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张爱玲》第 5 部分

  入审视整部影片的情节发展及其结局,恰恰相反,其深层意义基本上是男权、父权的瓦解和女权、母权的张扬。对此已有研究者作过精辟的分析,不管是贤妻陈思珍还是荡妇交际花施咪咪,《太太万岁》中的女性大都是主动和站在支配地位的。相形之下,影片中所有的男性,包括丈夫唐志远、陈氏之弟陈思瑞和陈氏姐弟的父亲,都是被女性c控支配的角色,传统的男权、父权已经软弱不彰了参见郑树森《张爱玲的(太太万岁)》,载《联合报》(台北)副刊,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五b l。当然也应指出,《太太万岁》中的女权意识严格限制在这一特定的中产家庭的范围之内,是张爱玲作了某种调整,用自己独有的比较微妙的方式加以表现的。还有一点必须补充,《太太万岁》中的陈思珍与《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等人一样,她们的自主意识的表现尽管大相径庭,各异其趣,但都可看作女权、母权的一种象征、一种观照,究其实质,堪称殊途同归。把握住这些,就有可能对张爱玲作品的独特艺术魅力获得新的体认和感悟。而这,恐怕当年那些《太太万岁》的批评者们是无法想象的。
  (原栽1992年3月香港三联书店初版《中国现当代文学探研》)
  《太太万岁》题记张爱玲
  《太太万岁》是关于一个普通人的太太。上海的弄堂里,一幢房子里就可以有好几个她。
  她的气息是我们最熟悉的,如同楼下人家炊烟的气味,淡淡的,午梦一般的,微微有一点窒息。从窗子里一阵阵的透进来,随即有炒菜下锅的沙沙的清而急的流水似的声音。主妇自己大概并不动手做饭,但有时候媳妇忙不过来,她也会坐在客堂里的圆台面前摘菜或剥辣椒。翠绿的灯笼椒,一切两半,成为耳朵的式样。然后掏出每一瓣里面的籽与丝丝缕缕的棉毛,耐心地,仿佛在给无数的小孩挖耳朵。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然而她还得是一个安于寂寞的人。没有可谈的人,而她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朋友。她的顾忌太多了,对人难得有一句真心话,不大出去,但是走去的时候也很像样;穿上雨衣肩胛的春大衣,手挽玻璃皮包。粉a脂红地笑着,替丈夫吹嘘,替娘家撑场面,替不及格的小孩子遮羞
  她的生活情形有一种不幸的趋势,使人变成狭窄,小气,庸俗,以致社会上一般人提起太太两个字往往都带着点嘲笑的意味。现代中国对于太太们似乎没有多少期望,除贞c外也很少要求。而有许多不称职的太太也就安然度过一生。那些尽责的太太呢,如同这出戏里的陈思珍,在一个半大不小的家庭里周旋着,处处委屈自己,顾全大局,虽然也煞费苦心,但和旧时代的贤妻良母那种惨酷的牺牲精神比较起来,就成了小巫见大巫了。陈思珍毕竟不是《烈女传》上的人物。她比她们少一些圣贤气,英雄气,因此看上去要平易近人得多。然而实在是更不近人情的。没有环境的压力,凭什么她要这样克己呢?这种心理似乎很费解。如果她有任何伟大之点,我想这伟大倒在于她的行为都是自动的,我们不能把她算作一个制度下的牺牲者。
  中国女人向来是一结婚立刻由少女变为中年人,跳掉了少妇这一个阶段。陈思珍就已经有中年人的气质了。她最后得到了快乐的结局也并不怎么快乐。所谓哀乐中年,大概那意思就是他们的欢乐里面永远夹杂着一丝辛酸,他们的悲哀也不是完全没有安慰的。我非常喜欢浮世的悲哀这几个字,但如果是浮世的悲欢,那比浮世的悲哀其实更可悲,因为有一种苍茫变幻的感觉。
  陈思珍用她的处世的技巧使她四周的人们的生活圆滑化,使生命的逝去悄无声息,她运用那些手腕,心机,是否必需的她这种做人的态度,是否无可訾议呢?这当然还是个问题。在《太太万岁》里,我并没有把陈思珍这个人加以肯定或袒护之意,我只是提出有过这样的一个人就是了。
  像思珍这样的女人,会嫁给一个没出息的丈夫。本来也是意中事。她丈夫总是郁郁地感到怀才不遇,一旦时来运来,马上桃花运也来了。当初原来是他太太造成他发财的机会的,他知道之后,自尊、被伤害了,反倒向她大发脾气。这也都是人之常情。观众里阅历多一些的人,也许不会过分谴责他的罢?
