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妇们都从猎场中出来。我赶紧迎上福晋,跟着站到了右边。看见康熙也从马上下来,后面跟着好几个儿子。老四和老八都在。
“噢,不错啊。这白狐很漂亮,谁s的?”康熙现在还没有走下坡路,目光精锐,一眼就看见了白狐的头上有两支不同的箭。
“回皇阿玛,是我和四嫂同时s中的。正不知道该怎么分。”八福晋先站出来回话,一脸娇憨的样子。她是安亲王的外孙女,从小就常在宫中出入,颇受康熙的宠爱。显见是在向康熙撒娇,想让康熙赏给她。
康熙笑呵呵的看着她,又把目光在人群了搜寻着,看来是在找四福晋。福晋是费古扬的独女,也是尊贵出身,但要和八福晋比,是差远了,康熙似乎也没有对这个儿媳妇上过心。
“要是兰格格见到这白狐,说不定多欢喜呢。”我忽然在福晋身后小声说。我只是想帮一个人,也是帮我自己。
福晋没有回头,肩膀却微微抖了一下。她是聪明的。
“老四媳妇,你也过来。”康熙看到了四福晋,冲她招招手。
“你们都想要这白狐?”康熙温和的问。
八福晋和四福晋都笑了,说:“回皇阿玛,是。”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康熙如何断这家务事,尤其是那几个蒙古公主,都格格笑个不停,悄悄用蒙语说着什么。
我看见我亲爱的丈夫正好和老八相视而笑。老八是一点也不紧张的样子,我的丈夫却将鞭子缠在手腕上,攥的死死的。
“那,先让朕猜猜你们都是要这白狐做什么。玉荣,你是想自己用它的毛皮;老四福晋是想送给老四。是吧。”康熙脸上的神色很是笃定。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八福晋的小名,玉荣,蛮好听的。
玉荣抢先上前一拜,说:“皇阿玛好聪明!玉荣是想自己做一个围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来为人妻子是应该以夫为先,但皇阿玛带着这么多儿子媳妇来围猎不就是想锻炼我们?我不为丈夫,是想他自己有本事。”
这番话说的康熙笑了起来。众人也是深以为然的样子。这不就是把四福晋的话给堵死了吗?
我在心里笑了起来——玉荣,真是聪明的过了头。
四福晋这才开口说:“回皇阿玛的话,皇阿玛只猜对了一半。儿媳妇确实是想送人,不过不是送给四贝勒。”
“啊?是吗?那你说说,你是想送给谁?”康熙来了兴致。
“回皇阿玛,”福晋面容十分沉静,“府上有位格格新近怀孕,因是头胎,所以十分辛苦,媳妇想将这狐皮送给她,以慰劳生育之苦。本来不应该和弟妹相争,但想到府上的妹妹将初为人母,就不由自主了。”
一番话情辞恳切。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康熙面上的笑容消失了,沉吟着不再说话。眼神不知看向何处,半晌叹出一口气,又把目光转向四福晋。
“费古扬的女儿啊,早就听说贤惠。看这个样貌品性倒有些像朕的孝懿仁皇后了。”康熙缓缓说到。
他又回头说:“胤禛,好福气啊。”
我亲爱的丈夫立刻连声谢过皇帝的赞美。老八却一脸黑线。
玉荣挂着要多假有多假的假笑说:“四嫂为小妾张罗就叫贤惠?真真可怜。”
老八的脸上已经挂不住了。我亲爱的丈夫却笑的十分甜蜜和欣慰。
康熙似乎不愿再与玉荣多说,只淡淡一笑,说:“朕几个儿媳妇里数你最好强。不过你这次不输给你四嫂也不行,毕竟你四嫂府上要添新丁了。等你府上添丁的时候,朕也会有重赏的。别让朕等太久啊。”
玉荣再无话可说。
福晋就这样得了彩头,康熙还特意赐了一件更好的狐皮给她。
后来福晋没有和我提这件事情。倒是胤禛,在我面前好几次赞赏福晋起来,我也不说话。沉默绝对是安全的。
回到北京的时候,已经快要过年了。又是一年快要过去了啊,时间真是快。小楼果然送来了桂花糕,鲜甜可口。
早上给福晋请了安之后,正要离开,福晋叫住了我,给我一张小凳,让我坐下。
“你可知道前几天,八福晋同我说什么吗?”四福晋看着我说。
“回福晋的话,不知道。”简直就是废话。
“她跟我说,‘在围场上教你那番话的人,太聪明了,要是我就不会留着她’。这是她的原话。”福晋安详的说。
“那福晋是怎么回答的呢?”我的心里愉快起来,若是不想留着我,也不必把这话告诉我了。
“我说,这是我的家事。”福晋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腕。
“这府上,侧福晋呢,是个老实的,事务上却帮不上多大忙,叫她打理家,她多半是要问下人才能拿主意。兰格格,聪明是聪明,但是不够安分,况且她那个孩子流产了之后身体又一直不好。另外几个都是平平之辈。”她亲亲热热的对我说。
我知道,我就是她想要的那个,安分,克己,聪明。丈夫虽然喜欢但不是迷恋。得宠的时候不骄傲,被冷落的时候也不会弄出什么风波。
这就是我吗?这么多优点,有多少是我真心的?
