眼角的泪水拭去,但立即又有新的泪水从他的眼里涌了出来,妇人惊恐起来,这样哭下去,怕是眼睛也会焦干的。孩子不理会这个,只因为肚中因为饥饿导致的疼痛而使他放狂地哭号。显然,妇人被这哭号弄得烦躁起来,她的巴掌狠狠地拍打着孩子的p股,骂道:“嚎死啊你!嚎死啊你!”孩子戛然止住了哭声,刚刚睡醒那一刻一样从妇人的臂弯中抬起头来,望着妇人的脸,然后又望着路上的几块石头呆了,随即又把目光移到母亲这边,从那张脸上寻找生气的原因,他可能就此开始考虑生活和人的那一张脸。那是一双多么清亮美丽的眼睛,只有天使才有的,它们的光碰到了母亲的脸,感应到母亲的心上去了,母亲的心猛地酸楚起来,她在自己制作的美物面前感到了一种力量,一丝绝望时的安慰,这安慰使她眼中立即涨满了潮水,被孩子的眼光给吸了出来。
天开始浸出薄薄的蓝来,仿佛时间再也动弹不了,停止了,被阳光烤成了一片白。远处叫嚣着的蝉儿锋利的声音将天空又撕成了碎片,斑斑光影在大路上跳跃,这些长年无言的路,也将大地瘦弱的胸膛撕成了裂帛。
就像我们总是在某个节骨眼上安排的转换一样,一件出乎意料的东西就从天上掉下来了。如果是太阳掉下来,你会立即被焚烧成一股黑烟,如果是乌云掉下来了,你就会毫无迟疑地爬上去,神仙一样乘云而去,如果是蔚蓝掉下来了,你就是一块块软软的胶体,如果是时间掉下来了,你就得到了归宿——地x或石墓。这些假设实在与母子俩没任何干系,他们不必为这些蛮荒的诗意绕圈子,他们只感到被一件东西击中,几近麻木迟钝的神经也感到了些许的疼痛。此时,风从阳光的囚笼里逃出来了,吹到母子俩身上,使他们感到了清凉的疼痛,也使那株快要失去水分和庄重的酸枣树也有些轻微的酥痒。
熟透了的酸枣从老天爷的四肢上掉下来了。
男孩人猿泰山似的从妇人怀中挺起了身子,他看见面前的沙土里,几颗黄得透亮的酸枣被强烈的阳光照得像一颗颗宝石。他轻灵地滑脱了妇人的双臂,向酸枣扑去。饥饿产生的力量使他变成了一头幼豹。妇人恹恹地看着他,他是那么迅捷地将枣儿抓在了手里,小小的手立即成为两只圆圆的小拳头,死死地扣在怀里,仿佛那是恐龙蛋或豹子喜欢的食物。也许,你以为孩子会立即将酸枣连泥一块儿吞进肚里,他确实也拿了一颗往嘴里送,但他很快地改变了主意,转身将一颗最大的酸枣塞进妇人嘴里,像是强加给妇人的某种义务。妇人脸上的一丝笑容使她变成了一个天使的美丽绝伦的母亲,她也立即感到这世界原来那么有情。她将孩子重新揽入怀中,左臂托起孩子的头,让他的脸朝向自己,然后将口中的枣r送到他的口中,然后将枣核轻轻吐出。
“还要吃吗?”
“嗯。”
“为什么?”
“还想吃,没有吃饱。”
“吃饱后,还想吃吗?”
“嗯。”
“如果我们将树上的确枣儿都吃光了呢?”
第九卷 第三章(2)
“……”
“如果,这树哪一天渴死了,饿死了呢?我们吃什么?”
“有人会给我们吃的。”
“但今天就没有人给我们吃的,再说,如果他们不在了呢?”
“……”
“很多人只能吃到酸枣,就像我们一样,有的人却连酸枣也吃不到,还有人,连看到酸枣的机会也没有了,他们走了。”
“到哪里去了?”
“他们已经走了。”
“他们为什么要走?”
“这个……我也说不好,其实……我也明白一点,但他们走了,他们比我更清楚,是啊,他们一走,什么都清楚了。”
“娘,你说什么啊?我不懂。”
“你哪一天长大啊,孩子?但你也要长大的,长大了,我说的这些你都能懂了。而且你也能干活,挣钱,给我们找到吃的了。
“那我明天就长大,长大了我给你找吃的!”
