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1章
景和三年,腊月十六。瑶州,大雪。
江南道上瑶州城,风致最好。有经年美酒,高台云阁。歌不休,舞不休,斜桥打马过,满楼红袖招。
即便下了雪,团团地飞过来,在风刀中一滚,扯得漫天柳絮似的。留了整个江南江北,白茫茫世界,一线黑檐。
此刻已至戌时,天色郁沉,城中店铺都下了拴,以往夜里,那些连绵整个坊市的灯火尽熄了,唯有被雪浸润过的风,隆隆地吹。
城门上一声锣鼓闷闷地响,被风裹着吹出老远,老树上栖着的两只寒雀一惊,掠翅远飞,剩下枯瘦枝桠,长而倦地朝天伸着。
城墙上校卫拧了拧鼻子,塌着眼皮,瞟了眼几乎和黑夜黏在一起的城,招呼着让士兵关城门。
也不知宵禁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老旧巨大的木门咯吱乱响,积雪簌簌直落,即将关上的一刻,一只手突如其来横了进来。
关门的士兵吸溜吸溜鼻子,天色太过昏沉,他勉强看明白那手上戴着的黑甲,在雪夜里反着光,像极霜剑上的锋芒,滴溜溜打转。
朦胧的睡意瞬间被劈散,士兵心中一抖,往后缩了缩,手却按着城门,拉长了声音道:“城门已关,不便放行。”
这可不是往日里,不下城门的江南瑶州咯。
城墙上的校卫看城门顿了顿,不耐地直起身来,借着朦胧昏黄灯光往下一看
苍茫夜色下,浓云翻滚,城脚,二十重甲骑兵勒马而立,黑色铁甲与浓夜胶着在一起,唯有被雪杀出的寒光,不声不响,从腰侧刀锋上一闪而过。
校卫心中巨震,眼角的余光刚刚瞥到骑兵末尾的那顶白色软轿,双腿已然一软,噗通跪了下去。
慌忙中,他低头扯过锣槌,在铜鼓上急敲三下,喉咙中吐出的声音扭曲到尖锐,“开城门!”
未顷,城下传来城门开阖的声响,才惊觉自己在寒冬腊月里出了一身冷汗。
下方的士兵从门缝里看清铁骑的一瞬间,三魂已去了六魄,零零散散跪了一地。
骑兵无声入城,铁甲摩擦的声音在寒风中刺入骨髓,冷得惊人。
马蹄踏在绵厚积雪上,溅起一蓬蓬的水,溅在伏地士兵的脸上,他瞪大眼睛,身子僵硬得像拢的弓。
深沉夜色里,重甲上分明有未干的血,一点一点坠落在雪地上,又转而被马蹄踏碎,落了一地乱梅似的。
等听不见半点声响的时候,校卫才哆嗦着手,小心翼翼抬起头来。
却见城门之外,碧月河畔,一方隐约火光,携焦黑烟云滚滚而起,将天地撕裂成两半。
“楚……楚……”他哆嗦着嘴唇,颤抖地伸出手去,脚下一滑,跌坐到地上去了。
软轿中的人,懒洋洋斜坐着,不经意拨了拨布帘,露出一张三四十许,颇有些沉肃的脸来。
三年前的宁王少保,如今的天子太傅。八年前的江湖布衣,如今的显位人臣,沈从风。
雪从缝隙中漏了进来,扑到他眼角几线皱纹上。
这江南道上,真是下了好一场大雪。可入冬以来,京城却还未见过雪花吧。
他模模糊糊想起,离京时候,经过天子寝宫,那朵开在宫墙上的梅花。
洒扫的女官正招呼人除去多余的枝桠,他看着那朵梅花,没来由却想起八年前的一双眉眼,在花下越长越烈,绞碎了满宫春光。
于是就说,留着吧。
也不知那朵花,如今是什么模样。
脚下的香炉温温地散着热气,这么左右无端地神思飘忽了半晌,听得帘外沉声道:“大人,到了。”
刚走下了轿子,便有柄四十八骨的紫竹伞伸了过来,轻巧挡下头顶风雪。沈从风微微眯了眯眼,朝那持伞的白面人点了点头,道了声有劳。
微胖无须的白面人赶紧欠下身子,极温和地笑,只是声音有些尖细,“沈大人,这儿便是楚家百十据点,最后一处了。”低下头的时候,看见雪上蜿蜒而来的零碎血迹,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沈从风接过伞,交给身边一名铁甲卫兵,这才抬头看了看院门。
随着门锁被刀一砍而断,院中玲珑长廊,九曲水道,雕花角灯,奇石异景也次第入眼,即便数十日无人打理,厚雪覆压,也能看出曾经的奇绝模样。
风有些急,沈从风探出手来,接住了一片雪花,轻轻一拈,即刻化作了水,将手指浸得发亮。他蹙着眉头,或是觉得冷了些,将手拢回袖中,道:“赵总管,楚家三百八十三口人,皆被扑杀,百十据点,寸草不留。明日,且请公公启程回京,禀告圣上。”
赵总管的笑顿了顿,深深一躬身,将头埋得更低些,“沈大人,却还有一人,那楚家四郎,楚云歌……”
沈从风蹙了蹙眉,凝定定看着身前风雪,手轻轻落在腰侧长剑上,发出微不可闻一声叹息。
即位三年的少年天子,暴戾寡恩,动静无常,疑心,甚重。
想来那朵宫墙上的红梅,早已在寒风中,散落了吧。
赵总管脸上的肉抖了一抖,庭院内外的风雪织起密不透风一张大网,将所有的东西,都笼进去了。
“沈大人,陛下知晓江南风寒露重,遣咱家来此,打点照看,便不能不小心伺候了。”
风忽起,吹得木门啪嗒摇晃。
清漆刷过数遍的门,即便在幽深夜色里,也是净润透亮的。
沈从风的目光从门上缓缓移动到脚畔,手从剑上滑过,笑了一笑,转身道:“此事,我自有交代。”
不知被多少人摩挲过的卷轴,墨迹还是新的,装帧的竹筒已经光亮,轻飘飘的,从铁甲卫兵的袖中传递到沈从风手里。
瘦而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从字迹上滑过,沈从风喃喃道:“楚云歌……半月前,截杀我徒苏易清,坠下山崖,两人至今,生死不知。”
天地昏黑,似是黎明前最后一点寒夜。却隐有不安,从心底蔓生而出。
卷轴轻坠于地,咯哒一声,旋即被雪水浸透了墨字。
“江南楚家,勾结外贼,欲反上作乱,凡三百八十三口人,皆已伏诛。即日起,着江南知府林致和封查楚家商铺,编纂为册,交由陛下,处置吧。”
风雪掩埋了铁甲与马蹄的声响,赵姓的宦官从怀中捏出纸笔,呵化了笔尖,随意落下几行字。
写到最后一字的时候,笔尖按了按,不知想起什么似的,笑道:“还记得咱家来江南的时候,瑶州城内担茶老儿说的那句话呀。”
江南十六道,户户皆食,楚家栗。
繁华流金的江南道,绵延百年的江南楚,一音一弦,都于无声中挑动年轻帝王的心绪。
现在,清丽富贵的堂皇世家,终于在一地雪色中,化为飞烟。
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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