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亦草》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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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春后的风越来越柔,柔得像小女人扭动的腰肢。田里的禾苗长得有尺多高,完全遮掩了曾经裸露而丰腴的泥土。柔风拂过,整个田野犹如一块巨大的、绿油油的绒毯,一直连到目光的尽头。
  第一次薅完禾,要等十天半月再薅一次。趁着农忙空隙,村里那帮青皮后生着手准备参加端午节划龙舟的事。他们把闲置了一年的龙舟抬出来,抹洗干净,再重新涂上桐油。在阳光的照射下,龙舟翘首以待,通体油光发亮,熠熠生辉。
  一年一度的龙舟赛是新平河上最热闹的时候,也是各村各祠堂显示实力、争得荣誉的时候,所以各村都是由德高望重的长者牵头,挑选出精壮、灵泛,舍得出力的后生组成龙舟队。
  平塘村的后生们已下河练了三天。春水缓缓地涨起,原来河滩上大大小小红褐的、橙黄的、银白的鹅卵石,被淹没在清粼粼的水中,只是河面的绿波让它们改变了原本的仪态。成群结队的小鱼在后生们荡起珍珠似的浪花下面穿梭追逐。
  端午节这天,兰子醒得很早。她用手推了一把桃子:“起来,姐!”桃子被她推醒了,却装着还在梦里,心里有些怨兰子:好不容易睡个懒觉,你喊魂啊!
  兰子穿好衣服,打开房门,一股艾香交杂着浓重的雄黄味扑鼻而来。见兰子出来,再福拿起几个雄黄炮和一根燃着的柴棍跑进来:“兰子姐,你屋里还冇放雄黄炮呢!”
  再福将几个点燃的雄黄炮分别丢在床和柜底下,顿时,一股股发黄的浓烟猛地窜出来,迅速弥漫整个房间。
  浓烟熏得桃子无法再呆在被子里,她披件罩衣赤着脚跑了出来,抓住再福一顿好骂。再福既不挣脱也不回嘴,任由桃子左搡右拽。自从上次他执意要到汊口水潭去捉上水鯽鱼,惹得兰子被蛇咬伤后,再福乖巧老实了许多。
  桂芝提着装满猪潲的桶子从灶屋里出来,见这情景,赶忙给再福解围。
  “桃子,放开老弟,老弟是叫你起来呷油炸芝麻糯米砣呢!”
  再福望着桃子,像鸡啄米样一个劲地点头。
  当兰子一家子收拾好、锁上门赶到村中牌坊边的地坪时,正赶上安装龙头仪式。
  龙头用一块大红布遮盖住,两个后生抬着,在七十多岁的张三爷护送下从他家堂屋走出来。随即四杆三眼铳“轰、轰、轰”炸得山响,接着鞭炮、春雷炮响成一片。这场面庄严又热烈。再福人矮,被人墙挡着,看不到热闹,郑郎中只好将他架在脖子上。兰子从人缝里看见舅舅在里面扶着龙头,就用劲往前面挤。桃子则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兰子回头看到桃子一脸的严肃,又退了回来。这毕竟是张家祠堂的龙舟呢,不姓郑!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三眼铳和鞭炮的鸣响中上路了。平塘村除了走不动的老人和躺在床上刚生下嫩毛毛的婆娘,几乎是倾巢出动。
  沿途的屋场里都事先准备了鞭炮接龙舟。这既是表示对龙的崇拜,接龙降福,图个吉利,也是对张姓家族的礼数和尊重。
  龙舟在离镇子三里多远的地方就下了水。十五、六丈宽的河面上已经有七、八条龙舟并排排列着。一根大拇指粗的绳索从北岸牵到南岸,绳子两头各缠在岸边大柳树的树干上,绳子之间隔丈把远就悬吊着一块砖头,距离水面一、两尺高,做为龙舟的起点线。绳子由两个人掌控着,单等“开始”的铳响,绳索即放入水中。
  离开赛还很早,两岸的河堤边、大路上却已是人山人海。兰子一家子没有停顿,继续往镇上赶。他们既是来看龙舟赛,也是去走亲戚。
  桂芝将装有十个鸡蛋和一只芦花大母鸡的竹提篮交到郑郎中手里,自己进到杂货店里称了两斤面条和一斤红糖,一家五口乐呵呵往耀慧家去。
  快到耀慧家的屋角时,迎面碰上火急火燎的天龙。十七、八岁的天龙长得虎背熊腰,对襟短褂外露出双臂结实的肌肉。他除了比他爹略高之外,长相、神态和他爹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舅舅,舅妈,你们来哒!”天龙立住脚同他们打招呼。
  “天龙,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呀?”郑郎中问。
  “才帮爹爹卖完肉,我要去划龙船呢!”天龙说完就跑了。
  还在门前禾场里,兰子就喊“姑妈!”
