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 17 部分

  到了春天的时候,我在军营附近的野地里碰见他,胖肿的他象骆驼一样点着头,独自儿
  在踱步。
  “散步吗?”他喑哑地问。“一起走,我也在散步。老弟,我病了,而且……”我们默
  默地走了几步,突然在一个搭过营帐的基坑里,瞧见一个人。那人坐在坑底,侧倒身子,肩
  头靠在坑边上,外套的一边翻到耳朵边,好象要脱没有脱掉。
  “醉鬼,”歌手停下说。
  可是在这个人的手边的嫩草地上,放着一支大手枪,不远处有一顶帽子,帽子旁边是一
  只喝去不多的伏特加酒瓶,空瓶颈埋在青草当中。这个人的脸害羞地掩在外套底下。
  我们不出声地站了大约一分钟,接着,米特罗波利斯基摆开两腿说:“自杀啦。”
  我立刻觉察,这不是醉汉,是死人,可是这过于突然了,简直有点令人难以相信。现在
  我还记得,当时我看着外套底下露出的光滑的大脑袋和青色的耳朵,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和
  哀怜。我不相信在这样晴和的春天,有人会自杀。
  歌手好象感到寒冷,用手掌搓着没有剃过的脸颊,发出沙哑的嗓音:“是一个中年人,
  是妻子跟人逃跑了,要不然就是花掉了别人的钱……”他叫我马上进城去叫警察,自己坐在
  坑边上,耷拉着两条腿,怕冷似地裹紧了旧外套。我报告警察,有人自杀,立刻跑回来。不
  料这时候,歌手已经喝完了死人的伏特加,挥着空瓶迎接我。
  “这酒害了他的命。”他叫吼着,发狂地把瓶摔在地上,打得粉碎。
  警察随着我跑来,他向坑里张望了一下,摘掉帽子,犹豫地画了一个十字,向歌手问:
  “你是谁?”
  “不关你事……”
  警察想了一下,就更客气地问他:
  “怎么回事,这里有人死了,你却喝得醉醺醺的?”
  “我已经醉了二十年了。”歌手傲然地说,手掌在胸前一拍。
  我相信他喝了死人的伏特加,一定会被捉去的。城里跑来一大群人,威严的警察分局局
  长也坐着马车赶到,他跳进坑中,拉起自杀人的外套望了望脸:“是谁第一个见到的?”
  “是我,”米特罗波利斯基说。
  警察分局局长瞧瞧他,拉长嗓子恶狠狠地说:“啊,好呀,我的老爷。”
  观众围拢来,有十五六个,他们喘着气,嘈杂地在d口张望,在坑边来回走着,有人
  叫:“这是住在咱们街上的一个公务员,我认识他。”
  歌手踉跄着站到分局长面前,摘掉帽子,发出含混不清的话声,同他争执起来;分局长
  推了他胸口一下,他晃了一下,一p股坐在了地上。警察不慌不忙从袋子里拿出绳子,捆住
  他那习惯地温顺地抄在背后的双手。警察分局局长向看热闹的人吆喝道:“滚开。流
  氓……”又跑来一个老年的警察,红润的眼,嘴累乏地张开着,他拉住缚着歌手的绳头,带
  着他慢慢向城里走去。
  我愣生生地从野地回家,在记忆中,他的责备的话,象回声似的响着:“灾难到了亚利
  伊勒城……”眼前又呈现一片难堪的景象:一个警察不慌不忙地从袋子里拿出捆人的绳子,
  这一边,是那个可怕的先知,很驯顺地把红毛手反背在背后,熟练地把手腕交叉起来……不
