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的时候,受人之托,收留了他。收留的时候,只剩了一口气。为他剃度了,能起死回生真可以说是佛祖的庇佑。只是病好了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了。”方丈缓缓的对我说。
“所以,前尘往事,施主还是不要对慈舟提起的好。”方丈双手合十,对我说。走下亭子,走到他所说的慈舟身边,说了几句话。
慈舟手中还握着一株草药,走到亭子上。
我看着他,早就痴了。我的弘时,他还活着。一样的面容,熟悉他每一种表情,知道他笑起来会在那里有细小的纹路。分毫不差的,我的弘时。
依旧带着安静的笑容,依旧还有干净到底的眼神,依旧还是那个纯白得不能沾染半点尘埃的少年。
“施主。”他微笑着向我行礼。
真的,什么都忘记了吗?
一瞬间想抱住他,只想抱住他。
却只能死死抓住桌角——他的眼睛里,纯净依旧,只是好象少了一点东西。
真的忘记了。或许是一件好事。
流着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慈舟奇怪的看着我,依旧浅浅的笑:“施主流泪莫非与慈舟有关?”
我将余下的泪水都吞了下去,努力笑着看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微笑着说:“过了今天就要下山,往江浙那边去云游。”
我看着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面色红润,没有了过去,也没有了烦恼。
很幸福的样子。我再不能介入他的生活。
“谢谢。”我对他说。
谢谢他曾经给过的深切的爱。谢谢他还活着。谢谢他忘记一切烦恼。
他惊讶的笑起来;也微笑着说:“不谢。”
我转身离开。
“哎。。。。施主。。。。”他忽然叫我。
我蓦的回头;他依然微笑;却多了一份迟疑:“施主曾经,是不是认识慈舟?总觉得很熟悉。还有,看见你哭,总觉得似乎有些。。。。”
他停了下来,笑着等我的答案。
我侧身立在那里。
这样就够了吧。
灿烂的阳光,温暖的风,飞鸟细碎的低鸣,古寺千百年的钟声在远处回荡。
你不是说过,你离开我的时候,故事应该有这样明亮的背景吗?
“不。只是因为你和我死去的孩子有一些相象。他死的时候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如果活到今天,应该和你一样吧。”我微笑着说。
说完就转身。
真的要离开了。弘时。
现在这样忘记了我的你,真好。明亮,清澈,没有烦恼。真的是永远留在佛的身边了。只有你这样纯净的孩子才会被佛收留。
越走越远。直到没有任何他的气息。
我才开始尽情流泪。
“皇上,真是用心良苦呀。”方丈安静的说。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有权力和能力这样做的。只有他。
回到宫里,向皇上复命。
摒退所有人,只剩下我和他。
他踱到我面前:“见到了么?”
我低声说:“谢谢。”
“能原谅我了么?”他问。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没有恨过你。从何原谅?”
