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刘瑞芬早已掌握了情况。刘清虎有个河北安国的拜把子兄弟,上个月利用大队去石家庄拉配件和水泵的机会,刘清虎没花一分钱,偷偷拉了大队两吨煤,悄悄倒换回一千斤小麦,二十斤挂面,十斤花生米。
前几天,清虎才悄悄将粮食出手,一斤小麦卖到六毛五(比当时粮站供应的白面高出五毛三)。卖给了正急于给儿子娶媳妇缺白面的“红胡子”,那是百分之百的黑市价,也是百分之百的利润。这些情况张鸿远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后悄悄告诉了她,所以她是十分自信地来到娘家要挂面来了。
十一点钟,刘清虎回来了,一听说姐姐来换挂面,便说:“没有啦,姐,前几天山洼村我丈人家捎来二斤挂面,早吃完了。”清虎怕姐姐生气,便主动转移话题说:“姐,你说你守着个有挂面的人不去要,白来跑一趟,建英她姑父月月领挂面,你不去要点?你不好意思要,我姐夫不能去?我姐夫这人也太君子了,要点挂面又不是要饭,也不丢面子。”
刘瑞芬听到兄弟的话里带刺儿,心中不由动火。她那张丰润的脸庞耷拉下来说道:“你姐夫没有你本事大,一不会偷;二不会抢;三不会投机倒把倒买倒卖;四不会挖公家的墙角、贪污公家的财务。不过,你放心,我们再穷也不会到你兄弟的门下要饭。我又不是白要你的,犯不着你敲敲打打,瞧不起人……”
刘清虎见姐姐说着话泪就淌下来了,而且话中有话,便马上换了一付笑脸说:“哎呀,姐,你这是怎么了?说风是风,说雨就雨。我是说,我不知道家有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东西都是所花经手,这大白天锁什么门,她妈的。真没意思,这院里也没有贼。这门锁着,所花拿着钥匙,等她回来看看有多少,你尽管拿,兄弟也不是小眼人,行不行?”
解迎兰怕伤了女儿的心,忙拄着拐g来到院里说:“瑞妮,虎小说话,着二不着三的,你不要跟他当真。”
解迎兰嘴上劝女儿,自己的眼圈都不由自主红了。刘清虎是个孝顺人,最不能见父母伤心,于是对解迎兰陪着笑说:“妈,没什么,你快把我昨天给你的烟拿给我姐两盒。你们等等所花,我去挑担水去。”
解迎兰从竖柜里拿出四盒“顺风”烟装进女儿的口袋里。
平常她悄悄将清虎买的香烟给女儿省一两盒,有时j给前来看她的女儿;有时j给来跟表姐表妹玩耍的建英建诚,而且还得连同她那和言悦语的叮嘱给女儿带回家去——解迎兰叮嘱外甥们时,小巧的双手似拉非拉,似摸非摸地贴在孩子们身上,好似怕拉疼了孩子们的皮r,又仿佛是不知如何表达她的爱抚,她语音低缓,低的恰像一阵和暖的风吹透过一个小巧的裂孔,发出软柔的划响:“娃儿呀,拿回去给你妈。拿好,呵,不敢掉了。小心,千万不敢让你妗妗看见。现在,走吧,趁没人。娃儿们真亲,真亲。”
看起来解迎兰胆小怕事,其实她内心从来没有恐惧。对儿媳,对儿子,对生活,从没产生过恐惧感。她是那种喜欢和睦安详生活的女人,为了这个目标,她总是心甘情愿地顺从丈夫、儿子、儿媳以及所有的人。她顺从,决不是因为恐惧,只要她能办到的事儿,从不拒绝。有时候当她受到伤害或委屈的时候,那双小巧美丽的凤眼中会浸出晶莹的泪花,即使如此。哪一颗泪珠儿里面都没有伤心痛苦,却是闪着虔诚而和善的微笑之光彩。
她那小巧虚弱的身子从来不生病?不论自然灾害还是人生的波折都不会找她。真怪,别说病菌不能侵害她,即使妖魔鬼怪也好像对她敬而远之。
快十一点半了,吴所花回来了。刘清虎和吴所花在他们的屋里嘀咕了一番,俩人似乎在争吵,拌嘴,不过声音很低。过了一会儿,刘清虎拿着一卷挂面来到解迎兰的屋里说:“姐,就剩下这一斤了,你拿回去吧。下一次再能买到挂面,我一定给你多留点,你说行不行?”