“善玉啊,以后你就多帮着我做事。不要怕出错。明白了吗?”福晋说。
我行了礼,走出房间的时候,深深的呼吸着,想长啸一声。我越来越不像自己了,或者说,我是把自己埋的太深了。
“这样很好啊。”小楼抱着个手暖炉,若有所思的说。
我现在帮着福晋做事,她把几个庄子的帐本都交给了我,那些庄园的婆子有时候都直接来回我的话就可以了。
“其实也没什么意思,都是些琐碎的事情。”我也知道在轻寒和小楼面前可以抱怨两句。
“我说一个话,你别生气。你到这里也有两年了,一点动静也没有。这大户小户还是皇家都没什么分别,没有孩子,又怎么可能立足长久不被排挤。你是个有才的,有了福晋给你撑腰,也是好的多的。”小楼说。
这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否则我为什么要在她面前显本事,露锋芒?
“我知道。只是活的太累了。不能立足辛苦,现在能立足,还是难受。”我说。
我摇摇头说:“别光说我了,你呢?这段时间有什么收获吗?”
小楼只抿着嘴笑,不肯说,我就知道她有古怪。
“有个人,是对我很好,但我决计是不会跟他的。”她终于说。
“他人不好?长的不好看?”我问。
小楼的眼睛里流出细细的哀伤,轻声说:“只是对我好而已,喜欢我,却不是爱我。没有到非我不可的地步啊。”
我明白了,原来竟是小楼喜欢这个人喜欢的多一点。
善格格
正月刚过,府上就死了两个人。
一个是兰格格,她在孩子流产了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入冬之后人人都看出来她不过是在熬日子罢了,好不容易熬过了正月,开春的时候却还是死了。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另一个妾侍比兰格格死得更早,这个叫紫云的妾侍因为私下面到处说兰格格活不成的话,被福晋发现之后杖责了一通,天寒地冻的染了风寒,再加上又气又羞,竟一命呜呼了。
两个人的后事福晋只是拨了三百两银子,都交给了侧福晋,就再没有过问。更不要说这两个人的丈夫了。
侧福晋也不喜欢这两个人,又怕麻烦,知道我现在是福晋面前的红人,多半又叫我来拿主意。这个春天的开头对我来说很是惨淡。
“原来人死真的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我对轻寒说。
“主子,你和她们的交情平常的很,怎么,就哭了。”轻寒的声音小小的。
“我哪里是哭她们呢。”我说。
我现在常常在福晋屋子里,她似乎也是很寂寞的,我至少还有轻寒和小楼。
我为她燃上细甜香,又为她装好手炉,递给她,看她抄经文。
“善玉,你颂不颂经?”福晋停住了笔,捧了手炉在心口。
我笑了说:“奴婢在经文上面驽钝的很,所以也不大留心,福晋说好,我就找来用用心。”
福晋摆摆手,又叫我坐下来,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本来也是不看经的。只是咱们家爷虔诚,我也就跟着看了一点。”