“你长大了,娘就老了,吃不了那么好的东西了。”
“不,娘怎么会老呢?我要把最好吃的东西买给你吃。”
“孩子,你有这个心思,娘就知足了。”
“我明天就长大……”
“娘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说说,什么东西最甜,最香?”
“糖,干饭,r,馒头,还有,还有酸枣?”
“没别的了?”
“嗯……还有,水!”
“说得好啊,孩子。还有吗?”
“盐巴,也好吃。”
“你说得好啊。”
“我说错了吗,娘?”
“你没说错,说得很好,只是娘快老了,你也要真的长大了。孩子,日后啊,甭管你做了大官有了钱财,好吃好穿的任你挑任你选,也甭管你老了,老得不成了样子,你都要记住:这世上啊,我的儿子最香,娘的磨难最甜!”
“……”
“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我……”
“还有别的吗?你在想什么呢?”
“娘,娘最香,娘最甜!我饿了就吃娘!”
“哦,呵呵!”
“就是你最香,娘!娘最香!”
“说到底儿了,孩子,我们说到底儿了,可有些理儿啊,却没底儿。可我有儿子在啊,你想想啊,天天和娘在一起,我的儿子怎么不是香喷喷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磨难是不是又香又甜呢?”
“……”
夜色从地面上升起,地面就要沉陷下去了。母子俩以惯有的方式向黑夜的深处走去。
后来,那孩子果真如那妇人所说的,做了官,有了钱财和与之相匹配的地位。他与某文化有限公司合作,成立了一家慈善机构,执意于救助那些在饥贫与死亡交接地带绝望的人们。
他常对人讲起那些和夏天相伴的无助岁月,讲他那个已经谢世、失去了右腿的可怜妇人,他的亲娘。
再后来,他也死了。四十来岁吧,很善良的一个人。有人说他死于权力之争,因为他的“磨难说”使某些人很不快了;有人说他死于对亡母撕心裂肺的怀念,抑郁而终的。其实,他患的是很简单却又很严重的两种疾病,那就是,他死于因心肌梗塞引起的厌食症,以及随之而来的胃癌。
非常符合逻辑的生与死。
第九卷 第四章
其二。
妇人爬到河坎上的那棵大树下,看看树背后有没有藏着儿子。儿子来到世上仿佛就是专玩躲避或隐匿这样的游戏的,常常隐藏在他以为别人无法知晓的地方,让人声嘶力竭地喊叫他,惶惑万分地寻他,他就乐得四体狂舞。妇人常常纳闷:这小孽种是不是有点儿邪?这天,她真的感到那个“邪”已经降临了,儿子的影子在哪儿都没有寻到,就算钻到地缝里去了,那也该有个隙儿呀!她运了运力,想爬上河坎,但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她重重地摔了一跤。这时候,黑水河下游爆发出一阵尖叫,就像太阳突然裂成了八瓣,把人们死亡似的叫声分散到了天空的八方。妇人猛奔了几步,又猛地站住了,她立即觉得肠肠肚肚给人挖空了似的,只剩下两只眼睛还能做点儿什么。那群人是帮着她寻找儿子的,他们在她开始焦躁不已的时候已预感到了一个结局。她看到了一张圆圆的脸和耳根下那粒小指尖大小的黑痣,她就知道了什么是邪。她钉在人群外十几米处,一个极为陌生的观望者一般;她觉得这段距离实在太长,人群距离她太过遥远了,大伙儿的脸色y黑灰白,也喷着一股股的邪气,她怎么也迈不过去。邪!邪来了!有人看见她的双手举了起来,伸向空中,想是要抓一把热得鼓胀的云下来把自己埋起来似的,但她什么也没抓住,两只手在空中胡乱地挥了几下,又猛地伸出去,身子紧接着在风里软软地弹着,然后倒了下去。那是一片接近秋天的叶子,在初秋阳光依旧亮灿的午后缓缓地掉到了地上。
更多的人跑到了黑水河边,他们的唏嘘妇人没有听到,妇人在草丛中的姿态极美,像提早就分享到的一番连梦也不会有的极纯极甜的睡眠,硫酸纸一样的脸上并不是我们通常以为的悲哀。她睡着了,面对死去的儿子,她需要这样睡过去。众人走近她,却没有人敢惊醒她。他们抬着她十二岁的儿子安平,轻轻地从她身边过去。喧闹被黑水河带走,沉寂的沙滩就像癞子谢顶的头颅。小男人安平紧闭的眼睛使众人失去了恐惧,他们也以为这黑皮肤大脑袋的小家伙也睡过去了,片刻也醒不来的。只有一些妇人在心里说:这小不要命的,没人了。他的双眼已经将自己锁在人世之外了。