刘瑞芬看到弟弟脸上挂着刚刚生过气的痕迹,便说:“所花要是不同意,我就不拿了。别为这事惹你们生气闹饥荒。”
“她?她算个p。由她?还反了天。拿走,我可以不要老婆,可我不能不认姐姐。妈的,三天不打,她就要上房揭瓦。”刘清虎怒气冲冲骂了一顿自己的老婆。
解迎兰说:“瑞妮,拿起吧,该回去做饭了。”
解迎兰知道自己的儿子和儿媳是在演戏。而且她知道,不管是儿子还是儿媳,对他们的穷姐姐像防贼一样小心翼翼地防着,像打发要饭吃的一样,想方设法、并坚决打消她二次上门要东西的可能。她只不过是当着女儿,不能说透而已。
刘瑞芬走出街门。吴所花将刘瑞芬留下的二斤白面硬塞给了刘瑞芬。
刘瑞芬走后,吴所花与刘清虎索x大吵起来。刘清虎骂吴所花看不开事情,小气。吴所花骂刘清虎赔了挂面又落不下白面。俩人吵了个昏天黑地,解迎兰g流泪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过,吃晚饭的时候,建诚突然跑进来,把手里提着的白面放在吴所花的炕上。刘清虎好奇地问:“诚诚,谁让送来的?”
建诚说:“我爹。”
建诚说罢掉头就走。吴所花恢复了常态,刘清虎突然冷笑道:“又酸又臭。死要面子活受罪。”
人无千r好,花无百r红。
虽然,刘瑞芬满腔热情侍候儿媳,不过刚刚双满月,婆媳俩就闹开意见了。刘瑞芬好大喜功,串门时把如何对巧珍好,又如何去娘家智取挂面的壮举大吹特吹。秦花妮听了十分反感,借着看孩子的名义,给巧珍添油加醋,添枝加叶翻腾一回。巧珍火了,第二天,刘瑞芬做得饭不吃了,第三天便抱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刘瑞芬满腔热情,到头来落了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
过转年,秦花妮的大儿子丑娃娶了个邻村的外号叫“铁黑豆”的闺女。铁黑豆,皮肤黑,脾气火爆,非常要强,但眉眼端庄耐看。办事那天,巧珍一直在帮秦花妮的忙。办完喜事儿,秦花妮与巧珍的关系一r好似一r,把个刘瑞芬凉到一边去了。
刘瑞芬此时并没有看出秦花妮用心不良,也无可奈何了。
一九七六年是非常奇特的一年。一月八r周恩来去世了,于是,村里流传着一个神秘的谣言:今年年景不好,有人看见毛朱周在天空走过,要收人了。
“要收人了。”
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什么人传出的谣言。
而以张鸿远、刘有为首的多少懂一些yy八卦、《麻衣相》、《推背图》之类的,岁数稍大一点的人们。对此深信不疑。此时,根据冬季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需要,张鸿远又被调到两叉河打水井去了。张鸿远调走后,畜牧股又增加了一头毛驴两条牛。畜牧股显得太拥挤了,于是年前迁到了暖泉坡就在旧戏台后的沟沟里,村子的中间。
过罢二月十五,是老君爷的生r,煤窑上工作的男人们祭过了太上老君,——采煤挖矿冶炼业鼻祖。
天气渐暖,但暖气好像有意徘徊在人们能看得到却分享不到的地方。秦花妮家是座北朝南的正窑,按理说,她家西山墙边的那棵野榆树该发芽了,但那嫩嫩的芽片总是裹在赭s的毛丛中不愿露出青春的脸庞。
收拾罢家里和厨房,秦花妮跟儿媳铁黑豆以及抱着二闺女、拖着三岁多一点的大闺女的巧珍,天南地北、东家长西家短嘻嘻哈哈大扯特扯。
突然村里s动了。男女老少的惊呼声,粗重急促的跑动声和“吱扭咣当”的关闭街门声把平静淡薄的空气搅动的抽颤不止。
煤窑出事了。
秦花妮、巧珍和铁黑豆仨人的脸s突然变得毫无血s。心在抖,心脏的负荷突然超乎寻常的增加,每一个矿工的老婆都会在听到这句“煤窑出事了”的话,而面若死灰。
