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情人》第 8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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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丽亚醒来时闻到了草叶的清香,她记起在梦里头,她正在自己的坟头拔草。厅屋里,乌拉正在同清说话,声浪一阵阵传来,他俩的语气显得很亲密,甚至有点挑逗的味道。马丽亚穿好衣,铺好床,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往厅屋里去。但是乌拉在叫她了。
  乌拉坐在清的怀里,柔韧的躯体显得无比的妖娆,马丽亚简直看呆了。她那古铜色的头发散了下来,又多又亮,令满屋生辉。
  “你来喝咖啡吧。”她镇定地对马丽亚说。
  清从她丰满的肩头探出脸来,嘲弄地看着马丽亚。
  马丽亚自惭形秽地看着自己这双青筋凸露、善于劳作的手。过了一会儿,她努力抬起眼睛,将目光停留在清那半边毫无表情的脸上,这半边脸唤起了她心里某种久远的记忆。她想起了那些花岗岩铺成的街道,街道上行走的年老的首饰匠人。“她很害羞。”清直愣愣地看着她说道。
  大概乌拉也觉得太过分了,就从清的怀里挣脱出来,替马丽亚斟上咖啡。
  马丽亚注意到水缸里的那些金龟都变得静静的了。这时清走到门外去抽烟,乌拉就挨着马丽亚坐下了。
  “原来你俩是情人啊。”马丽亚干巴巴地说。
  第八章 马丽亚去旅行(4)
  “我是因为害怕才成了他的情妇的。你不知道啊,马丽亚,我的日子有多么难。白天里,我去各家安慰那些痛苦的人,另外我还得饲养金龟,接待像你这样的远方客人,忙忙碌碌的倒也不觉得心烦。可是到了夜里,就一切都变了。每天夜里我都要发狂。有天夜里,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山羊,将门口的青草吃掉一大片!这样,一到早晨我就会痛不欲生。后来清就来了,他站在星光下,他那狼一样的目光一下就把我镇住了。我们这两个无家可归的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你不要以为我同他有多么好,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我的敌人。”
  乌拉眼里的热情忽然消退了,呈现出悲凉。她提议带马丽亚去村里参观一下。
  “你会见到你熟悉的景象。”她讨好地一笑。
  她们吃了些面包就出门。在门口,正在抽烟的清用力瞪了马丽亚一眼,令她全身发麻,脸发烧。
  “没人能抵御得了他的魅力。”乌拉自豪地甩了甩头发。
  她们很快进入了茂密的竹林。虽然是夏天,马丽亚还是感到身上凉嗖嗖的,不断起j皮疙瘩,她后悔没多穿些衣服。后来越走越冷,她全身都哆嗦起来了。
  “乌拉,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情况的呢?”
  “我们早有联系。所以过去那些年里,我一直在给你寄旅游简介嘛。”
  乌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马丽亚盼望她们快点走进一家人家去暖和一下,她觉得这些参天巨竹全都成了冰柱,她再走下去就要冻僵了。她看看身旁的乌拉,见她脸色红润,一点都没感觉到寒冷。马丽亚终于看见了一栋土屋,屋门口坐着肮脏的男孩,脸上糊着泥巴,正在用一根g子搅臭水沟里的水。乌拉说进去坐一坐,马丽亚立刻就同意了。男孩将g子往水里一扑,脏水就溅到了马丽亚的裤子上。马丽亚听见乌拉叫小男孩“乖乖”。
  进了屋之后就暖和一点了。屋里躺了三个人,都躺在一间房里,但分别睡在三张行军床上。这里不像个家,倒像临时旅馆。那三个人都没睡,直瞪瞪地看着房顶。两个老的大概是这家的主人,另外那位是中年妇女。中年妇女表情悲苦。干瘦的手抠着床头的铁杆,神经质地抽搐着。两位老人相对平静一些,身上盖着马丽亚盖过的那种蓝底金花的薄被,他们几乎一动不动。
  乌拉正蹲在床边同那位中年妇女说话,声音近似耳语,马丽亚难以听清。说着说着,那女人的神经质就减轻了,紧紧抠住床头铁杆的手也松开了。又过了一会儿,马丽亚看见她脸上竟然露出少女般的羞怯。她长叹一声,从床上坐起来了。她坐起来时,两位老人一齐从各自的床上欠起身子,谴责地瞪着她,就好像她正在做丢脸的事。三个人就这样尴尬地对峙着。
  “利拉,这就是我同你说过的马丽亚,你不是要向她打听那件事吗?你看,她亲自来了。”乌拉打破了僵局。
  利拉如释重负,穿好衣服同乌拉一起向外走去。
  三个人就站在门口说话。马丽亚发现,利拉一出房门就变得活泼年轻了,她的模样不再是中年妇女,而是看上去才20岁左右,棕色的头发也显出了虎虎生气。她一把捉住马丽亚的手,急切地说:“马丽亚,马丽亚阿姨!您真是从那里来的吗?您能告诉我40年前锁匠作坊里发生的事吗?啊,请不要见怪,那件事啊,就像压在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天啊,我就要说不出话来了!乌拉!乌拉……”
  她的脸涨得通红,乌拉体贴地帮她捶着背,安慰她说:“不要急,不要急,马丽亚在这里呢,她会告诉你一切的。”
  “40年前锁匠作坊里发生的事,是一场双方自愿的谋杀。”马丽亚小心谨慎地说,“那么,你真是锁匠的女儿吗?”