我说:“奴婢哪能跟贝勒福晋的资质相比呢,想来是参不了禅,悟不了道的。”
福晋叹了口气,看了眼正在抄的经文,说:“我这会儿是在抄往生咒。你也知道,先头去了的兰格格也就罢了。明眼人都知道她是不行了。只是紫云,我始终心下不安。怎么说她也罪不该死啊。”
她的眼圈红了起来。
“我若折了福寿也是应该,只怕弘晖。”她说不下去了。神色凄惶。
原来她是怕报应落在儿子身上。
虽然我也觉得她应该为紫云的死负责任,但看到她的样子,我还是要安慰她,因为死了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好好活着;或者是因为我知道弘晖到底还是早夭了。
我不相信因果报应之谈,但也对她说这些,于是只好拣一些好听的话来排解她。
“紫云到底也有不对的地方。就算兰格格再怎么病着,她也不该说那些话,那不是催兰格格的命吗。这不光是刻薄了,简直就是阴损了。人哪里没个小病小痛的,哪里就轮得到她来断生断死?福晋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这番话说的很是隐晦,但福晋还是明白了。
“你说的不错,若是换做我病了,八成她也会咒死我。”福晋沉吟着说,脸色明亮了不少。
我连忙又说:“况且人都去了,福晋也不用想那么多了。这往生咒都为她抄了,想来她也能投户好人家了。”
福晋展颜一笑,说:“我这些天是当局者迷了,到底你是清爽人,和你一说就开解了。”
我笑着为她磨墨,说:“福晋自己是明白人,只是心太慈软了,所以才会想不开。”
正说着这些恶心的话,忽然听到前面说是四爷来了。
一屋子的人都请了安。
“善玉也在这里?”他接过福晋上的茶,说。整个人看上去心情不错。
我赶紧福了一礼,说:“是,奴婢在陪福晋说话。”
听到他叫我善玉,而不是阿离我心里很舒服——阿离是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才可以叫的。难得他竟有和我一样的默契。
他把目光转向福晋,说:“脸上笑嘻嘻的,在说什么高兴事情?”
福晋在他身旁坐下,温柔的笑着说:“不过是在说些家常闲话,这段时间善玉帮我做了不少事情。你是不是该赏些什么给人家呢?”
他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好,好。竟是趁着我心绪好来讨赏了。说吧,善玉想要什么啊?”
我倒是没了主意,也不知道福晋怎么突然杀出这一招,弄的我措手不及。
“主子爱赏什么就赏些什么吧,总归善玉都是欢喜的。”我只好这样含糊的说。
福晋c话说:“既然你自己没有主意,不如我替你来向四爷讨吧。”
她转向兴致勃勃的四爷,说:“不如就封做格格吧,善玉这样的人品样貌,做个格格绰绰有余了吧。”
胤禛大笑了起来:“我正有此心啊。善玉,高兴吗?”