夜如内腑之幽,白骨之凉。
妇人坐在床前,一针针地为儿子缝制进入另一个世界必需的衣物。世界在午后就已经消失了,另一个世界似乎才是她稳妥的生存和思念之地。她这番劳作,似乎是为儿子,也是为自己领取去另外一个世界的通行证。针尖在粗布上缓慢而有节律地穿刺着,颤颤地闪着光,一下又一下,一句接一句生者与死者的对话般,通过布匹和那双只有母亲才有的手上传递,恍若一场平时在家中的再贴切不过的问答。她深深地勾着头,肩头微微地抽动着。由于侧对着灯光,她胸前一块巨大厚重的暗影,里面藏着她的心脏,也藏着她欢喜与人世做躲藏游戏的儿子安平。难道,他真的就是命中注定要永远躲避着人,隐匿于世的?这一场变故,就是平素中儿子行为的应验?……妇人散乱的头发冰条一样垂在额前,也像一副副青色的挽联。她失去了脑髓,失去了一切可以思想的器官,只有神经微弱的启搏使她完全专注于对一件衣物的创作,一种新的创造,为另一个世界的冷暖所做的提早的工作。
床上,整洁得只有天使才可入睡的床上,她唯一的儿子安平,一片白鸟的羽毛,一段进入了至少三十小节休止的旋律,一片从明月身边滑下来的白云一样,无限美妙地躺着,局外人怎么能想到,一个小小少年,不仅以其俊朗的脸面为这质量绝佳的睡眠作了最美的铺垫,而且在面对对人间失去感应的母亲时,竟能有如此惊世的庄严与宁静!一个哲人的冷漠与深沉,一个句号的决绝,一个似乎对人世早有预支和防范的稳重。
妇人的丈夫,孩子的爹呢?这妇人怎么是一个人带着儿子生活呢?若要将情景摊送到过去,我的叙述也会掉下泪水的,我就简单地说吧,那是一个把先天愚痴的孩子救回到正常孩子的母亲,她获得的快乐就此而已,而她的丈夫因为生意场上所获得的自私自利原则,对儿子不太热切,仿佛儿子是他人的货,自然,他对妻子也就很冷淡了。这男人一年回来几次,虽然也带点吃穿的东西给母子俩,但母子看重的不是这个。
妇人把衣服穿在了儿子身上。从衣襟到裤管,有褶皱的地方,她都一遍又一遍地抚平,抻直。她嘴角微微地哆嗦着,像是喃喃自语,又像在叮嘱儿子:“平儿,你可不要再淘气了,那里,可不是在家里,你如果再躲着藏着,不露脸,不吭气,可就没有人再叫你出来了……娘看着你,你怕了,就喊一声娘……”她把儿子额上的散发轻轻抚到头上,儿子宽阔饱满的额头闪出一道清丽的光来……
黑水村老少在梦上惊栗地听到了一个女人把夜幕撕裂的声音:“我的儿啊!”醒过来的人就想:怕是连天上的月儿也给喊成碎片了。
空气滞留在床上,灯光圈出一团小小安泰的氛围。妇人躺在儿子身边,将儿子的头揽在怀里,反反复复地抚摩着。一阵恍惚迷乱的状态使她回到了儿子初莅人世时,她头一次把他拥在怀里的情景。
她幸福得哭了起来。
她和儿子度过了他们在世最漫长又最短暂的一夜……
她的男人出现了。
这个男人觉得妇人就像一座坟了。
阳光在坟堆间凝固了。
男人黄铜铸成的心脏有些生动起来了,他听惯了交易的耳朵也听到了枯枝败叶的悲鸣、石头的唏嘘,同时,他那两只只认得商品和钞票的眼睛也认出了妇人突然转过来的脸和那双记忆中总不曾有过的、如今残忍得如同母蛇的眼光,然后,他感到时间和眼前的草木泥石都模糊了,也在感到如泻的阳光突然汇聚成一道闪电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巴掌击中了他那张案板似的长脸。
阿鲁耶达,我不能十二分准确地说出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安排这两则故事的原因,自然你也不能明白。它们并不新奇,就像众生万象之其一,谁能真实地关注他们?关于人情,谁没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谁不明白“活着比什么都要紧”的道理?而死去的人,我们不能再多说点什么吗?活着的人,又有几个能胜任生命所赋予的职责与幸福?