  利拉听了这话脸上立刻明朗起来,她接连吃惊地“啊”了好几声。
  “那么瘸腿的尼克还在么?那个魔鬼?”她咬牙切齿地问道。
  “他还在,但并不是他干的。你父亲是个有主见的人。”
  第八章 马丽亚去旅行(5)
  “我知道。”她小声地同意了,目光一下子显出了散乱。
  “没过多久,利拉就到了北岛,成了此地人家的媳妇!”乌拉大声地、庆贺似地说,还举起一只手做了个古怪的手势。
  一阵风刮来,马丽亚身上又起了j皮疙瘩。她情不自禁地抱怨:“这里真冷。”
  利拉和乌拉听了她这样说都笑起来。乌拉解释道:“你还没有习惯这里的气候。我们这里的人,心里都有一团火,想要我们像外边的人一样生活,难啊。其实说起来,清并不能独自剥夺我们种田的权利,是我们自己心里有这种要求,清一家人不过是看透了村里人的本性罢了。”
  乌拉说话的时候,利拉就靠在她身上,依依不舍的样子。
  屋内响起了叫喊声,似乎是在谴责,利拉脸上变了色,连忙进屋去了。
  乌拉解释说:“两位老人在保护利拉呢。要是没有他们,利拉恐怕活不到今天。她父亲死了之后,她根本就不想活了。”
  “她的丈夫在吗?”
  “这是一件很特殊的事。没人见得到她丈夫,那是一个影子,就连利拉也见不到。那个男的,只是活在老人的叙述里。利拉听了两位老人的故事,深深地感动,就在他家住下了。”
  马丽亚感到竹林深处有双眼睛向她盯了一眼,那是很熟悉的眼神。待她要看个究竟时,人影就消失了。她皱着眉头,竭力要回忆起那究竟是谁。乌拉也在朝那里看,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要是不怕冷,我带你到祖母那里去。她一个人住在竹林深处,门口有条小溪。全村只有她一个人没养金龟。”
  “她是你的祖母吗?”
  “不,她是大家的祖母。据说她快一百岁了,不过腿脚相当灵便。”
  “我想见她。”
  乌拉让马丽亚加快脚步,说这样身上就会发热。她们走了一会儿,眼前的路就消失了,只能在竹子与竹子之间绕着走。马丽亚的头都昏了,但是乌拉显得很有精神,如果不是为了迁就马丽亚放慢脚步,她可以在密密的竹林里走得像风一样快。就在马丽亚累得快要倒下的时刻,乌拉停了下来。
  “到了吗?”马丽亚有气无力地问道。
  “是啊。可是我们还不能进屋,因为她老人家坐在溪水里头洗澡,要是看见有人,她会不好意思的。”
  “这么冷的天!?”马丽亚惊叹道。
  “她才不冷呢,她热死了。这里很少有人来,所以祖母常赤身l体在外头走。村里人一个月给她送一次粮食。你看,她上来了。”
  马丽亚看见了祖母那比侏儒还小的、皱巴巴的身体,她一闪就进到了土屋里面。矮小的屋子在几棵垂柳后面,不仔细看几乎就难以发现。
  “乃乃!乃乃!”乌拉一进门就高声叫喊。
  老人没有回答。屋子里很黑,像进入了地d深处一样。乌拉牵着马丽亚往前走。奇怪的是走了好久还没有碰到墙,就好像这个房子只是从外面看起来像个房子,其实是一条地道。
  “乃乃啊!”乌拉又喊。
  黑暗里忽然闪现了一点小光,是老人在擦火柴。她点燃了烟斗。一会儿空气中就弥漫着呛人的烟叶味。老人坐的地方似乎是一个石盘,石盘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小石头,乌拉靠近她的时候,她正在摆弄那些石头,发出“哗哗”的响声,石盘的下面有流水的声音。
  “是她吗?”
