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 2 部分

  睡在屋角大箱盖上那只装内衣的篮子里的科利亚醒过来了,他向我望了一眼,眼睑下露
  出隐约可见的青筋。他比以前憔粹、衰弱、消瘦得多了。他没有认出我,一声不响地翻了一
  个身,又合上了眼睛。
  街上有许多不好的消息在等候着我:维亚希尔死了,他是在受难周“被风车轧死”的;
  哈比到城里找事情做去了;雅兹丧失了两腿,不能游玩了。黑眼睛科斯特罗马告诉我这些消
  息时,气愤地说:
  “孩子们死得太快了!”
  “死的不是只有维亚希尔一个吗?”“反正都一样,在街上见不到的人,都跟死了的一
  样。刚刚交上朋友,刚弄熟,不是出去做事,就是死了。你们院子里切斯诺科夫那边,新搬
  来了一家姓叶夫谢延科的;有一个孩子叫纽什卡,还不错,怪机灵的。他有两个姐妹,一个
  还小,另一个是瘸子,拄着一条拐g走路,是个漂亮姑娘。”他略微想了一下,补充说:
  “兄弟,丘尔卡跟我都爱上了这个姑娘,我们老闹别扭!”
  “同那位姑娘吗?”
  “跟她闹什么?是我们自己闹别扭,同那姑娘可很少闹!”当然,我知道那些大小伙
  子,甚至成年人也谈恋爱,同时我知道谈恋爱的粗俗含义。我便不高兴起来,觉得科斯特罗
  马真可怜,瞧着他那笨拙的身子和气冲冲的黑眼睛心里就别扭。
  这天傍晚我见到了瘸子姑娘。她从台阶口走到院子里来,失手把拐g掉了,两只洁净的
  手,攀着栏杆档子,在石阶上茫然无措地站着,那么瘦小纤弱。我想把拐g捡起来给她,可
  是手上捆着绷带动作不便,费了好大一会儿工夫都没办到;她站在比我高的地方,小声地笑
  着问:
  “你的手怎么啦?”
  “烫坏的。”
  “啊,我是瘸子。你是这院子里的吗?在医院里住了很久吗?我可在那里住过好久呢!”
  她叹一口气补充说:
  “真是好久呀!”
  她穿一件白底天蓝色马蹄花纹的衣服,虽然旧些,可是很整洁。头发梳得很光,编成又
  粗又短的发辫,垂到胸前。大而严肃的眼睛里,静静地燃着蔚蓝的光,照亮了尖鼻子的瘦小
  的脸。她愉快地微笑着。可是我不喜欢她。她的整个病弱的身材好象在说:
  “请不要碰着我!”
  朋友们干吗要爱她呢?
  “我已经病了好久啦,”她夸耀似的得意地说。“是被一个女邻居施了魔法。她跟我妈
  吵嘴,记了仇,就对我施了魔法……医院里可怕吗?”
  “嗯……”
  我跟她在一起觉得别扭,就回到了屋子里。
  半夜里,外祖母爱抚地叫醒了我。
  “我们去好吗?替别人尽些力,手可以好得快一点儿……”
  她拉着我的手,象牵瞎子似的在黑暗中走着。夜,黑暗而潮湿,风不息地呼啸着,象河
  中的急流。冰冷的砂石触着脚。外祖母小心地走近贫民小屋的黑暗的窗口,画三次十字,在
  每个窗口放上一个五戈比的铜币和三个面包圈,抬头望一下没有星星的天空,再画一次十
  字,并且低低地说:
  “至高无上的圣母,救救万民吧,在您的面前,我们都是罪人呀,亲爱的圣母!”
  我们离开人家越远,四边越显得死寂。夜晚的天空暗得深沉无底,好象永远吞没了月亮
  和星星。不知从哪儿跳出一条狗来,对着我们吠叫,它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我害怕地靠紧
  了外祖母。“不怕,”她说。“不过是一条狗。这时候,鬼已经躲起来了,j不是已经叫过
  了嘛!”
  她把狗叫过来,抚摩着它,嘱咐道:
  “小狗儿,你可不能吓着我的孙儿啊!”
  狗挨着我的腿蹭了蹭,我们三个一齐往前走。外祖母十二次走到人家的窗口,放下“秘
  密的布施”。天亮起来了,幽暗中透露出灰白的房子。纳波尔教堂沙糖般白净的钟楼矗立
  着。公墓的砖墙残缺不全,象破席子一样。
  “老婆子累啦,”外祖母说。“该回家啦,明天女人们醒来,一瞧,圣母娘娘给她们的
  孩子备下了一点儿吃食。当人们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很少的一点儿东西也是有用的!啊哟,
  阿廖沙,大家都过着穷日子,可是谁也不关心他们呀!