  对于观众的心理,说老实话,到现在我还是一点把握都没有,虽然一直在那里探索着。偶然有些发现。也是使人的心情更为惨淡的发现。然而文艺可以有少数人的文艺,电影这样东西可是不能给二三知己互相传观的。就连在试片室里看,空气都和在戏院里看不同,因为没有广大的观众。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见三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马路英雄型的。他们勾肩搭背走着,说:去看
  电影去。我想着:啊!是观众吗?顿时生出几分敬意,同时好像他们陡然离我远了一大截子。我望着他们的后影,很觉得惆怅。
  中国观众最难应付的一点并不是低级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们太习惯于传奇。不幸《太太万岁》里的太太没有一个曲折离奇可歌可泣的身世。她的事迹平淡得像木头的心里涟漪的花纹。无论怎样想方法给添出戏来,恐怕也仍旧难于弥补这缺陷,在观众的眼光中。但我总觉得,冀图用技巧来代替传奇,逐渐冲淡观众对于传奇剧的无魇的欲望。这一点苦心,应当可以被谅解的罢?ohn gassne批评0u own那出戏。说它将人性加以肯定一种简单的人性,只求安静地完成它的生命与恋爱与死亡的循环。《太太万岁》的题材也属于这一类。戏的进行也应当像日光的移动,漾漾地从房间的这一个角落照到那一个角落,简直看不见它动,却又是倏忽的。梅特林克一度提倡过的静的戏剧,几乎使戏剧与图画的领域交迭。其实还是在银幕上最有实现的可能。然而我们现在暂时对于这些只能止乎向往,例如《太太万岁》就必须弄上许多情节,把几个演员忙得团团转,严格地说来,这本来是不足为训的。然而,正因为如此,我倒觉得它更是中国的。我喜欢它像我喜欢街头卖的鞋样,a纸剪出的镂空花样。托在玫瑰红的纸上,那些浅显的图案。
  出现在《太太万岁》的一些人物,他们所经历的都是些注定了要被遗忘的泪与笑,连自己都要忘怀的。这悠悠的生之负荷,大家分担着,只这一点,就应当使人与人之间感到亲切的罢?死亡使一切人都平等,但是为什么要等死呢?生命本身不也使一切人都平等么?人之一生,所经过的事,真正使他们惊心动魄的。不都是差不多的几件么?为什么偏要那样的重视死亡呢?难道就因为死亡比较具有传奇性而生活却显得琐碎,平凡?
  我这样想着。仿佛忽然有了什么重大的发现似的,于高兴之外又有种凄然的感觉,当时也就知道,一离开那黄昏的阳台我就再也说不明白的。阳台上撑出的半截绿竹帘子,一夏天晒下来,已经和秋草一样的黄了。我在阳台上篦头,也像落叶似的掉头发,一阵阵掉下来,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远远近近有许多汽车喇叭仓皇地叫着。逐渐暗下来的天,四面展开如同烟霞万顷的湖面。对过一幢房子最下层有一个窗d里冒出一缕淡白的炊烟。非常犹疑地上升,仿佛不大知道天在何方。露水下来了,头发湿了就更涩,越篦越篦不通,赤着脚踝,风吹上来寒飕飕的,我后来就进去了。
  (原载1947年12月3日上海《大公报戏剧与电影》第59期)
  中贲胡珂
  大概是爱伦堡吧,告诉过我们一个食客爱吃臭野j的故事。这故事的主角一定要把新鲜野j挂起来,让它发臭,发霉,腐烂,烂到r一块块吊下来时,他才闻到扑鼻香气,取而食之,其味无穷,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上它。作者的用意好像是讽刺某种人对某种臭野j式的文化的酷爱,但就故事本身说,我最初总觉得有点奇怪,不近人情。不过后来仔细一想。也就恍然了:在中国,不是也有人爱闻女人的小脚吗?如果这发散着奇臭的粽子不是人的脚,而是什么鸟的脚,则它的热衷者也会津津有味地嚼起来吧?
  世上一切好坏东西都是发展的。这种臭癖发展到现在,在外国情形如何,我不知道,但在中国,好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了。寂寞的文坛上,我们突然听到歇斯底里的绝叫,原来有人在敌伪时期的行尸走r上闻到high omed的芳香!跟这样神奇的嗅觉比起来,那爱吃臭野j的西洋食客。那爱闻臭小脚的东亚病夫。又算得什么呢?
  不过我这一回的感觉,不但奇怪,而且悲愤。难道我们有光荣历史的艺园竞荒芜到如此地步,只有这样的high omed才是值得剧坛前辈疯狂喝彩的奇花吗?
