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嬛的眉轻轻蹙起,道:“事已至此,恐怕再难照先前的法子做了。母亲,我已想好了,等祖母与大姐姐出发了,咱们便驱车跟上去。我到底也是阮家的女儿,等到了京城,她总不能将我赶走。”
韩氏有些迟疑:“若要出远门,你父亲那,又得如何交代?”
秋嬛轻轻笑起来:“交给我便是。”如何哄父亲高兴,她最擅长不过。这虽是无奈之下的下下策,可为了将来,也只能搏这一把了。
///
过了几日,便到了老夫人与静漪上京的日子。
这次上京,明面上是老夫人去旧友孟夫人家中做客,实则是为孙女静漪相看孟家的公子。此事,宝寿堂与桃苑的人皆心知肚明。
晨起不久,静漪坐在妆镜前,由芝兰为自己梳妆。
老夫人叮嘱过,此次上京,她必须好好打扮。为此,她特意将压箱底的头面首饰都翻了出来,尽数往身上套。
这些珠钗本就笨重,在发髻上堆堆叠叠,就愈让她觉得脖子发酸了。人还没出门,便已想躺下休息了。
“小姐,梳整得差不多了。”芝兰说。
“嗯。”静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触手是珠钗银箔的冷硬,又问芝兰,“秋嬛那里,可有把我的口信带到?”
“带到了的。”芝兰答。一会儿,她不解地问,“大小姐这又是做什么呢?”竟将自己与老夫人的沿途所经之处都告诉了三小姐。莫非,大小姐这是指望三小姐跟在后头,一同上京吗?
静漪轻慢地笑了起来。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用指腹描摹着面颊的轮廓,慢悠悠地说:“秋嬛想随我一同去京城,那我就卖她个人情。”说罢了,她从妆镜前站起,“可以了,咱们去祖母那儿吧。”
阮老夫人正在宝寿堂里候着静漪。
春日晴好,屋外头一阵烟光明媚。一丛柳枝从檐角边垂落,柔软地招展着。屋檐下的金鸟笼,映射着澹澹的池塘水光。一只翠羽鹦鹉,正困倦地停在金杆上小眠。
屋内,芳嬷嬷给老夫人满上了茶。伴着烫水注满的细响,深绿色的茶针轻慢地浮起来。瓷杯壁上,一片漾漾的碧色。
老夫人盯着面前的茶杯,一边伸手按眼窝,一边喃喃道:“阿芳,打从早上起,我的眼皮便跳个不停。我总觉得,今儿会碰上什么倒霉事……”
“老夫人,旁人的浑说,您可别放在心上。”芳嬷嬷放下茶壶,小声地劝慰道,“眼皮子跳,那是您今日起身早的缘故,不必太在乎。”
“但愿如此吧。”老夫人皱起了稀疏的眉。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儿,管家早早就来禀与她知道了。她活得比别人久,脑袋也精明得多,自然清楚这件事里头的门门道道——说什么杨柳盗窃,不过是有人想要往静漪身上泼污水。这污水泼不成,便只好拿杨柳撒气了。
至于那幕后人到底是谁,想也知道,是那对韩氏母女。
思及此处,老夫人心底颇为恨铁不成钢。
那韩氏怎会如此想不开呢?
她如今可是阮家的正头夫人。在整个阮家,无人能动摇其地位。从前的舒氏虽然常叫儿子挂念,可她到底没了这么多年,哪儿能和活人比?也不知道韩氏到底是怎么想的,竟三番两次和静漪过不去。
就在这时,侧门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丫鬟通传道:“老夫人,大小姐来了。”
帘子打起,伴着一阵轻浅香风,阮静漪踏了进来。浅浅日光照在她耳垂上,肌肤白得如轻薄的瓷片。那乌缎似的发髻间,斜簪嵌红宝的绞金钗,几只盈盈欲飞的蝴蝶自鬓边垂落,定睛一看,原是轻薄的银片所打,精妙无比。
“祖母,静漪来给您请安了。”静漪低身一礼。
阮老夫人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一阵阮静漪,满意地说:“不错,这些首饰很适合你。看来静漪是将祖母的话听进心里了。”
一旁的芳嬷嬷也笑得合不拢口:“大小姐出落得这样别致,料想那孟家的老夫人看了,也顶会赞不绝口,更别提那孟家的公子……哎!老奴这嘴,胡说八道了。”
老夫人瞥了芳嬷嬷一眼,拨弄着佛珠:“混说什么?咱们不过是去做做客,喝一两口茶罢了,静漪只要在后头坐着就行。说多余的做什么?”