这时哭声从秦花妮街门前飘过。
是村里有名的厉害女人,外号“双白蝎”的哭声。是郊区煤矿出事了,瓦斯爆炸死了八个人,伤了十五人。双白蝎的丈夫张五小被炸死了。
双白蝎今年五十三岁,人们不知道她姓甚叫甚,在她嫁给张五小的第二天,村里的老光g驴八小偷看双白蝎身子。双白蝎皮肤黑亮,里外一s黑,只是一条大腿上有一片白里透红的r疤,形状像两只蝎子。驴八小将这个惊人的发现传遍了全村。尽管人们知道了双白蝎身上的隐秘不过当时人们还没有将双白蝎的外号叫开。
一年后,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张五小自娶了媳妇突然变好了。张五小天不怕地不怕是有名的。比如村里人都十分迷信,对神鬼祖宗非常恭敬。张五小就不信什么神神鬼鬼。有一次他去上坟,大概是晚上跟他的一个相好——烂桃鬼混久了,心神不集中,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于是他跪在坟头一边磕头一边骂:“什么他妈的讨吃鬼,我来给你们上坟,你们倒是让我摔了一跌,以后别指望我再来了,喝你祖宗们的西北风去吧。”这时跟五小一起来上坟的四哥张四猫听到弟弟骂骂咧咧,抬头正要问弟弟骂什么,猛见一条花红小蛇在五小的肩头。张四猫说:“五小,你肩上爬着一条蛇。”张五小扭头一看,那条小花红蛇一晃就不见了。张五小吓得回来病了两天,不过第三天起来还是我行我素。张五小是偷j抓狗的老手,也是拈花惹草的情种,就是娶了双白蝎仍是痴心不改,仍跟烂桃鬼混。
双白蝎生下长子还没满月。一天晚上,张五小十二点了还没回家,双白蝎大怒,身上裹了双层棉被,戴了一顶冬天五小常戴的兔皮帽出了门。五小妈惊呆了,怎么劝媳妇也劝不住。双白蝎说:“你要能把你儿子找回来。我听你的。叫不回来,你就别管我。你管不了他,我来管。”双白蝎到厨房提了一根火柱。五小妈望着儿媳出了门,又急又怕。双白蝎来到高d上——高d上的名字是由于窑d是建在全村最高位置而得来的。“烂桃”家的街门紧闭着,这个拖着三儿一女的女人名叫苏香,由于对上门的男人来者不拒,从容应付、热情接待,于是人们根据她这种烂j行为叫她“烂桃”。双白蝎在烂桃街门上守着。
幸好正是伏天,天气燥热。张五小跟烂桃鬼混了一阵,时间已是午夜时分。张五小要走了,悄悄提了鞋来到街门口正要开门,猛地在街门缝望见门外立着一个人。他吃了一惊,定神细看,是自己的老婆,心中叫一声:“天哇——”悄悄又返回屋里。烂桃说:“你别走了,让她等吧。她还没有坐满月子,等一会就没劲了。”可是张五小睡不着,过一会出去偷偷望一望,望了四五次,双白蝎犹如门神般,巍然不动。张五小发了怵。
天快亮了,五小出来悄悄看时,看不见了门口的老婆。不由喜从天降,拨去门闩就往外迈步,可是,前脚刚迈过门槛落地,后脚还没抬起来,双白蝎那黑煞神般的尊容从天而降。“妈吔——”张五小惊叫一声,转身要跑,双白蝎喝道:“祖nn今天废了你。”一火柱扎了过去,幸好扎在五小的p股上。五小“噗”地摔在门道里,又惊又痛又麻,竟n了一裤。双白蝎用火柱顶着五小的脑袋说道:“今天你要活命给我喊三声‘烂桃,x你八辈祖宗!’喊!要活命就喊!”张五小只好冲着屋里的苏香喊了三声“烂桃,我x你八辈祖宗。”喊罢,乖乖跟着双白蝎回到了家。从此,五小变好了,而且白蝎的外号也就远近闻名了。
当秦花妮弄清楚,死者与她没有关系之后,便放下心来。不过她觉得一惊一乍之后有一种神思慌乱之感。一种不祥的y影一阵阵掠过她的心头。她强作镇定,又叫来大烟筒杨春芬,凑成两对玩“小二定主”。
离午饭的时间还早,还不到十点钟。刚起好牌,头把抢庄的是铁黑豆。铁黑豆正准备扣底牌,突然,秦花妮的二儿子喘气吁吁跑回来。
“妈妈!我猴三哥让汽车撞死了!”