或许,只有母亲们肯这样天真而固执地说:爱,就是一切!
为爱而付出一切的母亲们是否明白:一切可不都是爱啊!
阿鲁耶达,我要睡觉去了,被爱温柔地侍侯,简直使我喘不过气来。我要停止今天的写作了。新买来的那件衣服挂在墙上,真像一具僵尸。搁在台灯下的那本书没有看完,我已经打算永远不再翻开它。我不得不休息,我的人,我马上就去休息。在休息之前,我还在琢磨,对芸芸众生来说,如果爱能严厉地拷问他们的灵r,世间对爱的罪孽不就少了许多了吗?爱,为什么不能更残暴一些呢?啊,我怀疑你,我怀疑爱,我怀疑我的故事,并轻蔑地背对着芸芸众生。我只能说,让我们都睡个好觉吧。
外面正下着雨……
第十卷 第一章
我的浪世情怀,顺着晚月的轨道,敞开在遗世的无尚风情里。
我的狂野记忆,从不与黎明有丝毫的联系。那时候,它们从一张平静无欲的脸孔神出鬼没于常人的清醒所永远无法意识的地方,成为极致的渊源。
地面是用木板镶成的,楼梯坡度舒缓,很宽,但它略嫌昏暗的氛围交出一双靴子所能领教的重音,楼梯上面是一条走廊,也由木板嵌成,主家或旅客走过,会再度响起无伴奏的清唱,使投宿者关于嘈杂、平安和过度的清静都无所适从。
川南的客栈大抵如此,简陋,有一股湿重的霉味,映入眼帘的是从线装古籍中调出来的冷色,若心绪再低落下去,那就是一副为活者备用的棺椁了。墙上的垢迹,仿佛是万年前的壁画,粗拙而又带着艺术的风范来,最绝的是心有s情之人的留言,平仄不论,对仗不论,雅俗不论,但那份幽默、自然和智慧则常让人叫绝;这些流徙于红尘最底层的粗俗之人,野y之徒随意吐出的文字,读来也比那些卖乖文人的轻贱笔力要过瘾得多。偶尔有一只赤足的廓印,眼睛好使者真能辨别出纹路;若对《易经》略晓二、三者,也真能视察出其主人的命运走势。再,就是从上面渗出的水渍在墙上淌成的各色图像,有瀑布状的,有冰凌状的,有印象派画风的,有国画家那闲云野鹤状的,也有生殖器状和千军万马状的……
暴雨倾盆,闪电是思想最形象的暴怒,狂风永远是安泰飘逸者拥有了幸运福祉之时的惊扰者,也是勇敢仁义者的号角,也是无常之人在无常时光里的翻版。灯光让位于黑暗,就像时间让位给了易朽的事物,客栈才原形毕露。
这时,我荡情的诗句与狂暴的风雨并肩前行,在另一记闪电腾出喘气的时机之前,它们战胜了黑暗内心的恐惧。
那是一个业已没有喜怒哀乐的男人,在枞树笔直的躯干和尖厉的针叶投下的y影里,以其坚硬的姿势坐穿了我们迷惑的时间的定义。或许也可以这样说,面对这样一个像死过千回的男子,喜怒哀乐就是他脸上那条峡谷似的刀痕。
一支香烟在此刻倾吐着它完美的意义:在这儿,只有它,使空气里全然没有了人间的任何不舛。
他向我问路,而我上前套近乎的目的,也是问路。
在香烟——男人之间的关联词——的滚滚香味里,我们狂放地大笑起来。
那条刀痕也就成了后来我一个记忆的索引和焦点。
那座山并不高,也不奇特,山下有一座小镇。几天后,我在一家饭馆门口看见他,他醉成了一具刚从神仙胎盘里出来的无骨之物。但他却认出了我,轻轻地做了一个手势,我又给了他一支香烟。
他说:“兄弟,啊,啊,哥子,想玩娘们儿就来找我,找我,我,我……有大乃子的娘们儿,你,你……要不要?”再一看,他又瘫倒在地上,吃力起抬起了身子,强撑着要说个清楚,以表明他的能耐,可能耐最终送给了围观者一地秽物。
那条刀痕,在阳光里出一道无形无状无悲无喜的光来。
人与风雨哭,哭雨风与人!
神走神上路,路上神走神!
人笑花看水,水看花笑人!