  老人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马丽亚,乃乃,她来看您来了。”
  乌拉牵引着马丽亚同她一道坐在石盘上面。马丽亚感觉到有一双滚烫的硬硬的小手捏住了她的胳膊,她立刻停止了颤抖,一点都不感觉到寒冷了。
  “乔的妻子原来是这个样子。”她那老迈的声音又说。
  “马丽亚,乃乃是认识你丈夫的。他小的时候,乃乃抱过他,还同他一块儿到河里洗过澡,不过后来,乔已经忘记了这些事。”乌拉轻轻地说。
  第八章 马丽亚去旅行(6)
  “啊——啊!”马丽亚说不出话来。
  “这些小石子,是乃乃用来帮助自己记事的。她呀,什么都不会忘记,任何事!你听到流水的声音了吧?那不是水,是她的思想在波动。乃乃住的这个地方非常特殊,外人是不可能找到这里来的。”乌拉的话里头充满了崇拜。
  “马丽亚,你理解乔的工作吗?”老人一边咳一边问。
  “我不知道,乃乃。”马丽亚踌躇地说,“您说的是他的销售工作吗?我想我理解,我总是支持他出差,在家等他回来。”
  “你真的支持他吗?”那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我告诉你,他的工作只是一个幌子!他是个两面人。”
  “我想是这样。”马丽亚壮起胆子又说:“我也是两面人,所以我才到北岛来,我忘不了过去的事。”
  “其实乔也忘不了。”乌拉c嘴说。
  “我祖父的故事里提到了石d,但是他没提到竹林。不过我一下车就认出了这个地方。”马丽亚觉得自己有点像说梦话。“这里真黑。”
  乌拉要马丽亚靠墙站,免得被地上钻来钻去的小动物绊倒。可是墙在哪里呢?乌拉说就在她的右手边。马丽亚向右边摸索着走了好几步,什么也没触到,可是乌拉说她已经触到墙了,只不过没感觉到而已,这个房里的东西都是这样。就说乃乃的这些小石头吧,看上去像石头,其实呢,是一些小动物,是乃乃所溺爱的宠物。马丽亚想退回来,退到乌拉的身边。突然,她觉得乌拉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远了。
  “你不要去找她,她不会离开这个房子的。”乃乃说。“你静下心来,想一想自己的错误。”
  “错误?”
  “是啊。你要是累了,也可以就地睡觉的。这个房里吵吵嚷嚷的东西太多了,像我这么老的人是不可能睡着了,只能假寐。”
  “你刚才要我想自己的错误。”
  “我说了吗?说不说都一样吧。你伸手过来,摸摸这只小老鼠,怎么样啊?”
  小老鼠很硬,一蹦一蹦的,又有点像玻璃球。马丽亚觉得没法确定那是一只老鼠,但乃乃说是的,还说她最爱的就是这一只,因为它代表了自己这一生犯过的最大的错误,那个错误差点要了她的命。
  “你原来住在铺着花岗岩小路的镇上,后来那个镇子就找不到了吧?年轻时老犯错误,老了以后就来想自己的错误了。我的小老鼠今天很听话。”
  “乌拉!!”马丽亚冲着那个方向喊。
  “不要喊,她太羞愧了。其实她就在那里。”
  马丽亚心里升起一股惶恐之情。在空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法确定的“屋子”里,她能干点什么呢?乌拉将她带到这里来,是期待她什么呢?现在她也有点羞愧了,因为她没法猜透眼前的事的意义,但她又总觉得这意义应该是显而易见的。
  老人发出一声尖叫。马丽亚没料到她还能发出这么尖细的声音,像某种鸟儿一样。接着她就抱怨起来,因为一只小动物,大概是松鼠,将她的脸颊咬坏了。她说自己太宠它们了,所以它们总给她一些这样的教训。
  “是个乌云压头的小镇啊。”她一下子又陷入那种回忆。
  “乌拉!!”马丽亚又喊,她实在是难以忍受了。
  老乃乃生气了,她的声音变得干涩又含糊,她发出一连串的诅咒,还将那些石头往地下摔。一时间马丽亚感到满地都是小动物乱窜。马丽亚想,原来她一点都不珍惜她的这些“宠物”啊。她在这样发狂之际,便不让马丽亚靠近她,只要马丽亚一靠近,她口里就发出奇特的低吼,好像要吃了她似的。马丽亚感到自己累垮了,她的双腿在发抖,像针扎似的痛,她就势往地下一躺,任凭那些小动物在她身上跑来跑去,不管不顾地闭上眼。
  但是她睡不着,黑暗中她听到乌拉在同老乃乃说话,似乎她们已交谈了很久了。原来乌拉一直在附近。
  “您看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就担心她,其实啊,她可以同豺狼搏斗呢。”是乌拉的声音。“原来我也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让她来,但是她太执著了,由不得我。以她这种体质,没有她受不了的事。”
  第八章 马丽亚去旅行(7)
  “乌拉,你今天哭了吗?”乃乃的声音又变得很威严了,她似乎在擦火柴。
  一会儿,马丽亚又闻到了烟味,那烟味居然将她带到了挂着风铃的小楼上,她还看到了走廊里书架上那几本精致的图书,不知怎么,那几本书里头有乔的字迹,那使她产生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
  “我今天没有哭。”乌拉的声音似乎有点胆怯,“因为利拉一直缠着我讲她自己的事,我就把我的事忘了。乃乃,您看利拉有希望吗?”
