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眯着眼睛,左右晃动着身体,当真是很高兴。
谢珠藏忽地就觉得有些心酸。她从未过问过送给谢持星的礼物,却平白得了他的喜爱。谢珠藏微微弯腰,温柔地道:“喜欢……就好。”
谢持星便高兴地蹬蹬跑到程云溶身边去,程云溶远远地看了谢珠藏一眼,唇边带着温和的笑意。
“好孩子。”谢大夫人又摸了摸谢持星的头,然后一挥手,对扈夫人道:“咱们这些长辈也别在这儿跟小娘子们凑热闹了,且挑一间厢房去品冰雪酒吧。”
扈夫人迟疑地看向扈玉娇。谢大夫人顺着扈夫人的视线看过去,哂笑一声:“若是想回厢房的小娘子,自也是随意。”
谢大夫人只说这一句话,说罢,便朝谢珠藏颔首道:“阿藏,灯景好赏,遇事莫慌。”
谢珠藏还在细细琢磨谢大夫人这句话的意思,便见她潇洒而去,将甲板上留下的人又带走了一半。
谢大夫人这一走,很多小娘子也只觉得在谢珠藏、谢尔雅和扈玉娇身边待得浑身不自在,尽管不敢去厢房,但也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不过,今日画舫赏灯的人不少。尽管三三两两地散开,乍一看,小娘子们和使女们走在一块儿,云鬓衣香,仍旧是乌泱泱的一片。
扈玉娇的身边,大多是那些想要讨好扈家的小娘子,又或者是想看个热闹的,留下来见证这一场姐妹和好如初的戏码。
可偏偏扈玉娇这个角儿要罢演。她只低着头站在严嬷嬷身边,一声也不吭。
谢珠藏看扈玉娇这模样,知道保不齐严嬷嬷已经教过她了。
谢珠藏也浑不在意,扈玉娇蔫了就蔫了,只要不找她麻烦,怎么都好说。
事实上,谢珠藏也很明白,只要她上了这画舫,她和扈玉娇不要再起冲突,赏梅宴这事儿就算是揭过去了。哪怕谢珠藏心不甘情不愿,但她踏上这艘画舫的一刻,在外人看来,就已经预示着一种和解。
已成定局的事,谢珠藏并不过多苦恼。她高兴地走到甲板临桃叶渡的一侧去,目不转睛地看着岸上的风光。
船行得慢,能清楚地看到一个硕大的月神灯立在桃叶渡上。这月神是个丰满端庄的女子,微微仰着头,朝着月亮的方向,托举着一个莲花样式的铜盆。
在月神灯周围的沙渚上围了一圈兔子灯,辅以那棵挂满了红绸的祈福树,活像是天上广寒宫,搬来了人间。
桃叶渡外头有官差把守,百姓们虽然进不去桃叶渡,却也高高兴兴地挤在外头,热热闹闹地地把孩子举在肩上。
官差守在外头围成一圈维持秩序,还有的官差则在桃叶渡上安置焰火——上元节,也必少不了火树银花。
谢珠藏好奇地喃喃:“什、什么……时、时候,放呀?”
她本期望阿梨回答她,却不曾想是谢尔雅低声道:“戌时一刻,本是宵禁开始的时辰。在今夜,就是焰火燃起的时候。”
“多谢。”谢珠藏轻声道了声谢,她向前走了几步,手握着甲板上的栏杆,探头探脑地,想要去找敲鼓的人在哪儿。
她从未见过,也实在是太喜欢这样热闹的场景了。
以至于扈玉娇低声来跟她此行,谢珠藏都没有马上反应过来。还是阿梨悄悄地拉了拉她的衣袖道:“姑娘。”
谢珠藏回过神来,看向扈玉娇,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在她们之间留出距离来。
扈玉娇如霜打了的茄子,低声道:“阿藏,我身子不适,就不陪你在甲板上赏灯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倒真是一幅有气无力的模样。赵二姑娘跟在扈玉娇的身后,眼神却一直往厢房里看。
谢珠藏有些警惕,她不知道扈玉娇会出什么幺蛾子。但是她也不好拦,便只颔首道:“好。”
只要扈玉娇不傻,就不会在这条船上主动去坏谢珠藏的名声。哪怕扈玉娇傻透了,严嬷嬷也不会让她一透到底。
等扈玉娇进了画舫,阿梨才压低声音对谢珠藏耳语道:“姑娘,婢子瞧见是厢房里来人,把她和赵二姑娘叫进去的。”
阿梨的声音方落,只听一声爆竹冲天响——戌时一刻已到。
岸上顿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欢呼声。
谢珠藏寻声而去,激动地趴在栏杆上,去看那天际如落雨的焰火。
然而!
