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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如墨有个习惯,一旦压力大了,夜里必然梦见掉牙齿;而一旦做了这个梦,一周内必有坏事发生。
梦里不是六七岁正换牙的年龄,而就是现在的模样。时常是突然场景一转,她用舌尖抵着和牙龈只牵连了一线的牙齿,生怕掉了,结果反而抵得更加使劲。下一秒牙齿落在了掌心里,嘴里泛起一股血的味道。
她心里焦急,知道这个年纪掉牙肯定无法再长出来。着急一阵,就醒了,醒来仍是心有余悸。
这晚,程如墨就又做了这个梦。醒来看见阳台上晾着的床单,夜色里微微晃动,鬼影一般。
这梦预兆能力百试不爽。
果不其然,第二天周日,表妹过来造访了。
表妹叫严子月,是程如墨大姨的女儿,在江城一个三流大学读播音主持专业,今年大二。
家里一帮子亲戚,都让程如墨极为头疼,大姨一家尤是。
严子月身材窈窕,又长得好看,生了一张标准的瓜子脸,杏眼微微一挑,便有无数小男生为之神魂颠倒。
程如墨以前是不信“用脸刷卡”这个说法的,如今见识了严子月的本事,却不得不信。
严子月一个月过来一次,今天进屋蹬了鞋子,脱下了身上酒红色针织斗篷,不等程如墨招呼,自己赤着脚走过去开了电视,又去冰箱里拿酸奶。
程如墨站在卧室门口淡淡看她:“我没拖地。”
严子月满不在乎,一边舀着江城老酸奶往嘴里喂,一边如领导视察般在程如墨狭小的房子里晃悠。
突然,她在卧室立住,朝柜子上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床上新换的床单:“天气这么潮,你洗什么床单?”
“脏了就洗,哪有什么讲究。”
严子月撇撇嘴,一屁股在床上坐下。继续左顾右盼,突然说道:“这是什么?”严子月指了指床头柜下露出的白色一角。
程如墨心脏骤停了一拍,正打算上前去捡,却叫严子月抢了先。
那是张名片。
“陆岐然,崇城卫视……这是谁?”
这名片大约是陆岐然脱衣服时从口袋里飘出来的。程如墨不动声色:“一个客户。”
严子月将名片又翻过来看了一眼,没研究出什么名堂,随手放到床头柜上:“这人名字还挺好听。”
程如墨陡然有些心烦,懒得与严子月来虚与委蛇这套,斜倚着门框,目光冷淡:“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哦”,严子月手里动作一顿,“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抬头看着程如墨,“我手机丢了。”
大姨妈女儿的造访,简直不亚于“大姨妈”的造访,这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烦意乱一直持续到了程如墨周一开例会的时候。
会议由策划部经理齐简堂主持,除了总结工作,主要是讨论接下来与江城卫视一档新节目的合作。市场部正在谈节目的冠名商,一旦定下来,策划部就需要制作新节目包括植入广告在内的媒体宣传方案。
这档新节目是江城卫视与崇城卫视共同策划的,将在九月每周五的黄金时段播出,是以江城卫视非常重视。新节目的主创本意是想找4a的广告公司代理,无奈经费预算紧张,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在江城也算赫赫有名的飓风传媒,也就是程如墨所在的公司。
开完会之后,暂时组建了一个小组负责这项工作,依旧是齐简堂担任小组组长。
程如墨一走出会议室,齐简堂就凑了上来:“哟,怎么了如墨,来大姨妈了?”
程如墨:“滚。”
齐简堂笑嘻嘻:“要不今天下班了我请你吃烤肉?”
齐简堂不提还罢,一提程如墨就来气,上周在齐简堂订的烤肉店吃了一顿,拉得她欲死欲仙,如今听见“烤肉”这俩字就反射性胃疼,于是说道:“敬谢不敏。”
“哎,别发脾气,你发脾气就不好看了,说说看嘛,我给你参谋参谋?”
