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全部身心交给萨宾娜赐给他的情妇吗?
想象那张戴着大圆眼镜的脸庞,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学生情妇在一起是何等幸福。这一
刻,柬埔寨之行对他来说似乎变得既无意义又可笑。他为什么要来呢?直到现在他才知道,
他终于一次亦即永远地发现了,他真实的生活,唯一真实的生活,既不是游行也不是萨宾
娜,还是这位戴眼镜的姑娘。他终于发现,现实要多于梦境,大大地多于梦境。
突然,一个身影从昏昏夜色中闪出来,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讲了些什么。他朝拦路者看了
一眼,大吃一惊却充满同情。那人欠身鞠躬,嘿嘿微笑,用急促的语气咕咕哝哝。他想要说
什么?他象是邀请弗兰茨去一个什么地方,拉着他的手,把他引走了,弗兰茨肯定那人需要
自己的帮助,也许在他这次来的整个旅途中,他就有某种意识,难道他不是被叫来帮助什么
人的吗?
突然,那人旁边又出现了两位,其中一个用英语向他要钱。
此刻,戴眼镜的姑娘从他脑海中消逝了。萨宾娜盯着他,那个肩负伟大命运的非现实的
萨宾娜,那个使弗兰茨感到如此渺小的萨宾娜。她气愤而不满,震怒的目光s进了他的身
体:他曾经看过这种目光吗?其他人曾经辱骂过他这种愚蠢的好心肠吗?
他把手臂从那人手中挣开,又被那人揪佐了袖子。他记得萨宾娜总是羡慕他的体力。他
接过了另一个人挥来的一拳,紧紧掐住,以一个极漂亮的现代柔道翻身动作把对方从他肩上
扔过去了。
现在,他对自己很满意。萨宾娜的眼睛仍然看着他,她再也不会看到他羞辱自己了!她
再也看不到他的退却了!弗兰茨已经抛弃了柔弱和伤感!
他感到自己对这些人有一种兴高采烈的仇很。他们还想好好嘲笑他以及他的纯真么!他
站在那里微微隆起肩膀,眼睛飞快地前后扫视,对付着两个还没倒下的歹徒。突然,他感到
自己的头挨了重重的一击,立刻栽倒下去。模模糊糊地感到被人扛到某个地方,随后他就被
抛入空中,感到自己在沉落。又是狠狠的一击,他失去了知觉。
他在日内瓦的医院里醒过来,克劳迪靠在他的床头。他想告诉她,她没有权利来这里。
他要他们把那戴眼镜的姑娘送来,他脑子里只想着她。他想大声喊出,除她之外他不能忍受
任何人呆在他身边。但他可怕地发现自己已不能说话。他带着无限的仇恨仰望着克劳迪,想
避开她转过身去。但他无法移动身子。头呢?也许行?不,他连头也动弹不得。他合上双眼
不看她。
26
死了的弗兰茨终于属于他妻子了。他属于她就象以前从没属于过她一样。克劳迪料理了
一切:她负责葬礼,送发通知,买花圈,还做了身黑丧服——事实上是结婚礼服。是呵,丈
夫的葬礼是妻子真正的婚礼!这是她一生的作品的高c!是她所有痛苦的报偿!
牧师非常理解这一切,他在葬礼祷词中谈到,这是一种真正的婚姻之爱,这种爱经历了
多次考验,将为死者留下一块平静的天国,死者在瞑目之时就返归这个天国去了。那位弗兰
茨的同事,应克劳迪之邀来此作墓前祈祷演说,也首先向死者这位勇敢的妻子致敬。
戴眼镜的姑娘由另一位朋友搀扶,站在后面的一个地方。由于吞服了大量的药片,加上
强忍哭泣,使她在葬礼结束之前就痉挛起来。她按住腹部,摇摇晃晃向前倾倒,朋友只好扶
着她离开了墓地。
27
他一接到集体农庄主席打来的电报,就跨上摩托车,及时赶到那里并安排了葬礼。他选
定了一句献辞,将要刻到墓碑上的父亲名字之下:他要在人间建起上帝的天国。
他完全知道,父亲说话不会用这些词语,但他断定这句话表达了父亲的真实思想。上帝
的天国即正义。托马斯期望一个由正义统治的世界。难道西蒙没有权利用自己的语言来描绘
父亲的生命吗?他当然有:自浑沌远古以来,子孙后代不是都有这种权利吗?