又来到了城南客栈,一日的奔波与劳累在滚烫的沐浴之后荡然无存。
趁着余兴,我倚在窗边,吹着口琴,曲子是那首很有名的《鹊桥仙》,很小的时候就非常溺爱的一首歌曲。窗外是一株杨树,旁边傍着的是一些长势极好、长相怪异的、我却叫不上名儿来的树木,它们和我片刻工夫就忘情在凄婉的乐曲里。我闭上眼睛,让气息跟随心灵的指引,让心灵跟随美妙乐曲的指引。恍若我的躯壳已无,我的世界已死,只剩下灵魂,神行于无极之中,像那两株特立独行、吸取天地之精气的树,我们一同酝酿的“物我两忘”之境,是什么也不可惊扰的。一阵更为美妙动心的笛声隐隐传来,好象就在前面的山林里。我急不可待地出去了,走过尘埃荡漾的闹市,来到了山林里。我费了近一个傍晚的工夫,也没有寻到笛声的主人。满眼厚厚的浓郁,几声清脆的鸟鸣和绿色深处畅吟的溪泉,还有使我泪水盈满双眼的幽静……
黄昏在绝望的落日里消隐于山林。
回到客栈,那间晦暗如谋杀的屋子里,一股几乎可以将人拒之于人世之外的奇异的脚臭使我几乎晕倒。一个壮实的男人陨石一样稳稳地睡在床上。胸腹上的黑毛,使我立即想到了旧时川南的棒客。
我递上一支香烟上去,他也爽快地接了。见我脸上怪怪的神色,忙问我是不是身体不爽。
算了,不扫他的兴,我没说明他的脚臭是如何如何的强劲,就权当是新型的空气清新剂产品吧。
夜里,那鬼面男人的鼾声使我难以成眠,清灵的神经又捉到了那幽魂鬼魅似的笛声,与对面的鼾声混合在一起,把我托浮起来,但半个夜晚都悬挂在或轻或重的音符上,听众仅我一个人;被梦和死亡困扰的街衢、远巷和山野,一点生命的迹象也不曾有过。
清晨沮丧的气色,令人难以找到新的去向,而我是那么急切地要离开这座小城和这座暗疮一样的客栈。
我抛给老板娘一个美声的哈欠。她点了点头,一脸的倦怠深深地刻在了柜台后的墙上。
黄粑的甜香之气和猪儿粑的带着的新鲜叶子的清香混合在一起,使这个混沌的清晨有了一个舒心的时刻。邻桌几个朴实的乡下人抽着旱烟,高声地谈着话,他们的脚旁是一瘫瘫的口痰,浓酽的唾沫,大大地破坏了我的胃口。一个小姑娘喋喋不休地给我讲解着黄粑和猪儿粑的好处,才让我勉强支撑着多吃了几口,但眼光始终不敢往那几个乡下人那边看。说实在的,黄粑和猪儿粑真可以算得上是美味的,放在天下哪儿都不会受到冷落。
我拽着时间继续我的旅程,感到r体在膨胀,在蠢动。山里人汗光闪闪的强健躯体,使野山野谷有了底气和强悍。
我的灵魂远道而来,趟过恶水险滩,越过破敝的城市,穿过埋伏着无数诡计的dx,流连在诞生民谣和爱情的村庄。
我的我远道而来,神啊,你是我唯一的爱侣。
一丛芭蕉,在山崖下神秘安泰地生长着,那是亚热带的盛装,还是川南属地的前缀?
骄阳下的村落,我渴望一捧山泉。甘霖在人的心里,神明的赐予,只不过是借助了人的宽宏与仁义,向生灵表白的一番美意。
一桩命案的高亢与兴奋沿着大路流传,小路支撑着娇弱的耳朵倾听。一块过于豪爽刚烈的土地,往往是喝足了过量的腥臊之血和饱餐了过量的尸骨之腐才表达它的本质的,我的兴趣在其间得到了报偿。我们的恐惧心理,很多时候并非来自于直接的报复、残忍的仇杀和缜密的y谋,而是来自于面对绝对的爽朗与质朴,就像完美本质就是一个错误,它比丑更能成为一件牺牲品。
简单状况下的暴力,比机关精细或繁复的暴力更残暴。
我拽着对这块土地的领会继续我的旅程,一切的陌生和热情,一切的所视无睹和粗茶淡饭,都是因为我的灵魂希冀就此居住下来,因为它远道而来。
喃喃低语都不让我获取其秘密的大地,我通过风的呼唤你听见了吗?我是那个赤条条的欲望,为你的野性和铺满了我的绿而渴饮。我要及时行乐,在你的腹部聆听zg对生命的训诫。远方的人,为这及时行乐的野性挥起了唯一的手臂。
第十卷 第二章
苍鹰在头上盘旋,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思想在快乐的寂寥中流浪。
每个承继着思想的生灵,都在无极的空间流浪。那些自诩永生流浪的人,他们懂得思想的流浪吗?