程如墨正想拒绝,想了想,觉得齐简堂未尝不是一个可供参考的对象,便问道:“你们男人是不是一般都不会拒绝送上门的艳遇?”
齐简堂摸下巴:“这个嘛,也是要分人的。比如说我,好歹你闺密林苒那级别的,主动送上来我才接收。你这级别的,我还得考虑考虑。”
程如墨白他一眼。
齐简堂一笑:“怎么了?又为哪个男人伤心欲绝了?早说了让你答应我嘛,绝对让你享受女王级别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精心呵护。”
“答应你了,然后和你一百零八位前女友斗智斗勇?想想都累得慌。”
“不累不累”,齐简堂笑嘻嘻,“只要你答应,我明天就跟你去领证,房产证上加你的名字,结婚证还不让你出工本费,你说我体贴不体贴?”
“房子加我名字算什么体贴,改成我名字才叫体贴。”
齐简堂凑上前,盯着程如墨:“你说真的?你敢答应,我就敢改名字。”
程如墨立即退后一步:“假的。”
齐简堂做捂心口状:“太绝情……”
两人贫嘴一阵,说回正经的。
“男人通常不会拒绝送上门的艳遇,这话真不假。只要这女人对他现有生活不会造成冲击,看着能吃下——看着吃不下,关了灯能吃下,吃完又不用负责,何必道貌岸然假装君子。”
程如墨默默听着不说话。
齐简堂瞥她一眼:“你给谁送上门了?”
“我只是问问。”
齐简堂挑眉,表示不信,然而也没追问。
事情发生以后,程如墨一度想告诉林苒,斟酌了几次都难以启齿。但这些就像憋在她嗓子眼里一样,不吐不快。
“下班了陪我吃顿饭吧。”看着齐简堂拉开办公室的门,程如墨突然说。
两人去吃怀石料理,坐在十四楼的餐厅里,外面便是满城灯火和悠悠江水。
面对此情此景,程如墨总算开得了口。
当然这与倾诉对象是齐简堂也有很大的关系。齐简堂今年三十六岁,四年前程如墨跳槽过来,就一直受他提携照顾。齐简堂风度翩翩又相貌英俊,加之性格开朗洒脱,上至四十少妇下至十四少女,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当然,最后这句评价,是齐简堂自己说的。
程如墨觉得,这样荤腥不忌流连花丛的男人,道德底线一定很低,自己这点事,说不定在他眼中看来,根本跟少女思春一般,不屑一听。
所以程如墨也不废话,开门见山说:“我大学时候,单恋一个男人,前几天,我跟他……发生关系了。”
齐简堂摆了摆手:“等等……让我捋捋。你大学时候和他到了什么程度?”
“我对他是单恋,那个时候他有女朋友,你说能到什么程度?”
“哎,我真是早生了十年,纯情苦恋的小墨墨……想想还有点激动。”
“……”
齐简堂笑笑,继续说:“看不出来啊,你牙口比我还好。你大学毕业都六年了吧,一顿隔夜的肉,吃了不嫌硌硬啊?”
程如墨想了想,严肃摇头:“实际上,我觉得这是顿回锅肉。”
齐简堂有危机感了,立即坐正盯着程如墨:“你说真的?”
程如墨又仔细想了想:“真的。”
齐简堂端起面前的清酒,喝了一大口:“如墨,你确定你不是因为……呃,我话糙,可能有点冒犯……你确定不是因为空床太久?”
程如墨看他:“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
“你不是”,齐简堂按了按额头,“所以我觉得现在这事儿有点糟糕。不骗你,我有点嫉妒。”
他这话真真假假的,程如墨便没接腔。
顿了顿,齐简堂问程如墨:“你有什么打算?”