芳嬷嬷笑着点头,说:“老夫人说的是。”
静漪静静地站在一旁,只当自己听不懂,含笑点头应和。
待老夫人打量罢了,便道:“走吧,车夫在等着我们了。”
今日阮老爷有公事在身,不在府中。祖孙二人径直从正门出了阮府,相继登上阮府那辆绿帘红帷的马车。
阮静漪先扶老夫人坐下:“祖母,坐稳些。”
等老夫人安稳地坐下了,静漪便撩起车帘,向后探头一望。
府中很是寂静。看来,阮秋嬛并不打算现在就跟上来。兴许,她要过半个时辰才会出发吧。
这样想着,静漪便坐了回去,对车夫道:“咱们走吧。”
马车摇摇晃晃地启动了,向着出城的方向驶去。
从马车窗里望出去,晨间的丹陵尚未彻底醒来,仍旧蒙着淡淡的雾气。她就像是个慵懒的美人,带着昨夜的繁华残妆,静卧于睡榻之上。
静漪看着车窗外倒退的景致,想起此行要去的孟家,不由心生浅淡的厌倦。
她并不想与孟家那个浪荡子相见,但又不可伤了祖母的心。为今之计,只能让妹妹秋嬛来拖上一拖了。秋嬛对自己从不客气,自己也不必以德报怨。
正当静漪这般想着的时候,马车忽然轻轻地震了一下,紧接着,便停下了。
静漪皱眉,不解地问:“怎么停了?”
外头传来了车夫有些无措的声音:“大小姐,这…您出来瞧瞧吧……”
见车夫的声音有异,静漪便打起了车帘,探出头去。却见左前方不远处,有几骑高头大马黑压压地立着。打头的骏马佩银鞍赤络,尾如拂尘;马上骑着个着玄衣的高挑男子,笑容微淡,甚是眼熟。
“小侯爷?”瞧见那男子,静漪皱眉,有些诧异。
“阮大小姐,你的马车赶跑了适才意图抢劫我的贼匪。我段某人真是感激不尽。”段准抱拳作揖,这样说道。
闻言,静漪只觉得一头雾水:“小侯爷,你在说什么呢?”
——劫匪?在这太平无比的丹陵城里?抢劫?小侯爷段准?
这句话的每个字她都认识,可连起来,怎么就这么不可思议?
段准悠悠牵了缰绳,再述一遍:“阮大小姐,方才我路过此地,竟有个轻功高强的劫匪意图抢劫于我。无奈我身小力虚,难以自保。眼看就要被那劫匪砍了脑袋,就在此时,阮大小姐的马车来了,那劫匪也被吓得落荒而逃。”
……
……
阮静漪的表情有些僵滞了。她甚至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喃喃道:“我在做梦?”
见到静漪这副神态,段准似乎很满意。他笑了起来,说:“这等救命大恩,段某无以为报,恰逢家中又贫寒无比,只能……以身相许了。”
第19章 . 护送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阮静漪委实没想到,段准竟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一面。
他竟说自己被劫匪打劫,又为她所救;因家中贫寒,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这话说出来,他也不觉得好笑?
阮静漪紧紧攥着袖口,眉头轻皱,按捺住自己想脱下鞋子砸过去的冲动,道:“小侯爷,光天化日之下,丹陵城里怎么会有劫匪?我来时也没看到劫匪的影子啊。”
段准骑在马上,一副悠悠闲闲的样子,笑唇轻勾:“那劫匪轻功极好,你一来,立刻飞檐走壁地跑了,快得很。”说罢了,他遥遥一指南侧的墙头,道,“瞧见这堵墙了吗?他就从这飞走的,和只大鹏鸟似的。”
阮静漪的眉皱的更深:“可小侯爷体格强健,又威名远扬,怎会不敌区区一个劫匪?”
段准听了,答得游刃有余:“你别看我个头高,却是个外强中干的。劫匪一来,我就吓得双腿发抖,任人宰割了。多亏了阮大小姐,我才保下一条命。”
阮静漪被他的话噎了下。
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她恼道:“就算当真是我救了小侯爷,那也不过是静漪的无心之举,不必言谢,更不必以这种方式言谢!”
小侯爷以身相许?谁敢受啊!
段准抚了抚马鞭,笑容自若:“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我段准再蠢笨,也学过这个道理。你救了我,这可是天大的恩德,那是一定要报的。既然我家中贫寒,那就只能以身相许了。”
“……”阮静漪无话可说了。
真亏段准想的出来,竟说自己家中贫寒!也不知道段准的老父亲宜阳侯大人,知不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幺子在外头这样败坏家声?