  有钱人不想上帝,
  也不管最后审判,
  不把穷人当朋友和兄弟。
  他一心地搜刮黄金——
  这黄金呀,正是地狱的柴薪!
  这话不错呀!人跟人要互相友好,上帝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我很高兴,你又跟我在一
  起了……”
  我也暗暗地喜欢,模糊地感到自己跟永远不能忘却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了。在我的身边,
  那条狐狸脸的棕毛狗,带着善良的负疚的眼色哆嗦着。
  “它要跟咱们一块儿过活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它要是愿意就由它,我拿面包圈喂它,我这儿还剩下两个呢。咱
  们在长凳子上坐一坐,我好象有点儿累了……”
  我们坐在人家门口的长凳上,狗趴在我们脚边啃着干面包圈,外祖母又说了:
  “这儿住着一个犹太女人,她家里有九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我问她:‘莫谢芙娜,
  你怎样过活呢?’她就说:‘我靠老天爷保佑,还能有别的什么盼头呢?’”
  我靠着外祖母暖和的身体,睡着了。
  生活重又飞快地紧凑地过去了,感想象一条宽阔的河流,每天给我的心灵带来新的东
  西。它有时使我神往,有时使我发愁,有时使我憋气,有时使我深思。
  不久,我也想尽一切方法,巴望多有机会碰见那个瘸子姑娘,跟她说话,或是一声不响
  地跟她一起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只要跟她一起,就是不作声也是愉快的。她跟柳莺一样
  清丽,又会讲顿河哥萨克的生活,讲得很动人。她叔叔在那边油厂里当机师,她在他家里呆
  过很久,后来,她当钳工的爸爸搬到尼日尼来了。
  “我还有个二叔,在皇帝跟前当差。”
  晚上和放假的日子,居民都到“外边”去了。青年人跟姑娘们到公墓地去跳环舞,大人
  们上酒馆,留在街上的只有女人和孩子。女人们在门口,有的直接坐在沙土地上,有的占住
  了长凳子,大声地嚷嚷着,争吵着,说别人的闲话。孩子们打棒球、玩打木棒,玩“槌
  球”。母亲们瞧着他们玩儿,夸奖那些玩得好的,嘲笑那些输的。喧闹声几乎把耳朵都震聋
  了,这种快乐叫人难忘。因为“大人”们在旁边热心看着,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分外起劲,用
  特别饱满的精神和火一样的决胜心对待所有的游戏。可是无论玩得多起劲,科斯特罗马、丘
  尔卡跟我三个人中,总还是有一个人跑到瘸子姑娘面前去夸功。
  “瞅见没有,柳德米拉?我一下子把五个圆柱全打出去啦!”
  她温柔地微笑着,连连点头。
  早先不管玩什么,我们三个总是在一起,可是现在我看出来,丘尔卡跟科斯特罗马老是
  变成敌对方,比赛灵巧和力气,常常闹得啼哭打架。有一次,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结果闹
  得大人们出来干涉,象对付狗打架一样,用冷水泼他们。
  柳德米拉坐在长凳子上,用那只没有毛病的脚在地上跺着,打架的滚到她的跟前,她用
  拐g把他们撵开,害怕地嚷道:
  “别打啦!”
  她的脸色发青,眼睛失去光彩,象疯女人似的转动着。
  又一次,科斯特罗马跟丘尔卡玩打棒子,输得很惨,躲在杂货店的燕麦柜后边,蹲着身
  子偷偷地哭了。他咬着牙齿,颧骨突出的瘦削的脸绷得紧紧的,黑幢幢的暗淡的眼睛里滚出
  大颗大颗的泪珠,那样子简直可怕。我跑过去安慰他,他哽咽着,低声地说:
  “等着吧……我会用砖头砸破他的脑壳的……瞧着吧!”
  丘尔卡骄傲起来,歪戴着帽子,两手c在衣袋里,象到了结婚年龄的小伙子一样,在街
  心溜溜达达。他学会了无赖腔调,从牙缝里滋口水,还向人说:
  “我快学会抽烟了,试过两次,可是恶心得很。”
  这都使我感到不快,我眼看着一个朋友要失去了,而且认为好象这是柳德米拉的不是。
  有一天傍晚,我在院子里把拾来的骨头、破布和各种废物分开来,柳德米拉摇摆着身
  子,挥舞着右手走来。
  “你好,”她说着点了三次头。“科斯特罗马是跟你一起的吗?”
  “是。”
  “丘尔卡呢?”
  “丘尔卡不跟我们好,这都怪你,他们俩都爱上了你,所以才打架……”
  她的脸红了,但却讥笑地回答说:
  “这真是岂有此理!怎么能怪我呢?”
  “你干吗叫他们爱你?”