我正好抬头看见他的笑容,早春的阳光落在他的年轻的脸上,屋里细细的甜香混着墨汁湿溽的清香散开,氤氲着他英俊的面目。案头上是福晋抄了一半的往生咒。我就忽然想到他会死在五十八岁那年,疲惫的,黯淡的死去,再没有现在这样的笑容。
“高兴。善玉高兴的不得了。”我安静的说。
那是一种很空虚的高兴,胤禛。我在心里说。
我就这样做了格格,善格格。
本来我也有好几个使唤丫头,但我常常只要轻寒陪在身边,所以她们常常跑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现在我成了格格,原来的丫头都冒回来不说,福晋还又多派了几个老婆子和丫头过来。
我突然就觉得我一下子被很多人包围了。但也有实际的好处,就是我的月钱增加了,还有了自己的马车。出去也方便了。
只是小楼不能常来了。实际上我封了格格之后,她就没有再来过。她在信里说,我现在做了格格,她再去就容易被发现,会给我惹来很大的麻烦。
幸好我们还能通信和捎东西。
“善格格。”我亲爱的丈夫有时也这样叫我。
“叫我阿离吧,叫我阿离。”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就这样对他说。
“是你说的。离字啊,清朗雅致。”我现在常常专注的看着他的眼睛,不再躲闪。那里面有明亮的,坚毅的光彩,正是我所需要的。
南巡·行路难
康熙四十二年的时候,这位皇帝做了一生中的第四次南巡,几乎带上了所有的儿子。当然包括我亲爱的丈夫。
我平时花在福晋身上的工夫终于得到了回报——福晋让我随同出行。
“四爷身边没个能干的也不行,到底还是你妥帖些。这次你就跟着去吧,这么久让你在家里也累的够戗,也找个机会好好散散心。”福晋微笑着说。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简直要晕厥了,不只是因为终于有个机会出去旅游了,要知道在古代出一次远门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更因为我知道这次康熙的路线会经过我的老家——镇江。
在我们临行之前的晚上,福晋把我叫过去单独训示。
“你来了也有三年了吧?总也没个动静,偏你又是我跟前的红人,我自己也只有一个儿子,很想多有几个孩子叫我额娘呢。这次跟着的人不少,但就你一个格格,所以也不是真要你去忙着做事的,明白吗?”福晋支走了下人,单独对我说这些话。
我能不明白吗,原来是给我制造机会。她不大喜欢先进门的几个,倒是把我看做自己人,想来我要是有了孩子,等于也是巩固她的地位。
“其实福晋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您有弘晖,贝勒爷又对您好的很。”我终于说了。我其实一直都不明白她那种对自身地位的忧心来自何处。
她脸色微微变了。
我伏下身子,说:“若善玉无所出,就还请福晋趁早另做打算吧。”
她拉起我,叹口气:“是啊。我们这一支子嗣是单薄了些。等你回来再说吧。”
我不想再和更多的女人分享这个丈夫,只是我知道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了。不久之后,年氏,纽钴禄氏都应该要进门了吧。到那时,我又要处在什么位子呢?
第二天在路上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平静的日子过久了,就喜欢这样困扰自己。
“想什么想的这么入神?”我的丈夫在对面问。
我们两个坐在车里。按照道理,我是不能和他同乘一车的,但是南巡的时候规矩也是松的很,据说太子也是在车里左拥右抱的。
刚才有人说贝勒一个人在车里闷了,就把我叫到前面的车上去了。
“还想叫你来陪我说说话,解解乏,谁知道你竟比我更闷的样子。倒是我反过来逗你了。”他看了一眼窗外,说。
我微笑着说:“我以为爷是喜欢安静的人。所以也不敢说话,怕吵着爷。”
他忽然挤到我身边,伸手搂住我的肩。
我顺势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满足的叹气。现在这一刻,他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这南巡的一路,他都是我一个人。我几乎要感激福晋了。
“刚才那么闷闷的,怎么忽然又笑了起来?”他有些奇怪。
我怎么又不能跟他说——我们结婚三年多,才来度蜜月。
“没什么,只是想到可以这样出来玩,真是开心。”我伸身挽住他的腰。
他仔细的看着我的眼睛,说:“口不对心。”
不用这么敏锐吧,亲爱的丈夫。
他捧住我的脸问:“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想对他说实话,但是那么近距离的看着他的眼睛——那么久了——我还是受不了这种催眠。
“想到你以后会有更多的女人,想到你也许以后就不再喜欢我了,又想到这也许是我唯一一次可以这么长时间一个人陪着你,所以就又欢喜又伤心。”我一口气说完了。
“我以为。”他很突兀的张口说了这三个字,又闭上了嘴。只是把我搂的更紧了。
我没有问他以为什么,也不能要求他什么。我和他始终有一种隔阂。说那些话,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我应该表现成一个无欲无求的女子啊。
“我以为,你不关心这些。”他低声说。
我忽然生出厌倦,甚至憎恶。他伸手来抓我的手。我轻轻的挪开了。
他不应该关心这些,这样的小儿女心思怎么会轮得到他来理会?我也不过是偶尔发牢s罢了,怎么能穷一生去追追不到的东西?