  我想不通!
  (原栽1947年12月12日上海《时代日报新生》)
  所谓浮世的悲欢《太太万岁》观后
  方 澄张爱玲在《太太万岁》的题记里,已经为她自己画了一张很好的素描:
  我这样想着,仿佛忽然有了什么重大的发现似的。于高兴之外又有种凄然的感觉时也就知道。一离开那黄昏的洋台我就再也说不明白的。洋台上撑出的半截绿竹帘子,一夏天晒下来,已经和秋草一样的黄了。我在阳台上篦头,也像落叶似的掉头发,一阵阵掉下来,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远远近近有许多汽车喇叭仓皇地,着;逐渐暗下来的天,四面展开如同烟霞万顷的湖面。对过一幢房子最下层有一个窗d里冒出一缕淡白的炊烟,非常犹疑地上升,仿佛不大知道天在何方。露水下来了,头发湿了就更涩,越篦越篦不通,赤着脚踝,风吹上来寒飕飕的,我后来就进去了。
  她说一离开那黄昏的洋台我就再也说不明a的。为什么?因为洋台上撑出的半截绿竹帘子,一夏天晒下来,已经和秋草一样的黄了,黄了的是她自己,她要一点回忆,她要一点什么,来衬出那黄了的秋草,有一点衰老了的妩媚。她不能忘怀,她全身就仅存这一根骨骼。我在洋台上篦头,也像落叶似的掉头发,一阵阵掉下来,在手臂上披披拂拂,没有这一点趣味,没有这一点情绪的波动,她将像死水一样,声息渺渺。她不肯,对着镜子,她对自己有爱怜,在黄瘦的容貌上,想画一个安慰自己的梦。可怜的情态,一份无可奈何的挣扎!
  一个坐在镜台前画梦的女人,你还愿望她对人生,引起一点痛苦的感受吗?最多不过是一阵凄然吧了! 人生原来不过如此,因为自己原不过如此,衰老了的妩媚。她恐惧与青春的欢乐去比美。因此什么浮世的悲欢,就自然成了她的装饰。
  她追,她写了《太太万岁》里的陈思珍,但没有把陈思珍这个人物加以肯定或袒护之意,她只是提出有她这样的一个人就是了。然而不是她没有,而是她不能。记得在《不了情》里,她写了一段爱情,在这爱情里所有的人物,在张爱玲看起来,谁也不错,谁也无过,好像只是命运注定,人生里必要的一点波澜吧了!因此,一切沉进了浮世的悲欢。
  在这浮世的悲欢里,陈思珍究竟有过无过,抑是制度的错失,一切她是无力去追究的。陈思珍哀乐中年,这点哀乐,是不是就是人生的真谛,她也不能提出答案。你不听她说吗?将人性加以肯定一种简单的人性,只求安静地完成它的生命与恋爱与死亡的循环。《太太万岁》的题材也属于这一类。既然人性就是这一种循环,哀乐中年不过是这循环里的一个环节吧了,一切还有什么是 非?一切更没有什么希望了。
  看起来,张爱玲是说得那样飘忽,说得那样漂亮,好像她真能这样通达了人生。我们却忘不了她还在对镜哀怜。我们且让她如愿以偿吧!看一看那镜中的影子。
  你不见《不了情》那位男主人公,过得多么优裕。无聊的时候,他挑逗了一位少女的恋情。然而作者却写了他流了眼泪。你不见《太太万岁》那位男主人公,过得多么荒唐,但是并非出自心愿的回心转意,作者让他的太太却倒进了他的怀抱,倒进去的姿态,又是那样妩媚。通达人生者,却肯定了这样的人生。镜子里的影子,该是怎样一种情态?但是我要问:是不是也有人,为她掉下来的一阵阵头发,想出了神?