  “我没叫他们爱我呀!”她气冲冲地说着走开了,又说:
  “这真是无聊!我比他们都大,我十四岁,对年长的姑娘不能谈爱呀……”
  “你懂得什么!”我想气气她,提高嗓子说。“那个女掌柜,‘马鞭子’的妹子,完全
  是老太婆了,还跟小伙子胡闹呢!”
  柳德米拉回过头来朝着我,把拐g深深地截进了院子的沙土里:
  “你才什么都不懂呢,”她急急忙忙地,嗓子里含着泪水,可爱的眼睛发出娇艳的光,
  说道。“女掌柜原来就不规矩,难道我也是那种人吗?我还小,不许别人碰我一下,撩我一
  把什么的……你还是去念念《堪察加女人》那本小说吧,去念念第二部再来开口吧!”
  她呜咽着走了,我有些同情她。在她的话里有一种我所不知道的真理。我的朋友为什么
  要撩拨她呢?他们还说是爱上了她……
  第二天我买了两戈比麦糖,打算在她面前弥补我的过错,我知道这是她喜欢吃的。
  “你要吗?”
  她装作生气地说:
  “去吧,我不跟你好!”
  但马上把糖接过去,责备我:
  “也不用纸包一下——手那么脏。”
  “我洗过,只是洗不干净。”
  她用又干又暖的手,拿起我的手看了看说:
  “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你的手指也扎坏了……”“这是针扎的,我常做针线活儿……”
  过了几分钟,她向四周望了一下,对我说:“喂,找个地方躲起来念《堪察加女人》,
  好吗?”
  我们找了好久,哪儿都不合适。后来决定到洗澡房的更衣间去,那儿虽然很y暗,但可
  以坐在窗子边。窗子正对一个肮脏的拐角,两旁是板棚和邻家的屠宰场,很少有人向那里张
  望。
  她斜坐在窗口前,把一条瘸腿搁在长凳子上,一条好腿踩在地上,又皱又破的书本挡着
  她的面孔,她用感人的声调,念着一连串难解的枯燥无味的句子。可是我很激动,坐在地板
  上,瞅着她那对严肃的眼睛,象两个碧色的火光,在书页上顺次地移动着。有时小姑娘的眼
  睛里含着泪水,嗓子带着颤音,把难懂的句子中的生疏的字眼很快地念下去。我试着抓住这
  些字句,把它们改成诗歌,将句子上下搬动,这就完全妨碍我去了解书中的故事,不知讲些
  什么了。
  狗在我的膝头上打瞌睡,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快风”,因为它有毛茸茸的细长的
  身子,跑起路来很快,吠叫的时候象烟囱里的秋风一样。
  “你在听吗?”女孩子问。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杂乱的句子使我越加兴奋,也越加着急地想把它们用另外的样子排
  列起来,改成象歌曲一样的句子。歌曲中的字句每一个都是活的,象天上的星一样发光。天
  黑的时候,柳德米拉放下那只拿书的已经发白的手,问我:
  “你看,挺不错吧……”
  从这天傍晚起,我们常常躲在洗澡房的更衣间里。不久柳德米拉不再念《堪察加女人》
  了,这使我很高兴。因为她要问我这部无穷无尽的书里面说的是什么,我却回答不上来。这
  书真是无穷无尽,因为在我们开始读的第二部之后,就出现了第三部,据她说,还有第四部。
  特别使我们高兴的是y雨天,当然,不是星期六烧水洗澡的y雨天。
  外面下着雨,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来张望我们这个y暗的角落。柳德米拉很害怕“被
  人碰见”。
  “你可知道,那时人家会怎样想呢?”她低声地问。
  我知道,我也担心“被人碰见”。我们坐上整整几个钟头,讲着什么。有时我讲外祖母
  讲过的故事,有时候柳德米拉讲熊河,哥萨克的生活。“噢,那地方多么好呀!”她感叹
  说。“这儿——算什么呢?这儿是叫化子窝……”
  我决心等自己长大了,一定到熊河去瞧瞧。
  不久,我们不再去洗澡房的更衣间了。柳德米拉的母亲在一个毛皮匠那儿找到了工作,
  一清早就出门,她妹妹上学校,兄弟去磁砖厂。下雨天我就上她家里去,帮助她做饭,打扫
  屋子和厨房,她笑着说:
  “咱们好象一对夫妻,就是没睡在一起。而且比人家夫妻还过得和美——人家男人还不
  肯帮妻子干活呢……”
  我有钱时,就买了糖果来一起喝茶。为了不让爱唠叨的柳德米拉的妈妈知道,就把烧过
  的茶炊搁在凉水里浸冷。有时候外祖母也到这儿来,她坐着编花边或刺绣,讲好听的故事。
  外祖父进城的时候,柳德米拉就到我们家里来,大家放心大胆地大吃一顿。
  外祖母说:
  “啊呀,我们过得多美,自己挣钱,要什么有什么!”