  久,我听说这位先知被递解出境。接着,克列晓夫也不见了。他结了一门很合算的亲事,搬
  到县里去,开了一家马具作坊。
  ……因为我常常热心地向主人称赞马具匠的歌,有一天他对我说:“跑去听一听……”
  他同我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惊地抬起眉毛,瞪大着眼睛。
  到酒食店去的路上,他还笑我,进了店,开头也还嘲讽我,嘲讽大群酒客和窒闷的臭
  气。当马具匠开始唱时,他露着讥刺的微笑,把啤酒倒进杯里,但倒了半杯,就停下手,
  说:“啊喹…鬼东西。”
  他的手发颤了,把瓶子轻轻放下,紧张地听着。
  “果然,老弟,”当克列晓夫唱完的时候,他叹息着说。
  “唱得真不错……见他的鬼,身上发起热来啦……”马具匠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又唱起
  来:从富裕的村子来到那条路上清静的田野上走着年轻的姑娘,……“他真会唱,”主人晃
  晃脑袋,微笑地喃喃着,而克列晓夫的歌声渐渐发出牧笛的颤音:美丽的姑娘回答他:我是
  一个孤儿,无人需要……“好啊,”主人嗫嚅着,转成了红色的眼睛开合着。“呵,鬼东
  西……真好。”
  我瞧着他,心中大为乐意;如泣如诉的歌声压倒了酒店里的喧嚣,更有力更美丽更真挚
  地响着:我们村里的人真孤僻,他们不叫我这个姑娘去参加夜会,唔,我既穷又没有体面的
  衣衫,去结识勇敢的青年我又不配……一个鳏夫要和我结婚,当他的管家,这样的命运我不
  愿追随。……我的主人不怕难为情地哭起来。他低头坐着,翕动着隆起的鼻子,眼泪落在膝
  头上。
  听完了第三支歌,他感动而仿佛颓丧地说:“我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臭气真难受,
  见鬼……回家去吧。……”但是到街上,他又提议:“走吧。彼什科夫,到旅馆里去吃点东
  西,再说……我不想回家。……”价钱也不讲,坐上出租雪橇,路上,他一句话没说。到了
  旅馆里,拣定屋角上一张桌子,立刻向四边扫了一眼,小声而气愤地诉起苦来:“那家伙扰
  乱了我的心……引起了我的烦闷……不,你读书明理,你说吧,这是什么鬼世界呀?活着活
  着,活到四十岁了,尽管有老婆,有儿女,可是没有人可以说话。有时候想开怀谈谈,却找
  不到说话的人。同老婆谈吗,她决不会理解你……老婆是什么东西?她有儿女,有家务事
  情,还有自己的事。她跟我不一条心。俗话说,老婆这个朋友,养了第一个孩子,便算完
  了……尤其是我的老婆……一切……都在你眼里……她不听话……简直是一块死r,见她妈
  的鬼。真忧郁,老弟……”他抽搐地喝了又凉又苦的啤酒,沉默了一下,甩一甩长头发,又
  说了:“总之,老弟,人都是坏蛋。你在那边常常同那些乡下佬谈东谈西,……我明白,不
  正当的,卑鄙的事,真是太多了,这是真的,老弟……大伙儿全是贼。你以为你讲的话对他
  们会有作用吗?一点儿也不会有哩。的确。彼得,奥西普,他们全是骗子。他们什么话都对
  我讲,你说了我什么,他们也讲的……唔,老弟?”