似乎早就知道我会这么说。他并没有太多惊讶,只是伸手,揽住我的腰,拥我入怀。
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我们拥抱,仅仅是拥抱。经过了那么多年,他是不是和我一样,因为早就d悉彼此,所以没有了更多的期待。
“阿离。我已经五十岁了。”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能清楚的看到他鬓角的斑白,能感觉到他拥抱已经不再那么有力。
“陪着我。好吗?”他低声说。
这个宫殿所有人都是为了陪伴皇帝而存在的。他却惟独对我说,“陪着我”。
难道是有预感我想离开。
“我不想再住在宫里。想住到别的园子里。或者住到寺院里。”我说。
他没有松开我。
“为什么?没有值得你留下的东西么?”他的声音更加低沉。
我慢慢伸手,环住他的脖子。
“或许有。”
他没有回答。
我继续说:“不是要去很远的地方。”
他松开了我,说:“不要去很远的地方。”
宫外
雍正五年六月,我从宫中搬出。
在离开宫殿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一个人立在黄昏的落花中,不是在庭院里,而是在一望无际的苍穹下。落花漫天飞舞,被巨大的夕阳镀上一层温暖的橘黄色。
一个人,就那样长久的立在那里。看我最爱的日落。风和云在天际流动,时间却好象静止。
希望有人能和我分享。
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渐渐看到远处有几个人影。
年轻的父亲微笑着牵着儿子,那是胤禛和弘时。笑容灿烂的小姑娘张开手臂在风中奔跑,旁边眼睛明亮的少女正接住美丽的花瓣撒在她的身上,是初夏和轻寒。
看到了正在远处的我,他们就一齐冲我招手。
是多少年前的美丽幻影么?还是从来都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景象?明明知道自己在做梦。却还是微笑着像他们招手,向他们走去。
只是那一段路,是那么长,我怎么走也走不过去。
因为在做梦呀。我对自己说。
却不停下脚步。
就算是在梦中,我还是想走过去。
走过去。
想清楚看见你们每个人的笑脸和幸福的样子。
走过去。。。。走过去。。。。
醒来的时候,枕边是斑斑的泪痕。天空微微泛白,全然没有那种灿烂明亮的颜色。让我一直提着的心猛然坠落,那种就要接近幸福终点的紧张和痛苦一下子消散。
我又成了一个只能平静面对一切的,孤独的女人。
以养病为由,我搬到了西山的皇家别苑。隔着一个山头,就是皇家寺院。群山中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寺院。
每天都会坐在庭院中,看森森古柏,听远远近近的钟声。
有时候会绕山而行,为了看早晨白雾缭绕的群山。
身边的使女换成了一个叫阿福的女孩子,有一双圆圆的眼睛和一副圆圆的脸庞。
总是说个不停,很多时候,我就安静的听她说那些很简单的见闻,也不觉得厌烦。
“娘娘,总是听奴婢说,不嫌烦么?”有一天,她忽然抬起头,这样问我。
我微笑着摇头:“如果我们两个都不说话,岂不是太安静了?”
“娘娘为什么不多让几个人到跟前来服侍呢?别的娘娘面前不论何时都有四个宫女候着呢。”阿福问。她是从熹妃那里过来的。
我看着她的年轻的脸,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想了一下,说:“可能是不习惯。因为一直都是一个人。”
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和轻寒一起度过。
在雍和宫那段时间里,阳光灿烂却又寂静的午后,常常躺在树下百~万小!说,轻寒在我身边做刺绣,做着做着,就会伏在我腿上睡着。
阿福迷惑的看着我,却并不再问。
我笑了笑:“我身边的女孩子总是很快就被放出去。所以想往上进的女孩子都不喜欢留在我身边。留下来的都是不求上进的。你是不是呢?”
阿福也笑了:“我还想多服侍娘娘几年呢。虽然能早些和家里人在一起也是很好的。。。。”
秋天刚到,十三就也到西山养病。就住在寺院里面。连带着福晋兆佳氏和小谢一干人等都过来了。
兆佳氏便时常会过来看我,带一些新鲜的野味和寺院里做得十分用心的斋菜。
小谢却喜欢在雨后踏着湿润的山路,来看我这个老朋友。带来的常常是宫中的一些逸事。
某个王府上的格格许配给了谁啊,哪个地方的官员进贡了什么罕见的“祥瑞”啊。诸如此类,小谢会说得津津有味的。
“这样就很好了。长生。不必费心开解我,其实从宫中搬出来,我已经好多了。”我小心的沏好茶,微笑着说。
长生微微低头,一点点惊讶,随即在唇边漾开一点笑容。
“那样最好。”
坐在我对面,撑着下巴,直直的看着我。
“长生,看什么?”我有些奇怪。
“很奇怪呀。”小谢喃喃的说。