  (原载1947年12月14习上海《大公报大公园》)
  评《太太万岁》
  沙 易
  看完了张爱玲的《太太万岁》,我不禁想起了这样一个感觉,这部作品的内容似乎同作者过去的《不了情》一样,仅仅描写了一个男女间极平凡的问题。太太替丈夫撒谎而结果两头不讨好的问题,自然像这样平凡的故事,在现实人生可能会发生类似的事实,然而要是我们冷静了头脑想一想,《太太万岁》所给观众的启示是什么?是说太太为丈夫好,去撒谎不对呢?还是说一个丈夫发了财。就会变坏,应该让他一辈子穷,这样才能维持夫妇间的感情?当然,我也明白张爱玲,所以要想写这个戏也许只是凭了现实中一个触觉,意识到人类有这样一个奇异的现象。然电影艺术的作品是应该不同于一般迎合小市民的礼拜六派底小说的。它还有它的教育任务,作者不但要反映客观现实中的矛盾,而且还要意识到他的作品会起怎样的作用?是否能对现社会、人民有深切的矫正?否则即使作者的出发点是善良的,但它的结果却往往是相反的,《太太万岁》就是这个原因。作者的企图也许想揭发一件夫妇间平凡的矛盾,可是由于作者没有经过深切的考虑,故结果却失败了。作者笔下的陈思珍,她是很不健全的,她为了丈夫唐志远费尽了心血,使他发财,结果发了财他却变心娶姨太太,等到事业失败了,姨太太走了,他又回到她的身边来了。她虽然一度嚷着要离婚,可是结果还是回去了,这回自然有人会说是为了他已重新爱他的妻子,可是要是我责问一下作者,如果唐志远再发财,他会不会再娶姨太太?他同姨太太断绝是因为他穷了。一旦他有钱会不会再胡闹?他真的觉悟了吗?从何表示?我想作者一定会答不出,那么陈思珍最后回到家里去?作者又根据怎么理由呢?
  当然,我对张爱玲的写作技术是钦佩的,像《太太万岁》这样没有故事性的故事,而居然能编成一个电影剧本,诚令人感到惊奇。然而电影最要紧的是主题,如果作家仅仅凭着聪明的技巧,赚取了小市民的眼泪,它的最终的目的艺术价值,是一定非常低下的。张爱玲既然有了这样写作的天才,何必仅钻进这样的牛角尖,而不去把她的作品描写人生中不合理的问题呢?也许有人会说张爱玲的作品能得到广大的读者拥护就是为了她不求意识的缘故,如果这正是作者要如此从事文化工作的话,我觉得作者自己真的被这许多读者欺骗了,不然,现作家中,为何没有一个凭着迎合小市民而成名有地位的?
  导演桑弧在这部片子里,比过去《不了情》进步多了,镜头也比过去灵活得多。
  石挥演陈父很成功,无论哪一个动作,都抓住观众的注意,张伐演唐志远也很称职,其余韩非、汪漪、崔超明都很好,至于蒋天流初次演这样重要角色,能有此成绩,已令人满意了。
  总之,这部戏里,不求意识是可以一看的。
  (原栽1947年12月19日上海《中央日报剧艺》第509期)
  《太太万岁》的太太东方掇炼
  《太太万岁》的题名是个讽嘲。太太自始至终没有胜利过一次,到头来还是委委屈屈地与少爷言归于好,以后还是为丈夫、为婆婆、为小姑、为幼弟牺牲,受气下去,一直没有个完。如果说这样就是太太得胜了,那她的胜利一定抱了一把辛酸的眼泪。
  乍看《太太万岁》这个故事,我们会觉得只是一个社会新闻里最不引人注目一条,这是因为它对我们太熟悉了,像一个孩子眼看了他成长,往往忽视了他的鸿鹄之志。我们着重的不是故事本身,而且作者怎样去表现,解释这个故事。《太太万岁》里的太太(蒋天流饰)是介乎安份与不安份之间的女人,她做姑娘的时候最喜欢音乐,想像中至少也是教会女校出来的,不过她结婚了,平平庸庸地嫁给了一个平平庸庸的丈夫。因为她贤慧,所以她有点不安分,她会得替婆家争面子,说婆婆藏了一百八十根金条,她也替自己弟弟当撮合者,甚至吃力不讨好的贴娘姨五万元一个月。她给婆婆抓住了话柄,说她乱花钱。她能干吗?她能干到透顶了,丈夫有了外遇,她会像王熙凤一样使苦r计,去接一个交际花的女人回来当姨太太,交际花不再是尤二姐了,她当然不会随了她回家吃一口苦饭。这一个差使,她总算未曾辱命,可是周旋在丈夫、婆婆、小姑、父亲之间的太太,早已被轧扁了头,挤得她体无完肤,这一次的凯旋归来,对她已是精疲力尽,没有万岁的滋味了。
