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有光一闪而过。许是外面冷得很了,他又习惯性将手抄回袖中。
所有和他亲近不亲近的人都知道,这位沈大人一向喜静不喜动,常年外出坐一顶软轿,比文官更懒散些。今天动刀动枪,说了一箩筐的话,已是难得。
雪又开始零零落落地下,沈从风有些厌烦地看着眼前飘个不停的雪,伸出手去拈了一拈,在手心里全化成了水。
楚云歌的声音和他的脸色一样平静,听不出往常的飞扬跳脱,也听不出血海深仇。“小寒山剑宗,内门授秘传剑法,外门纳王孙贵族,而内门子弟,不可踏入朝堂半步。前朝太子皆入小寒山外门修身习剑,哪怕时至如今,它也依旧是天下清正所在。八年前,沈将军不惜叛出师门,走进京城。阶下舞剑,娱天子宾客,无异于自污其身。直到先帝寿宴后,挂名宁王少保,方才被京城遍地朝官正眼相看。”
他说到这儿,侧首看了看白茫茫大地,眉目间清萧之气弥满面堂,“我也曾想过,将军在等的,是不是新帝即位后的泼天富贵。而将军两年前南疆击贼,一月前踏碎楚家,我才明白,不是萧宁选择了你,而是你选择了萧宁。”
他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震荡,不算太大,却没来由震得人心一抖。
“…当今那位叫做萧宁的天子,算来今年还未及冠吧。”说到这儿的时候,楚云歌眼中浓云渐起,望着山外山,雪中雪,一时不知身是何身。“他自幼身处深宫,不见宠于先帝,偏偏又是极聪颖的人,那样的环境中,难养成孤僻偏激的性子。见兄弟都不如他,自然不服气,不服气久了,就变成了暗恨。只不过那些时日,再高傲的性子也只能隐于心中。再后来兴安门下戮兄屠弟,从前龙游浅水,一日登极凌云,往日那些被压抑的东西一朝爆发出来,都反弹成暴虐易怒,疑心深重,权力不敢旁落。我若被捉拿归案,如今南疆平定,西胡势弱,待楚家事了,怕是沈将军即刻就要回京交兵。”
山中的鸟雀咽咽地叫,和着风声,像哭。
楚云歌的声音落了一地冰屑般,堕到心里,叫人后脊都发起冷来。
他还是在叹气,带着无限的惋惜般,“困鸿鹰于禁苑,囿野马于南园,可将军想做的事,还远未完成吧?”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山中安静了很大一会儿。
沈从风松开剑柄上的布条,终于露出一柄锈迹斑驳,不甚起眼的老剑。他用剑挑起轿帘,弯腰走出,一身灰色的衣袍在雪地里立着,像北漠横亘的老树。
他懒散地笑,目光闪动间,慢慢鼓掌,道:“可惜。你若生在秦家,何须今日这般东躲西藏,逃奔无门?”
楚云歌漠然相对,眼角浮起的冷清中,倨傲不屑的笑意一闪而过,“秦家?秦家,配么?”
灰衣人点点头,负手直立,衣角上的灰色仿佛有了实体,将苍凉绵绵不断织揉进去,顺着衣角弥漫开,四散而去。
一时之间,他竟觉惆怅。
沈从风少年行走江湖,不论怎样风流无双的人物都见过,可楚家一场大火后,他总是生出一点无由的惆怅来。
他在金明池内,见过武士与宫女表演的舞马衔杯。曾经驰骋于战场荒漠的骏马,带着满身锦翠珠玉,雄赳赳踏步而来。头顶翎羽洁白若雪,身上金马蹄明光灿灿。
《倾杯乐》行至中段的时候,那些最桀骜难驯的马温顺地屈膝,低头衔起地上的铜碗。
御马武士跪倒在地,粗声粗气地炫耀,要打杀十匹马,才能驯出一匹听话的出来。
刚刚即位的小皇帝,用狭长的凤眼打量座下噤若寒蝉的诸位大臣,脸上浮出一丝促狭笑意。
如今,江湖的大野豪雄,高门的风华弟子,如明珠乱落一地。而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将野马驭的时候,总会有生命在刀光下一闪而过。
“雪停了。”沈从风安静地转身,露出手中的长剑。
他背对着楚云歌,身前,一片愁云;眼底,满目萧霜。
楚云歌扬眉,两眼雪亮,转瞬又平息下去,他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轻声道:“即便如此,沈大人仍要取我项上人头么?”
连雪都停消了,空荡山谷里的人声更显悠长,“我若不杀你,他日你重返江湖,必有办法卷土重来,搅得天下再无安宁。”
楚云歌默然,承认道:“是,家门破裂,凶手近在眼前,我的确是要回来报仇的。沈大人今日若要杀我,可曾想过赵怀恩赵公公?”
沈从风的手猛地一顿,声音轻飘飘落在雪地里,像做了一个有些令人头痛的决定,“罢了,我让你三招,你回答我三个问题。”
他不等楚云歌答应与否,自顾自道:“赵怀恩五日前携录事册回京,此刻应该走至随州。”
楚云歌微微眯起眼睛,截口道:“陛下派遣赵怀恩随军下江南,大人沿途所行所言,皆记录无遗。倘若赵大人回京路中离奇丧命,手册消失无踪,而杀他的,恰好是小寒山剑法,陛下是放任大人继续在江南地界搜寻我这个反贼,还是即刻召大人进宫面圣?”
沈从风点了点头,语气平静,继续道:“好极,楚家势大根深,楚公子手下的人,杀是杀不尽的。”继而又问道:“那么,苏易清呢?”
听到这个名字,楚云歌两眼一暗,手不自觉抖动一下。这三个字仿佛一根针,在他心底扎出无数个洞,雪夜里的风,就顺着洞往胸膛里呼呼地贯。
他的声音历经了一场短暂挣扎,“他?……他,引兵上山,可怜我刚救下他,就被满山影飞军逼得跳山逃命,沈大人何必来问我?”
灰色的身影动了动,侧头瞥了一眼身后的楚云歌,“是么。半月前苏易清与你掉下山崖的那一刻,我原以为他必定会死在你的手下。没曾想,倒是你派人将他送回城内。”
楚云歌又退了一步,眼底的寒气像凝了一层冰,“我也没想到,阿飞在回山路上,被楚大人亲兵捉拿归案,枭首城墙。”
山谷是巨大熔炉,雪铺了一地,像是盖着一锅沸了的水,即将翻腾出无数山风海雨。
沈从风端详着手中长剑,语气冷淡又客气,“最后一个问题,楚云平死前见的最后一人是你,那么,他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
楚云歌眼中杀气大盛,轰然一掌怒劈而出,长袖被震得上下翩飞如流云,在整个山中,掀起一片风急烟坠。
他刻意压抑了许久的愤怒,终于翻滚着涌上来。
然后他看到了一道光。
如银、河、倒、卷。
是江、海、奔、流。
天下剑宗小寒山,一剑出而江湖寂。
那是势不可挡躲无可躲的一剑。
谁能想到,一把破旧得斑驳生锈的剑,一把扔进柴堆里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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