“什么奇怪?”我笑了起来。小谢才是奇怪的人。不过看他奇怪的样子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你和别人都不同。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一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和别人不同。很聪明的样子,却什么都不争。什么勾心斗角都不理会,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挨过来的。”小谢笑着说。
“还有,这眉毛,这眼睛分开来看,都算不上特别漂亮。怎么就让那么多人都喜欢呢?甚至还有人传说这宫里最漂亮的妃子不是年贵妃而是善妃。”
我笑了起来,被人夸漂亮是值得高兴的。
抿一口茶,微笑着说:“很奇怪。我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人说我是最漂亮的那个。”
“所以说呀,你还真是奇怪。”小谢摇头叹息着说。
转过身背对着我,低声说:“难怪。。。。。”
微微侧过身,已经换了表情,带着凝滞的忧伤,低声说:“十三爷最近不是很好,却不准我写折子告诉皇上。”
十三是雍正八年离开的。在最后他都对他的四哥隐瞒着病情,兄弟之间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他真的是永远都将他的四哥放在第一位。
“你打算怎么做呢?”我问小谢。
小谢垂首盯着自己的足尖,低声说:“只要他自己觉得好就好。我不想让他不开心。”
我不说话。
有些事情没有办法改变,那么将那些不得不背负的伤痛独自承担,让自己爱的人至少还会多一刹那的幸福,这样,也是没有遗憾的。
那我,为一些人付出过,也应该被赐予过吧。
说不定,现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就有一个人,为我分担着我不曾知晓的痛苦,因他沉默的保护和给予,我才能有此刻安宁的幸福。
“应该这样做吧。长生,如果十三爷希望这样,皇上也会体谅的。”我微笑着说。
之子于归
归的意思是回家。对女人来说,出嫁才是回到自己的家。所以《诗经》中才会这样吟唱,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我的女儿,在九月要出嫁了。我的妈妈以前也一直为我担心结婚的事情呢,总是对我说:“结婚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呀。”让我常常发笑,那么现代的女人却说那么古老的话。
后来才明白妈妈的那种心情——这和是新旧时代没有关系。做母亲的永远期盼女儿能有一份美满的姻缘。即使在现代,婚姻,大约依然是一个女人生命之中最关键的一环,不管这个女人的事业再成功,没有美满的婚姻,依然不是幸福的女人。
这是女人第二次投胎——我却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女儿为一份已经失去的爱情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
我是该祝福她的爱情,还是祝福她的婚姻?
中秋的时候,喜塔腊氏家的格格来皇家寺院上香,顺道拜访在这里养病的善妃娘娘。
她不但连姓氏改掉了,连名字也改掉了。喜塔腊家的人恭敬的称呼她为“晴新格格”。
我却在她向我走来的时候,一把抱住她,低低的唤她:“初夏。”
少女特有的仿佛牛r般的体香从初夏身上散出来,让我又安心又温暖。
晚上的时候,和她一起睡,抱着她。
“初夏,在喜塔腊家过得好不好?”我问。
“很好。他们也知道我只是从那里过一下。大约是受了皇上或者是四哥的叮嘱,口风也很紧。很少安排外面的人和我见面。就算是他们本家人,不相干的人也见不到我。”初夏轻巧的嗓音在黑夜中格外温暖。
“额娘呢?好不好?”初夏把头靠在我的臂弯中,带一点点撒娇。
我微微笑。
“好。就是很想你。”
“额娘。能不能问你一件事情。”初夏的声音低了一些。
“什么?”
“你,喜欢皇上么?”她小声说,“不想说也可以。”
秋天的夜里,只有风吹过的声音,连空气都显得那么寂寥,隐约可以闻到后院的桂花带着清冷的香味。
我轻轻抚摩着女孩子柔软的头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低声说:“怎么说呢,爱过。。。。。可惜,这真是一个太长的故事了。。。。。所以就把那些激烈的感情都磨得不再新鲜了。。。。会觉得爱和不爱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初夏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然后安静的说:“如果一开始就没有激烈的爱或者恨,大概也就不会有被时间模糊的感情吧?”