也就在这一瞬,画舫猛地一晃,谢珠藏一个趔趄,立刻意识到有一双手伸到了自己的身后!
“船要沉了!!有人落水了!”
“姑娘!!”
船摇影晃,眼前的一切都倏地支离破碎。
*
玄玉韫听到了阿梨惊恐的呼唤,他心碎胆裂,脚下生风地撞门出来:“阿藏!?”
然而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从未经历过突如其来的撞船。一时惊慌失措,慌乱四奔,都在往厢房冲。
厢房入口却偏偏站着一个吓傻了的谢持星!
玄玉韫来不及去想,为什么跟程云溶在一起的谢持星会站在这儿,他箭步冲到谢持星身边,一把将他护住。
卫率紧紧地围拢在玄玉韫的身边,刀微出鞘,奋力将他们与人群隔开。
“殿下,人太乱了。”松烟急道。他们试着安抚民众,声音却穿不过慌乱的人群。人群只顾着往前挤,生怕自己挤慢了,就会厢房里的贵胄抛下。
“走!顺着人流走!”玄玉韫面沉如水,他握紧谢持星的手:“别怕。”
“阿姐……阿兄……”谢持星年岁太小,此时怀里还死死地攥着六子联方,惊恐不安地指着临向桃叶渡那侧甲板,他语气不稳,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人流一下子涌了上来,压根看不见甲板的情形。玄玉韫眉头紧锁,把谢持星的手攥得更紧,咬牙道:“我们现在只能顺着人流走——她不会有事的。”
玄玉韫厉声吩咐道:“己字辈拉手组成人墙,阻隔人群向厢房拥挤!”六个卫率立刻手拉着手,将人群挡在玄玉韫和人流之间。
玄玉韫护着谢持星闯到厢房的过道内,眼看着人流下意识地要冲撞卫率组成的人墙,玄玉韫立刻道:“用刀鞘堵住厢房过道!庚子、庚寅堵前道,庚辰、庚午堵后道!”
厢房过道狭长,要是人群真的挤进来,一旦有人摔倒,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玄玉韫方才冲出去的前道口,是人群最集中的地方。庚辰和庚午速度极快,后道口只挤进来了少许人。
然而,前道口的人极多,挤到厢房口的人猝然停下了脚步。然人人惊惶,后头的人听不见,不明所以地往里头挤。
眼见己字辈的卫率摇摇欲坠,玄玉韫立刻吩咐松烟:“喊——船体稳固,无须忧虑。如有擅闯者,杀无赦!”
“船体稳固,无须忧虑。殿下有令,如有擅闯者,杀无赦!”松烟扯开嗓子嚎道。
太子卫率跟着齐声喊。由于人流受阻,人们被迫停下了脚步。有聪明人回过神来,便也跟着大喊,这命令得以被接连传下去,暂时安抚了人群。
人流安稳下来,谢大夫人和扈夫人都焦急地从厢房出来,站在厢房的过道里,四处张望。扈夫人寻声而望,等看到玄玉韫和谢持星时,扈夫人大喜过望,提着裙子冲了过来:“殿下!”
玄玉韫把谢持星交给谢大夫人:“持星没事。”
玄玉韫说罢,转而立刻命令道:“庚申、庚戌,你们查验人群中有无伤者。己丑、己卯,你们协助他二人维持秩序,给伤者留出空间,不要随意搬动,等船靠岸,大夫上船验伤。己巳你带着侍从去厢房将被子搬出来,给伤者取暖。剩下的人,跟孤走!”