“什么——?”屋里的人不约而同地问道。
“猴三哥让汽车撞死了。”
“谁说的?”巧珍问。
“有林叔他们把死人抬回来了,停在旧戏台那儿,脑袋都压碎了,我见来。”
秦花妮手中的牌不由自主地掉在炕上。她意识到自己失常了,想打个圆场,可是,噩耗像一只巨大的魔掌制服了她的思维和神经。她心里极力勉励自己不要在儿媳面前失态,也不能在弟媳和侄儿媳妇面前露出马脚,可是心里虽有这么一丝念头,周身的神经却不听指挥了。
她觉得自己成了无血无知的木偶人儿了,只有鼻子里出着一丝气,还能说
说明她是个大活人。
大烟筒和巧珍悄悄地走了。铁黑豆也回自己的小东屋去了。只留下秦花妮一人了。
屋子里异常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她长长出了一口气,猛然听到了心脏在“怦怦跳动,与此同时,血往上涌,慢慢地秦花妮倒在了炕上,像一堆软泥。
要不是身上一涌一涌的起伏嚅动,她卧在那儿就像是一具停放了多少时候的僵尸。书包网 。。
第十五章:栽树要栽松柏树,做人要做大丈夫。父子情深,泪水要为真情挥洒……
第十五章:栽树要栽松柏树,做人要做大丈夫。父子情深,泪水要为真情挥洒……
秦花妮独自坐在屋里。
她不能去看看猴三的尸体,又不能参与料理他的后事,更不能为他放声号哭。名不正言不顺气不壮。别看秦花妮在自己家呼风唤雨、说一不二,可是走出大街门,说话办事可就要思前想后,顾忌影像了,秦花妮虽然有能力转自己家的乾坤,可是她却没有冒天下大不韙的勇气。
她和猴三的关系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关系。她用柔情、用意志、用r体、用自己的才g整整统驭这个男人十六年,然而,今天突然之间他从她身边离开走了,永远离开了。
是谁在收人呀?是命?是天?还是她?
秦花妮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寂静的屋里好像有一个死一般的幽影在游动,秦花妮仿佛也进了死亡的墓x。铺柜上那座跟了她二十二年的座钟传来了“滴答、滴答”的声音,那声音陪伴她度过失眠难熬的冬夜,陪伴她度过烦闷无奈的夏r,那坚忍不拔、神气动人的声音,今天突然间变了调,仿佛是行踪诡秘的催命无常的脚步声。忽然,秦花妮秦花妮看到了猴三那张瘦削顽皮的脸,那痛苦的脸忽地又变作了鬼怪的面具,她的胸口突然产生了奇异的胀闷,只觉得大脑中的某一根神经要崩断了,刹时,她眼冒凶光,死命盯着向她走来的勾命无常,脸上闪出了狰狞可怖的笑。
“来吧,来!来!拿走,拿走吧。”
她自言自语,咬牙切齿大声叫喊着,双手扯开衣扣,l出她那雪白丰壮的,双手在胸前抓挖撕扯,前胸和峰上划出一道道鲜红的血痕。
血,红殷殷的血渗出来,像是一闪一闪惨烈的笑。
猛然,一阵巨大的凄哀的嚎啕声从张鸿福家大院里传了出来,哭声几乎将前头沟半个村子都震颤了。
哭声将张鸿远惊醒了。张鸿远正在睡觉,下了夜班,吃过早饭刚进入梦乡就被惊醒了。
“哎——,怎么啦?谁又死啦?”张鸿远问。
刘瑞芬正在厨房洗碗,便顺口应道:“秦花妮号她的亲爹亲爷亲祖宗。寡他妈x的伤心,也不是你秦花妮的汉子死了。你汉子死了,才舍不得n那两眼泪呢,贱皮。”
刘瑞芬的回答是对秦花妮的一顿臭骂。张鸿远翻了个身又睡了。
秦花妮的肆无忌惮的号哭,别人听得异常伤心,刘瑞芬却听着有一种不好说出的过瘾。老天爷终于惩罚了这个好斗心和嫉妒心强烈的女人,让她撕心裂肺地号吧,这叫报应。
刘瑞芬笑了。
那是发自内心的诡秘的笑。猴三死了,老天爷为刘瑞芬揭去了一块心病。刘瑞芬一直为那年麦收与猴三的事而担心。男人们太坏了,他们占了女人的便宜,还会在别人面前逞能显摆,以示自己玩弄女人的手段和能耐。刘瑞芬害怕猴三说出他俩的隐秘,当然,最终她是怕张鸿远有所耳闻,一旦被张鸿远知道她的丑行,刘瑞芬有一万万条小命,一千条大命都保不住。现在,好了,有福之人福自来,猴三一死,刘瑞芬心中那种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的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消失了,可以拥有一个安心的白天和一个安心的夜晚了。得到安心的刘瑞芬也可以唱她的“呀儿依儿幺”了。
唱吧,人生在世,就要为享受到的幸福和欢乐而歌唱。
哭?让别人哭去吧!哭是别人的事儿。让号哭吧!让半夜里的游魂野鬼号吧!让吃小孩的狼和吸血的猫头鹰号吧!