程如墨浅浅地喝了口酒:“没什么打算。回锅肉好吃,但也不能顿顿吃。”
“你如果真这么想,倒是好事,就怕你意志不坚定,到头来反而又一头栽进去。”齐简堂说,“好比说你那脑袋长在裤裆里的前男友,你分明早就觉察到他出轨的迹象了,还装大度,还任由他给你戴一打的绿帽。”
“你能不能别提他。”一想到前几天看到的那辆丰田,程如墨就有些作呕,好像有人往她嘴里塞了把酸黄瓜,掐着她的腮逼着她咽下去。
“警钟长鸣,知道吗?吸取教训啊如墨,你就是看着没心没肺,实际上对男人这个群体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说得对”,程如墨不服气,“我就是对男人这个群体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还等着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啊哟,那你不早说”,齐简堂往前一凑,“这哪是幻想啊,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绝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程如墨伸手将他脸拂开:“有件事你误解我了,我对他大度恰恰不是因为我对他抱有幻想,而是因为我对他不抱幻想。”
齐简堂眯了眯眼,饶有兴味地看着程如墨。“有意思,你和邱宇谈了两年,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连点基本的要求都没有……”他顿了顿,“你不幻想他,那你幻想谁?”
程如墨怔了怔,恍惚觉得被点醒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无所适从的窘迫。好比说,一个人裤子拉链没拉好,混在人群里走着,本来也没人察觉,偏有个人高声提醒,虽出于好意,到底是十足尴尬。
程如墨便觉得此刻自己就像站在人群中,面对周围人窃窃偷笑,把拉链拉上不合适,不拉也不合适。
无论如何,面上还得扳回一局:“事实上,多年前我就觉得爱情并不是什么必需的东西。好比说鸡精,炒菜撒点,味道鲜美一些。但若不撒,对菜本身的味道也不会造成本质的影响。”
齐简堂摇头:“这么比喻不合适。爱情虽然没那么重要,比鸡精的作用还是大点的。”
过了一会儿,齐简堂说:“反正你这个老同学也不在你跟前,一夜春风暂时撼动不了你俩现在这严酷现实。现在结个婚谈个恋爱多难,异地恋更不用说,况且还有我这么优质的男人对你造成长期的诱惑,你想用张旧船票登上往日的破船,难度不是一点半点。我的建议是,顺其自然,敞开胸怀,拥抱生活。当然,敞开胸怀拥抱我就更好了。”
和齐简堂的一番聊天,暂时让程如墨放下了郁结的心思。她想这人虽爱开荤腔,有一点说得还是不错:凭她和陆岐然只是聊胜于无的感情基础,能修成正果的可能性堪比平地起高楼,蓝图都没画出来不说,还缺砖少瓦,人手不足,消极怠工。
吃完饭,程如墨顺便去了趟苹果店,买了只iphone5。齐简堂在一旁等她刷卡,只觉得无比惊奇:“你总算舍得把你那个充六百块话费送的华为换了!不过我建议你先别换,过几个月5s就要出了。”
程如墨低垂着眼:“要是能等得,早就等了。”
市场部很快谈好了一家乳制品公司做新节目的冠名商,稍稍清闲了一阵的程如墨,又要忙起来。
小组先与江城卫视的媒介运营负责人接洽,花了两天时间草拟了一个方案,等崇城卫视的负责人过来,一并商议细节,再对方案进行完善。
崇城卫视的负责人到的时候是周四的下午,程如墨正开着电脑查资料,公司内部的即时聊天工具弹出来齐简堂的消息:小组来2108开会。
程如墨关掉窗口,抄起记事本和签字笔过去。
路过茶水间,正好一个女同事在冲菊花枸杞茶,抬眼笑嘻嘻对程如墨说:“如墨,崇城来的那个负责人长得很帅,听说还未婚呢,你要不抓紧看看?”