从一开始就没有感情的婚姻么。。。。
“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爱上的,”我说,“可是初夏,我并没有从一开始爱另一个人。”
初夏微微叹息。
“我知道。不过,我总要嫁人的,是不是?反正都是嫁给不喜欢的人,所以也要选择一个对五哥有用的。”
“真的,是在帮助弘昼?你怎么会知道弘历在想什么?”还是忍不住说出我的顾虑,虽然明知道我的女儿听不进去。
“额娘,真的不用担心。要相信我,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初夏拍拍我的背,故做轻松的语气。
“会好好的努力的生活。会像额娘一样帮助穷苦和困窘的人,不去抱怨,不去嫉恨。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为自己,为额娘,也为五哥好好活下去。这也许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情了。”
她的声音平和安定。
“初夏,要记得给我写信。”
“知道。额娘也是。”
“要常常写。”
“会的。”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在聊天。直到三更天的时候,才模糊睡着了。
九月的时候,初夏出嫁。
打开《诗经》翻到《国风·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真是美丽的祝婚词呢。让我来为我的女儿唱一唱吧。
翠绿繁茂的桃树啊,
花儿开得红灿灿。
这个姑娘嫁过门啊,
定使家庭和顺又美满。
翠绿繁茂的桃树啊,
丰腴的鲜桃结满枝。
这个姑娘嫁过门啊,
定使家庭融洽又欢喜。
翠绿繁茂的桃树啊,
叶子长得密稠稠。
这个姑娘嫁过门啊,
定使夫妻和乐共白头。
比我聪明,比我漂亮,比我坚强的女儿,我相信她一定会比我幸福。
山居
冬天的时候,我搬去与十三福晋同住。一个人到底太冷。等初夏的信也等得我心焦。
兆佳氏是属于“大约是朋友”的那种朋友。认识了很多年,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却不是很清楚。有时候觉得她是典型的亲王福晋,温文尔雅,进退有礼。但这样单薄的印象,会让我觉得我并不了解她,因我坚信人是复杂的,再简单的人都会有许多面组成。
始终让我和她的友情无法更进一步的原因是小楼。
我常常想,小楼对于十三到底是不同的。认识小楼的时候十三尚未婚配。小楼离开的时候,十三嚎啕大哭。虽然十三对福晋也是体贴温柔的,但是这种感情,到底和青春年少时候的浪漫情怀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而我始终是倾向小楼那边的。
兆佳氏一定听说过十三这一段风流往事。
只是,我们会谈论彼此的丈夫和孩子,谈论菜式和茶点,谈论布料和刺绣,谈论罕见的花草,甚至探讨过女人最隐私的东西,但我们从来不讨论小楼。
我们不约而同的,心照不宣的躲避这个话题。
小谢在冬天的时候会躲在一边烤红薯,烤得整个院子都香甜香甜的。
“从前我和那个人在冬天赶路,就会先烤好许多红薯背着,饿了拿出来一个用火滚一圈就可以吃。”小谢拿了红薯来给我吃,告诉我缘故。
“他烤的比我好吃,就老是骂我笨。年年烤,年年烤。哪一年不烤我会不自在。现在我烤得也不错。可能还是没有他烤的好吃,不过也不错。”小谢一口咬下去,烫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以前也见他烤过红薯,只是那时候不知道原因。
我望望他带着一脸幸福的表情吃着鲜甜的红薯,再看看自己捧着的那个滚烫的红薯,觉得很温暖。
低头嗅了嗅:“好象真的很好吃。”
山中下雪的时候那里也去不了。小些的孩子,福晋,我,再加上几个大丫头,就把火烧得旺旺的,窝在一张大炕上。拿了热水将酒热得滚烫的,一边喝酒一边听风雪扑扑的敲打着窗户。想唱两句就唱两句,想说个笑话就说个笑话。看小孩子胡乱打闹,丫头们互相揭暴彼此无伤大雅的小秘密。