两叉河的斜井已挖好了。张鸿远主要负责砌井,要将斜井用石头悬圈起来,以防坍塌。这是大工活儿,一般人是g不了的。砌井的大工有两个人,除张鸿远外另外一个是煤窑统计员张守荃。
张守荃说来也是个人物,也是多才多艺,博学多识,通古知今,可与张鸿远匹敌的人物,只是他x格孤僻,攻于心计,过于y险而一直不为村人喜欢,也不得领导信任,从而也不重用罢了。张鸿远和张守荃各领一队,轮班作业,这也是吴培云的巧妙安排,一山不能容二虎,只能利用时间差把二人调开。
北院的大门“吱光”一响,门颅起身了,接着传来了高亢悠扬粗重浑厚的呼喊。
“为——民——哎—— —— ——”
宁静的夜的河流被撕断了,仿佛那悄悄流淌的光y突然间产生了停顿。光y凝滞的一刹那,张鸿远的梦境也被扯碎了。张鸿远一翻身摸到了烟袋。
“为——民——哎—— ”
门颅的第二声呼喊又在张鸿远家的东北角炸响了。门颅的呼喊依然那么悲壮苍凉。
猴三的死丝毫没有影响他那红土崖头号男高音的音质,那是十几年岁月的风风雨雨陶冶锤炼出来的声音。红土崖可以失去猴三这类人物,可是如果没有门颅的声音,红土崖的清晨就可能失去昂扬壮美的朝霞,红土崖的清晨就会出现人们无法忍受的寂寞。也许,果真门颅有一天一旦死去,那么谁在唤醒红土崖的黎明?红土崖也许会出现一种意想不到的危机吧。
张鸿远失声叹了口气,点着烟“吱吱”吸着。他可能是想到了堂弟门颅、为门颅那比木头还厚实的个x,也可能是由此而想到人生纷纭艰辛、起早贪黑、累死累活,而为之感叹吧。
这时,南屋的灯亮了,是儿子建诚醒了。张鸿远扣掉烟灰起身穿衣服,当他穿上大雨鞋,戴上柳壳帽,提着头灯来到院里,建诚已在厨房门口挽着笸篮。建英升高中后,要起早去山洼村上学,所以早上只剩下建诚一人去煤窑挑煤。
“爹,走呀?”建诚在清晨黑隆隆的后沉沉的幕帘里问道。
儿子带着少许童音的问讯,在清凉的大院里,显得亲切动听,张鸿远站住,等儿子系好笸篮。
建诚见父亲专门停下来等他,便感激涕零地说:“爹,你先走吧。”
张鸿远平r待儿子,尤其是对待建诚十分严厉。
张鸿远这个二儿子,比老大聪明好学,喜欢沉醉在书中,如痴如醉地读书,而且读起书来彻夜不睡,但是对担水、挑煤、刨红土、清炉灰之类的事儿往往不屑一顾,而极不情愿接受父母指使。张鸿远一方面希望建诚能成为一块好料,能为他争得荣耀,实现光宗耀祖之梦想;另一方面他又十分反感建诚那倔强的自以为是、满不在乎的个x。张鸿远怕儿子堕落成一个屡中不第的破落文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大事成就不了,求生立命都会发生困难,所以,对建诚要比对其它孩子的要求分外严厉,而且由于过分严厉已引起建诚暗暗不满,甚至是憎恨。张鸿远可能多少意识到了这一点,为此更加重了对建诚的反感,有时对建诚简直就是厌恶,父子之间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了敌视相对状态。
现在,张鸿远对儿子有意屈尊等待,使得儿子产生了感激不安之心。张鸿远也尝到了一点父子互相宽容的亲密滋味,于是g脆耐心地等儿子将担子挑上肩,又亲自为儿子打开街门,父子俩一前一后,父在前,子在后,走下古道。
轻风送来凌晨混沌的寒冷。天空的星星眨着困意沉沉的眼睛,用睿远的神秘目光齐齐盯着古道上的父子俩,仿佛为父子俩少有的亲密而诧异。
冷意虽然沁心侵r,但父子俩紧紧相跟着,和和美美,亲亲密密走在一起,张鸿远觉得黑暗中,有儿子与他相伴,便没有了往常一个人走着的孤寒。建诚更是因为父亲走在他前面,而觉得冬天的寒冷已经离他老远老远。这种罕见的情景,使得父子俩彼此心暖情重。父子俩的血是的。古道两旁的槐树、山墙、街门仿佛都在默默地向父子俩肃然起敬,无言致意。
在三观庙前父子俩分手了。
“爹,我走啦。”建诚依然激动不安地说。他的心中悄悄引起不少感慨:今天的父亲多么仁慈,多么贴心,多么真实哪。
“小心汽车。”张鸿远亲切安慰道。
建诚的小眼中突然滚出了大滴大滴的泪,泪从脸颊上滚下来落到膝盖上,落在缀着大片补丁的裤子上摔成了欢悦奔腾的碎花花儿。
建诚独自迎着蛇窜沟的冷风摇摇晃晃走去……
学大寨、赶大寨
大寨红花遍地开
……
张鸿远听到黑隆隆的风中,传来儿子清脆的依然带着重重童音的歌声。
那歌声冲破了黎明前厚重的黑幕,劈开了凝重的寒流,刺破了沉甸甸的岁月的苍穹,撞破了压在张鸿远胸口的层层忧郁,突然撩起了他心中快活的波浪。