  她赞许我们的友谊:
  “男孩子跟女孩子要好是好事!只是不能胡闹……”
  她又用简单明白的话告诉我们,什么叫做“胡闹”。她说得很美很动人,使我深刻懂
  得,花没有开放是不可以摘的,要不就没有香味,也不会结果了。
  我们并不想“胡闹”,但也并没因此妨碍我跟柳德米拉讲人们都不讲的事情。当然有必
  要的时候我们才讲。因为我们看到的粗野的两性关系太多太不顺眼了,简直叫我们难受!
  柳德米拉的父亲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美男子,长着一头鬈发,蓄着小胡子,尤其是他那
  两道浓眉,动起来显得特别神气。他沉默得出奇,我不记得他说过一句话,当他逗弄孩子的
  时候,他跟哑巴一样地咿唔,甚至打老婆的时候,他也不说话。
  傍晚或是假日,他穿上天蓝色衬衫、绒布裤子、擦得油光锃亮的长统皮靴,拿着大手风
  琴,把手风琴的挂带扣在肩上,走到大门口,跟“步哨”一样站着。立刻,大门前就开始
  “出把戏”。姑娘媳妇们象一群鸭子似的一个接一个走过来,看着叶夫谢延科。有的斜着眼
  偷偷地瞟他,有的使着贪心的眼色公开地瞧他。而他站在那儿,凸出下嘴唇,睁着黑眼睛,
  用一种挑选的眼光盯着所有的女人。在这种四眼相交的无言的交谈中,在一到男子面前就好
  象融化了一般的女人的轻佻举动中,有一种令人作呕的兽性。好象每个女人,只要男子向她
  命令式地眨一眨眼,她就会驯服地,象死人一样躺倒在肮脏的街道上。“公羊出来了,不要
  脸的家伙!”柳德米拉的妈妈骂着。她是个高个子的瘦削女人,脸很长,脏乎乎的,自从害
  过伤寒病,头发剪短了,象一把使旧了的扫帚。
  柳德米拉跟她坐在一起,为了把母亲的注意从街上引开,她老是问这问那,但这都枉费
  心机。
  “烦死啦,讨厌的东西,倒霉的丑丫头!”母亲不安地眨巴着眼,嘟哝着,忽然,她那
  对蒙古人式的小眼睛闪出奇怪的光,而且不动了,碰见了什么,紧紧地盯住不放。
  “妈,不要生气呀,生气又有什么用呢,”柳德米拉说。
  “你看席铺的老板娘打扮得多漂亮呀!”
  “我要是没有你们三个,扮得还要漂亮。都叫你们给啃光了,嚼光了,”母亲几乎流出
  泪来,很凶地回答着,眼睛盯住席铺那个身材肥大的寡妇。
  那女人象一座小房子,胸脯突出来象门廊,绿头巾下边露出方方的红脸,仿佛是玻璃上
  反映着阳光的天窗。
  叶夫谢延科把手风琴扣在胸口,拉奏着,奏出各种曲子。那迷人的琴声传得很远。孩子
  们从各条街上聚拢来,在演奏者的脚跟前,躺在沙土地上出神地静静地听着。
  “等着吧,会有人把你的脑瓜拧下来的,”叶夫谢延科的妻子恐吓自己的男人。
  他没有说话,向她斜瞟着。
  席铺的寡妇在相去不远的“马鞭子”铺子门前的长凳子上一p股坐下,把脑瓜侧向肩
  头,倾听着,红着脸。
  墓地后边旷野的上空,映着通红的晚霞。街道象一条河,晃动着打扮得很鲜艳的高大身
  影。孩子们夹杂在中间,象风似的旋来旋去。温暖的空气使人沉醉,从白天晒暖的砂土上,
  蒸腾着刺鼻的气味,特别是屠宰场的发甜的油腻味——血腥臭。从毛皮匠们的那些院子里,
  又吹来一股又臭又咸的皮革味儿。女人们的谈话声,男人们的醉呓,孩子们的尖叫,手风琴
  的低唱——这一切融合成一种深沉的喧闹,不断地创造万物的大地发出沉重的叹息。一切都
  是粗野的、露骨的,使人们对于这种肮脏无耻的动物似的生活产生强烈、坚定的信心。这种
  生活在夸耀自己的力量,同时也苦闷而又紧张地找寻发泄力量的地方。
  时时有一种非常可怕的话声从喧闹中传出来,刺进人们的心窝里,永远牢牢地铭刻在记
  忆中。
  “不能大家同时打一个人——要挨着个儿来……”
  “要是自己都不爱惜自己,谁还来爱惜我们呢……”
  “也许上帝生出女人来,就是逗人笑的吧?……”
  夜近了,空气比较清新,喧声渐渐静下来,木房被包围在黑影中,膨胀着大起来。孩
  子们被拉回到各自的屋子里去睡觉,有的就躺在栅墙前或是母亲的脚边和腿上睡着了。他们
  一到晚上就变得比较老实、温顺。叶夫谢延科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了,好象融化了一样。席