自程如墨结婚失败之后,她就成了部门已婚女性重点操心的对象。通常而言,只要是人,男的,未婚,她们都会积极热心地一阵牵线。
如果是平时,程如墨笑笑也就罢了,但此刻陡然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她当机立断,伸手将头上丑不啦唧的刘海贴扯下来,揣进兜里。
同事呵呵一笑:“这就对嘛,好好打扮,给咱们策划部长长脸。”
话音刚落,齐简堂就带着一行人过来了。一眼望去六个人,果然,那人就站在最后。他穿一件短款黑色风衣,里面搭着休闲样式的白色衬衫,底下穿着黑色长裤,鞋子也是黑色,显得腿尤其修长。
程如墨一早知道,陆岐然这人对自己帅不帅并不在意,也从不费心修饰,衣服长年黑白灰三色,如此随便搭配也不出错。他这人不笑的时候有几分严肃,配上利落的穿衣风格,落在不懂事的小女生眼里,十足十的冷面诱惑。
程如墨叹一口气,不怪他刚来就有人盯上,实在是因为这人在一堆或发际线后移或肚子微挺的中年男人中,太过扎眼。
陆岐然自然也看到了程如墨,这次不是惊喜,是明显惊讶。
说不定惊吓更多一些。程如墨心想。
一面却大大方方上去,挨个儿与人握手打招呼。
到陆岐然时,她也不忸怩,仍是握手浅笑,落落大方。对方的惊讶也只是在初见她时稍纵即逝,此刻坦荡的态度与她别无二致。
小组成员很快到齐,也不废话,直奔主题。
最初草拟的方案大方向上需要修改的并不多,分歧产生在细节的执行上。会开得很长,到最后大家都有些疲惫。
程如墨合上记事本,笑笑说:“前几天有人给我送了一盒上好的铁观音,我这个人不懂茶,给我了肯定是牛嚼牡丹的下场。不如就拿来给大家解解乏,我们休息片刻再接着开。”
齐简堂赞许地看了程如墨一眼,说:“我办公室里有套茶具,用那个泡吧。”
程如墨站起来说:“那请大家稍等片刻。”
正要出去,崇城卫视节目包装组的李组长突然说:“小陆,你过去帮帮程小姐。”
程如墨手里动作一顿,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出了会议室,程如墨朝着自己的工位走去。陆岐然不紧不慢跟在她后面,脚步声很细微,她却觉得有些烦躁;加之一路过去同事纷纷侧目,一些议论不断落入耳中。
总算是到了工位上,程如墨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铁观音,又往齐简堂办公室走去。
走了两步,见陆岐然也要跟上前,她淡淡说:“我去拿茶具,你在这里稍等片刻。”
陆岐然看了她一眼,顿下脚步。
程如墨的工位收拾得很干净,右边搁着一排书,陆岐然瞥了一眼,大多数是与专业相关的,只有三本画风不和谐,看名字显然是言情小说。
书架前放着一盒纸巾;一个外面黑色里面琉璃蓝色的瓷杯,茶水已经凉了,但仍能嗅到极浅的香味,似乎是苦荞茶;一个苹果绿的笔筒,里面除了黑色的签字笔,还装着一支粉色的自动铅笔。左边电脑旁放着一只苹果手机的袋子,陆岐然想了想方才开会时程如墨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似乎并不是苹果。
陆岐然还要细看,程如墨已经端着茶具出来了。
“我来吧。”
程如墨只犹豫了一瞬,便依言将装着茶具的木盒子递给陆岐然。她自己只拿茶叶盒子,跟在陆岐然身后。
陆岐然腿长脚长,平时走路很快。但似乎是为了照顾她,刻意放慢了脚步。
两人很快到了茶水间,陆岐然将茶具搁在桌子上。程如墨拆开茶叶包,取出适量放入茶壶,冲入开水,等了片刻,将八个小小的杯子一一斟满。她不懂茶艺这么风花雪月的技能,所以这上好的茶叶,实则仍是糟蹋了。
做这些事时,程如墨微微低着头。从陆岐然的角度望过去,隔着腾起的茶烟,只看到她的侧脸和颈间那点极浅的痣。
陆岐然用托盘端着茶杯,程如墨跟在他后面。两人重回到会议室,程如墨将茶一一分下去。