车里的气氛有些尴尬。我坐到离他远点的地方,谨慎的看着他的面孔。
他没有再想靠近我,淡淡的说:“下一站路轮到我骑马护皇阿玛的御辇。你就坐我的车,舒服些。”
我正一个人透过一丝逢看着外面的景色的时候,忽然帘子从外面被扯了起来,一股热气喷到我脸上。
“四哥!”一张兴奋过度的脸一下子蹭到我面前,嘴几乎要贴上我的脸。
是老十三。他牵着一匹漂亮的马,有些气喘吁吁的。
他没想到是我坐在车里,还这么靠着窗子。
“怎么是你?四哥呢?”他的脸迅速由红变白又变得正常起来,只是呼吸还有点急促。
又是不知道该怎么见礼。我只好连安也没请,含糊的说:“十三爷,四爷在前头护驾。”
十三似乎有些奇怪,好象我在撒谎似的,说:“这段路应该是三哥在前面啊。我还怕四哥闷特意跑过来呢。”
说完就骑上马,跑掉了。每次见到他都是这样匆匆忙忙的说两句话就跑开。他真是精力旺盛啊。
我的心里一沉一沉的,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我才下的车。
南巡·望乡
当晚休息在一处行宫。刚安顿好不久,四贝勒的贴身丫头就来叫我,说是贝勒不太舒服。
被车子颠了一天,我早就困了,正靠在床边囫囵的看着书,已经准备睡了,听了这话,吃了一惊——下午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就不舒服了呢。
“有没有叫太医,有没有通报皇上?”我急忙跟着那个丫头去了。
“格格先去了再说吧。”那个小丫头神色躲闪。
我心下疑惑,走进他的房间。他正坐在桌前,点着蜡烛,飞快的写着什么,地上扔的全是撕烂的纸。
我请了安。他神色冷冷的,说:“你过来的还挺快啊。”
我想我在车上对他的躲闪已经让他生气了。我不禁暗暗后悔起来——那么久的日子都算是平安过来了,怎么就一下子沉不住了气了。
我脸上带着笑说:“贝勒爷,您可唬住我了。您要是不舒服就早些休息吧,再不然,我让太医过来瞧瞧。”
他笔也没有停,平静的说:“不用了。我是这里不舒服。”
他左手很快的比画了一下心的位置。
我已经笑不出来了,却还是努力的笑着说:“爷,谁让您心里不舒服了,我去揍扁他。”
说完这话,我真的觉得非常好笑。非常好笑。我真的笑了出来。
他停下笔,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是吗?你不清楚是谁让我不舒服。你对我耍什么小聪明呢?在我面前玩欲擒故纵?你已经装了那么久了,还要装多久啊。你到底还要什么?还嫌我给的不够吗?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少一个儿子?恃宠而骄,这几个字你还认识吧!”
随着这些让我一阵一阵发瞢的话,他把刚写的那张纸扔在了我的脸上。
正是“恃宠而骄”。龙飞凤舞,触目惊心。
我跪了下来。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忍的异常辛苦。
我现在要做的是等着他的下一阵发难。
“福晋的心思是好的,她怜你到现在还没有孩子,所以特意让我带上你。有这专房之宠,你已经应该心满意足了。没想到竟是喂不饱了。”他的声音平静了一些。
我安静的跪着,垂着头。他也许是喜欢我的,但那种感情是那么单薄,意料之外的一个动作就可以将它毁的一干二净。
“原以为你是明事理的人,没想到竟是越活越糊涂了。年纪小的时候撒撒娇,闹闹脾气还显得天真可爱,做妇人已经这么久了,却还是这样,真是脸皮厚了。”他真是越骂越来劲了。
我趴了下来。
“你起来。”他终于结束了。
我端端正正的站着。垂着头,安静的看着他的脚尖。
“有没有话要说?”他问我。
我手里还握着“恃宠而骄”这四个字,按捺住心里一阵一阵的寒凉,镇静的开了口:“四爷教训的是。”
“还有呢?”他似乎不是很满意我的话。
“四爷现在舒服了没有?若还是不舒服,就还是请太医过来瞧瞧吧。”我说。我要真正学着做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啊。
他烦躁的挥了挥手:“下去。”
我离他太远了。我曾经以为在每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黑夜里,我用那些甜蜜而苦涩的故事喂养他,而他小声的用力的呼唤我阿离的时候,距离会消弭在那样的温情里。