会恍惚觉得自己已经在山中住了上千年,好象快要得道升仙了一般。
有时候也会去寺院中看看十三。他在病中还是忙着处理军国大事。我会笑他太拼命。
十三会不好意思的脸红。
闲聊的时候,十三会很快的将话题扯到他的四哥身上。他显然知道我养病只是一个幌子但也并未问过我为什么从宫中搬出来。
“皇上最近好象染了风寒。”
“皇上最近心情不错。”
“最近又有地方献了一株祥瑞给皇上。”
十三总是这样有意无意的提醒我“皇上”的存在。这让我有些好笑又好气。
过完年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别苑里。
早春的时候,我种下弘时送给我的花籽。那是去年春天就应该种下的了。我一直拖到今年。
他现在应该在江南。
一个人,自由自在。某种意义上,不是皇家抛弃了他。是他抛弃了过去。过去的一切,包括记忆——尽管不是有意的。
可是,这真是一件好事。
我渐渐习惯盖着厚厚的毯子,在窗边午睡。
尽管小谢说我还是和以前一样健康和美丽,但我知道这些话恭维的成分渐渐增多。
我已经能感觉到,时间带走了我一部分生命。我变得怕冷,嗜睡,散步也不像从前能走很远。
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因为我仍然会笑。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依旧想好好生活下去。
偶尔,皇上会派人来看我。
捎带上几句话。
病好了没?
没有。
还要继续养病么?
是的。
缺东西和人手么?
不缺。
安心养病。
是的。好的。
要住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样就很好。这样就足够了。
有时候会梦见弘时,还有初夏。可是从来没有梦见过那个人。
如果他在我的梦中出现,会是什么样子?
“娘娘,皇上长什么样子?”阿福问我。
那个人,其实有一副好看的眉目。尤其是在睡觉的时候,会抿着嘴,微微蹙眉。轻声呼唤他的名字的时候,就会浅浅的笑。
喝醉的时候,颧骨上有淡淡的红晕。絮絮的说开心的事情。
所以,一直不相信他会是一个残忍的人。
只是,太任性。
所有男人的毛病吧。
总是会说:“这是为你好!这是为你着想!”
“皇上么?”我微笑,“说不清楚呀。”
雍正七年很平静。到快中秋的时候,我将阿福等一批宫女放走了。阿福很开心,大约是为了报答我早日放她归乡,她告诉我一件事。
“其实,熹妃娘娘是叫我来盯着娘娘的。”她说。
我笑了笑。安c眼线这种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熹妃在我出宫的时候安c人也是正常事情。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阿福。回去吧。”我说。
她吞吞吐吐的接着说:“娘娘,以后要小心。因为熹妃娘娘好象不只是想盯着您这么简单。”
我看着她,问:“这话怎么说?”
“奴婢也说不清楚。因为奴婢被派到您这里来之前,熹妃娘娘对奴婢说了好多话。要奴婢小心行事,务必要让您满意奴婢,还要口严。说等我在这里立稳了,再给我指示。可是后来,熹妃娘娘忽然转了口风,说我只要伺候好您就行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一直以为,对熹妃来说我是一个无害的存在。我没有儿子,初夏也嫁给了弘历。我的家世和她差不多,父兄在朝中任职,虽然是权贵,但也没有到权倾朝野的地步。
我对她有什么威胁?
更不要提什么因为对同一个男人的爱。我不是最得宠的那个。他也一直对熹妃十分关爱。
隐藏的这么深的杀机,到底是为什么?
还是让阿福离开了。她告诉了我一些我从来不知道的事情,还是远离这些是非比较好。
熹妃安c在我身边的,大约不只她一个人。但是,我出宫这么久,还好好的活着,这就足以证明,熹妃确实不敢下手。
只要稍微想一想,我就知道是谁能阻止她这样做。那么,皇上,为什么还要保护我?