“怎么样?”段准见她不驳了,慢条斯理地问,“我段准以身相许,阮大小姐受不受?”
静漪正想答一句“莫玩笑”,身后的车帘子便被撩开了。阮老夫人挂着一幅严肃的面色从车里探出了身子,很恭敬地说:“小侯爷的心意,咱们阮氏心领了。不过,静漪身份低微,匹配不得!”
老夫人在马车中坐了许久,将外头的事儿听了个分明。见来堵人的是小侯爷段准,她原本已是诧异非常,又听闻段准要“以身相许”,更是迷惑不解。
联想起宜阳侯府弹压孟家、派人打听静漪出嫁与否之事,阮老夫人当即便在心里下了论断:段准见静漪美貌,一时起意,便想收入房中做个妾。
宜阳侯府是个吃人不眨眼的地方,她可不想看到亲手拉扯大的宝贝孙女进去做小受罪。就算有可能会得罪宜阳侯府,她也不得不阻拦。当下,老夫人连忙出声。
“还请小侯爷莫要拿静漪开玩笑。”
见老夫人出来了,段准的面色稍微收敛了些。照理说,他的官职地位远在阮家众人之上,不过,他却在马上客气地和老夫人行了个平礼,道:“老夫人康寿。”
受了他这一声礼,阮老夫人的面色微变,只觉得想听见了黄鼠狼给鸡拜年。她正了正面色,郑重道:“小侯爷折煞老身了。不过,哪怕是会得罪小侯爷,老身也得说一句:咱们静漪委实低贱,与小侯爷不大相衬。”
老夫人年纪虽大了,但年轻时的精明执拗劲头却是一点都没散,眉头板起来,像是个手持牙笏的老学士一般难以通融。
段准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知悉这老太太倔强,便没有再往下说,而是改口笑道:“好吧,既然不愿受我这以身相许的报恩,那就容我护送你们这一路吧。你们祖孙二人是要上京城去,可对?”
老夫人迟疑地点头:“是,我们…去京中探望友人。”
“京城与丹陵挨得近,时常走动也好。”段准笑得飒沓,勒着马缰绳转了方向,又扬起马鞭勒令身后的众护卫,“好好护送阮大小姐的马车!万不可叫刚才的劫匪再得逞了。”
那群护卫黑压压地应了声“是”,便左右散开了,当真如众星拱月一般护卫起了阮家的马车,阵列极为风光。阮家不过丹陵小门,素未有过这样奢侈的派头,阮静漪看了,都有些不知所措。
车夫被这群护卫吓到了,有些哆嗦地问:“大,大小姐,咱们还走吗?”
“走,当然走,”阮静漪咬牙,“小侯爷要赏咱们护卫,咱们受着便是。不用白不用!”说完,她便瞪了一眼远处遥遥骑在马上的段准,掀了帘子坐回马车里。
在宜阳侯府侍卫的护送下,阮府的马车重新摇摇晃晃地启程了。
静漪一坐下,就听到一旁的老夫人困惑至极的声音:“小侯爷到底怎么瞧上了你?”
静漪稍稍有些尴尬,只好道:“兴许是两年前……我在球场上那一砸,叫小侯爷对我上了心。仔细一想,我可能还是这世上头一个敢打他的女人呢……”
她也只能想到这个缘由了。
这一世,她与段准只在两年前的马球场上说过话。不像前世,段准还多番来看望重病的她,每每见了她,似乎都一副惋惜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惋惜自己嫁给了段齐彦,还是惋惜段齐彦娶了自己。
听闻此言,阮老夫人哼了一声。她倔劲上来了,小拍一下锦垫间的茶案,道:“就算小侯爷派人押着我们,祖母也绝不会答应让你给他做妾的!咱们照样上京,照样去孟家!”
说罢了,老夫人便从窗里狠狠抛了个眼刀,冷冷地瞪着外头的侍卫们。
阮静漪陪起了笑,心底却有些无奈:祖母的性子,与自己当真是如出一辙,毫无二致。
马车颠簸地行驶着,路上,阮老夫人时不时戒备地盯一眼外头,生怕这些侍卫们做什么手脚,忽然将自己的宝贝孙女儿抢走了。
但老夫人似乎是白担心了,因为宜阳侯府的护卫既安静,又警惕,当真像是护送公主一般护送着阮家的祖孙二人,极为勤恳,完全没有做恶的架势。
不仅如此,马车到了茶摊,侍卫们便抢着去包店,还有给老夫人冲茶捶背的,很是贴心;与其他马车狭路相逢,侍卫们赶着开道,要阮府马车先过;路上碰到碎石,侍卫们抢着清理,万不可让车上的二人颠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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