于是张鸿远也被儿子充满激情的歌声感染了,便情不自禁的顺着儿子的声音和着儿子的调子,也哼哼起《学大寨,赶大寨》……
东方渐渐闪出淡青淡青的光亮。
厚重孤寂的夜幕悄悄向y暗的犄角旮旯里躲去。那些残垣断壁上的、黑dd像鬼怪似的缝隙,以及像妖魔的蓬松垢乱的发须般的蒿丛,都在光明到来之前的晨风中颤栗。忽然,一声嘈杂的鸣叫揉碎了宁静的天空,那是最早醒来的麻雀们的叫唤,它们仿佛在叫道:“快起,快起,觅食。”看见这些为了混个肚儿饱,整r不停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忙得不亦乐乎的小麻雀们,张鸿远不由地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们。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上夜班的张守荃他们,已经上了井筒,蹲在井口吸烟,等着j班。
小皮球周富海见张鸿远一声不响穿过石头堆走近d口,他眨眨小眼睛说:“远小叔,你这不声不响走进来,好不吓人。我也是说,j都叫了,天要亮了,怎跑来个游魂野鬼。”
张鸿远知道小个子又在开玩笑骂他,于是不动声s地回答道:“你小子眼力确实不错,我确实是刚从周万和家的八辈祖坟里回来。他那辈母祖宗一黑夜都不让我睡,累得我连话也没劲说。周玉德那老婆的n还是那么大。周喜林的老婆的大腿还是有名的白,真过瘾呀!”
井口上的人都大笑起来,张鸿远说的周玉德的老婆是周富海的nn,她年轻时以r房大而闻名。张鸿远说的周喜林的老婆,是周富海的曾祖母,是有名的大脚粗腿女人。这些事儿周富海不太清楚,别人可都清楚。周富海一听张鸿远在侮辱他的祖宗,便站起来说道:“对对对,你是说不出话来,现在你就放了一个又大又臭又毒又恶的p,比的p还臭,比孔老二的p还毒。”
这时,张鸿远的邻居富农张俭说道:“富海小,你舔过孔老二的?还是你就是钻在裤裆里的那个吊?你怎知道他们的p是什么滋味?”
周富海不跟张鸿远较劲了,扭头跟张俭对上了火。他说:“早上的露水还没有g,怎么崩出个狗n苔,你是不是想舔一舔张鸿远的,小心张鸿远的臭气嘣坏了你的说话工具。你要是万一不会说话了,你老婆弄不好还得脱了裤子讹我来。”
张俭一时无话对答了。
周富海那笑话、俏皮话张口就是,很少有人能说得过他,但是人们都愿跟他斗斗嘴。周富海天生一副笑料样。他妈生下他来,那个矮小身材——常常会情不自禁扭呀跳呀,做一些奇里古怪的动作;那又圆又丑的脑袋——里里外外都是故事,里边制造故事,外边展销故事。他的整个外形就是一个让人看不够说不尽的典型的大笑料,因此,他才能不断地产生出无数小笑料。
井口上传来人们的哄笑。上早班的人陆续到了,下夜班的人起身回家了。
“喂,张守荃来一下。”
这时,张鸿远突然从井口站出来喊了一声,张守荃已经走出了石堆,快要走到河槽了,听到张鸿远喊他,只好返回来。
“什么事儿,老伙计?”张守荃眯缝着眼,不屑一顾地问,不过他那眼珠子却在转动,像微型雷达在扫描。
张鸿远一把拉住张守荃到斜井里,斜井已圈到离井口两米多点的地方了。张鸿远指着圆圈左边上部的一块石头说:“你怎又把这石头圈进去了?”
“什么石头?”荃故意用头灯扫了扫圆圈问道。
张鸿远又指指右下方上数第五块石头说:“这块石头一碰就掉下来了,这不是存心给伙计出难题?”
张守荃看清了:左边的那块石头是黄土石,看似结实一遇水就会变得酥松,不过几个月就会跌落。水井并不是什么石料都能用,像这种易分化的黄土地石,以及粗沙石、渣片石不能用,这一点张守荃清清楚楚,但他是个极爱投机取巧的人,有啥料用啥料,不愿费工夫挑选石头。上次吴培去就发现了两次用料不当,张守荃把责任推给张鸿远那个班,为此张鸿远在挨了批的第二天跟张守荃大大吵了一架。这次,张守荃让细心的张鸿远在事实面前证住了。
张守荃拼命挤出一点笑容,陪着笑说:“老伙计,黑夜看不清,你就替更换一块就行了。你看,我该走了,今天肚子不舒服……”
“少废话。”张鸿远立马打住张守荃的话,不给他耍滑头的机会。张鸿远一本正经地说:“自己的事自己办。上次你把责任往我身上推,这次你自己担吧。我不管,我还怕吃力不讨好,到头来又挨你倒打我一耙。“
张守荃急了。他说:“老伙计,求求你,人都走了,你让我怎g?”