漫漫迷途终有回归,这是刻在弗兰茨墓前石碑上的献辞。它能用宗教语言来解释:我们
凡间生命存在的漫游,就是向上帝怀抱的回归。可知内情的人知道,这句话还有完全世俗的
意义。的确,克劳迪天天都谈起这事:
弗兰茨,可亲可爱的弗兰茨,中年危机对他来说太受不了啦。是那个可悲的小丫头把他
投入了情网。是呀,她甚至不怎么好看(你们看见没有?她努力想把自己藏在大眼镜后
面!),但是,一旦他们生米煮个半熟(我们说不准!),他们就会一片鲜r也换灵魂的。只
是当他妻子的,才知道他被这事坑苦了!纯粹是道德折磨!他情绪很低沉,他是好心正派的
人嘛。不然你能解释他那癫劲?不要命地跑到亚洲的什么地方去?他到那里去是找死哩。是
的,克劳迪知道这一点是绝对事实:弗兰茨是有意识去寻死的。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他要死
了,没有必要说谎。她是他所唯一需要的人。他不能说话,但他是怎样用眼睛表达对她的感
激之情啊!他盯住她,请求她原谅。而她原谅了他。
28
正在死去的柬埔寨百姓万民留下了什么?
一个美国女演员抱着一个亚洲儿童的巨幅照片。
托马斯留下了什么?
一条碑文:他要在人间建起上帝的天国。
贝多芬留下了什么?
一道紧锁的眉头,一头未必其实的长发,一个y郁的声音在吟咏“非如此不可!”
弗兰茨留下了什么?
一句献辞:浸漫迷途终有回归。
如此等等。我们在没有被忘记之前,就会被变成一种媚俗。媚俗是存在与忘却之间的中
途停歇站。?
摘自黄金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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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
七、卡列宁的微笑
1
窗子外是一个山坡,长满了枝干歪扭痉挛的苹果树。密密树林在山坡之上占据了一大块
空间,山岭的曲线一直伸向远方。黄昏降临的时候,皎洁的月亮升入白晃晃的天空。特丽莎
向外走去,久久地站在门槛上。一轮玉盘悬在尚未黑下来的夜空,看似人们早上忘记关掉了
的一盏灯,一盏灵堂里的长明灯。
沿着山坡生长出来的弯弯苹果树,没有一棵离得了他们的扎根之地,正如无论是托马斯
还是特丽莎都离不了他们的村庄。他们已经卖掉了小汽车、电视机、收音机,这样才从一位
搬家进城的农民那里买来了一栋小小的房舍和花园。
对于他们来说,乡村生活是他们唯一的逃脱之地。只有在乡村,人员才会出现经常的紧
缺,居住设施才会富余宽松。去地里或树林里干活,不会有人来找麻烦看你过去的政治表
现,也没有人嫉妒你。
特丽莎庆幸自己终于放弃了城市,甩掉了醺醺醉鬼对她的侵扰,还有在托马斯头发上留
下隐名女人的下t气味。警察局不再来纠缠了。同工程师的那段c曲与佩特林山上一幕混为
一体,她很难说清那是真实还是梦境。(事实上那工程师是秘密警察雇佣的吗?可能是,也
可能不是。借一套房子用来幽会并且不再与同一个女人来往的男人,也并不少见。)
不管怎样,特丽莎高兴地感到她终于达到了目的:她和托马斯单独生活在一起了。是单
独?让我说得更准确一些:“单独”生活,意昧着与以前所有的朋友和熟人中断关系,把他
们的生活一刀两断。然而,他们还是生活在人们的陪伴之下,与这里的乡下人工作在一起,
完全感到温暖如家。他们经常互相串串门。
他们那天在有俄国街名的矿泉区,碰到那位地方集体农庄主席。当时特丽莎在自己心中
发现了一幅田园生活的图景。这幅图景来自她曾经读过而且至今记得的书本,或者来自她的
先辈。这是一个和谐的世界,大家一起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大家庭里,有着共同的利益和共同
的生活常规:星期天的教堂礼拜,男人们得以避开自己婆娘的小酒店,星期六在小酒店厅堂
里的乐队演奏以及跳舞的村民。
然而,当局管治下的乡村生活已不再具有往昔的模样了。教堂在附近的村庄里,没有人
到那里去;小酒店变成了办公室,男人们找不到地方聚会和喝啤酒;青年人也没有地方跳