  我默默地吃惊了。
  “对,对,”主人轻轻笑着说。“你从前想到波斯去,这主意很不错。在那里,言语不
  通,什么也不懂,多么好。本国话谈的全是卑鄙龌龊的东西。”
  “奥西普说我了吗?”我问。
  “嗯,是的,你觉得怎样?这家伙顶多嘴,比谁都说得多,比谁都狡猾……不,彼什科
  夫,嘴里说说决不会说得明白。什么叫真话?真话,又有什么用处?这好比秋天的雪,落在
  污泥里就融化了,泥更厚了。你最好是闭着嘴不说话……”他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啤酒,并没
  有喝醉,说话却愈来愈快,愈来愈生气了:“俗话说得好,说话不是凿子,沉默才是黄金,
  真忧郁呀,老弟……他唱得对:‘我们村里的人真孤僻,’人生的寂寞呀……”他向四周扫
  了一眼,沉着声说:“我找到一个知心人……在这里遇见了一个女人,是寡妇,丈夫造假钞
  票,已判决充军到西伯利亚,关在这儿牢狱里。我认识了这个女人……她穷得一个钱也没
  有,因此只好……懂不懂……是一个鸨母给我们拉拢的……仔细一瞧,真是一个可爱的人。
  长得漂亮,年纪又轻,简直美死了……一两回……之后,我对这女人说:‘干吗做这种事,
  你丈夫是不规矩的人,你自己也不规矩,为什么要跟丈夫上西伯利亚去?’你要知道,她打
  算随丈夫一起去流放,她向我说:‘不管他怎样,我对他的爱情是不变的,他是我的好丈
  夫。他犯了那样的罪,实在说来,也许是为了我的缘故;我跟你干了这种不好的事,这也是
  为了他,他需要钱。他出身是贵族,一向舒服惯了的。我要是自己一个人,我当然可以规
  矩,你也是很好的人,我挺喜欢你,可是你不要同我讲这件事……’见她妈的鬼。我到头把
  身上带的所有的钱都给了她,大约有八十多卢布。我说:‘原谅我,以后我不再同你来往,
  我不能再见你,’于是,我就离开了她……”他沉默了,酒气好象发作起来,他趴在桌子上
  喃喃说:“我到她那儿去过六次……你不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也许后来我又去过六次……可是,我不敢进去……我没有勇气进去。现在这女人已经走
  了……”他把双手放在桌子上,动着手指,嗫嚅着说:“可别再碰见这女人……不想再见
  了。要是再碰见她,那就一切都会完蛋。回家去……回家。”
  我们走到外面,他踉跄着,咕噜着说:
  “就是这么回事呀,老弟……”
  他的故事没有使我惊奇,我老早觉得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但是听他说到生活的话,我觉得难受,特别是听见他提到奥西普的那几句话,更使我十
  分难受。
  二十
  整整三年,我在死寂的城中,空荡荡的建筑物中当着“监工”,看着工人们一到秋天便
  毁掉笨拙的砖砌市房,到春天,又同样造了起来。
  主人舍不得把给我的五个卢布白花,设法要我好好地劳动,市房换地板的时候,我得在
  地板底下搬出一俄尺厚的泥土。要是另外雇流浪人来做这工作,就得花一个卢布,而我却不
  另外拿钱。可是当我在做这工作,就忽略了对木工的监督,他们拿走门上的锁、把手,偷种
  种小件东西。
  工人和工头,用种种方法欺骗我,设法偷盗东西,而且他们好象执行一项乏味的义务似
  的,沉着脸,几乎是公开地做出来。我抓住他们的时候,他们也毫不生气,只是现出很奇怪
  的样子:“你只拿了五卢布,看你那么卖力,却好象拿二十卢布的样子,岂不可笑。”
  我告诉主人,他用我的劳力节省了一卢布,损失却常常在十倍以上。但他让我霎霎眼:
  “得了吧,别装佯了。”
  我知道他在怀疑我帮同偷盗,因此对他发生恶感。但我并不生气,这是很平常的事情,
  大家都在偷盗,主人自己也喜欢拿别人的东西。
  当市集结束之后,主人巡视自己担任修理的铺房,见到那些遗下的茶炊、食具、地毯、
  剪子,有时还有箱子货物之类,就笑眯眯地说:“造一张物品单,都搬到货仓里放着。”
  可是他又从货仓里,把各种东西搬到自己家去,要我再三再四地把物品单重新抄过。
  我对物质没有爱好,我不想有什么东西,连书籍也觉得累赘。我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
  贝朗瑞的一本小册子和海涅的诗集。我想买一本普希金的作品,可是城里唯一的一家旧书店
  的老头子,脾气不好,故意把普希金的作品标上高价。家具、地毯、镜子和把主人家里塞得
  满满的那一切笨拙的东西我见了都讨厌,油漆的气味,也叫人难受。我不喜欢主人们的屋
  子,因为它们使人联想到装满废物的箱子。主人从货仓中搬走别人的东西,更增加了自己身
  边的累赘,令人讨厌。玛尔戈王后的屋子也很窄狭,然而却很漂亮。
  我觉得生活大都是乱七八糟的,荒唐的,有许多事,明明是愚蠢的,比方,我们在这里
  干的工作,把市房修好了,到春天又淹在大水里,让地板浮起,门户冲歪,水一退,柱脚都
  腐烂了。几十年来,市场年年淹水,淹坏了房子和街道。这样的大水每年使人受很大的损
  失,而人们是知道这种大水决不会自己消灭的。
  每年春天,冰融化的时候,总有许多拖船和几十只小轮船被冰弄坏,人们叹着气,再造
  新船,再到融冰期,新船又重新受破坏。这种在同一地方的反复踏步,多没有意思呀。
  我向奥西普提出这个问题,他惊异地大笑起来:“哈哈,你这只鹭鸶,吵什么呀?这种
  事用不到你费心,与你有什么关系?”