  铺的女人也没有了。低沉的手风琴在远处——墓地附近鸣响。柳德米拉的妈妈象猫一样弓起
  脊梁,坐在长凳子上。我的外祖母到隔壁一个常常给人家拉皮条的接生婆家里喝茶去了。那
  是一个高大的瘦子,长着鸭嘴一样的鼻子,在她男子似的平坦的胸口上,挂着“救生奖”的
  金牌,街上人说她是巫婆,大家都害怕她。据说有一次失火的时候,她从火中救出了一位什
  么上校的三个孩子和他的害病的妻子。
  外祖母跟她相处得很好,两个人在路上碰见,远远地就笑着招呼,好象特别高兴似的。
  科斯特罗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门边长凳上,丘尔卡把柳德米拉的兄弟拉去比武。他们
  俩扭在一起,扬起了地上的沙土。
  “住手呀!”柳德米拉害怕地央求着。
  科斯特罗马转动黑眼珠斜瞟着她,讲猎人卡里宁的故事:那是一个目光狡猾的白发老
  头,全村都认识他,是出名的坏蛋。他在不久前死了,人家没把他葬在墓地的沙土里,只把
  他的棺材搁在离别的坟墓不远的地面上。棺材是黑色的,架腿很高,棺盖上用白漆画着一个
  十字架、一支矛、一根手杖和两根骨头。
  每晚上天一黑,老头儿就从棺材里爬出来在墓地上溜达,寻找什么,一直到第一次j啼。
  “不要讲吓人的话!”柳德米拉请求说。
  “放开!”丘尔卡甩开柳德米拉兄弟的手,对着科斯特罗马嘲笑他说:“你胡说些什
  么,我亲眼瞧见棺材落葬的,盖上也没有什么记号……什么死人在外边溜达,那是醉鬼铁匠
  造的谣言……”
  科斯特罗马没有瞧他,气冲冲地说:
  “那么,你到墓地去过一夜试试看!”
  他们争吵起来,柳德米拉没趣地摇着脑袋,向母亲问:
  “妈妈,死人晚上能出来溜达吗?”
  “能出来溜达,”她母亲照样说了一句,好象从远处传来的回声一样。
  女掌柜的儿子走过来了,他叫瓦廖克,约莫二十岁模样,是一个红脸的胖小伙子。听了
  争论之后,他说:
  “你们三个人当中,不管哪个只要能在棺材顶上过一夜,我就给二十戈比和十支烟卷,
  要是害怕了跑回来,就让我拉耳朵拉个够,好不好?”
  大家愣着不吱声。柳德米拉的妈妈说:
  “多蠢呀!这样的事,难道也可以怂恿孩子去做吗……”
  “要是给一卢布,我就去!”丘尔卡没精打采地说。
  科斯特罗马听了这话,马上挖苦地问道:
  “给二十戈比你就害怕吗?”然后对瓦廖克说:“你就给他一卢布吧,反正他是不会去
  的,只是吹牛罢了……”
  “好,就给一卢布!”
  丘尔卡从地上站起来,一声不响慢吞吞地沿着墙根溜走了。科斯特罗马把两个指头放进
  嘴里,对着他的背影,尖声地吹口哨。柳德米拉不安地说:
  “哎呀,天哪,好一个牛皮大王……这是何苦呢!”
  “你们这班人,都是胆小鬼!”瓦廖克讪笑地说。“还当自己是街上的好汉呢,猫崽
  子……”
  我听了他的嘲骂,心里很委屈,我们都讨厌这个肥头大耳的少爷。他常常唆使小孩子干
  坏事,讲姑娘和媳妇家的脏话给孩子听,叫孩子去捉弄她们。孩子们听了他的话,结果吃了
  大亏。不知为什么他恨我的狗,常常拿石头砸它,有一次还把缝衣服的针搁在面包里喂狗。
  可是瞧见丘尔卡害臊地缩紧着身子,远远走去的样子,我心里更加难受了。
  我对瓦廖克说:
  “给我一卢布,我去……”
  他一边嘲笑我,吓唬我,一边把卢布交给叶夫谢延科的妻子。可是她严厉地说:
  “不要,我不拿。”
  她愤愤地走开了。柳德米拉也不敢接这张钞票。这更加引起了瓦廖克的嘲骂,我打算不
  拿这小子的钱也要去。这时候,外祖母来了,知道了这回事,就拿了这张一卢布的票子,镇
  静地对我说:
  “穿上外套,带一条毯子去,天快亮的时候会冷的……”她的话增强了我的信心,我知
  道没有什么可怕的。
  瓦廖克提出条件,我得在棺材上躺着或坐着,一直呆到天亮,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即使
  卡里宁老头从棺材里出来,棺材开始晃动,也绝对不能跳下来,如果跳下来,就算输了。
  “记住,”瓦廖克预先说明。“一整夜我都要看住你的!”