舞。教堂庆典假日已被禁止,没有人关心非宗教的种种取代性活动。最近的电影院也在十五
英里外的小镇上。这样,一天吵吵嚷嚷嘻嘻哈哈地劳累下来,他们只能把自己关在四壁之
内,被散发出袭人寒气般怪昧的现代家具所环绕,呆呆地看一阵闪来闪去的电视。他们除了
晚饭前顺路到某个邻居家扯一两句闲话以外,从不到别人家去做客。他们都梦想着搬进城
去。这样的农村生活对他们来说,哪怕微乎其微的一点趣味也没有。
没有人愿意在这里定居,也许正是这一事实使政府放松了对农村的控制。一个农民,不
再拥有自己的土地,仅仅只是个耕地的劳动力,便无须再对什么家乡成工作尽心尽力。他没
有什么可以失去,没有什么值得害怕。这种冷漠的结果,是农村保存了更多的自由和自治。
集体农庄主席不是从外面派来的(象城里所有高层的经理那样),是村民们从他们自己当中推
选出来的。
人人都想离开,于是特丽莎和托马斯就成了一种例外的情况:是自觉自愿来的。村民们
都想争得机会,以便去镇上东游西荡混上一个白天,特丽莎和托马斯却情愿呆在乡下,这样
的话,不用多久,他们对村民们的了解,比村民们的互相了解还要多。
集体农庄主席成了他们真正的至交好友。他有一个老婆、四个孩于,一头喂得象狗一样
的猪。猪的名字叫摩菲斯特,它是这个村庄的骄傲和主要兴趣焦点。它可以回答主人的召
唤,总是很干净,有粉红色的皮r,踏着四蹄大摇大摆,很象一个大腿粗壮的妇人踩在高跟
鞋上。
卡列宁第一次看到摩菲斯特,十分惶惶不安,围着它嗅了好久。但他很快就与对方交上
了朋友,友好之至,甚至爱它胜过爱村子里的狗类。确实,他对狗类除了蔑视外别无任何好
感。这些狗总是被套在他们的狗舍里,老是傻头傻脑并且毫无目的地叫嚷不休。我平心而
论,卡列宁极为欣赏自己与猪的友谊,正确地估计了自己同类的价值。
主席很高兴帮助他以前的外科医生,尽管他同样处在发愁的时候,办不了更多的事。托
马斯当上了小卡车司机,把农庄工人送到地里去,还拉点设备什么的。
集体农庄有四个大大的奶牛棚,还有一棚小母中,共四十头。特丽莎负责照管这些牛,
每日两次把它们送到草场去。一些较近又较为容易进入的草场,都要被割得光秃秃的了,她
只好超着中群到山地里去放牧,渐渐地越找越远,越跑越宽,一年下来,就把四周远远近近
的牧场都跑了个遍。如同在她小镇的青春岁月里那样,她总是带着一本书,白日来到牧场
上,便开始把它打开,读起来。
卡列宁总是陪着她,见到小奶牛活泼得过分,或者试图摆脱人的控制,它就学会了猪搞
叫,显然把这一切于得有滋有昧。他毫无疑义是他们三个中间最快活的一个。他前所未有地
取得了时钟掌管者的地位,以至如此受到尊敬。乡村生活中无即兴可言,特丽莎和托马斯的
衣食起居都越来越按部就班,接近他的时间表。
一天午饭后(这个时候他们都有一个小时的闲暇),他们带上卡列宁到屋后的小山坡上散
步。“我不喜欢他跑起来的样子。”特丽莎说。
卡列宁的一条后腿有点跛。托马斯弯腰细心查看了一番,发现在跗关节附近有一处小小
的伤口。
第二天,他把卡列宁置于卡车驾驶座前,顺路带他去相邻的一个村庄,找一位本地的兽
医。一个星期后,他又去看了一次兽医,回家时来了一个消息:卡列宁得了癌症。
托马斯花了三天时间,加上兽医的帮忙,给他动了手术。托马斯带他国家时,他还没有
完全解除麻醉。他睁着眼,呜咽着,躺在他们床边的小毯子上,剃得光光的一只大腿上,切
口和缝合的六针令人心痛地明显可见。
最后,他试图站起来。他失败了。
特丽莎一阵恐慌,担心他再也不能走路。
“不要着急,”托马斯说,“他还在麻醉之中。”
她试着把他抱起来,但被他咬了一口。这是他第—次咬她。
“他认不出你,”托马斯说,“他不知道你是淮。”
他们把他抱到床上,没过多久,他和他们一样睡着了。
凌晨三点钟,他突然把他们弄醒,播着尾巴爬到他们身上,一个劲地贴上来蹭着,怎么
也不满足。
这也是他第一次把他们弄起来!往常他总是等着他们中间的一个醒来,然后才敢于往他
们身上跳的。
现在还是深夜,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地突然来了。谁能说出他在康复的路途上走了多远?