陆岐然的上司李组长接过茶杯,笑说:“老齐啊,你们这小小一家公司倒是卧虎藏龙。我今天进电梯时候,瞧见开电梯的那个小姑娘也生得特别水灵,要是你们不嫌弃咱们电视台忙成狗,不如给我们这包装组第一帅哥解决一下单身问题?”说罢含笑看着程如墨。
程如墨手里动作一顿,也不待齐简堂开口,笑说:“李先生您说笑了,我和陆岐然是大学同学,他眼光我是知道的,开电梯的小姑娘他肯定是看不上的,咱们策划部昼夜颠倒面黄肌瘦的大龄女青年,他肯定也是看不上的。”
刚一说完,她便意识到说岔了嘴,赶紧抬眼去看齐简堂,果见他表情意味深长。
“原来你跟小陆是大学同学啊?也不早说,瞅着你们不尴不尬的,原来早就暗通款曲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程如墨局促不已,笑意带了几分勉强。
齐简堂笑说:“即便是陆先生有意,我还指望着如墨跟着我再干几年呢。真要结婚了,一个婚假一个产假,就够呛。偏偏她又是功臣,我还不能随意就打发了。”
李组长哈哈一笑:“程小姐要真想跟小陆走,只怕齐先生你也拦不住啊。”
“所以更得趁着还能拦的时候,多拦一阵。再说如墨这人,虽算不上特别优秀,到底也是年华二八貌美如花,即便不论业绩,放在策划部也是赏心悦目。所以如果陆先生真有此打算,还得多花点心思,觊觎如墨的人可不少。”
程如墨颇有种被人评头论足的窘迫,不由自主瞥了陆岐然一眼。后者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情绪。程如墨便说:“咱们还是接着把剩下几个点确定下来吧,晚上齐总设宴给大家接风洗尘,到时候咱们带上公司的未婚女青年,再讨论陆先生的终身大事如何?”
大家哈哈笑一阵,重新投入会议之中。
赶在下班之前,将方案全部讨论敲定,之后只要通过邮件和电话确认即可。齐简堂带着一行人去订好的酒店,程如墨和其他小组成员先将会议内容整理出大概,随后再去。
刚一出会议室,程如墨便接到一个电话。
她看一眼手机屏幕,顿时眉头蹙起。陆岐然跟在她后面出来,见她拿着手机迟迟不接电话,低声问:“怎么了?”
“没事,你跟着齐总去吧。”说着按下接听键,便接电话便往茶水间去。
因距离越来越远,陆岐然只听见三两句话,似乎是在讨论交接什么东西。
“小陆,快走啊!”
前方李组长回过头来喊他,陆岐然收回目光,应了一声,朝着电梯走去。走出去两步,复又回头,看了程如墨一眼。
她依然站在茶水间门口,边接电话边把玩着眼前一盆绿植的叶子,神情有几分不悦。
列席各位都是做传媒的,彼此都有几分亲切感,是以饭桌上并无什么恶性的劝酒事件。大家吃吃喝喝,聊些彼此知道的业界内幕,也算是其乐融融。
程如墨对面正好坐着陆岐然,每次抬头不可避免地总会望见他。她便有意减少了抬头的次数,只低头默默吃菜。
有盘鸽子肉烧得特别好吃,转到跟前时,程如墨都要夹上一箸;这次她正要伸出筷子,桌子复又转了起来,程如墨只好眼巴巴看着那盘菜又渐渐远离。
程如墨微叹了口气,她不爱吃这种应酬饭的最大原因就是因为自己爱吃的菜总是吃得不过瘾,好比说两个互有好感的男女青年调情,你一言我一语,撩拨得人浮想联翩,偏又给不了一个利索。
男女调情调到最后好歹还能有个结果呢,可她这东一汤勺西一筷子的,越来越欲求不满。
正哀怨着,又瞧见桌面逆方向慢悠悠转起来了。程如墨赶紧抬头,却见陆岐然正捏着玻璃桌面的边缘,缓缓转动着。一碗老鸭汤停在了他面前,他拿着勺子慢条斯理地舀着汤;而程如墨面前,恰好是她心心念念的鸽子肉。她焉能放过这样难得的机会,赶紧往碗里多夹了几箸。
饭吃完时,将近九点。陆岐然和李组长从崇城飞来还没休息,齐简堂便提议今晚先散场,休息好了明天继续玩。
李组长和江城卫视的一位张姓负责人是校友,两人意犹未尽,打算去负责人家里喝酒,嘱咐陆岐然有事电话联系。
除此之外,其余人或自驾或坐出租,很快便只剩下齐简堂、陆岐然和程如墨三人。
齐简堂帮着陆岐然拦出租,问道:“陆先生住哪里?”