feihua:《樱兰》完结之后,我的心情极度低落。自己都害怕面对这么悲伤的东西。所以填得比较慢。
前几天开了个新坑。是耽美的。因为想写轻松一点的调剂一下。不过好象有往小白发展的趋势。飘走~~~~~梦
中秋前一天,初夏来看我。同来的还有弘历的正福晋富察氏。
初夏比出嫁的时候形容要好。人也圆润了一些。脸色红润,眼底全然是盈盈笑意。
让我的心也放了下来。
她与富察氏坐在一处,本来就是同龄人,两人又举止亲密,说笑之间,仿若姐妹花一般。
“额娘信上尽是把我当小孩呢,现在看到我,该放下心了吧?”初夏笑盈盈的问我。
我握着她的手,只望着她笑。
初夏拿出一个卷轴。
“这是宝亲王托我带给额娘的,”初夏慢慢打开卷轴,“还请额娘笑纳。”
那是一幅《层叠冰绡图》。背景几乎空白,画中间是大片的留白。从画面的右侧斜出两枝梅花。一枝昂然向上,一枝向下横生,枝虬曲而瘦削,花繁茂而含蓄。
整幅画,清冷幽艳。
马麟的画已是精妙,但画上由宋宁宗皇后所题的诗才是点睛之笔。
浑如冷蝶宿花房,拥抱檀心忆旧香。
开到寒梢尤可爱,此般必是汉宫妆。
将画更衬得多了三分冷香。
我一时间看得有些痴了。
富察氏在一边笑着说:“王爷竟是猜得分毫不爽——我说《层叠冰绡图》是否太素淡了些,娘娘未必欢喜。王爷却说,‘善姨的脾性我不是太清楚,但保管这画她肯定是极爱的’。”
我抬头,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嘴,微笑着说:“却之不恭。何况,我确实喜欢。”
初夏笑着挽住我的臂膀,说:“那就挂起来吧。额娘,挂在您的睡房里如何?好不好?四哥哥的眼光不是一般的厉害吧?”
我一愣,“四哥哥”,本还以为初夏会和弘历之间会有些隔阂,没想到她脱口而出的还是以前的称呼,语气里是满满的幸福。
心里莫名一酸一涩一痛,百感交集。本来看到初夏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是开心的,但是为什么觉察到她和弘历的感情之后,会有这样的伤感?
“额娘?”初夏唤我。
我对她笑笑:“睡房里不好。我打算挂在书房里。如何?”
初夏一直呆到下午,我给她准备了许多东西,让她带回去。本来她的嫁妆是极其丰厚的,皇上和我都拿了体己出来,弘历给置办了一份,熹妃也出了一份,喜塔腊氏家里也出了嫁妆,官中也拨了一份。
但我还是怕她不够用。富察氏是出了名的节俭,我几次写信对初夏说,不要学富察氏,虽奢侈无必要,但是也不必刻意俭省。
这次她回来看我,我自然又是准备了许多东西让她带回去,自己用的,打赏下人的,都为她准备好了。
初夏走了之后,我的心好象空了一样。
空空荡荡的,好象深秋的风卷过庭院,将每一片枯叶都卷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
中秋的时候,我一个人在院子了喝得多了一点,第二天就烧了起来。
身边的丫头换成了一个叫春铃的小姑娘,新近才替换了阿福,不比阿福老练。
我自己也没有上心,只管叫了平常来的太医过来诊脉,开了药来吃。
躺在床上,看着床头挂着的画。
那是当年弘时送给我的《霜林图》。不是出自名士手笔。没有《层叠冰绡图》的孤高清洁。只有火一般的霜林。
弘历,无论从哪个方面说,他都是一个聪明的人呢,轻易就能看透别人的心思。事事都讲求精巧完美。笼络人也好,打压人也好。他总要做得冠冕堂皇。
可是,我还是想对着弘时送给我的霜林。
他知道我的本质。
知道我不是真的偏爱清冷之美,其实我也想要一份能温暖我的炽热。
吃了几次药之后,我的病并没有好转。
渐渐沉重,每天更多时候是在昏睡。头痛得厉害。吃了就吐。
微微抬手看自己的手腕——瘦得吓人,皮肤也没有了光泽。
开始做梦。连绵不断的梦。
过去的,我小时候和妈妈一起荡秋千。和外公一起买早饭。