谁知道他正在同什么幽灵搏斗?他正在家里,同他亲爱的朋友在一起,他似乎正强迫他们来
分享一种极度的欢欣,一种回归和再生的欢欣。
2
《创世纪》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上帝创造了人,是为了让人去统治鱼、禽和其他一切上
帝的造物。当然,《创世纪》是人写的,不是马写的。上帝是否真的赐人以统辖万物的威
权,并不是确定无疑的。事实上,倒有点象这么回事,是人发明了上帝,神化了人侵夺来的
威权,用来统治牛和马。是的,即使在血流成河的战争中,宰杀一匹鹿和一头牛的权利也是
全人类都能赞同的。
我们受赐于这种权利的原因,是我们站在等级的最高一层。但是如果让第三者进入这场
竞争——比方说,一个来自外星的访问者,假如上帝对这个什么说:“子为众星万物之主
宰”——此刻,《创世纪》的赐予就成为了问题。也许,一个被火星人驾驭着拉套引车的
人,一个被银河系居民炙烤在铁架上的人,将会回忆起他曾经切入餐盘的小牛r片,并且对
牛(太迟了!)有所内疚和忏悔。
特丽莎伴着牛群行走,赶着它们,为职责所迫而对它们给以约束,因为小牛们活蹦乱
跳,爱往地里跑。卡列宁总是陪着她,天天如此随她去草场已有两年了。他总是乐于对牛群
的严厉,冲着它们吼叫,维护自己的权威(他的上帝给了他统治牛类的威权,他为此而骄
傲)。然而今天,他实在困难重重,—靠三条腿一跛一跛,第四条腿上还带着正在化脓的伤
口。特丽莎总是弯下腰去抚摸他的背脊。很清楚,动手术两个星期之后,癌症还在继续扩
散,卡列宁将每况愈下。
路上,他们碰到一位邻居,那女人脚踏套鞋急着去中棚,却停了够长的时间来问:“这
狗怎么啦?看起来一跛一拐的。”“他得了癌症,”特丽莎说,“没希望了。”她喉头梗
塞,说不下去。那女人注意到了特丽莎的泪水,差点冒起火来:“天呐,不要跟我说了,你
要为一条狗嚎掉一条命呵!”她并无恶意,是个好心的女人,只是想安慰特丽莎。特丽莎懂
得的。在乡村这一段时光里,她已经意识到,如果乡亲们象她爱卡列宁一样也爱着每一只兔
子,那么他们就不可能屠杀任何禽兽,他们和他们的禽兽就都要饿死。但是,眼下这位妇人
的话还是使她一震,觉得不够友好。“我懂的。”她顺从地回答,很快转过身子径自走了。
她对狗所承担的爱,使她感到隔绝和凄凉。她掺然地笑笑,对自己说,她需要把这种爱藏得
更深些不至于招人耳目。人们想到某人爱着一条狗的话,必然会纷纷义愤。但如果哪个邻居
发现特丽莎对托马斯不忠,却会在她背上开玩笑地拍上一掌,作为暗中团结一致的信号。
象平常一样,特丽莎在山路上继续走着,看着她的牛互相挤擦,想到这是些多么好的小
牲口。安详、诚实,有时候孩童般地活泼,看上去都象些故作稚态的老人。没有什么比牛的
嬉戏更使人动心了。特丽莎在它们的一些滑稽动作中得到乐趣,不禁想到(两年的乡村生活
中,这个观念一直在不断地向她闪回),一个人简直是牛身上的寄生虫,如同绦虫寄生在人
身上:我们吸血鬼一样吸吮着牛r。非人类的生物可能在他们的动物学书本里是这样来界定
人的:“人,牛的寄生物。”
现在,我们可以把这个界定当作一个玩笑,用一种自觉优越的哈哈笑声把它打发。但是
特丽莎是认真对待它的,因此发现自己处于某种不安全的地位:这种观点很危险,正在使她
与人类的其他人拉开距离。尽管《创世纪》说上帝给予了人对所有动物的统治权,我们还是
可以解释,这意昧着上帝仅仅是把它们交付给人来照看。人不是这颗星球上的主人,仅仅是
主人的管理者,于是最终应该对管理负责。笛卡儿向前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他认为人是
“mat—treetproprietairedelanature(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毫无疑义,他的这一步与
他直截了当地否认动物有灵魂,有着深深的联系。笛卡儿说,人是主人,人是所有者,因此