  “没有希望。她必须将她的公公婆婆都服侍到坟墓里头去。她是个苦命人儿。谁叫她看见那件事呢?”
  乌拉开始叹气,马丽亚听见她叹气的声音又粗又重,像男人一样,就想道,乌拉怎么会为别人的事这么痛苦呢?她又想到利拉,想到她躺在行军床上的样子和她在外面的样子。看来北岛这地方的人的容貌是同外面的人很不一样的,他们一天之内就可以变化得让人完全认不出来。你很难确定一个人到底是20岁还是40岁,他们的年龄似乎是根据他们所处的情境而变化的。就说这位老乃乃吧,此刻她的声音完全像一位中年妇人,可是乌拉说她快100岁了。她在黑暗中摸过她的手,那手很光滑,手背上也没有血管突出来。不过先前在溪边看到她,她的确是老迈不堪的样子。莫非到了这种“屋子”里头,时间就倒流了?
  这时乃乃又擦了一根火柴,火光中映出的脸使马丽亚吓了一跳。那是一张棕熊的脸,熊脸后面有一圈光晕,光晕里头才是老乃乃的脸。也就是说,熊脸是实,人脸是虚。她还想看个究竟,但火光灭了。
  “乃乃,松鼠咬坏了您的哪一边脸啊?”马丽亚问。
  “是右边。没有关系的,它们咬不坏,我脸上这么多毛。”
  “马丽亚,我们走吧。”乌拉走过来攥住马丽亚的手,小声对她说。“乃乃要同小刺猬谈话了,她不愿意我们在旁边听。你留神一点,这里有条小溪,我们靠右边走,一直靠右,就到了房子的外边。”
  当乌拉说“靠右”的时候,马丽亚觉得自己在被她推着往右边靠。她问乌拉说,老乃乃是不是像那些生活在故事里的人一样,可以同时过两种生活。她问这句话时,脑子里想到的是乔的双重生活。乌拉说不是,乃乃其实只过一种生活,就是这个屋子里的生活。外面的人进到这个房里来,同她说话,外面的人就以为自己在影响她的生活。其实她的生活才不会被影响呢。马丽亚高一脚低一脚地随她走,她很想同这个女人说说乔的事,但不知怎么又觉得说不清,觉得她和老乃乃对乔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自己如果问她的话,就会为自己的无知而羞愧。
  她们走了好久还没有走出那间“屋”。马丽亚问是怎么回事,乌拉告诉她说已经到了旅馆了。
  “你的右手边有一扇门,就是旅馆的大门。”
  马丽亚往右边一摸,摸了个空。但她立刻醒悟了,就往左边走去,左边有扇门开了,透出光来。
  清正坐在那张大桌子旁边抽烟,马丽亚对着他的右脸。这一次,她发现他的右脸不但像僵尸一般无表情,还有腐烂的迹象,靠右边耳垂处似乎烂成了一个d,还隆起一个包。于是马丽亚觉得乌拉很可怜,觉得她的生活一定是暗无天日的。
  “你以为那是假的,其实是真的。”清说。
  乌拉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很陶醉的样子。马丽亚认为她此刻看见的一定是男人的左脸。
  “金龟吵得实在难受,我就将水缸里的水全换了。你听,它们静静的了。”
  “你真是我的心肝。”乌拉吻着他左边的脸颊。
  “我呀,想来想去地想不通,”马丽亚提高了嗓门说话,免得自己发窘,“乃乃的家是在你们隔壁吗?就在这扇门外面吗?”她用手指着她刚才进来的那扇门。
  “是啊。你推开门看看吧。”他俩一齐站起身说道。
  马丽亚走过去推开门,眼前出现的却是北岛的竹林,一股y风刮来,她连忙又将门关上。
  第八章 马丽亚去旅行(8)
  盯着她看的两人松了一口气似的重又坐下了。乌拉轻言细语地告诉马丽亚说:
  “其实啊,刻意去找是找不到她的家的。这个村里有一多半人从来没见过乃乃,你相不相信?都知道她住在竹林里的几棵垂柳背后,但只能偶尔发现那栋房子。我带你去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底,我只是乱走,因为那地方我不可能熟悉起来,哪怕去几百回也不能。”
  “你心里想着那件事,然后那件事就实现了?像梦里一样吗?”