还有一个人用一双深邃的眼睛看着我,背景是巨大的夕阳,用力的拥抱我。
“胤禛。”
他却不说话。
我躺在他的怀中,看他眼中那么多痛惜与不舍。
他端过药,温柔的说:“不吃药怎么行?来,我来喂你吃药。又莲。”
我一下子从他怀中挣脱:“我不是又莲。。。。。。”话还没有说完,却发现自己像幽魂一样飘在半空,向下看去,他仍然抱着一个女人,却是年氏的样子。
泪水慢慢流下来,然后就是一片黑暗。只剩下窒息的痛楚。
又是一个梦。
死去的年氏在我面前慢慢走,我跟在她的后面,怎么追也追不上。
“姐姐,真是好人。”
她背对着我说,看不见她的脸。
熹妃忽然出现,端着一碗药,说:“姐姐,喝药吧。”
我看着她。
她依然在微笑。
“娘娘。”有人在我耳边唤。
后背上冷汗涟涟。
我忽然睁开眼睛,是春铃稚气未脱的脸,旁边还立着几个大丫头。
不是在做梦。
“皇上派了太医过来。”春铃向我禀告。
好几拨太医过来把了脉了吧。我微微点头。
嗓子里干得厉害,实在说不出话。
春铃给我喂了一些水。我又睡了过去。
刚才的梦又来了。
熹妃依旧端着药,笑着说:“姐姐不吃药,病怎么好得了呢?”
我看看她姣好的面容,说:“你会害我么?”
她的笑容一点都没有变,说:“姐姐病糊涂了,我怎么会害姐姐呢?当初在王府的时候,姐姐不是我最好的吗?”
凉凉的东西在我脸上来回着,很舒服。
我睁开眼睛,春铃正为我擦脸。
“娘娘,您醒了?刚才熹妃那里送来了一幅药。娘娘要不要喝?”春铃小声问。
我睁着眼睛,确定这不是梦。
点点头。
那碗药和我喝的一样苦。
再次坠入梦境的时候,梦变得混乱而且痛苦,我好象被什么在灼烧,想躲避又躲不开。
我想找到那个让我安心的怀抱,跑得腿都要断掉了,却始终找不到。
忽然在一片枫树林中,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
“弘时。”
他慢慢转过身,面色苍白,微笑着说:“阿离。”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如今天人相别,阿离要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我大吃一惊:“弘时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说什么阴阳相隔?你只是不记得我了,对了,你已经忘了我了。”
弘时露出一个极悲伤的笑:“不,阿离。我已经死了。”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摸着我的脸,然后捧住我的脸,温柔的说:“我是情愿死掉,也不会忘记你的。阿离。”
忽然一阵风吹过来,弘时消失了,枫林消失了。
熹妃忽然走过来。
“这次,皇上也救不了你。”她冷淡的说。
我呆呆的看着弘时站过的地方,猛得向前扑去,痛哭起来:“弘时——”
一双手抱住了我,一个好听的声音焦急的叫着:“娘娘!醒醒!娘娘!”
我睁开眼睛,眼睛里满是泪水。茫然的看了半天,才看到抱着我的是谢平安。
“长生。”我紧紧的抓住他的臂膀。
他扶我躺好,柔声说:“刚才见娘娘似乎做梦魇到了。所以就将您唤醒了。现在可好了一些?”
我的心还是痛得厉害。
勉强点点头,对他说:“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十三爷最近不大好么?你不要在那里看着么?”
长生笑了笑说:“听说娘娘病得厉害,十三爷和福晋都很不放心,所以叫我过来看看。皇上也派了不少太医院的太医过来了吧?”
不等我说话,他又说:“刚才听说熹妃娘娘送了药过来你喝了,我唬了一跳,刚才看了一下药渣,应该没关系。原来是上好的药。”
我看着他,说:“熹妃送药,有什么好唬一跳的?”