  这是一出high omed,稍为给你笑了之后,你会发觉你的笑是苦味的。我喜欢那一个场面,父亲(石挥饰)请客的那一天,父亲坐在单人沙发瞌睡,长沙发上坐了母亲(林榛饰)、太太、太太的小姑(汪漪饰),沙发靠手上坐着儿子(韩非饰),静悄悄的小客厅,他们在等少爷。佣人也等得不耐烦了,上来催问好上菜了不。终于,天真的小姑说穿了少爷外面有了女人,起先太太还要为丈夫掩饰两句,可是单纯得近乎残忍的弟弟却说:我们亲眼看见过的,那个妖妖怪怪的女人!这时太太忍不住的哭了,迸出了一个字,最原始的,最赚人眼泪的妈字,接着她说:我未尝不晓得这件事原来她蛛丝马迹地早得知了,可是为了不说穿还有点顾忌,说穿了,反而走了明路来。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对丈夫公开纳妾是无能挽回的,隐瞒倒是她的聪明,数千年来的中国女子都是老子的信徒,她们相信:y能克阳,柔能克刚,所以都委曲求全地没有说破。良家妇女有两句话:家花哪有野花香,只怕野花不久长,她们还沾沾自喜地唱着。丈夫外面玩厌了交际花,总有一天要回家的,大部分是回家了,也有一去不返的。每一个中上阶级出身的,在小时总遭到过这样的场面,那个对说对哭的女人往往是你的母亲,这个时候起你开始恐怖的陪了她哭,恐怖这美满家庭将有一天会分裂的。
  她又想怎么呢?吵,她未尝不会吵,可是吵到了律师事务所,签了离婚字据。编剧者不是说了吗:离婚总是女人比较吃亏。所以后来她之要求离婚就叫人感到突兀了,勉强解释也无非是一时气愤罢了,她进律师事务所的当口,还对弟弟小姑隐瞒着她的离婚一事,因为在她心目中的离婚是近乎退婚一样的侮辱。不过作者最后还要虐待她,叫她不放心地看着少爷把字签了下去,还把她自己的话攻她的心道:怎么,你应该理智一点,不要到律师这里来闹笑话。太太哭了,作者才破涕为笑地把离婚书撕了二片。如果说就为她这些大贤大德就把万岁两字来呼唤她,我想她一定凄凉地受了下来,又不能不受。
  恕我不愿领受这番盛情
  一个丈夫对于《太太万岁》的回答
  洪 深在我出其不意地收到《(太太万岁)题记》那篇稿子的时候,我不是不解这是作者对于自己作品的自我欣赏。但因它或多或少地记录了一个作者的工作经验。又且或多或少地透露了一个作者的写作心情,应可帮助批评者更准确地更充盈地理解作者的戏剧创作,我便欣然把它发排。
  我当时自是欣然的。譬如,翠绿的灯笼椒,一切两半,成为耳朵的式样,然后掏出每一瓣里面的籽与丝丝缕缕的棉花,耐心地,仿佛在给无数的小孩挖耳朵。戏的进行也应当像日光的移动,漾漾地从房间的这一个角落照到那一个角落,简直看不见它动,却又是倏忽的。我觉得都显露出才气。作者的观察是细微的,企图是明白的,欲将平凡生活中的哭与笑戏剧化,并且暗示态度。不打算写闹剧而尽可能的写omeannes这是我欣然的原因,我随笔在编后记里写了那么几句褒扬的话。
  我第一遍看《题记》,我不懂最后一节与全文的关联。这似乎与写作无涉,为什么作者会得写出这一段?我本欲代为删去。但是我也曾研究佛洛特精神分析的学说,我也曾研读变态心理学;我懂得有时必须追究某人的下意识,才能懂得他的似乎是不可理解的举动。我读到三遍,方始恍然于最后一节中,我在洋台上篦头,也像落叶似的掉头发,一阵阵掉下来,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露水下来了,头发湿了就更涩,越篦越篦不通风吹上来寒飕飕的,我后来就进去了,这几句的暴露作用!作者未尝不知人生有丑恶,亦未曾不想稍微用力,把丑恶篦去,但也许因为安于现状中的已有。连几根头发不愿落掉,篦不通就索性不篦了!这无疑地显露出没志气!我不经意地在编后记中写了我在忧虑这几个字。刊出后我还接到三封读者来函。询问忧虑二字究竟何意何指使得我不得不将我自己也精神分析了一下!我看《太太万岁》影片,我还是觉得有些地方显露作者才气。同时我又觉得,第一,它不够成为高级喜剧!