  当我出发到墓地去的时候,外祖母对我画了十字,教我说:
  “要是瞧见什么,一动都不要动,只要嘴里念着圣母赐福就行了……”
  我匆匆地走去,想早些开始,早些完结。瓦廖克、科斯特罗马和另外几个小伙子跟着我
  走去。爬过墙头的时候,我被毯子绊住,摔了一交,立刻跳起,好象从沙地上弹起来一样。
  墙外边哈哈大笑起来。我胸口扑通了一下,脊梁上发了一阵寒。
  我踉踉跄跄地走到黑棺材边,棺材一头被沙土埋住了,另一头露出粗矮的架脚。好象谁
  想把棺材抬起来、弄歪了似的。我坐在死人脚边的棺材顶上,眼睛向四周探望。起伏不平的
  墓地,密密地排着灰色的十字架,影子散落在坟头上,洒在长满荒草的冈陵上。十字架的行
  列里,零落地立着一些瘦长的白桦树,它的枝条连结着散开的墓x。白桦叶的影子,落在地
  上画出花边图样,这图样中又露出一些小草——这些灰色的耸立的毛茸茸的草丛最叫人害
  怕!教堂象雪山一样高高耸入天空,在静止不动的云中一轮瘦小的月亮在闪闪发光,仿佛是
  在融化。
  雅兹的父亲(绰号叫做“饭袋”)正在守望楼上懒洋洋地打钟,每拉一下绳子,绳子就
  磨擦屋顶的铅皮,象哭泣似地轧响,然后,小小的铜钟冷淡地响一下——又短促,又凄凉。
  “天哪,你可别让人睡不着觉呀!”我不由得想起守夜人的口头禅。
  我害怕,说不出为什么还气闷。这是凉爽的夜,我却流汗。要是卡里宁老头真从坟墓里
  出来,我还来得及跑到守望楼去吗?
  墓地我很熟悉。我同雅兹和别的同伴来墓道里玩过几十次,我妈妈的坟就在教堂的近
  旁……
  四周还没有完全静下来,村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笑声和歌声。铁路采沙场的土山上,或是
  卡特佐夫卡村那边,手风琴在哽咽。总是醉醺醺的铁匠米亚乔夫,哼着歌儿在墙外走过,我
  一听歌声就知道是他:
  咱们的妈妈
  罪孽并不多——
  她谁也不爱
  只爱爸一个……
  听到生活的最后的叹息是令人愉快的。但钟声每响一次,四周便更静寂一点。静寂象泛
  滥的河水,淹没了草地,淹没了一切。灵魂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飘流,象黑暗中的火柴光,在
  大海般的空中消灭得没有踪影。天空中只有遥远的星儿还活着,闪烁着,地上的一切都消失
  了,都不需要了,死寂了。
  我裹在毯子里,缩着腿,脸朝教堂,坐在棺材上,身子稍微一动,棺材便轧轧作声,底
  下沙土也沙沙地响。
  在我的背后,不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响了一声,接着又是一声;一块碎砖头落在身边,
  怪害怕的,但我立刻猜到这是瓦廖克跟他的同伴从墙外边扔进来吓唬我的。我知道附近还有
  人,心里反而高兴了。
  我不由得想起了母亲……有一次我学着抽烟,被她瞧见了,她动手打了我。我说:
  “别碰我,您不打我我就已经很不舒服了,恶心得厉害……”
  后来,她罚我坐在炉炕后面,她对外祖母说:
  “这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孩子,谁都不爱……”
  我听了这话很难过。每次母亲责罚我,我总是可怜她,替她难堪,因为她的责罚总是不
  大公平,经常错怪我。
  总之,生活中使人难过的事情太多了,就说墙外边那些家伙吧,他们明明知道我一个人
  在墓地已经吓得要命,偏偏还要来吓唬我,这是为什么呢?
  我真想冲他们大声喊:
  “到鬼这边来吧!”