  “快到乃乃家的时候会有些预感,其实那种预感也没个定准,不去注意就像没有一样。到了她家之后,你问的这些问题就都有了答案。”
  说这些话时,乌拉又坐到清的怀里去了。由于换了个方位,现在马丽亚看见的是清的左脸了。她感到此刻厮混在一块儿的这对情人充满了活力,他们两人的举动都好像要把对方吞到肚子里去似的。清伸出长长的舌头用力舔着乌拉的脸和脖子;乌拉则用有力的臂膀死死地箍住男人,指甲都嵌到他的r里面去了。看起来这里的人是根本不懂得害臊的。现在他们两人完全把马丽亚撇到了一边,一齐大声呻吟着,开始做a了。马丽亚连忙冲了出去,她的脸烧得厉害。
  她沿竹林走了一会儿心里才平静下来。村里一个人都看不到,是吃饭的时候了,也没有看见哪里有炊烟。如果不是这里一间那里一间的土屋在林中若隐若现,这里完全不像一个村子。回想起刚才那一幕,马丽亚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在这种死寂的地方,被外界遗忘的荒芜角落,欲望是如何样保留下来的呢?
  “您在这里走来走去的,把我的心完全搅乱了。”
  说话的是利拉,姑娘用棕色的大眼睛幽怨地看着她。
  “你出来有多少年了?”马丽亚问她。
  “我记不住这种事。您能告诉我关于瘸子的事吗?”
  “不能。只有我儿子同他有些联系。利拉,你爱你的父亲吗?”
  “我很恨他。马丽亚阿姨,我太苦了,您看我应不应该回故乡呢?”
  她像盲人一样伸出一只手在前面的空气里抓来抓去,口中嚷道:“去他妈的,去他妈的!”
  “你干嘛?”
  “我要抓破这些东西才行,它们日日夜夜围着我。我不知道它们是些什么,有时看像蜘蛛丝呀、灰穗子呀什么的,有时呢又什么也没有,只是黑得怕人。啊,有东西躲在这棵竹子树里头了。”
  她双臂紧紧抱住一棵竹树的树干,将耳朵贴上去。然而又使劲地摇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在干着急。马丽亚看着她疯狂的举动,记起了她那锁匠父亲。那个男人,当年在自己作坊的夹墙里装上炸药,炸断了自己的一条腿。马丽亚抚摸着利拉的后背想安慰她,这时她看见竹林里冒出来一男一女两个老人,他们是利拉的公公婆婆。他们一反先前病恹恹的样子,显得又精神又灵活了。两人分开,一左一右朝利拉包抄过来,然后猛地扑上来捉住她,似乎是要将她扭送回家。利拉先是挣扎了几下,随后就乖乖地了。经过马丽亚身边时,她大声说道:“马丽亚阿姨,我真蠢!如果我同你回去,我就等于死了!”
  她的公婆听了这话,就一齐松了手,改为从两侧亲切地挽住她,口里和言细语地安慰她道:“这就对了嘛,这就对了,真是个明白事理的小女子。”
  三个人亲亲密密地往家里走去。
  马丽亚回到了旅馆门口。她记得自己刚才明明是朝一个方向往竹林深处走的,怎么又回来了呢?她决心再试一次,何况此刻那两个人在里头做a,他们虽旁若无人,马丽亚自己却不好意思得厉害。这一次她绕到屋后去朝一个方向走。开始还有路,后来就到了密密的、冷森森的林子里。在冷得发抖之际,她听到周围这些脸盆粗的竹干里头响起了喃喃低语,和她在家时夹墙里头发出的声音有些相似,所以她也不怎么害怕。不同的是,这些声音都有着明快的调子,充满了赞许和怂恿。马丽亚一个人在林子里头绕来绕去,听着这些低语,心情一下子变好了。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怕迷路了,同时对自己以前关于迷路这个概念的错误理解感到惊讶,怎么会误解了几十年呢?