苍鹰消失了,思想从无形变成有形在我悬望的眼里长久地停留,就像一个死亡,我们只有在撞见了它或感觉了它之后,才有了对其更加真切而深沉的记忆,这记忆是以音容来充实,以生死的对峙与依恋来延续的。
苍鹰的空间里,你再也没有飞翔的可能与欲望,唯有思想,在那里无限地扩张。
那个少女让人爱她爱得心疼,一切爱恋和逃出宇宙之桎梏的阳光,都不能使她来到这个世上的意义增加一分,损失一厘。她就是她,一个无人敢于靠近的神。
一个少年,他在爱的绝望中忧郁地坐着。他来到世上就是为他的神而忧郁的,享受着忧郁带来的绝望的快感。
我只有祈祷,祈祷那还不曾消失的美。
雨后,我像一块对雨顶礼膜拜的雕像一样放松。可一个八旬的老妪吃力而坚韧地走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到山巅的寺庙去朝拜的情形,使我久久不能释怀。
我不再怀疑信仰。
(不能从一堆大便中否认粮食和黄金。妓女和嫖客,也有爱的趣味,审美的快乐。只有人在亵渎狗对人绝对意义上的忠诚,我对那些骂过狗、将某类人比喻成狗的人相当的鄙视,他们如果不是忘恩者,就是一个个不懂得忠诚的,或者根本上就是一个纯粹的市侩者。莫说“狗眼看人低”,而应该说“人低看狗眼”。)
有了信仰,一座光秃秃的山也是圣地!
因为信仰,灵魂才是不死!
零点的月亮,一个娼妇的狡黠
从黑暗的躯体里,开始焦躁不安
她吐奶的嘴,发霉的眼神,枯萎的睫毛
感到了蛰伏多年的爱和恨都成了密码
她的灵魂就要被时间的一把手术刀
剖开梦的肿瘤,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
回光返照
传呼机在冥界叽叽喳喳
等待,作为清醒的嘲弄者
脱光了羽毛,栖息在睡眠的刀刃上
枪声,臭p,香嗝,一记干燥的吻
如泡沫浮出水面,你找到了真理
数字的y晶,y体的灯火
使你顷刻间拥有了鱼的浊眼
孤舟找到了河床,爱情找到了
赤l而贫瘠的胸膛
像明月找到了长明灯熄灭的坟墓
失去怀抱的人,是你永生的y影
一块半截身子入土的卵石是一次机会
一座拱桥,蝙蝠从它的鼻孔里穿过
上帝盘坐在桥的中央,通过
一只蜥蜴嗅到了死亡
那浴出玫瑰池的迷人体香
千年以后的诗,将是月光的叛逆
而明月依旧肥胖
为无数文字的蛆蛹提供营养
千年以后,它们就已经成为伫立者
我曾经立下誓言:让自己裁夺自己的言行,不能因为他人的评判而扰乱我决绝的追求和为追求而必然的言行!