“我管不着,那是你的事儿。你不返工,我今天也不动工。”张鸿远就在井口吸起烟来。
张守荃拿定了主意不返工。他知道张鸿远顾虑多,好说话,经不住缠磨。
他说:“今天你返返工,明天我替你多g点儿,行不?就这么办,我走啦!“
张鸿远见张守荃耍滑头,想方设法要把返工的活推过来。张鸿远火了,蹭地站起来说:“走?说得倒轻巧。要走,咱都走,不g了,叫吴培云来g!”
张守荃没想到张鸿远今天这么硬,便也上了火,吼道:“怎?大家的活谁g不一样。我下班了,你不g,你不g你张鸿远能负得起责?爱g不g。凭什么命令我?你算老几?谁给你的权。哼!你是组长,我也是一组之长,你比我高了多少?”
张守荃避实就虚扯到了责权问题,张鸿远一时不注意便跟张守荃吵了起来。俩人在井口言来语去大吵起来,仿佛吵架斗嘴皮成了头等大事了,返工砌井的事退居其次了。
上早班的人和几个下夜班还没走的人围了起来。人们起初没听明白二人在吵什么,后来渐渐听明白了争吵的原因。“大眼睛“张小丑挺着粗嗓门骂道:“x他妈,自己做坏了事自己不纠正,倒要讹他爷爷们儿,真他妈脸皮装进老婆们的裤裆里了。”
这一嗓子喝醒了张鸿远,张鸿远从混吵中清醒过来,把嗓子提到了不能再高的高度吼到:“张守荃不返工,咱不g了。走,回大队叫吴培云。”
“走。”大眼睛一挥手响应张鸿远的命令。
“别走,别走,我们g。”
这时,下夜班的保清,王庶林忙拉住张鸿远。
“守荃叔,咱们返工吧?用不了多大工夫。”
张守荃见他组里的人软了下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张鸿远组里的人见状,露出得意的微笑。
这时,张守荃的心被子张鸿远他们得意的笑刺痛了,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只见张守荃双手突然捂住肚子,大叫起来:“哎呀,好疼呀。我疼呀。”
人们盯着张守荃,没想到他的肚子会突然疼起来,接着,张守荃缓缓躺在地上,汗水从他的额头沁了出来。
“守荃叔、守荃叔。”保清和王庶林把张守荃扶起来。
张守荃唤个不住。上早班的高均老汉说:“快去扶到保健站看看,小心出事儿。”
张守荃趁着高均老汉的话,假意让保清和王庶林扶走了。
张鸿远只好领着人重新返工了,这一天,张鸿远一连骂了四次人,跟大眼睛又在快下班时不大不小吵了一架。
第二天,张鸿远倒是真的病了。
吃过早饭,建诚要上学了,进屋转了一圉,本想问问父亲的病情,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张鸿远心情不愉快,看见儿子,便想起昨天早上跟儿子在一起的愉快情形,心中一“咯噔”,不由想到:是不是昨天有点乐极生悲?是不是不应该对这个一向反感的儿子产生好感?是不是命中注定他与老子大相不合?是不是儿子给他带来了不快?
想到此,张鸿远瞪了儿子一眼:“转悠甚?还不去上学?”
建诚见父亲满脸怒容,陪着小心说:“爹,你的病……我给你叫苏生哥去吧?”
“用不着,你走吧!”张鸿远丝毫没有理会到儿子的心意。此时,他对儿子反感极了。
建诚受到父亲的训斥,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一堵气,一脚蹬开门出了院里。门在墙上撞出了很响的声音。
厨房里,刘瑞芬吓了一跳。她骂道:“扑风扫地的,不能稳重点?!“
刘瑞芬压根都不清楚父子之间滋生的隔阂,也不知道张鸿远此时的心情。她已习惯了张鸿远那总是满腹心事,寡言少语的样子,正像她习惯了张鸿远常常生病一样。
下午,吴培去来到了张鸿远家。
“张鸿远,装死弄活的,弄甚嘞。这大热天,没病也要捂出病来。”吴培去一进街门就嚷。
张鸿远正盘腿坐在炕上吸烟。他说:“你g嘛?闲得你?转悠什么有溜马的,没听说过有溜人的?”