  第八章 马丽亚去旅行(9)
  乌拉坐在竹子树下,额角上流着血,两只手背肿得像馒头。她在哭。
  “乌拉,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马丽亚弯下腰用手绢捂着她的额角。
  “我们打起来了。每次做a之后,我们就会打起来。清说我是一只母老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啊,他是狼!你看见我额头上的牙印了吧?不过我咬断了他的一根指头!”
  说这些话的时候,乌拉显得很振奋,眼里满是憧憬。
  “我们回旅馆去吧。”马丽亚说。
  “我是要回去,可是我找不到路了,我的心完全乱了。”
  她的头发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马丽亚看见她有一只脚没穿鞋,脚脖子上也有一个血糊糊的伤口。她抬起头来,眼里有了泪。
  “马丽亚啊,你回家吧,你再不回家,回去的路就没有了。你在这里能干什么呢?我们都是靠饲养金龟为生的,这种动物表面看不吃不喝的,养起来可不容易,因为它们是靠我们的心力来存活的。哪一天我们不喜欢自己的这种生活了,它们就在水缸里头化掉了。清家里的几个亲戚就出现了这种情形,现在他们都躺在家中奄奄一息。金龟没了,他们失去了生活来源,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马丽亚啊,你是不可能长久喜欢这里的生活的。只有从小在这里长大的人才会喜欢这里的生活。就说利拉吧,来了这么多年,还打不定主意呢。”
  “我还想最后看一看金龟。我还没好好看过它们。”马丽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你往右边走吧,走吧,说不定一下子就回旅馆了。”
  马丽亚在竹林里转了好久好久,到后来她都气馁了,气馁之后又恐惧起来:会不会饿死在林子里呢?实在走不动时,她就靠着一棵竹树坐下,然后打起瞌睡来了。瞌睡中,有人在她耳边说了些最甜蜜的情话,r麻地称她为“小夜莺”。
  “我们回去?”浓眉大眼的出租车司机看见她醒来了就对她说。
  “这是什么地方?”她揉着眼问道。
  “竹林边上。您看,前方就是您来的时候见到的荒地。”他用手指着右边。
  “啊,我刚才竟没发现!我还想去一趟旅馆拿我的行李。”
  “那当然,旅馆就在前面嘛。”
  马丽亚上了出租车,忐忑不安地打量着司机,觉得他不像本地人。
  “你不是住在北岛的居民吧?”
  “我?我来来往往,专门接送像您这样的客人。”
  马丽亚进屋拿了行李后又在厅屋里站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好奇心,探身到门口看了看没人,就回来揭开那些水缸的盖子。多么奇怪啊,每一个水缸里都是空空的,连水都没有。
  “你们的村长清,我刚刚看见他坐在荒地里发出狼的嗥叫呢。”
  出租车司机说话时背对马丽亚。她发觉这个男人一直避免同她打照面,她总是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
  “他不是我的村长,因为我不是这里的人。”
  “这事没这么简单。我还是要将他看作您的村长。”
  马丽亚看见他在偷偷地笑。她想像着清像狼一样嗥叫的样子。他那张开始腐烂的右脸,会不会长出狼的毫毛来呢?
  车子发动之后,司机对马丽亚说:“你没想到我也会来这里吧?”
  “哈,你是乔!我怎么一直没有听出你的声音来呢?你刚才是戴的假面吧?我把你看作另外一个人了。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那个乌拉,她也一直给我寄旅游简介。她和清,早就被编进了我的故事。我刚才告诉你说,我来来往往地接送客人。我这样做有好久了。我一出差就会到这里来,丹尼尔将来也会来。你看天上那两行白鹭,多么自由自在!”
  马丽亚看见的不是白鹭,她看见的是一条花岗石的小路。她心中涌起万种柔情,于是将脑袋靠在乔的肩头,闭上了眼睛。她听见很多人在向她欢呼,那些声音大都很熟悉,接着她又看见了被柏树围绕的广场,还有穿和服的少女,广场中央的泉水。她在梦中对乔说:“乔,我到你的故事里来了。”
  第八章 马丽亚去旅行(10)
  在路上,马丽亚一直没醒,哪怕是乔停下车来吃饭,她也是边吃边睡。她觉得疲倦得快要死过去了。
  然而一到家她就醒了。她看见丹尼尔在花园里忙着,那个娇小的阿梅也在同他一起干活。她对乔说:
  “这两人难道不是天生的一对吗?”