  耀慧听到外面有人喊,晓得是弟弟一家子来了,笑盈盈地到大门口迎接。
  “姐夫呢?”郑郎中先开腔。
  “才回来,在屋里呷早饭呢。”耀慧接过弟弟和弟媳手上的东西,招呼他们进屋。
  “姐呀,你哪么包条黑头巾呢,才三十七、八,打扮得像个老娭毑样。”桂芝半说半笑地对耀慧说。
  耀慧用手拍了一下桂芝的肩膀:“我是老哒呢,有几个像我弟媳妇,生了三个伢崽还这么标致!?”
  胡昌吉放下饭碗,笑着端来两把椅子,让郑郎中和桂芝坐在火塘边。虽然到五月了,如果闲着不做事,身上还是有些寒意。
  耀慧忙着添水烧茶。她娘家现在就这么一个弟弟,她把弟弟一家看得很起。
  天虎、天豹带着兰子他们到屋后菜园边打青皮李子。天虎比桃子大三岁,天豹则比兰子大三岁。天虎像哥哥天龙,顽皮捣蛋,唯有天豹本份老实。天豹扛根竹杆往李子树上扫,天虎却三下两下爬上了树。
  树枝上的李子被天豹的竹杆扫得纷纷落在地上,兰子双手护着头退到远处,可再福急着捡那颗最大的李子,却被上面掉下的李子把脑壳打得“剥剥”响。兰子捡起一个李子,在手心擦了擦,放在嘴里一咬,嘴巴就立刻酸歪了。
  耀慧给仨外甥一人端了一碗甜酒冲蛋,他们喝完又继续往口袋里装李子。
  郑郎中和桂芝喝完甜酒冲蛋,又喝了杯川芎茶,估计快到龙船赛的时候了。
  胡昌吉换件干净衣服,耀慧解下围在胸前的布兜兜,洗了把手脸。桂芝帮她重新挽了一条白色头巾,再把火塘燃着的柴棍在灰里闷熄,这才喊那帮小把戏一起去看划龙舟。
  五个小把戏衣荷包里都是鼓鼓囊囊的。兰子从荷包里掏出几个溜青的李子递到郑郎中和桂芝面前:“你们呷啵?”郑郎中和桂芝一看,牙齿马上酸得“咕咕”叫。
  河堤已经变成人堤,黑压压的人群只差没把河水挤得溢出来。郑郎中他们找到一块能落脚看见河面的地方站住,桂芝四下张望也不见兰子他们的影子,心里有点着急,尤其是担心再福。当她看到好多人脑壳倒映在水面时,更是不安。
  “不晓得他们钻到哪里去哒?”桂芝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目光到处搜寻。
  耀慧见弟媳焦急的神态,安慰桂芝道:“冇事的,冇事的,天虎带着他们呢。”
  离桂芝他们不远处搭了个台子。台子是用几根大木桩插在河堤上顺势搭建的,上面铺着厚门板,门板上坐着十来个人。胡昌吉认得上面坐着的人有个是麻子镇长,心想,其他的肯定都是县上的官爷吧。在他准备移开目光时,发现天虎趴胯坐在台子下面一根横梁上。
  “这个小畜牲,爬在那上面坐着呢。”胡昌吉不温不火地骂了一句。
  桂芝踮起脚,顺着姐夫的目光望去,桃子、天豹、兰子、再福四个齐刷刷站在看台下面,这才落了心。
  看台边燃放的两挂万子鞭突然在兰子他们头上“霹雳叭啦”炸响,吓得他们抱着头往看台下面钻。
  放完鞭炮,十支三眼铳同时点响,“轰”的一声巨响让人堤与河水都为之一震。那边的龙舟上的锣鼔也随之敲响。
  十几条龙舟像十几支离弦的箭,在河面上飞驶。木桨掀起的浪花形成一道壮观的水幕,舟身和划舟的后生们都被“淹没”在这道水幕里,唯有龙头在水面上昂首挺立。
  两岸沸腾了。吆喝声、叫喊声狂风般席卷两岸,一阵接着一阵,一阵高过一阵。随着龙舟的飞驶,两岸那黑鸦鸦的人潮里开始骚动。追逐龙船的人潮从两岸向龙舟赛的终点涌了过来,随即,吆喝声、叫喊声中交杂着骂娘声、哄笑声。被挤到浅水里的人爬上岸,又将前面的人挤了下去。一些被人踩掉鞋带的,扭伤脚脚腕子的,也一走一跛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往前撵。
  龙舟离看台越来越近,兰子拍着手掌边跳边叫。她想看清小舅和天龙哥在哪条舟上,她揉着眼睛,还是无法看清。河面是一片腾起的白雾。
  从上游起点一路追赶龙舟的人潮,已被停滞在看台左侧一里之外,他们再也冲不动码头这边早已聚集的、密不透风的人墙了。
  龙舟马上就要冲到终点,此时两岸观众的热情也已达到最**。所有的人都伸着鹭鸶样的颈脖,扯起叫鸡公嗓子呼喊,他们都希望是自己族里的龙舟夺魁。
  天虎像壁虎样粘在看台下的立柱上,真真切切地看到他哥哥天龙划的那条龙舟第一个冲到终点。他从立柱上弹跃了下来,冲着兰子他们喊:“是我们的龙舟,是我们的龙舟!”