然而我错了。原来都是我的想象。
可能唯一公平的是,不仅他没有靠近我,甚至我也从没有靠近过他。心痛并没有持续很久,而我想的更多的是怎样好好的活下去。
后来,我们就非常相敬如宾了。他赏我什么,我就高兴的接受。他需要我的时候,我还是像以前一样矜持着放荡。他说一的时候,我就鼓掌,他说二的时候,我就微笑。
我完全接受了他的批评教育。我成了一个几乎完美的格格。
就这样一路走过了山东,就要进入江苏了。
运河我常常走,这样坐着漂亮的木头船还是第一次。我看着不远处的南京,就觉得开心。南京往南就是镇江,然后是扬州,常州,苏州,无锡。这些美丽的城市啊。
我就要看见我的家乡了。
“在看什么?”他站在我身后问。
“回四爷的话,在看南京。”我说。
“江苏是个好地方啊。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问。
“奴婢不知道。”我说。我强压住自己的冲动。我怎么会不了解江苏。南京的紫金山,栖霞寺,镇江的金山寺,中泠泉,扬州的瘦西湖,还有太湖,各色园林真是看也看不尽的啊。
“噢。我听说镇江有座寺庙。很是壮观。到时候少不得要搓撺着皇阿玛去看一看。”他微笑着说。
我的心跳都快了起来,却还是要平静的说:“奴婢也正好跟着四爷开开眼界了。真是修来的福气了。”
我又要见到那座我常常梦见的园林了。
镇江的钱先生
在南京停了几天,我们到了镇江。
下晚的时候,船就停在离渡头不远的水域。来接驾的官员跪了一地都是,但康熙连面也没露。他似乎已经厌倦了这样冗长乏味的官场排场。老三代为接见了官员。
等到人群散去的差不多的时候,我走出了船舱,夕阳正敛去最后一丝光彩。江面清澈安静。这就是我三百年前的家乡啊。比我那个时候美多了。
“京杭大运河和长江在镇江汇合。每年经这里漕运到各地的粮食占全国的四分之一。”我的丈夫看着江面眼里闪着特别的光彩,说。
我知道,我从小就知道。地雄吴楚东南会,水接荆扬上下游。这是元朝的一个诗人在甘露寺多景楼上的赞美。
我微微侧着脸看着他的表情——那是一种近乎狂热的陶醉和渴慕。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能在所有的皇子中头角峥嵘,最终获得胜利了。因为只有他才会带着如欣赏情人般的表情观赏他的帝国。只有他真正把这一切都当作是自己的。别人争的是紫禁城里的那个宝座,他要的,却是这一片大好江山,好让他横扫六合,气吞八荒,真真正正遇水为龙。
“怎么不说话了?”他忽然转过头来问我。
我微笑着说:“这是皇上的江山啊,看的人激情澎湃。”
他点点头,带出一丝自信的微笑,不再言语。却不知道我这一句皇上,是提前叫他的。
“不如下去走走吧。”他忽然对我说,刚才狂热的表情消失了,带着一点愉快的兴致勃勃。
我早就不会再扫他的兴了,再说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想再在我的家乡走一走,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镇江的风物了。
我们乘了一只小船,在西津古渡上了岸。(西津古渡原名金陵津渡,始建于六朝,兴盛于宋元,有千年历史,至今仍然存在,曾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文化遗产保护优秀奖,大家去镇江可以去看一看,是极有风味的老街)
“这古渡恐怕有八百年了吧。”他挽了我的手,沿着西津走着,看着江上的点点灯火,发起了怀古之思。
我吃惊的看着眼前的古渡——原来我在三百年前看到的和三百年后看到的是如此不同,周围没有了小区住宅,只有江枫渔火,竟是如此古朴自然。
“是啊,”我已经不太习惯和他这样亲密了,“这是六朝时候建的吧,健康(南京)在六朝时候做首都,镇江也就兴盛起来了。”
他捉住我的手,整个包裹起来,他的手心很温暖。我也没有挣扎。
“这三月底,晚上还是有些凉的,”他从容的说,“张祜似乎有首诗是写这里的,我记得不大清楚了,你可知道?开头好象是小山楼什么的。”