野物仅仅是一种自动机,一种能活动的机器。一个动物感觉伤心,这不是伤心,只是一种不
中用了的装置发出刺耳噪声。一辆马车的轮子咬咬嘎嘎作响,并不是什么痛,只是需要加油
而己。所以,我们毫无理由为一条狗在实验室被活活剖开而悲伤。
牛群开始吃草了,特丽莎坐在一个树桩上,身边的卡列宁把脑袋搁在她的膝头上。她回
忆起约摸十年前在报上读过的一条补白新闻,仅仅两行宇,谈的是在俄国某个确切的城市,
所有的狗怎样被统统s杀。这是一篇不显眼而且看来没什么意义的小文章,但正是它,使她
深深感到了对祖国那个超级邻居的绝对恐怖。
这篇文章是后来一切事情的预兆。入侵后开始的几年,恐怖统治还不怎么典型。整个民
族没有一个人在实际行动上赞同占领当局,占领者们不得不搜寻出少许例外,把他们推上
台。但是他们能到哪里去找呢?对当局的忠诚和对超级邻居的热爱都死了。他们只能找那些
为了什么事来报复生活的人,找那些脑子里总想报仇泄愤的人。然后,他们不得不注重、培
养和保持这些人的侵略挑衅素质,给他们一些临时的代用品进行实践。他们看中的代用品就
是动物。
很快,报纸开始推出特写专栏,组织读者来信运动,比方说,要求在市区范围内消灭鸽
子。鸽子眼看着将遭到灭绝。但最主要的运动矛头是指向狗。人们仍然在占领的大祸中惶恐
不宁,电台、电视台以及报纸却大谈特谈其狗:它们怎样弄脏了我们的街道,怎样乱喊乱
叫,怎样危及我们孩子们的身体健康,百弊无利,百害无益,而且还得绘它们东西吃。他们
煽起的热潮如此丧心病狂,以至特丽莎一直害伯哪位疯狂的暴徒会来伤害卡列宁。仅仅一年
以后,积累起来的怨很(怨恨一直在发泄,落到动物头上只是作为一种训练),找到了它的真
正目标:人。人们开始从工作岗位上被赶走,被逮捕,被投入审判。动物终于可以自由呼吸
了。
卡列宁把头静静地搁在特丽莎的膝头上,她不停地抚摸着它,另一些想法又在脑子中闪
现:对自己的同类好,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功绩。她不得不公平大方地对待其他村民,是因为
不这样做她就不可能生活在那里。即使是对托马斯,她的爱举也是出于责任,因为她需要
他。我们从来不能确定地指出,我病人际关系中的哪一部分是我们感情的结果——出自爱
慕、厌恶、仁慈,或者怨恨——还有哪一部分是被各自生活中某种永恒的力量所预先决定。
真正的人类美德,寓含在它所有的纯净和自由之中,只有在它的接受者毫无权力的时候
它才展现出来。人类真正的道德测试,其基本的测试(它藏得深深的不易看见),包括了对那
些受人支配的东西的态度,如动物。在这一方面,人类遭受了根本的溃裂,溃裂是如此具有
根本性以至其他一切裂纹都根源于此。
有一头牛对特丽莎表示友好。小牛停下来,用棕色的大眼睛盯着她。特丽莎认出了这头
中,一直叫它玛克塔。她总是乐于给所有的牛取名字,不过牛太多了,她做不到。不久以
前,大约是四十年以前,村庄里所有的牛都是有名字的(如果有一个名字就意昧着有一颗灵
魂的话,我可以说,这些中都有一颗憎恶笛卡儿的灵魂)。但是后来,各个村庄都变成了大
集中的工厂。牛只能在牛栏里五码见方的一块小地方毕其终身。从那以后,它们就没有名字
了,成为了machinaeanimate(能活动的机器)。世界证明了笛卡儿是正确的。
特丽莎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她坐在树枝上,抚摸着卡列宁的头,反复思索着人
类的滨裂。我脑海中又出现了另一幅图景:尼采离开他在杜林的旅馆,看见一个车夫正在鞭
打一匹马。尼采跑上前去,当着车夫的面,一把抱住了马头放声大哭起来。
这件事发生在1889年,当时尼采也正在使自己离开人的世界。换一句话说,他的精神
病就是在那时爆发了。但是正基于这个原因,我觉得他这一动作的广阔内涵是:尼采正努力
替笛卡儿向这匹马道歉。他的精神失常(这是他最终与人类的快别)就是在他抱着马头放声痛