远离了故土,我是那样义无返顾,连多回首一次的念头也打消了。是时间和生存将其身子带离了故乡,而将灵魂也带走的,是我自己。
故乡,一个遥远而又亲近的梦,但它只能存在于我苦心经营的文字之中。我流泪、叹息、激情四溢的方向,早已迷蒙一片。
誓言在生效,我因不接纳他人的意见和安排而使誓言更加孤立,就像我自身的形式和生活。没有多余的理由让曾经爱过和我爱过的人能清理他们的思路,从而加深他们对我的印象,从而把我拉进他们的生命,进入他们的人生秩序。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时间在流失,我业已找不到理由了。
我是我的独断!彻底的,没有前因也从不企望后果的,决不退却的独断。
这样,我幸福,胜任幸福,带着它,在旅途上,看尽天下风胜,为生命寻得海阔天空,千山万水,并以游子的身份,旅行在永恒的迁徙、永恒的变换之中。
一块被风雨损坏得不成模样的石碑出现在我眼前,碑后是一座依稀可辨出昔日主家富贵荣华的荒冢。当地农人道不出个子由来,我想该不会是哪个包茅封王的某朝代的皇室族亲,长眠于此吧?碑上字迹残缺不全,看不出上面曾以多么美妙的文字记载了谁的身世。如果真的要推测一番,此墓最迟也该是清代初年吧。
在山的另一侧,又见到一座孤冢。它仿佛要同我搭话似的,在林间y影中突然亮煌起来。碑上落款是光绪八年,死者姓艾。我疑心是当地的苗人首领,或者是苗家殷富之族,不然,贫民百姓是难以花销巨资筑此豪华之墓的。
人死了,一条简单之至的规律。他们就在脚底下。
我想起那些对历史投注了相当心血的人,他们研究历史,探讨文物,挖掘古墓,结果又会怎样呢?他们有没有过这样的疑问:自己是在研究历史,还是在触摸曾经鲜活的生命?拂开历史厚厚的风尘,人们都会发现,生命,高贵和卑贱的生命都作了时间的抵押,它们共同的结果使历史本身并没有意义。是的,人类历史的一切作为(战争,政治,商业,贸易,家庭等)都是以生命作为核心的,也是以生命为交换的。
只有生命。只有生命。也只有生命。我们除此之外无法获得价值。
第十卷 第三章(1)
我没有带记事簿的嗜好,即使是特意为了某个题材或偶然闯入一堆历史的陈迹中,在无数建筑、雕刻、坟墓、石碑、牌坊面前,我只希望留有一个稀微的印象,而不愿意一一详实地将它们记录在本子上,供日后的创作使用。
我始终觉得创作是一种充分的意念,有一点儿“生活真实”即可,文学仰仗的是绝对而充分的想象、联想和最大能力上的“编造”“虚构”。虽然纪实文学和电视的现场直播同属一个道理,但我仍然坚持,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和诗歌的制作,没有大气的联想和想象,没有虚构最大限度的张狂,没有“打碎生活”“重组生活”成“自我的生活”的工程,就甭谈什么创作。
我厌恶过于的真实,自然厌恶“搜集”素材时必有一支温和驯良的笔和闪闪洁白的记事簿,这种徒劳的行为总使我想起小学生背运算法则的可笑举措。
生活原搬到纸上,把别人的原创引入文章称为引经据典,是一件轻松又吃力的差事。“忠实于生活本身”这种提法是不是显得太虚假了一些?生活本身又是什么?
不谈了,这些问题其实也太没意思。评论者们喜欢,就让他们为自己喜欢的观点和事情欢天喜地去吧。
县城的邮局是一篇微型小说。
我得立即将一本书和几篇文章寄出去,下午便来到了邮局。我原以为作为“微型小说”技巧之一的“出人意料”的结局与我无多大干系,不料我真的就像在写一篇出人意料但又司空见惯的小小说。
那个长相酷似做作的“放飞”这样一个动词的女同志拿了我那张五十圆面值的钞票左看右看,上瞄下瞅,几番欲站起来,几番冷眼直扫我午睡后还十二分倦怠的脸(我被它扫描得非常清醒了。女人的目光真是洗脸的帕子,机器上的扫描仪。)然后牛皮纸被撕裂似地说:“假钞!”
愣了片刻,也就只好另掏一张。我疑心她以为我是在唬弄她,其实我也以为那张钞票是真的呢。
她丢下的那句话可真让人生气:“瞧你人不坏,我把假钞退给你,否则,没收!”
她要是没收该多好啊!既然是假的,我留着有何用?
我本想说:“小姐,假钞不稀罕,伪劣假冒的东西也不奇怪,你想想,而今的人都假得变形了,你说钞票、货物还不能不假?”但见她又要“放飞”的样子,我没有说出来。
她听出我的口音,明白了我是来自外地的人,就白了我一眼,又啪地将挂号收据拍在我面前。连皇帝和土匪都不敢得罪的邮差,我岂能造次?
回头我到一家商店购买洗刷用品,柜台上的一个男子使我想起了李叔同在琴法课上授琴时那个放了p的学生,因为这男子总是不合适宜却又安然地往后送着他松软肥大的p股,人也总老是会想到它会释放出硫化氢气体来。这是一个很和善的人,他不厌其烦地帮我挑选我要的东西,然后,那张假钞他看也没看地扔进了钱柜,找补了我零钞。
就这样,一个不很吸引人的故事就结束了。心花怒放之后,我又想,“放飞”小姐可能错了,那怎么会是假钞呢?那张钞票可是刚领到的工资啊。不说了,真钱假钱都是钱,那些火纸和冥币不也是钱么?