“江城宾馆。”
“和如墨顺路,不如我一并送你们吧。”
陆岐然无异议,程如墨则说:“我还得等个人。”
齐简堂和陆岐然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提着的袋子,齐简堂诧异:“你该不是要把这手机给出去吧?”
程如墨没说话。
齐简堂啧啧一叹:“你也就只有充话费送手机的命。”
等了十多分钟,一个高挑的女孩“嗒嗒嗒”跑过来,微喘着气说:“对不起啊,刚刚在聚餐呢,过来迟了。”
她穿着一件拼接的针织衫,底下是细细的铅笔裤,穿着单鞋,露出光洁的脚踝。脸上化着浓妆,有些花了。
程如墨看她一眼,淡淡介绍说:“这是我表妹,严子月。”
严子月这才看清楚齐简堂和陆岐然,立即甜甜一笑,朝陆岐然伸出手说:“我是严子月,不知道怎么称呼?”
陆岐然同齐简堂、程如墨二人站得有几分距离,右手插在衣袋里,夜色中身形挺拔,宛如一株孤直的树,眉目沉静,甚有几分冷肃。他低头瞥了一眼,伸出手轻轻一握:“陆岐然。”
“你就是陆岐然?”严子月几分惊叹,“名字好听,人也长得帅,”她转头看向程如墨,“姐,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有这么帅的客户?我就这么潦草出来了,多失礼啊。”
程如墨冷淡说:“我客户还有相貌奇丑的,是不是也要告诉你?”
齐简堂笑说:“严妹妹,你怎么不过来跟我握手,我可是你表姐的顶头上司。”
严子月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伸出手:“对不起啊。”
程如墨将手里的袋子递给严子月:“给你,早点回学校吧。”
严子月将袋子接过来,打开看一眼,又满意地合上,抬眼望了望停在齐简堂身旁的一辆奥迪,问:“方不方便让我搭个便车,我在江城艺术学院。”
齐简堂沉吟,江城艺术学院并不顺路。
“齐总不用管她,让她自己回去。”程如墨冷冷说。
严子月眨了眨眼,微微偏头看着程如墨:“姐,你真打算让我一个人回去?”
程如墨脸色霎时一沉,紧抿着嘴,大步走到车门边。
陆岐然不由得瞥了严子月一眼,后者嘴角噙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
严子月坐副驾驶,陆岐然和程如墨坐后面。一路上的程如墨都一言不发,唯独严子月和齐简堂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相比较于前排的热闹,后排全然低压笼罩。
陆岐然微妙觉得,程如墨和她表妹之间有些不对劲。一个克制隐忍,一个肆无忌惮。正常的表姐妹,不该是这种状态。
到了江城艺术学院门口,齐简堂停了车,严子月拉开车门挥了挥手里的手机,说:“我给你打电话你可不能不接哟。”
齐简堂笑说:“我不敢不接。”
严子月走远以后,程如墨望着前面的后视镜:“你们勾搭得倒快。”
齐简堂打起方向盘转弯,笑说:“美女给我号码,我总不能不接受吧。”
“这孩子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我劝你别打她主意。况且她还有个剽悍的妈,你要真把她怎么样了,就等着后半辈子天天有人在公司楼下拉横幅咒你出门被车撞回家被狗咬。”
齐简堂猛笑:“看你这声情并茂的,被狗咬过?”