“看看你,听说你生啦。生了个甚,公的还是母的?”吴培去拉条板凳坐下。
“哼,都是你给选了个好人。我现在公的母的都生啦,公的母的又生了个小的,一肚子气生不完了。你不把张守荃给我撵走,我是不去了。”张鸿远气愤地将烟锅直往炕上叩打。
吴培云笑了,说:“原来你生的是气,我以为你生了个闺女、小子,还要坐月子呢。好,把你的气全生出来,我全要,行不?”
张鸿远笑了。吴培去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劲儿,让张鸿远着实好笑。他不知道,吴培云这么个支部书记肚子里除了笑话还能装什么正经东西?可你说他肚子里没什么正经东西,正经的事一件也没误,为什么?他是怎么用说说笑笑的方式把正经事儿处理好的?多么奇特的事儿,是吴培云的五脏跟常人不一样?
“这样吧。”吴培云收住了笑话,说,“两叉河的斜井差不多g完了,你就不用去了。你病好了去大西梁吧,你负责石匠队。你,刘拉宝、张勤、周海军、王栓勤、史四狗,六个人。就是大西梁那个小水池,你看用多少石料,就整多少料。这几天,你休息养病,给你记上工,行不行?”
“记不记工,你看着办。只要离开张守荃我的气就顺啦。只是,老伙计,我这身体不做主……”张鸿远想客气几句,说点表示感激的话。
吴培云打断张鸿远的话说:“不过,还有个事儿,你家炉场那几棵杨树大队准备砍了想在那儿修大寨田。树是你的,大队也不白砍,给你点补偿。咱们商议商议,多少为好。”
张鸿远这才明白了吴培云登门看他的真正意思。炉场地原是张鸿远家的土铁厂,土改后地归公,树归私,总共有九棵白杨,最粗的已是大腿粗细了,再过十几年可就成大用了。张鸿远计划过,除了给儿子制家具外,还能给他跟刘瑞芬做两副寿板,现在砍了太可惜了。
“那树没必要砍。修大寨田,树也不累事儿,那都是快要成了材的大树呀。”张鸿远尽量克制自己,不暴露自己的心境。虽然他也明白,大队定了的事儿更改不了,个人利益决不能大过公家的利益,但张鸿远不忍心砍掉那二十多米高的白杨。
“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大寨田里长这么一排排树,像什么?庄稼也长不好,公社的领导来了我怎j待?”
吴培云确实有难处。改造荒滩,要让荒田变成大寨田、海绵田,这是大势所趋,红土崖不能落后。
因为张鸿远的九棵树,大队开过会,有一种意见是收回大队、砍掉,但大多数人认为不能白砍,树毕竟是个人的,这是受国家保护的。关键问题是,张鸿远不同意砍树,怎么办?当时人们不理解张鸿远为什么栽树,可是,等那杨树长大之后,人们才明白张鸿远的超常之处,那九棵树是张鸿远给孩子们留下的财富,也是他自豪的象征。吴培云知道,说服张鸿远砍树不是容易的:这砍得是树,伤的可是张鸿远的心呀!
张鸿远语塞了,陷入了矛盾之中,觉得自己委屈死了,但是又无法说出心中的怨屈。
这时,刘瑞芬进来了,吴培云和张鸿远的话她在厨房都听清了。
“不行,他叔,这树不能吹。娃们大了要花钱要用木头,砍了树,怎给娃儿们j代?毛主席的政策是爱人民,没让你们欺负人民。忠猫他爹同意砍,他不敢不服从大队的决定,可是我不同意。“刘瑞芬一进门就是一套大道理。
“哎,哎,我俩商量事儿,你c什么嘴,快去该串门串门去,该看孙闺女看孙闺女去。”吴培云赶快堵刘瑞芬的嘴。一个张鸿远他都不好对付,再加上个女人那就更糟了。
“毛主席分的,妇女是半边天。这家有我一半,我作一半主。你们敢砍我的树。我就敢砍你们的脑袋,咱看你们怎个欺负人。老天有眼,不能总让老实人吃亏,不行!一万个不行。你们把忠猫他爹撵出大队,你们一样的人,两样待。张守荃g了坏事,硬往忠猫他爹身上栽。你们当g部的也不主持公道,把人气病,你又来砍树,让人活不活啦?”
刘瑞芬说着就涕泪滂沱,哭声盖过了一切声音。
吴培云这一个一向机智风趣的支书此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于是站起身来说:“别着急,我这不是跟你们商议吗?不同意就不同意,别这么又哭又闹,胡扯乱拉的。我走了,我走了,你们俩口再商量商量。”吴培云边开门边扭头对张鸿远说。“张鸿远,主意还是拿好呀!”
张鸿远听出了吴培云的意思,但没吭气。
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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