哭的一瞬间开始的。
这就是我所热爱的尼采,正如我所热爱的特丽莎——一条垂危病狗把头正搁在她的膝盖
上。我看见他们肩并着肩,一齐离开了大道向下走去。那条大道上正前进着人类,“自然的
主人和所有者”。
? 3
卡列宁生出了两个面包圈和一只蜜蜂,对自己的后裔目不转睛,惊讶不已。两个面包圈
当然绝对安详,只有蜜蜂摇摇晃晃转着圈,好象中了毒,过了一会儿,它升起来,飞走了。
这事发生在特丽莎的梦里。等托马斯醒来,她告诉了他。两人都从这个梦里找到了确切
的安慰。这个梦把卡列宁的疾病变成了孕生,生产的一幕和生下来的东西又可笑又动人:两
个面包圈和一只蜜蜂。
她再次被一些不合理辑的希望所纠缠。她下了床,穿上衣。随着外出买牛奶,面包、面
包圈等等,这里的一天又开始了。她叫上卡列宁,发现对方除了抬头以外没有其他反应。这
是他第一次拒绝参加自己努力建立起来的常规仪式。
她撇下他独自去了。“卡列宁呢?”柜台里的女人已经象平常那样,准备好了卡列宁的
面包圈。特丽莎将其放入袋子带回家,取出来递给仍然躺在门道里的他,希望他能过来取
定。但他只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托马斯看出特丽莎心里多么沉重。他用自己的嘴叼住面包圈,面对着卡列宁四肢落地,
慢慢地爬过去,
卡列宁的眼睛随着他转,似乎透出了一丝兴趣的微光,但仍然没有振作起来。托马斯把
脸凑到他的鼻子跟前,他身子还是没有动,但张嘴咬住了面包圈的那一端,想把它从托马斯
口里拖出去。托马斯这才松了自己的这一端,好让卡列宁能够完全吃掉它。
还是四肢落地,还是弓若背脊,托马斯退了一点点,开始狺狺叫,让对方以为自己要争
夺面包圈奋力一战了。一会儿,狗也狺狺叫唤作出反应!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卡列宁还爱
玩耍!卡列宁还没有失去生存的愿望!
这些狺狺叫声是卡列宁的微笑,他们希望它能够继续下去,尽可能长久。于是托马斯爬
回他那里,咬着卡列宁嘴里露出来的面包圈另一端。他们的脸如此贴近,托马斯可以嗅到狗
的呼吸气流,可以感到卡列宁鼻上的长毛拂得自己痒痒的。狗又叫出一声,嘴巴抽动着;现
在他们各自咬住了半个面包圈。卡列宁犯了一个老的策略错误:丢下了他的那半个,希望捕
获主人口中的那半个,总是忘记了托马斯有一双手,并不是一条狗。托马斯没有吐出自己口
里的半个,顺手又捡起了地上的另一半。
“托马斯!”特丽莎叫起来,“你要拿走他的面包圈吗?”
托马斯把两个半块都放在卡列宁面前的地上,对方很快吞下了一个半块,叼着另一半得
意洋洋了好一阵,炫耀他的双双获胜。
他们站在那里看着他,又一次觉得他是在微笑,他的微笑能持续多久,生活的主题就能
持续多久,就能抗拒死神的判决。
第二天,情况确实显得有了改善。他们吃了午饭,又到了带他出去作常规散步的时间。
按照习惯,他要开始跑步了,在他们之间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从不停歇。然而在这一天,特丽
莎取来皮带和项圈,只被他兴趣索然地看了看。他们努力放出兴高采烈的眼光(为他高兴和
为了使他高兴),给他鼓劲,让他振作一点。长久的等待之后,他仍然使他们遗憾,靠着三
条腿踉跄了一下,任她套上项圈。
“特丽莎,我知道你讨厌照相机,”托马斯说,“但今天带上吧,你说呢?”
特丽莎打开了橱柜,翻找那台抛弃了多年也遗忘了多年的照相机。“总有一天,我们会
为这些照片高兴的,”托马斯继续说,“卡列宁曾经是我们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曾经?什么意思?”特丽莎好象被蛇咬了一口。照相机就搁在她面前的橱柜里,伸手
可得,但她不愿意弯腰取出来,“我不愿意带上它。我不去想什么失去卡列宁。你呢,提起
他的时候却用过去时态!”