  但这是危险的。谁知道鬼对这点会怎么样呢?它一定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吧。
  沙土中许多云母石碎片,在月光中朦胧地闪烁。这使我又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趴在
  奥卡河的木筏上,注视着河水,忽然有一条小鳊鱼蹿出了水面,几乎碰到我的脸边,它翻转
  身子的时候,侧面活象人的面孔,睁着鸟儿似的圆眼睛向我一瞟,就钻了下去,象枫叶落地
  一般,飘然地游到深水里去了。
  回忆愈加紧张地活动起来,好象要抵抗那制造恐怖的想象,重演那一幕幕的生活。
  忽然一只刺猬用硬爪子扒着沙土,滚了过来。它是那么小,竖着一根根梗刺,叫人想起
  家神小鬼。
  我又记起外祖母蹲在炉炕前说的话:
  “好心的家神爷呀,把油蟑螂撵走吧……”
  远处,在望不见的街市上空,有点透亮了,早晨的寒气压迫着脸腮,眼睛也渐渐闭起
  来。我用毯子连头蒙住,把身子缩做一团,躺下了,随它去吧!
  外祖母叫醒了我——她站在我身边,拉开毯子说:
  “起来吧!没冻着吧?——怎么样,害怕吗?”
  “害怕,可是你别对别人说,别对孩子们说!”
  “为什么不说?”她诧异了。“要是不可怕,那还有什么可稀罕的呢……”
  回家去的路上,她温存地说:
  “什么都得亲身经历,小鸽儿,什么都得自己知道……自己不去学,谁也教不会
  的……”
  到了晚上,我成了街上的“英雄”,大家跑来问我:
  “真不害怕吗?”
  当我回答:“害怕!”他们就摇着脑袋,喊叫说:
  “啊哈,你看是吧?”
  那女掌柜却深信不疑地大声说:
  “可见说什么卡里宁钻出来是人家撒的谎。难道他被小孩子吓住了吗?要是他真的爬出
  来,那他还不把孩子从棺材上摔得不知哪儿去呀。”
  柳德米拉用亲切的惊异的眼光望着我。看来连外祖父对我都很满意,他不住地微笑着。
  只有丘尔卡懊丧地说:
  “他当然不在乎,他外婆就是一个巫婆嘛!”
  三
  弟弟科利亚,象一颗小小的晨星悄然消失了。外祖母、他和我,三个人睡在一个小板棚
  里,我们在木柴上垫一堆破布当床。在我们旁边,是一道用毛板拼成的有许多缝隙的墙,墙
  外是房东的j舍。每天晚上,我们都听到吃饱了的j,拍着翅膀咯咯地叫着睡去,早上,金
  色的公j高声啼叫,把我们吵醒。
  “啊,掐死你!”外祖母醒过来喃喃地咒骂。
  我睡不着了,便望着从柴屋缝隙里s到床上来的阳光。光线中飞舞着银色的灰粒,好象
  童话里的字句。老鼠在柴堆里吵闹,翅膀上长着黑点的红甲虫到处乱爬。
  有时候,我耐不住j屎的臭味,便走出柴屋爬到屋顶上,张望房里那些醒来的人,他们
  好象睡了一夜都没了眼睛,肿胀得又肥又大。船夫费尔马诺夫,这个y郁的醉鬼,从窗口探
  出乱发蓬蓬的脑袋,睁开浮肿的小眼望着太阳,跟野猪一样哼着鼻子。外祖父跑到院子里,
  两手抚平棕红色的头发,急急忙忙到洗澡房里去淋冷水浴。房东家里那个多嘴的厨娘,尖鼻
  子,满脸雀斑,象一只杜鹃鸟;而房东本人却象一只肥胖的老鸽子。所有的人都叫人联想到
  鸟儿、牲口和野兽。
  早上天气很晴朗,我的心却微微感到忧郁,很想离开这个地方,到没有人的旷野里去—
  —我知道,人们照例会把干净的一天弄脏。
  有一天,我躺在屋顶上,外祖母叫我下来,她对着自己的床点了下头,轻轻地说:
  “科利亚死了……”
  孩子的脑袋落在红枕头外,躺在毯子上,皮色苍白,身子几乎是赤l着,褂子缩到脖子
  边,露出鼓起的肚子和长满脓疮的歪腿,两手奇怪地垫在腰底下,象是要把自己的身子举起
  来。脑袋略略歪向一边。
  “超生了也好,”外祖母梳着头发说。“怎样活下去呀,这个畸形的孩子!”
  外祖父象跳舞一样踏着脚步走进来,用指头小心地拨了拨死孩子闭着的眼睛。外祖母生
  气地说:
  “干吗拿没洗过的手去碰他?”
  他嘴里嘟哝着:
  “瞧吧,他来到人世……活过了,吃过了……结果什么也不是……”
  “醒醒吧,”外祖母阻止他。
  他瞎子似地瞧了她一眼,走到院子里去,一边说着:
  “我可没有钱埋他,你瞧着办吧……”
  “呸,你这个可怜虫!”