我笑了起来:“爷也有记不住的时候?是考较我的吧。那首诗是这样的,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他微微愣了一下,又看了看远处,说:“这诗,写的是一点也不错啊。”
我们顺着人群,走到了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茶肆酒楼到了晚上还是灯火通明。他不是喜欢热闹的人,正要走时,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大声喊:“老四,老四,过来。”
原来是老四的老爸,难怪喊的那么肆无忌惮。
康熙身边还有一个年轻人,斯文儒雅的样子。听老四招呼他为“张公子”,我才猜到他可能是张英宰相的儿子,张廷玉。果然没错。人多的地方又不好见礼,一个外臣,一个家眷,一对父子,这真是奇异的组合。
“我还正嫌和衡臣两个人不够热闹,正好就撞见你了。好的很,巧的很。”康熙高兴的说,和他儿子喜静的脾气不同,康熙是越热闹越开心。
做儿子的不敢让老子不开心,只好陪着康熙继续逛。
“阿玛出来,只带衡臣一个文臣,不太谨慎吧?”胤禛低声说,头上已经细细的冒出汗。
康熙一乐,说:“你也是皇孙贵胄,出来只带一个女人,岂不是更不谨慎?放心好了,我只是叫他们都别让我看见罢了。”
他又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说:“别那么多礼了,今天大家就像小户人家那样乐一乐。老爷我请儿子媳妇吃酒楼。”
他自己先乐的笑了起来,可能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说起来真是又别扭又滑稽吧。
于是我们就进了一家叫多景楼的酒楼,这多景楼是甘露寺的名胜,三国时刘备与孙权曾在那里观临天下。可见这老板口气不小。
但吸引康熙的是那对门联。“今日闲情还小酌;他年物华重复来。”(这是上海一家叫溢香阁的小饭馆的对联,拿来一用)
“好啊,好。”康熙似乎颇多感慨,“如此闲情,正和我心啊。”
我们到了楼上一间临窗户的单间雅座里。康熙坐主位,胤禛坐在左手边。张廷玉与我都站着。
“这是做什么,衡臣,来,坐我右边。胤禛,让你媳妇坐下。”康熙站起来,将张廷玉拉着坐下。
胤禛也让我坐在他身边。
有堂倌来请康熙点菜。
“老爷,想吃点什么?”堂倌一张口,我又是一阵激动——听到了久违了的镇江话,那叫一个亲切啊。
“我们是外乡人,你们这里有什么特色菜?”康熙问。
堂倌立刻天花乱坠一通。只可惜那三个家伙竟没有怎么听懂。
“那就上你刚才说的前两样和最后两样吧。”康熙微笑着说。
堂倌显出为难的神色:“这个,老爷恐怕搞错了。那前两样都是饭,后两样都是茶。”
大家都憋住了不敢笑——谁敢笑皇上?饶是康熙自己先撑不住笑了起来。
我其实刚才留心听他说了半天,竟没有我想象中的一样东西——鲥鱼。鲥鱼是镇江的特产鱼类,鲜美多汁。在我小时候常常听乃乃提起,只可惜后来长江过度开发,到九十年代后期,镇江就几乎没有真正的鲥鱼了。
看来这三个人都是不会点菜的样子,也是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大学士,看来只有我来出这风头了。
“你们这里竟没有鲥鱼吗?”我轻声问。
那几个人都看着我,那个堂倌倒是眼中一亮,眼睛里再没有其他人,直看着我说:“这位夫人识货!鲥鱼是有的,只是要过了这两天才能吃。”
“这倒是为什么?有生意不做?”康熙问。
“这位老爷,您竟不知道吗?康熙爷来了镇江啦,这第一网鲥鱼都要留给皇上,所以酒楼里有是有,但得小心伺候着,等着给皇上做。”堂倌吸取了刚才的教训,说的很慢,那几个人总算是听明白了。
看到康熙有些扫兴的样子,张廷玉轻笑起来,说:“我们老爷是吃不起的人吗?也亏这酒楼名声响亮,竟是看不准客人。”
说着就掏出银票塞进堂倌的手里。堂倌一看,立刻说:“行,这就给老爷上鲥鱼,只是这鲥鱼极是难做,要老板亲自动手才行,各位恐怕要等久一些。”
这边堂倌一下去,大家就着桌上的几色点心喝茶。茶和点心都是好的,我却有些担心。
果然,康熙就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鲥鱼?”