程如墨神色怏怏地说:“跟被狗咬也差不多了。”
齐简堂哈哈一笑:“我答应你,我决不主动找她。”
“你别玩文字游戏,如果她主动来找你,你是不是就半推半就接受了?”
“程小姐,腿长在她身上,我有什么本事限制她的人身自由。这话你是不是该去教育你的表妹?”
程如墨不说话了,自知有些无理取闹。
齐简堂从后视镜里瞥她一眼,也不再说话。车里三个人各怀心事,程如墨一直抱臂静看着窗外;陆岐然眼角余光打量着程如墨;齐简堂目视前方,偶尔从后视镜看一眼后座。
车到了程如墨家,程如墨下了车,往里望了一眼,陆岐然也正静静看她。程如墨轻声说了句“再见”,便合上车门,转身往楼里走去。
齐简堂在后面喊她:“喂!就这么走了?”
程如墨没回头,只举起手轻轻摆了摆,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齐简堂重新发动车子,开往江城宾馆。
驶出去一段,齐简堂突然说:“陆先生和如墨是大学同班?”
陆岐然本是靠在椅背上,听到齐简堂问话,身体微微坐直了些,回答:“是。”
“她大学时候是什么样的?”
她大学时候是什么样的?
陆岐然一直觉得,回忆不是件多么靠谱的事。因隔着漫长的时间,对当年确切的情况总是不免夸大。再说世殊时异,更不能以现在的心情去分析当日情景。回忆这回事,总是太过主观。而一旦主观,就不免有失偏颇。
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想起些当年关于程如墨的细节。譬如有次下雨,她迟到了,推开门时外面的冷空气也一并涌进来。他坐在第一排,是以看得很清楚,她发丝上沾着雨水,衬得眉目更有一种洗净的透彻。
譬如有时候坐在她前面,能听见她上课偷吃巧克力的声响,或是与她室友压低了声音聊天。再譬如,时常在路上碰见她,她一个人,戴着耳机低头往前走,他打招呼总被她轻易忽略。
但能想起来的,也只是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这样的细节,其他人的,他也能列举出数十条。连第一时间想起的用来形容程如墨的词语,也只是“有才华”“内向”这样极其普通的形容。
唯独将她与其他女生区分开且让他记住的,是她的目光。
陆岐然垂眸,声音平淡:“她现在和大学时候差别不大。”
齐简堂似乎有些不信,但只是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齐简堂直视着后视镜,又突然问:“那你大学时候,喜欢过如墨吗?”
周五下午小组又开了次会,将各自任务分配下去。程如墨一直心情不佳,开会的时候也有些恍神。散会后她正打算按时下班,齐简堂叫住她。
程如墨便坐回座位,瞥他一眼:“你这周别让我加班。”
“我又不是黄世仁。想问你呢,陆岐然就是上回你跟我说的那同学?”
程如墨不说话。
“看着跟你一样闷骚,莫非也是摩羯座?”
“狮子座。”
齐简堂啧啧一叹:“了解得真清楚。”
“你留我下来,就想问这些?”
“当然不是”,齐简堂椅子往前一滑,到了程如墨跟前,凑近说,“我知道了一个秘密,想不想听?”
程如墨把他推远了些:“好好说话。”
齐简堂一笑:“昨天我送他回去,问了他一个问题。”
程如墨警觉起来,严肃地看着齐简堂:“问了什么?”