  乔慈祥地笑了笑,回答:
  “就同我俩当年一样。”
  第九章 埃达的逃亡生活(1)
  埃达想,她终于逃出了里根先生的魔掌。她坐在吧台上,叫上一杯红酒,点上一根女士香烟吸了两口,感到晕晕乎乎的畅快。
  酒吧的老板是她的同乡,40多岁的男人,样子像一只老猿猴,两只小眼睛总是直视前方。这个酒吧是家庭经营,老板的妻子和女儿都在店里干活。休假的时候,埃达就来这里帮忙。埃达动作敏捷,头脑灵活,很能吸引顾客。老板的妻子很想要她留下,成为他们家庭的一员。
  酒吧在城里的偏僻处所,门面处绿色的霓虹灯在葡萄架里头像鬼眼一样闪闪烁烁。埃达是偶然走到这里来的,来了就爱上了这里,接着又意外地发现老板是她的同乡,发现这个酒吧的顾客都很合她的胃口。一般来说,顾客们总是于午夜陆续到来,几乎每个人都是走路来的,极少有人开车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吧台上和大堂里头就坐满了。人们板着脸,压低了喉咙说话,三三两两地讨论一些严肃的问题。老板阿文告诉埃达说,这个酒吧的风格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只有那些成日生活在幻想中的人们喜欢到这里来。他们来了之后就相互倾诉心里郁积的那些噩梦,阿文将这称之为“诉苦”。埃达不是为了诉苦来酒吧的,她是被酒吧的名字吸引来的,她从很远就看到圆屋顶上用霓虹灯做出的那两个字“绿玉”。她还记得那天夜里的情景。她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几乎逛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最后才来到这个角落。当时她已打定主意,要是这个酒吧再不称心,她就到某个商铺的门面那里,靠着大理石的墙壁睡一觉。然而她找到了她的运气。
  现在,在朦胧的灯光下,耳边响着许多窃窃私语的声音,她脑海里仍然不时浮现出同里根先生做a的场面。那些地点有时是在湖边的草丛里,有时是在橡胶林中,还有一次竟在大路中间。时间则一律是半夜。她不愿到里根先生的卧室里去,因为她担心自己在那种地方会晕过去。她不止一次好笑地想道,要是农场的人知道他们老板在夜里变得像一头兽,他们会作何感想呢?有一位喝得快醉了的女郎在同她打招呼,她是她的老顾客。“我看到你的老情郎。”她凑近她低声说,“他也在城里消磨时光。”女郎涂着紫色的唇膏,埃达感到她身上长满了鳞片。老板在柜台后面忙碌,埃达第一次来这里时,同老板谈论过家乡发生的那次山崩。男人显得很笃定,但他对当时的情形记得很清楚。他老家的人全死了。老板的妻子是西方人,女儿也长得完全像西方人,但他们一家三口的亲密是很少有的。只要有一会儿不在一起,他们就要相互呼唤对方。也许就为了这,女儿也不去上学,就在店里当招待。这位漂亮的女孩性格沉静,埃达从未见过她外出同男孩约会。酒吧布置得很特别,充满了颓废的味道。墙壁上挂满了奇奇怪怪的动物的残骸,留声机里放着严肃的古典音乐。大堂里不怎么干净,好像到处都是灰尘,进来的人一开始总要打好多喷嚏。但这种灰雾腾腾的y暗环境有种特殊的情调,所以多年里头他们能保持不错的营业额。
  从昨天起,埃达就住在老板女儿房间隔壁的一个房间里了。这个房间在二楼,要经过长长的、堆满蒙灰的古旧家具的过道,那些家具里头还有小白鼠钻来钻去,据说是老板娘养在那里的。埃达每次上楼都有小白鼠从她脚前窜过去,所以她总是小心翼翼的。每天上午,当埃达还在房里睡觉的时候,隔壁房里总发出一些响动将她吵醒。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从高处往下跳,隔一阵就“嗵”地一下。有一天埃达实在忍不住了,就揉着眼起身到隔壁去看。女孩的房门大敞,房里满地都是白鼠,至少有一百多只。她正坐在一张方桌上。
  “我从桌上往下跳,训练它们敏捷逃生的能力。”女孩说。
  她又站到了桌子上。地上的白鼠们都显出机警害怕的样子等待着,埃达看见它们都在恐惧中颤抖。女孩像跳水运动员那样往上一跳,然后才落下来。一眨眼工夫白鼠们都窜到了墙根,在巨响中簌簌发抖。
  第九章 埃达的逃亡生活(2)
  “啊,我爹爹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吧,我叫琼。”