一座叫巡司的小镇对我说:“你知道什么叫固守家园吗?”
在陕北高原,高原对我说:“真正的音乐就在我的体内,西部民歌的精髓是通过黄沙的磨砺、休整、浸泡,与时间的相媾而成的伟大精品,真正的民间站在其中!”
在大唐王朝的残垣上,永远只能以金碧辉煌来形容的大明宫,还有那使人一撞面就气怯的兵马俑,我明白了它们所拥有的独一无二的王者大气。它们说:“让历史的尘埃把我们永生埋葬吧,何苦要我们颓废已久的往常放置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指点,评说,尤其是要以该死的门票去出售我们的王朝那伟大的奇迹呢?”
我想说些什么,它们却说:“你不必费尽口舌了,没有哪个人,即使是闲人而不是圣贤,也不愿意花费时间来听你无用的评论。”
牡丹依旧娇美华贵,宛若一个朝代的另一面,它们的风骨属于一个诗人,一个既不明白国家也不大明白女人的皇帝,一个令后人褒贬不一,让后人烂了心肠也无法得到的女人,她超越了物质短暂的帝王,超越了历史,成为美!
第十卷 第三章(2)
他们对我说:“爱情是一种y谋,来自内心最恐惧的深处,它比政客肚子里的y谋更加危险,因为它美,却是以极端丑陋的形式来演绎的;因为它短命,却偏偏要以天长地久的谎言来包装它;因为它是唯美和唯心主义的诗歌,却要为现实的生活大打折扣;因为它是毒药,却将它注s(就像你们往体内注s可卡因是一个道理)到国色天香的花卉的血脉里;因为它原本属于隐蔽的、遮人耳目的黑夜,可它却一定要以月亮的光明和贞洁来维护它脆弱的面目;它既不是传统,古典,也不是现代,前卫,它只是男女之间一种从生理到心理的形式,可它要么装古典装处女,要么充现代充空前绝后,从而以为是爱的真谛;它原本是一个骗子,却偏偏要以生死相许;它是人类心智、力量、爱与被爱的集大成者和焦点,可它却每每找不到归宿……”
历史是历史自身的囚犯,爱情也是。
(想来,人类的评论是多么的肤浅和无礼。)
川北,一个叫朝天的小镇伸出了深藏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头颅对我说过:“你知道什么叫出路吗?”
是朝天的路吗?
是突破蜀道的诗歌的那条路吗?
是武则天的粉香铁肌曾经在此有过暗示,或者一封还未从历史深处传达出来的诏书?
明月掉在峡谷里了,时间仍在峭壁的栈道上岌岌可危地来去。面对南下的嘉陵江,出路有了,而我能带走一点什么呢?
似乎这里的女人才是女人,但又似乎不是女人。在凤凰楼上,武则天的唯一性不会变成这座太过庸俗的高楼。当川北的热土为中国皇帝的名册上推出武则天的时候,女人正式从“内人”登上了历史舞台,成为真正的文化典型。
武则天是女人的出路吗?她有过大度的指引,而不使自己成为唯一?
女儿节,有时看起来像一个高雅的玩笑,有时是一个太过勉强的仪式,有时,恐怕连武则天本人也会迷惑,只有在这种时候,即皇泽寺的钟声从妖气一般的暮色中传来时,人们才能拥着千多年前的辉煌来怀念一个寂寞的女人,一个曾经使生命感伤而绝望地流逝的皇帝,啊,全部历史、当今的史家和普通的人们都在念叨着的、带着性别歧视的称谓: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
可就没有人说,除了你,剩下的都是男皇帝。
是的,普天之下长满坚硬胡须的男人仍然是她的对手,敌人,宠臣和决定者。她的唯一性最终并没有给她出路,在她退位时,她无奈地叹息:世界毕竟是男人的,终究也是男人的!
女儿节,能不能归返一个川北女子的真身?
武则天,她是不是真的说过那句话?
“我同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都渴望被男人恭维为天下最漂亮的女人!”
武则天是唯一的。她的唯一性证明了性别歧视是一个永恒的人性问题,也说明即使到了今天,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男女平等。
可笑的是,这种不平等不完全是由男人和男人主控的世俗世界造成的,很大程度上是由女人自己造成的。
也许,女人母性的伟大,恰很可能是因为她们被看成是弱者,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弱者之后,她们做出的极不甘心的抗争,以及在天性光辉照耀下的极端慈爱的行为。
第十卷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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