  兰子不相信,她心里希望平塘村的龙舟赢。
  直到镇上的那条龙舟的龙头被缠上大红绣球时,兰子才不得不承认小舅舅划的龙舟没有赢。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因为划赢的龙舟上有她的大表哥天龙。
  接下来的项目是捉鸭子。
  一条大划子船划向河中央,船舱里有两只大竹篓,竹篓里装着四、五十只麻婆鸭。麻婆鸭全身羽毛都是麻麻点点的,这种鸭子游水特快,扎进水里能泅出两丈多远。
  十几条龙舟离这划子四、五丈,围成一个圈。龙舟上的后生们放下手中的木桨,个个磨拳擦掌,单等划子上的人将竹篓里的鸭子掀进河里。
  当大划子船上的人将鸭子倒入河里的同时,河水再次被鸭子掀起浪花。龙舟上的后生们纷纷丢掉手中的木桨,跳入有些凉意的河水中。顿时,河中央白浪翻滚,分不清哪是鸭子,哪是抓鸭子的。
  鸭子被追得四处扑腾,抓到鸭子的人,提着鸭脖子爬上龙舟,没抓到的还在拚命地追鸭子,整个河里就像一锅烧开了的水。
  几只鸭子扎入水中突破围堵,朝岸边游来,岸边的人也挽起衣袖跃跃欲试。天龙紧追着一只游往岸边的鸭子,当他在离岸不到三尺,潜水过来,一把抓住鸭子时,从岸上卷起裤腿的两个后生也伸手抓住了这只鸭子。天龙急了,一把将对方掀翻在水里。三人在齐腰深的水里厮打起来。天龙体力不支,鸭子终于落在那后生手里。鸭子没捞到,胸脯和脑壳上还挨了两拳,天龙气得火冒三丈,他弯腰从水底摸起一坨饭碗大的鹅卵石,照着抢到鸭子那后生的脑门心砸了下去,顿时,那后生栽倒在水中,鲜红的血飘浮出水面。
  天龙看到情形不对,几步飞奔上岸。在人们的惊愕中,他钻进人缝里,跑了。
  这一幕,天虎没看到,兰子也没看到。
  郑郎中、桂芝与姐姐姐夫从退潮的人群中跌跌撞撞地挤出来,感觉肚子有点饿了。回到家里,桂芝帮着姐姐准备饭菜,郑郎中和姐夫则坐在堂屋里抽烟说些闲话。天虎兴高采烈地领着四个小把戏进来,他们一人抱着一根嫩黄瓜在嘴里啃。
  摆满一桌子菜,左等右等不见天龙的影子。
  天豹从睡屋里发现了天龙换下的湿衣湿裤,连忙告诉爹爹:“哥哥早就回来哒,湿衣服都丢在床踏板上呢!”
  “又晓得这个畜牲跑到哪里打平伙去哒,我们呷,不管他。”胡昌吉口里骂着,心里还想着要犒劳犒劳他呢。
  回家的路上,兰子他们听路人说,今天在河里捉鸭子的时候,唐湾村有个后生伢崽被人打死了。郑郎中觉得这消息不可靠,往年龙舟赛为夺头魁,火爆的后生用木桨互击两下的倒是有之,但从没听说打死过人。
  桂芝烧开一壶水给郑郎中泡了杯浓茶,还没等他喝上一口,天虎上气不接下气窜进屋里,差点被门槛绊倒。
  “舅舅!舅舅!哥哥他打死人哒,地方上正在捉他……”郑郎中心里一惊,桂芝脸都变了色:“是真的啵?”
  “是真的,那屋里的人都找到我家里来哒,姆妈在屋里哭。”
  “这哪么搞,这哪么搞,闹出人命官司哒!”桂芝急得跺脚。
  “走!”郑郎中拉着天虎,跨出了门。
  “我跟你一起去!”桂芝急得乱了方寸,原地打转转,找刚才进门脱下的外套。
  郑郎中冲着婆娘吼:“你去搞么哩?在屋里带好细伢崽!”
  兰子听到声音都从自己房里跑出来,望着他们三个人的神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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