  因为高级喜剧应当是对人生的健全与清明的批评 (saneiiism),应当不仅是人物引人发笑(那是小丑的事),也不仅是剧情引人发笑(那是趣剧的事),而是某一种生活的看法与方式(a manne oliving)引人发笑。这是使人想想再笑的,所谓(houghul laughe),因此称之为(high omed),以别于不思之笑的(lowomed)。这须有一个中心的引人发笑的命意(omial idea)如果是这样一个故事:人家以为有一位太太老是吃亏受冤枉,似乎一切为好而一切不讨好,但在太太,未尝不乐于为之,无形中她在c纵控制甚至玩弄了丈夫以及别人,而丈夫以及别人都不觉得。这里太太的看法与方式是可以引人发笑的,而人们一面笑着一面认定这样是不妥的,要引起不佳的后果的,这就有了引人发笑的命意但是《太太万岁》,虽然若干剧情与人物动作引人发笑,而它的命意未必真正好笑。
  《太太万岁》如果对观众有句话说,便是看呀,做太太的是怎样在大度包容呀!是怎样在照应丈夫,怎样在为丈夫受委屈,怎样在为丈夫自我牺牲呀!你们做丈夫的还不懂得爱惜你的太太,还不快去珍重她奉伺她而感激涕零么!但是这样一个命意,不是引人发笑的,更不是喜剧的。这里没有健全与清明的评,这里只有对太太的无条件无保留无限度的怜悯,这是缺乏理性的自误误人的毫无原则的感情用事,这是十足的生的门答尔(senimenal)。
  而生的门答尔是和健全与清明的批评从来不相容的!《太太万岁》够不上是真正的喜剧!
  第二,即使把它作为有意写成的生的门答尔作品,而它又不曾尽其生的门答尔作品应有的义务!
  因为生的门答尔作品最主要的条件是惩恶劝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恶人以后不再有机会作恶,而事情做错但良心甚好的人,以后保证改过,不再做错!可是《太太万岁》中主要人物的发展与结局,怎么样呢!那坏女人继续还在使坏。好太太一番好心的报应,是她居然抓住了一位无能的糟糕不堪的全无灵魂的丈夫,获得了为一个其实不值得为他牺牲的男人以后继续牺牲的便利!糟丈夫虽然小受窘迫,而并未受到什么打击,吃到什么大亏,甚至在他自作孽的桃色纠纷弄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竟然得到他的有本事的太太出头为他了结。那么凡是丈夫可能做出的荒唐事,何乐而不为之,改过云乎哉!这个戏对于丈夫并无惩罚,亦无iil诫,倒是对于一些没志气的男人,成为一种诱惑,一种鼓励!生的门答尔作品,不管它结论是否可信,处理是否动人,(这类作品要得要不得,这里也不暇谈),存心原应是黑白分明,报施不爽的。《太太万岁》作为生的门答尔作品,又打了自己的嘴巴,且把人们的道德生活,开上玩笑了!但是由于作者自己对于太太个人不是对于整个事件的生的门答尔,由于作者对于这样一位太太的偏溺。把太太也几乎写成和丈夫一样地无灵魂的了!对于这样一个无灵魂的丈夫,太太还是不愿和他离开,并以能够抓住他,抓得牢,抓得永久,为满足,为幸福,这是什么做人态度呢?我们是否应从佛洛特的性变态的学说中寻解释?我们还是应从那太太
  的在故事以前的生活历史中求得一个社会学的答案?是那些生活经验,使得《太太万岁》,在日常生活上勇于讨好,乐于妥协,以敬事夫子为欣幸,以保守与维持现状为聪明的!又在道德生活上,是那些生活经验,使得那太太一切不太认真,一切无可无不可的?果真的薄于哀乐。对于世事无甚憎亦无甚爱,难道因为她真的不关心做人到底有没有非与是么?作者没有在故事中告诉观众,我们因之不大理解。我们总觉得那位太太不像是民国以后出生的如片中出现的不到三十岁的少妇!这是说,从太太的做人态度来看,作者是有才气的,所以有些地方确是好玩,而卖座亦佳。不过,我因为看了《题记》而期望看到一部严肃的批评人生的文艺作品,却不免上了《题记》的当了!