“对不起。”托马斯说。
“没有什么,”特丽莎温和些了,“我发现我每次想他都是用过去时态,我总是把它们
从脑子里赶出去。我不愿意带照相机,就是这个原因。”
他们在沉寂中走着,沉寂是他们不用过去时态来思索卡列宁的唯一方式。他们不让他跑
远了,久久地与他呆在一起,等待他的微笑。他没有笑,只是伴随他们走着,用他的三条腿
一跛一跛。
“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们,”特丽莎说,“他并不想散步,只是为了让我们快乐。”
她的话中透出一种悲哀,她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快乐的。他们不是没有悲哀而快乐,恰
好是因为悲哀而快乐。他们拉紧了手,眼睛中都闪动着一幅共同的景象:一条跛脚的狗代表
了他们生命中的十年。
又走了一会儿。使他们极为沮丧的是,卡列宁停住了,往回走去。他们也只得转身。
大概就是在那一天或是第二天,特丽莎走进屋时正碰上托马斯在读一封信。听到门开
了,他把信c入另外一沓纸当中。但她还是看见了这一动做,出门的当儿还注意到对方把那
封信塞到了衣袋里。不过他忘记了信封。特丽莎看见他离家出门,立即把信封找来细细研究
了一番。信封上地址的字迹眼生得很,但非常工整,她猜测这是出自女人之手。
他回家来,她淡淡地问来了什么信没有。
“没有。”托马斯的话给特丽莎注入了一种绝望,比绝望更糟糕,因为她对此已经渐渐
不习惯了。不,她不相信他在村子里有个秘密情人,要是那样就完了,但绝不可能。她清楚
他在每分钟工余时间里做的一切。他一定是与布拉格的某个女人藕断丝连,那个女人与他来
说意义如此重大,以至她不再在他头发上留下下t气昧以后,他居然还想着她。特丽莎不相
信托马斯会为了那个女人而离开自己,但是他们两年乡村生活的幸福,看来被几句谎言玷污
了。一个旧的念头向她闪回来:她的归宿是卡列宁,不是托马斯。他走了之后谁来给他们的
岁月之钟上发条呢?
思想推向未来,一个没有卡列宁的未来,特丽莎有一种被抛弃之感。
卡列宁正躺在角落里呜呜哀鸣。特丽莎走入花园,目光落在两l苹果树之间的一块草地
上,想象在那里埋葬卡列宁。她把鞋跟扎入泥土,在草丛里划出一个长方形。这里将是他的
墓x。
“你在干什么?”托马斯很惊奇,象几个小时前她看见他读信时的惊奇一样。
她没有答话。托马斯注意到她的手好几个月以来第一次颤抖了,他紧紧抓住它们。但她
把手挣脱出去。
“这是卡列宁的墓?”
她没有回答。
她的沉默激怒了他,终于使他爆发:“你先是责怪我,说我想他的时候用什么过去时
态,而接下来你干了些什么?你到这里来安排后事!”
她转身用背冲着他。
托马斯退回自己的房间,狠狠地关上门。
特丽莎走过去,推开门:“别成天想着你自己,至少也得为他考虑考虑吧,”她说,
“你把他闹醒了,他现存又开始呜咽了。”
她知道自己是不公正的(刚才狗并没有睡着),知道自己的所为就象最粗俗的泼妇,一心
要刺病人并知道痛得如何。
托马斯蹑手蹑脚走进卡列宁躺着的房间,但她不愿让他单独与狗呆在一起。他们一人一
边,双双把头向卡列宁凑过去。这一动作中没有什么和解的暗示,恰恰相反,他们各自都是
单独的。特丽莎与她的狗共处,托马斯则同他的狗共处。
他们被分隔了,各自形影相吊。说来也惨,他们就—直这样呆着,度过了卡列宁最后的
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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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对特丽莎来说,“牧歌”这个词如此重要?
我们都是被《旧约全书》的神话哺育,我们可以说,一首牧歌就是留在我们心中的一幅
图景,象是对天堂的回忆:天堂里的生活,不象是一条指向未知的直线,不是一种冒险。它
是在已知事物当中的循环运动,它的单调孕育着快乐而不是愁烦。
只要人们生活在乡村之中,大自然之中,被家禽家畜,被按部就班的春夏秋冬所怀抱,
他们就至少保留了天堂牧歌的依稀微光。正因为如此特丽莎在矿系区遇到集体农庄主席时,
便想象出一幅乡村的图景(她从未在乡村生活也从不知道乡村),为之迷恋。这是她回望的方
式——回望天堂。
亚当,探身于井口,却没有意识到他看见的就是自己。他不会懂得特丽莎还是小姑娘的
时候,何以要站在镜子面前试图透过自己的身体看到灵魂。亚当有点象卡列宁。特丽莎曾经
玩了个游戏,让他面对镜子看到自己,但他根本不能辨认自己的形象,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
无所谓,心不在焉地盯了一阵。
亚当与卡列宁的比较,把我引向了一种思索:在天堂里人还不是人。更准确地说,人还