长生这才自觉失言,笑了笑,反问我:“原来娘娘也心中有数了。那怎么敢用熹妃娘娘的药?”
我觉得十分疲倦,闭上眼睛,低声说:“不知道。或许,是信他会护着我。。。。。”
长生来探望我半个月之后,我勉强能下床了。
宫中送到我这里一件东西。
是密折专用的小匣子。配着精巧的锁。
追忆·年华
雍正八年的六月中旬,天气微微的热起来,山中的草木都丰茂起来,到处都绿得很漂亮。
我送长生下山。我们一路无话,直到快到山下了,长生忽然说:“娘娘,不用送了。”
我抬头看着他,他也三十多岁了,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不同,他眼睛里的骄傲和任性少了许多。再加上这几个月来他一直颠倒黑白的忙着,满脸都是憔悴之色。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忽然说不下去,只觉得这时候言语都是苍白的。
阳光很明媚,透过繁茂的树叶漏下来,一阵微风吹过,地上点点碎金。
上个月,长生用尽了所有的努力,还是没有能留住十三。
“。。。。。你说,人死了之后,会有知觉么?”长生转过身,走在我的前面。
“那个人走的时候,我也这么想过,这么问过。淋了一整夜的雨,哭干了眼泪,想破了脑袋,也没个答案。你知道答案么?”他自顾自的说着。
我想到那一年,我第一次与十三说话,是在木兰的围场,他笑着,眼睛看着我,眼神却不集中,似乎有一点漫不经心,说:“你一点也不像小楼。”
说完打马跑开。
那时,好象也有很美的阳光,晒得人想流泪。
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十三,其实,他真是一个美少年。那时候,好看的眼睛,懒洋洋的笑容。
让我到现在都难忘。
“其实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死分离。”长生低低的说。
“可是,我还是没有勇气去追随他们。每次都是这样——我又逃跑了一次。这个人不在了,我就赶紧逃,逃离能给我回忆的地方。”
“安慰你的时候是一回事,不过轮到自己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对自己说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恍惚。
“应该,不是真的吧?”他自言自语。
“不是真的。”
长生忽然蹲下来,我站在他身后,看他的肩膀颤动。
一次,又一次。看见爱的人死在自己的面前,无能为力。
我知道,长生是爱十三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我自己也不清楚了。总之就是知道了。
我走过去,蹲下来,扶住他瘦削的肩膀。
“长生。人死了之后,是有知觉的。”我对他这样说。深信不疑。
长生慢慢站起来。与我并排走着。
我缓缓的说:“他真是一个好人。喜欢笑。笑起来又好看。我听说他教训起人来很严厉,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过,在我面前,在孩子面前,他总是很温和。所以我想他骨子里是一个温柔的人。”
“他喜欢的乐器是琴。他最喜欢他四哥弹琴的时候。我见过他央求胤禛给他弹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大约是第一次废太子的时候,他被圈禁,放出来之后,就跑来见胤禛——真是跑进来的呢。一起喝酒,然后借着酒疯就求胤禛弹琴。可怜兮兮的求胤禛,好象一只小狗。胤禛一弹他就跟着唱,胤禛就停下来不许他唱,他就闭了嘴,胤禛再一弹,他又开始唱。两个人就这么折腾了好久。那天真是快活。。。。。”
不知不觉,眼前的路就有点模糊。
长生轻声说:“胤祥。”
细微的悲哀的笑容。
我愣住了。
长生对我说:“我只是。。。。听到你提到了皇上的名讳。很亲密的样子。名字,对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我却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叫过他的名字。”
“胤祥。”
他抬起头,对着远处的天空,不断变幻着白云,轻轻吐出这个名字。
好象,想召唤回什么。
眼睛里有那么多细致的感情流动。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你不是一向不想被世俗和礼法拘束的人吗?长生?为什么不试一试?”我问。
他微微笑了,看着我,说:“因为我想和他感受同一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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