他说罢,欲拔腿就走。
谢持星显然是吓着了,他也顾不上跟玄玉韫熟不熟悉,只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袖,哀哀地哭泣。
玄玉韫拂下谢持星的手,摸了摸谢持星的头:“听话。阿兄去去就回。”
扈夫人大惊失色:“殿下!您要到哪里去?”她已顾不得上下尊卑,伸手想去抓玄玉韫的衣袖。
玄玉韫要是在扈家的画舫上出了事,扈家万死难辞其咎!
“阿藏未至。”玄玉韫拂袖转身,毫无迟疑地阔步向前:“拔刀,开路!”
太子卫率的刀只拔半,已在夜色下映着摇曳的风灯,寒光夺目。停下脚步的人群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仪态,恐于这威仪,纷纷低下头去,退到一旁,给他们让出位置来。
少年箭步如飞,鸦青色的大氅掠风而过,闯入这仍旧喧闹的夜色之中。
*
玄玉韫直奔谢珠藏本该在的甲板上,却见那儿空无一人。
玄玉韫心下一沉。
谢珠藏素来乖巧,绝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她本该在的地方。
焰火在他耳畔炸响,岸上的欢呼声不绝于耳,这条船上的意外丝毫没有传到岸上百姓的耳中。在这些欢呼声里,方才因为推挤而摔倒的人,正捂着腿在地上哭囔,哭声里的痛苦,犹如寒冬的海浪,拍打着玄玉韫的心。
他犹记得伴随着阿梨的尖叫声的,是一声惊呼“有人落水了!”玄玉韫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更是脚下生风,沿着船沿飞快地跑了起来:“阿藏!”
他的声音里,藏着他自己不敢细想的颤抖和恐惧。
“砰!”
又一束烟花在他身后腾空,玄玉韫猛地停下了脚步——
在他的面前,是保护谢珠藏的辛字辈和壬字辈卫率,他们八人面朝外,围成了一堵人墙。而在人墙内,簇拥着一些小娘子,都背对着玄玉韫。
谢珠藏身边的卫率本该有十二人,可如今在场的却只有八人。玄玉韫看不见谢珠藏月白色的斗篷,他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她们是不是在围着阿藏?落水的是不是阿藏?阿藏是不是……
玄玉韫厉声呼道:“阿藏!?”
他这一声呼喊,犹如一根凌空而来的利箭。人墙内的小娘子们顿时骚乱起来,纷纷扭过头来,又恭敬地侧开身子。
她们这一动,便露出了站在正中心的少女来。
谢珠藏穿着白底绿萼梅的斗篷,梳着垂鬟分肖髻,她转头看来时,软软的发丝正垂在她的胸口。
她身前人群纷乱,身后焰火灼灼,可偏她一人,立于喧嚣之中,却显出岁月静好的安宁。
她的裙摆却有些狼狈,正被周四姑娘颤颤巍巍地拽着。直到看到玄玉韫,周四姑娘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只是身子微微地晃动着,仍是忍不住往谢珠藏身边靠。
谢珠藏只看着玄玉韫,露出了清亮的笑意:“韫哥哥!”
焰火在她的身后腾空,又在墨色的夜空如星雨般潇潇洒洒地坠落。
玄玉韫嗓子眼的石头忽地落了地,他快步冲到谢珠藏面前,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一抱。
在这一刻,什么亲蚕大礼、赏花宴,玄玉韫都抛之了脑后。周遭的喧闹与嘈杂,难以入他的耳。繁乱的灯火与星辉,也不足以印在他的眼中。
他的眼里,只有眼前这个穿着月白色衣裙的,独一无二的谢珠藏。
“你没事就好。”
玄玉韫声音沉郁,说出口的话,宛若劫后余生的叹息。
但这一抱也极快,玄玉韫须臾间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肃穆地扫了眼谢珠藏身边的人,在谢珠藏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就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第26章 玲珑心
两艘画舫相撞时, 谢珠藏的半个身子都探到了栏杆外,好在被人紧紧地拉住了斗篷。
谢珠藏稳住身形,劫后余生地回头一看——谢尔雅正焦急地站在她的身后, 她的手里正紧紧地攥着谢珠藏的斗篷。
谢尔雅攥得是如此用力, 以至于她自己的斗篷滑落了都没注意。
谢尔雅与谢珠藏视线相触,又像着火了一般飞快地松开手,挪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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