没有被投放到人的道路上来。现在,我们已经被抛掷出来很长的时间了,循一条直线飞过了
时间的虚空。在什么深层的地方,还是有一根细细的绳子缚着我们,另一头连向身后远处云
遮雾绕的天堂。亚当在那里探身看一口井,不象那喀索斯,他甚至从未疑心那井里出现的淡
黄色一团就是他自己。对天堂的渴望,就是人不愿意成为人的渴望。
她还是孩子的时候,无论何时走道母亲带有经血污痕的卫生纸,就感到作呕,恨母亲竟
然寡廉鲜耻不知把它们藏起来。然而卡列宁毕竟也是雌性,也有他的生理周期。它每六个月
来一次,一次长达两个星期。为了不让他弄脏房子,特丽莎在他的两腿之间塞上一迭脱胎
棉,用一条旧短裤包佐,再用一条长丝线很巧妙地把它们紧紧系在身子上。她看着这个能对
付每次整整两个星期的装备,笑了又笑。
为什么狗的行经使她开心和欢心,而自己行经却使她恶心呢?对我来说答案似乎是简单
的:狗类不是从天堂里放逐出来的。卡列宁绝不知道r体和灵魂的两重性,也没有恶心的概
念。这就是特丽莎与他在一起时感到如此轻松自如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把一个动物变
成会活动的机器,一头中变成生产牛奶的自动机,是相当危险的。人这样做,就切断了把自
己与天堂连接起来的线,在飞越时间的虚空时,他将无所攀依和无所慰藉。)
从这堆混乱的念头里,特丽莎生出一种摆脱不开的亵渎的思想,她认为,联系着她与卡
列宁的爱,要比她与托马斯的爱要好。不是大一些,是好一些。她既不想挑剔托马斯也不想
挑剔自己。她也不希望、宣称他们彼此能有更多的爱,她的感觉是给出一种人类情侣的本
性。人类男女之爱对于人与狗之间存在的友爱来说(至少在最佳例证中是如此),预先就低了
一等。人类历史上这种奇怪的现象,可能是造物主始料不及的。
这完全是一种无我的爱:特丽莎不想从卡列宁那里获取什么,从未要求他给予爱的回
报。她从未问过自己那种经常折磨人类情侣们的问题:他爱我吗?他是不是更爱别人?他比
我爱他爱得更多吗?也许我们所有这些关于爱情的问题,这些度量、测定、试探以及对爱情
的挽救,都有一个附加效果,就是把爱情削弱。也许我们不能爱的原因,就是我们急切地希
望被人爱,就是说,我们总是要求从对象那里得到什么东西(爱),以此代替了我们向他的奉
献给予,代替了我们对他的无所限制和无所求取——除了他的陪伴。
另外:特丽莎照卡列宁原来的样子接受了他,没有幻想什么去试图改变他,一开始就赞
同他狗的生活,不希望他从狗的生活中脱离出来,也不嫉妒他的秘密私通。她训练他的动因
不是要改变他(如一个丈夫试图改造妻子和一个妻子试图改造丈夫),只是给他提供一些基本
语言,使他们能够交际和一起生活。
再有:没有人迫使她去爱卡列宁,爱狗是自愿的。(特丽莎再次回想起母亲,对发生在
她们之间的一切感到悔恨。如果母亲是村庄里众多妇女中的一个,她满可以很容易地发现,
母亲的粗野也能将就将就。哦,只要她母亲是一个陌生人!从孩提时代起,特丽莎的面容就
被母亲霸占,她的“我”就被母亲没收,她对母亲的这种方式感到羞耻。比这更糟糕的是那
种长者的命令,“爱你的父亲和母亲”。这种命令强迫她去同意那种霸占,去呼应那种侵略
性的爱。特丽莎与母亲的决裂并不是母亲的过错。特丽莎与母亲决裂,不光因为对方是她观
在当着的这个母亲,而因为她是一个母亲。)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能给其他人一种牧歌式的礼赠,只有动物能这样做。动物不是从天
堂里放逐出来的。狗和人之间的爱是牧歌式的。从来不知道有什么冲突,有什么忽发冲冠的
壮景;从来不知道什么发展演变。卡列宁在特丽莎和托马斯周围的生活基于一种重复,他期
待他们也同样如此。
如果卡列宁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狗,肯定早就对待丽莎说了:“看,我病了,天天往嘴
里送面包圈也厌烦了,你能带点别的什么东西来吗?”就在这里,整个人类的困境得到了展
现。人类的时间不是一种圆形的循环,是飞速向前的一条直线。所以人不幸福;幸福是对重
复的渴求。
是的,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求。特丽莎心里想。
集体农庄主席下工后,带着他的摩菲斯特外出散步,碰到特丽莎时总忘不了说一句:
“他干嘛这么迟才到我这里来呢?早来一点,我们可以邀伴去沾花惹草啊!他和我,哪个娘
们耐得住这两个猪娃的诱惑?”那一刻,猪就训练有素地哼哼呼呼噜噜一阵。特丽莎虽然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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