  她红着脸,跪到地上去吻那些受了惊吓的白鼠。埃达回过头来,看见琼的母亲正笑盈盈地望着女儿,她自己的两只手里各握着一只白鼠。
  “我丈夫天天念叨回老家的事,我和女儿只好为此做准备。多么奇怪啊,埃达竟会来自我们朝思暮想的地方。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她说这话时两眼睁得大大的,埃达从那里头看见了无限的寂寞。
  “小时候,天天想着在泥石流到来之前逃生的事,像这些白鼠一样。刚才我看了琼的表演,就有种回老家的感觉。”
  由于老板在楼下叫,她们母女就匆匆下楼了,埃达回到房里想继续睡,但一闭上眼就看见泥石流,而她的身体始终是悬空的。于是她坐起来,从窗口朝外看,看见了寂静的、无人的街道。埃达想,她待在这样一个城市的死角里头,却还是时常生出要像蛇一样在周围潜行的冲动。尤其在夜里,那些嘀嘀咕咕的顾客们三三两两到来之际。有一名男顾客是老板的朋友,他很少喝酒,他的女友在一旁喝酒时,他便赞赏地看着她,劝她多喝一点。女友往往是红着脸,用一个指头指指酒杯,让他朝里看。这种时候,他就会欠过身去,认真地将那只酒杯看来看去地看个遍。这名男子很像在她家乡雨林旁边住着的那位菜农,也许他真的是那位菜农,不过看上去年纪太轻了。
  埃达伤感地想,她终于逃出了里根先生的魔掌。如果她还在农场的话,此刻正在像胶园里忙活呢。有好长时间,她眼看里根先生扩大他的地盘,心里头无端地生出愤怒。她觉得他是个魔王,要将一切化为乌有。在黑夜的雾气中,当微弱的月光奋力挣破云层之际,埃达感到了自己对里根先生的欲望,也许还有爱。他们纠缠在一起,她愿意自己化为乌有,同这个男人一起化为乌有。
  而现在,她躲进了这个酒吧,她感到,里根先生是找不到这个地方的。穿行在窃窃私语的顾客当中时,埃达会生出幻觉来,就仿佛脚下是农场那块浮动的土地。“埃达!”老板在叫她,因为大门那里来了一群人。
  这一群顾客手里都拿着草帽,身上有海水和太阳的气味。他们都不说话,相继默默地在吧台上坐下,然后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他们当中的一位女客是埃达在农场的公寓里的邻居,看见她,埃达心中吃惊不小。
  “难道他什么地方都找得到?”埃达对女客说。
  “是啊,这是命吧。”
  她看见了站在对面的琼,琼的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许她在聆听音乐。她的母亲在离得远一点的地方,也将她的脸向着这边。这母女俩都穿着白色上装,在这蒙灰的、古老颓废的环境中有点不协调。她俩注意到了这些“猎人”吗?她们对他们的到来感到不安吗?为什么母亲脸上有喜悦的神色呢?好多天里头,埃达第一次闻到阳光的气息了,她情不自禁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她做深呼吸时,瞥见那位女邻居在微笑。埃达立刻脸红了。
  琼和她妈妈都走开了,但并没有走很远。在大堂的尽头,楼梯口那里,她俩仍然将目光投向埃达这一边。
  埃达从后门走出去站在小小的庭院里,有一滴雨珠掉在她的额头上。低头一看,铺着鹅卵石的地上也跳跃着白鼠。酒吧的位置几乎到了城郊,所以顾客们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的。埃达想像着这些人们在黑夜里赶路的情形,想像着他们心底怀着的渴望,不由得生出一种感动来。她突然想到,当初泥石流发生时,如果有这样一家酒吧,也许人们就不会向外逃生了吧?家乡盛产泥蛙,酒吧的墙上,一定挂满了泥蛙的标本。酒吧里的人们一定听不见泥石流在外面发出的轰响,他们只有向内倾听的习惯,泥石流来的时候,也许他们正三三两两地用目光隔着桌子交谈呢。
  “埃达。”
  是琼。又有两滴雨珠掉在埃达脸上。
  “埃达。”她又说。
  第九章 埃达的逃亡生活(3)
  “啊,琼,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啊。”
  “我感觉,我想找一个黑d钻进去,蹲在里头想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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