“我问他大学时候喜不喜欢你,他说……”
“你别告诉我!”程如墨陡然站起来,动作之大,让面前的桌子都晃动了一下。她之前那满不在乎的神色瞬间消失了,眉头紧拧,眼里燃起一簇痛苦的火焰。
齐简堂吓了一跳,伸手去拉她的衣袖:“如墨……”
程如墨便这样站着,过了许久,眼中激荡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片刻,她缓声开口:“当年,我找陆岐然的一个朋友打听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他很低调,从来没有跟大家讨论过类似的问题。”她看着窗外,声音有几分冷寂,“他朋友是这么回答我的:‘他和他女朋友很好,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在反思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以至于让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事实上,我的自尊决不允许我自己去做插足别人感情的这种事。后来我陆陆续续听到些传言,也时常有人在我跟陆岐然说话的时候,故意起哄——我那个时候在做一个小组作业,和陆岐然在一组。”
齐简堂摇头,沉声说:“这不是你的错。”
“那段时间,我非常害怕在路上碰见陆岐然,更害怕碰见他的朋友。大三一整年,他那位朋友几乎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拜托过他,绝对不要告诉陆岐然。但我想,他必然没有遵守约定。”程如墨声音又沉了几分,“在这件事后不久,有次上课,我和室友坐在了一个放着一只背包的座位后面。我知道那是陆岐然的包,但我以为这没什么,他在我前面也坐过不止一次两次。但这次,他从外面进来看见我坐在后面,就拿起包往前挪了一排——我没法控制自己不去乱想,因为后来他几乎都只坐第一排。非常明显,他在躲着我。我觉得痛苦,更觉得羞耻。喜欢一个人分明应当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是这种羞耻感一直萦绕不去。就好像有人指着我说,快看,这个人想当‘小三’。”
齐简堂也站起来,看着程如墨:“如墨,我觉得你是想多了。你并不知道陆岐然有女朋友,所以这件事并不是你的错。”
程如墨摇了摇头,又是沉默。
她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江城暴雨连绵,宿舍成日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崇城永远烟尘蔽日,不到十平方米的隔断间逼仄阴暗。这一切和她无处释放的感情联系紧密,以至于她一旦回想起来,就觉得仿佛再次身处困境,永远脸色苍白目光阴郁,像对抗病魔一般对抗着自己绝望的心情。
程如墨缓缓抬眼,看着齐简堂:“所以你别告诉我他说了什么,我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齐简堂神色复杂:“你既然这么痛苦,现在又何必去招惹他?”
“我小时候因为被人吓过,所以特别怕蚕之类蠕动的生物。后来我逼着自己去学钓鱼,既然要钓鱼,就得上饵。要上饵,就得经常碰到那些黏糊糊的玩意儿。”程如墨目光低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事你越是逃避,就越是痛苦。而且没有人会体谅你是不是怕蚯蚓,是不是怕蛇。他们只会故意拿这些来吓唬你……而我”,程如墨抬头看着齐简堂,“再也不想被人捏着软肋。”
如今看来,当年那些事仿佛都是少女怀春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但当时当地,就好像陷入了一种怪圈,被一种未可知的力量牵引,逃脱不出也解脱不了。所谓当局者迷,大抵就是如此。
静了一会儿,齐简堂笑说:“这么比喻说明你潜意识里对陆岐然的在意远超你的想象。”
程如墨看他一眼:“没见过你这样的,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拼命把我往陆岐然身边推。”
“那是因为我不像你,明白自欺欺人没什么用。你如果想到他身边去,我阻挠得了?再说,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男人吗?”
“你宰相肚里好撑船,将军额头能跑马,行了吗?”
齐简堂嘻嘻一笑,正打算邀请程如墨吃晚餐,程如墨放在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她看一眼来电信息:“不跟你扯了,我约了林苒一起吃饭。”
“哎呀那正好,让我也蹭一顿。”
“女人之间的事,你们男人掺和什么。”程如墨接了电话,冲齐简堂比了个再见的手势,朝会议室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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