  就算这是图个好玩吧,《太太万岁》也未能自圆其说,贯彻到底。毛病是在高c变质。故事到将近结束丈夫与太太闹离婚时便不好玩了。如果太太能在离婚这件事上,再发挥一下才能,使丈夫从此转变,不再重复已往的错误。而这个发挥,仍如以前诸事件的引人发笑,那才算是贯彻,那才始终好玩,那才不是虎头蛇尾!而面前我们所看见的片子中,太太的本事大得很,有主意,有决断,可是一到丈夫不要她,她就毫无办法,失去主动,立刻变为一个被丈夫摆布的乏货!我至少觉到,故事落成这样,是不大好玩的。我当时在编后记中,随便写出忧虑两字,于今倒觉得是颇有分寸了。
  这张影片的工作者,不成问题大都是富有经验的,因之手法都相当的熟练。这可见得,一个人的十年八年的戏剧工作,的确不是白做的。同时我也提醒自己,一个人的十年八年的择善而固执之的坚贞生活。也决不是a过的在这一方面,我不想再多说了。总而言之,我对此片的戏剧工作人员。还不曾失去希望!卅六年十二月十二日本埠《时代日报》新生版胡珂先生所
  作《抒愤》一文,随时随事鞭策我,劝告我勿轻于褒扬,以致引起预期的流弊,言者的用意与友情,我是感激的。但我乃不能不有那年老人的幻想人老先从哪里老?先从头脑老!我以为一个人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不是不可能的。我至少此刻不急欲执持剧坛中某某人的从前与今日,完全否定他或她的以后。我还在幻想着,他们会得慢慢地懂得重视每个人自己的戏剧工作的教育作用与社会效果的。
  (原载1948年1月7日上海《大公报戏剧与电影》第64期)
  我们不乞求也不施舍 廉价的怜悯
  一个太太看了《太太万岁》
  莘 薤
  我的职务是太太,管的是油盐柴米。我的嗜好是看戏,一有空就钻到戏院里。这一箱肥皂,那两担煤球何时用起也许忘记,狄四娘、赵五娘、王春娥、谢黛娥和什么娜拉的芳名倒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有时候睡梦里忽然大声叫好发傻劲儿,把明天还要给闹钟闹起来的丈夫吓得跳起来。买r要闻闻新鲜香臭,打酱油要品品滋味高低,且把陈思珍跟别的太太一同上一i天平,秤秤斤两,比比分明。真金不一id火炼,此话倒也有理!
  无论城南城北哪家戏院一演《琵琶记》,对门那个卖小手绢儿的铺子准定是生意兴隆。也不怪么!太太乃乃们谁看了赵五娘的故事不陪着掉眼泪儿?五娘子对待丈夫的那份虔诚真是动天地而泣鬼神!所以后来她抓土成坟埋葬公婆的时候菩萨帮了她点小忙。奇怪的就是这个有益人心的故事演了这么些年了。可是冷落糟糠之妻的先生们还是跟豆芽菜似地秤秤就是一篮。电影老板们苦口婆心地一年总要拍上十部家花哪有野花香,只怕野花不久长的片子。这类戏是太太们欢迎,先生们赞成(不过万一夫妻之中堕落的不是先生而是太太,那么结局就往往是妾身已污,覆水难收,一死以谢郎君了,这么样的薄命红颜才值得吟咏怜惜)。从前我一看这种戏就心里厌烦生气,后来想想编剧的都是臭男人也就算了。可是看了这类戏的先生们只点头而未见得真的回心转意,因为他们的算盘打得委实精明离婚是女人吃亏,社会又给予我们种种荒唐的便利,人生是短促的。摘个把野花玩玩才不算辜负良辰美景。虽然床头金尽野花会随风而去,慢惊慌!还有家花脱脱鞋敬敬烟点缀风景。这是我先生的一时失败非是你太太的永久胜利,时来运来十个施咪咪怕不滚到我的怀里!没出息的太太还想让她活万岁,献给普天下的丈夫又有啥道理?不懂不懂真不懂!也许片名就有讽刺的意味。罢!罢!罢!且把个外国太太来提起。
  月亮不一定是外国的好,太太也未必是外国的妙。小鸟儿娜拉还不及玻璃皮包,雨衣肩胛大衣的陈太太来得摩登,两位太太对丈夫可都是一个样儿的忠心。娜拉为了丈夫生病假造签名去偷偷借债,思珍说谎骗爸爸的钱给丈夫做开公司的资本。事情没弄穿,两位丈夫都是小鸟儿呀好太太地r麻乱叫,事情一弄糟全指着太太的鼻子骂贱人 说谎精,还要拿女人们顶怕的离婚吓唬人!这一场风波叫平日在金丝笼中住得挺舒服的小鸟明白了作妻子之外还有堂堂的人的责任。虽然长夜茫茫,不知道天在何方,她却堵住耳朵不听丈夫的花言巧语,吃不起苦的小指头一拎箱子就逃出了傀儡家庭。可是聪明、能干、年青、美丽又没孩子牵累的陈太太整天嚷着委曲却开el大局,闭口牺牲,临了还出丑露乖,给丈夫用两句蜜语,一点可怜样儿就在律师面前显了原形。陪老祖宗打个小牌倒也无伤大雅。给达令丈夫穿穿皮鞋也不算是人格扫地,爱和敬是相互的而非片面,好妻子不是哈叭狗也不是傻奴才。 越想好越弄不好的关键是因为你忘却人的尊严,丢失了你自己。
  田汉先生总算给女人出了口气,谢黛娥的影像出现在《忆江南》里。她紧的怜悯。