  我走开了,直到傍晚才回家。
  第二天早上埋葬科利亚,我没有上教堂里去,做弥撒的时候,我和狗、雅兹的父亲一起
  坐在刨开了的母亲的坟边。他刨坟少要了工钱,老在我的跟前表功:
  “我这是看在熟人的面子上,要不然,至少得一个卢布……”
  我望了望发出臭味的黄色的坟x,看见边上有潮湿的黑色的木板。我的身子稍微一动,
  d边的沙土就往下泻成一条细流,一直流到坑底,坑的两侧就显出皱襞来。我故意动着身
  子,想使沙子泻去,掩住木板。
  “别胡闹!”雅兹的父亲一边抽烟,一边说。
  外祖母端来一口白木小棺材,“饭袋”就跳进坑里,接住棺材,跟黑板一并排放好,又
  从坑里跳出来。随后,再用脚和铲子把沙土扒进去。他的烟斗冒着烟,象一口香炉。外祖父
  跟外祖母默默地帮他干。没有神父也没有乞丐,只有我们四个人站在林立的十字架中。
  外祖母把钱给看墓人的时候,责备地说:
  “你到底还是惊动了瓦留莎的棺材……”
  “那有什么办法呀?就是这样,我还侵占了别人家一点地皮呢。这——没有关系!”
  外祖母脑袋碰着地,拜了坟,哽咽了一声,哭着走了。外祖父用帽檐掩住眼睛,揪了揪
  磨损的外套,跟着走开。
  “把种子下在荒地里,”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象耕地上的一只乌鸦匆匆地跑到前面
  去了。
  我问外祖母:
  “他怎么啦?”
  “随他去!他有他的心事,”她回答。
  天气很热,外祖母很吃力地走着,她的脚陷进热沙里,常常停下来,用手帕擦脸上的汗。
  我鼓起勇气问道:
  “坟坑里那黑色的东西,是妈妈的棺材吗?”
  “是的。”她生气地说。“都怪那条蠢狗……一年还不到,瓦里娅就腐烂了。沙土不
  好,渗水,要是胶泥就好了……”
  “所有的人都要烂吗?”
  “所有的人。只有圣徒才不烂……”
  “你不会烂!”
  她站住身子,戴正我的帽子,严肃地劝阻我说:
  “不要去想这些,不许想,听见了没有?”
  可是我想:“死,这多叫人难过、讨厌!哎,这可恶的东西!”
  我感到很难受。
  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外祖父已经烧好茶炊,在桌上放好了茶具。
  “喝点茶吧,天气太热,”他说。“我沏的是自己的茶叶。够大家喝的。”
  他走到外祖母跟前,拍拍她的肩膀:
  “怎么样,老婆子,啊?”
  外祖母挥了挥手:
  “有什么可说的!”
  ‘就是嘛!上帝生我们气了,一个一个叫回去了……要是一家人都活得壮壮实实的,象
  手上的五个指头一样该多好……”
  他好久没有这样和气地说话了。我听着他,希望这老头儿会打消我的忧郁,使我忘记那
  黄沉沉的坟x和旁边的潮湿的木板。
  可是外祖母厉声粗气地拦住了他:
  “得啦,老爷子!你一辈子老说这样的话,它能使谁轻松些呢?你一辈子好象铁锈一
  样,把什么都锈烂了……”
  外祖父咳嗽一声,看了她一眼,不作声了。
  晚上,在大门口,我很难过地对柳德米拉讲了早上见到的一切,可是,这并没引起她显
  著的反应。
  “做孤儿倒好些,要是我爸爸妈妈死了,我就把妹妹交给哥哥,自己去进修道院,一辈
  子不出来。我这样的人没有别的法子,瘸子不会做工,也不能出嫁,说不准会养出瘸腿的孩
  子……”
  她跟街上那些女人一样,说着老气横秋的话。大概是从这晚上起,我就对她失掉了兴
  趣,同时生活也发生了变化,使我渐渐跟这位女友疏远了。
  弟弟死后几天,外祖父对我说:
  “今晚上早点睡,明天一早我叫醒你,我们一起到林子里去打柴……”
  “那我也去拾草。”外祖母说。
  离开村子三俄里光景的沼地边,有一片云杉和白桦树林。树林里有很多的枯枝和倒下的
  树木,一边伸展到奥卡河,一边延伸到去莫斯科的公路,跨过公路又一直接连下去。在这座
  蓬松如盖的树林上方,耸立着一座蓊郁的松林,那就是“萨韦洛夫岗”。
  这些森林都是舒瓦洛夫伯爵家的产业,可是保护得不好,库纳维诺区的小市民把它当作
  自己的所有,他们捡枯枝,伐枯树,有机会时,对好树也不放过。一到秋天,要准备过冬柴
  火的时候,便有几十个人,手里拿着斧子,腰里带着绳子,到森林里去。
  这样,我们三个人,拂晓时候,就在银绿色的露湿的野地上走着。我们的左边,在奥卡
  河对岸,啄木鸟山的褐红色的侧面,白色的下诺夫戈罗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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