我笑着说:“回老爷的话,道听途说来的,正巧被我蒙上了。”
胤禛立刻c话说:“我倒不觉得你是蒙上的。”
康熙笑了起来,说:“我也觉得胤禛说的有理,你那笃定的样子,不像是瞎猜的。”
我只好说:“奴婢最近在看《梦溪笔谈》。在书上见到的。”
“噢。”康熙淡淡的说,眼睛却在我身上多停了一会儿。
那边张廷玉的样子却好象连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可是沈存中沈括所著的《梦溪笔谈》?”他一直眼睛没看我,这才看着我问。
“正是。不过是随便翻着看看。”我不想说太多。
胤禛微笑着对张廷玉说:“衡臣不必吃惊,她所看之书甚杂,你真是想也想不到。我在佛堂念经,她竟躲在屋里读那毁佛灭道的《论衡》。”
大家笑了起来。我只好说:“再给四爷陪个不是还不行吗?”
康熙也笑了说:“你个丫头怎么会想到读论衡呢?那本书写的很是平直,没有文采。”
我连忙说:“老爷说的是。”
康熙又问:“你可有儿子?”
我说:“没有。”
康熙就没有再问,胤禛脸上露出一点失望。
鲥鱼上来的时候,不要说我,连康熙这个吃遍天下美味的皇帝都震撼了。
配上醇香的淡酒和新鲜的野菜,鲥鱼的味道被发挥到极致。
康熙吃完鲥鱼之后要求见一见老板。
老板进来的时候,我们四个人一起又被震了一次。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身材修长,容貌清雅,面目隐隐含笑。身着简单干净的浅灰色长布衫,手持一把扇子,不染半点烟尘。若说他是书圣诗仙我还相信,怎么也不能把他和厨房油烟联系在一起。然而我又觉得他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那中感觉就好象我第一次见到小楼时候一样,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鄙下钱某,见过几位,未请教。”他含笑说。
“京城龙氏。”康熙站起来还礼。
“张氏。”张廷玉自然不能被包含在“龙氏”里面。
钱老板极是风趣的一个人,谈吐不凡。
“先生如此年轻又见识卓越。为何不正经治学,为国效力?”胤禛问道。
钱先生微笑着说:“我年少时也曾求取过功名,只是落榜后终觉得八股不是我所喜。何况为官之道我也不愿深究。如今天下太平,倒不如做个陶朱公,人生数十载也可惬意而过了。”
康熙发出轻微的叹息。
钱先生走后,康熙的脸色似喜似悲,说:“胤禛那时年纪还小,衡臣或许有印象,这位钱先生竟与早年去了的纳兰容若有几分相似。罢了,罢了。”
金山寺
第二天的时候康熙去了金山寺。康熙在佛学方面并不是十分热中,但因为金山寺是名山古刹,始建于晋,所以很值得一看。
我站在人群中,正贪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前面一个太监奔过来,跑到我面前,请了个安,说:“皇上叫善格格到前头去伺候。”
我简直是受宠若惊了,也许是我昨天晚上表现不错,让他吃到了鲥鱼;也许是觉得我有趣。管他呢,总之我可以到前面去,不用挤在人群里,真是好。
我到了前面,看到皇上正和太子说着什么。
见我来了,康熙把目光转向我,微笑着说:“来,过来,你不是读论衡吗,今天跟在朕身边,点化点化你。”
其实康熙自己在佛教上面也并不热中,尊崇佛教,只是他治国的需要。所以在金山寺里,与其说他是在理佛,不如说是在赏景。
我的丈夫见皇上这样亲近我,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说:“好生伺候皇阿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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