  (原载1948年1月7日上海《大公报戏剧与电影》第64期)
  张爱玲创作中篇小说《小艾》的背影
  笔者最近整理资料时,发现了张爱玲一九五二年离开大陆去香港前在上海发表的最后一部作品中篇小说《小艾》。
  虽然有些评论家称张爱玲小说是标准的太太小说,但张爱玲至今在海内外拥有大量不同层面的张迷,却是不容忽视的事实。据台北《联合报》最近报道,旅美学人郑树森与瑞典皇家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讨论中国作家能否得到诺贝尔文学奖时,马悦然也认为张爱玲确实是很不错的张爱玲影响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中国大陆的张爱玲研究几乎一片空白,倒让港台和海外学者着了先鞭,并取得了长足的进展,如已故学者唐文标编撰的《张爱玲研究》、《张爱玲资料大全集》等书,洋洋大观,令人折服。近年来,大陆出版界和研究界开始注意张爱玲,《传奇》已版了至少三种版本,《十八春》也已重印,《流言》和搜集更为完备的《张爱玲小说集》即将问世,《张爱玲研究资料》正在编撰中,研究论文也时见发表。
  然而,总的说来,大陆的张爱玲研究尚在起步阶段,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张爱玲的作品有待进一步挖掘,对张爱玲的评论也应该逐步深入。笔者偶然发现的这部《小艾》,为迄今各种张爱玲资料集所均未提及,张爱玲自己大概也忘
  记了(她在《惘然记》一文中说过,离开大陆时许多:迂稿都没有带出),可算是这方面的一个新收获。
  连载于一年十一月四日至次年一月廿四日《亦报》第三版。《、亦报》是份八开对折的小报,一九四九年七月廿五d在上海创刊,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停刊,由唐大郎(云旌)和龚之方主编。作为一位h色的报人。唐大郎不但自己写得一手漂亮文章,还把《亦报》第二版和第三版(即副刊版)编得有声有色,除了刊登周作人ld申寿、鹤生、十山、祝由等笔名撰写的专栏文章外,尤以连载精彩长篇或中篇小说引人人胜。张爱玲的著名长篇《十八春》也是首次在该报连载的,时间为一九五。年三月廿五日至次年二月十一日。远在《:小艾》发表之前(顺便c一句,唐文标编撰的《张爱玲作品系年》误作《十八春》发表于一九四八年,想是未见原刊之故)。《十八春》后来由《亦报》社印行单行本,流传较广。vl此,要了解《艾》的写作经过,有必要追溯一下张爱玲与《亦报》的关系。
  在四十年代的上海文坛上,张爱玲已经大名鼎鼎,但她发表《十八春》时却署了一个新笔名:梁京。这个笔名,张爱玲本人直到匕十年代初才对来访的研究者水晶公开承认,而在当时,为了使读者不致错过欣赏名家佳作的机会,唐大郎委实花费了一番苦心。在《十八春》连载前三天,《功;报》就登出预告,强调《十八春》是名家小说。连载前一天,又发表,署名叔红的《推荐梁京的小说》,文中称赞梁京不但具有卓越的才华。他的写作态度的一丝不苟,也是不可多得的。在风格上,他的小说和散文都有他独特的面目。他即使描写人生最黯淡的场面,也仍使读者感觉他所用的是明艳的油彩。作者向《亦报》读者大9推荐《十八春》,指出:我读梁京新近所作的/,仿佛觉得他是在变了。我觉得他的文章比从前来得疏朗,也来得醇厚,但在基本上仍保持原有的明艳的色调。同时,在思想感情上,他也显出比以前沉着而安稳,这是他的可喜的进步。
  果然,广大读者很快为所吸引,进而纷纷猜测作者梁京的真名。《十八春》连载不到半个月,就有署名传奇者在《亦报》发表《梁京何人?》一文,传奇的妻子从《十八春》题目有点怪这一点推测,梁京不是徐讦就是张爱玲。传奇自己一时无法肯定梁京是谁。只能看出梁京是高手,看他(还是她呢?)无论写哪点都这么清新细致。同时断言《亦报》有十山之文,子恺之书,梁京之小说,可拿得到任何言评画展大会去矣。把梁京的小说与早已脍炙人的周作人的散文和丰子恺的漫画相提并论。评价不可谓不高,确实很有见地。
  在《十八春》连载过程中,《亦报》还先后发表了《(十八春)事件》、《与梁京谈(十八春)》、《也谈(十八春)》等文章,探讨《十八春》中主要人物的命运和作者的艺术技巧,张爱玲本人也参加了这场讨论,她对读者如此关心她的作品感到既高兴又恐惧,并且畅谈了她在《十八春》中着力塑造曼璐、曼桢这二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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