  但同时,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庄重,而那双碧色而毫无老人气的清澈的眼里,还没有消
  失讥笑的神情,他说:“你这种意见很有道理,即使它与你不相干,说不定也有用处。你还
  要想到这么一件事情……”于是他枯燥地说起来,虽然用了大量的俏皮话,意想不到的比喻
  句和各种打诨的话:“人家常常埋怨土地太少,伏尔加河一到春天,便冲击河岸,把泥土卷
  到河底积成河滩,于是另外一些人,又埋怨伏尔加河浅了。春天的大水,夏天的雨,把地面
  冲成洼地,泥土又冲到河里去。”
  他的话没有爱,也没有憎,好象玩弄自己的澈透人生哀恨的知识,虽然他的话同我的意
  见一致,但听起来令人不愉快。
  “还有一件事也可以想一想,火灾……”照我的记忆,伏尔加对岸的森林里,没有一个
  夏天没有大火灾。每年七月中,天空弥漫浊黄色的浓烟,昏红的太阳黯然无光,象害眼病似
  的望着地上。
  “森林没有多大意思,”奥西普说。“那些都是贵族的财产,要不然便是官府的,老百
  姓没有森林。城市烧掉了,也没有多大关系,住在城市里的都是有钱佬,用不着替他们可
  惜。可是田庄、村子烧掉了那才糟呢——一个夏天,不知有多少村子烧掉。也许不少于一百
  个,这才是真正的损失。”
  他轻声地笑:
  “有土地,没有本领。所以在你我看来,人们不是为自己、为土地在劳碌,倒是为水火
  在劳碌了。”
  “这有什么可笑?”
  “笑笑有什么关系?你不能拿眼泪灭火,可是眼泪会使洪水更大。”
  我知道,在我所遇到的人们中间,这位仪表优雅的老头子,是最聪明的一个。但这个老
  头子,爱的是什么,恨的又是什么呢?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他又开了腔,象是往火堆里添上干柴。
  “你瞧,人们有几个爱惜精力的,不管自己的,还是人家的。那位主人,怎样滥用你的
  精力呀?可是为了喝酒,人们丧失了多少精力?那是计算不清的,任何大学问家的脑袋也算
  不出来……老百姓烧掉房子,可以另外造,可是一个好庄稼汉,枉然损失了,那是没法子补
  救的。比方阿尔达利昂,还有格里沙,你瞧,这样的庄稼汉突然烧了起来,就这么完蛋了。
  他虽然有点傻,实在是个好人。那个格里沙。象一堆稻草一样冒着烟,女人们好象蛆虫围攻
  森林中的尸首一般,围攻他。”
  我好奇地,并不生气地问:
  “干吗你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主人?”
  他平静地,甚至还亲密地解释:
  “我使他知道你抱着什么有害的思想,叫他教训你;除了主人,谁来教训你呢?我不是
  恶意告密,我只是担心你。你不是糊涂蛋,但魔鬼在你的脑子里捣乱。你偷东西,我不会出
  声,你搅女孩子,我也不会出声,你喝酒,我也不会出声。
  可是你那种放肆的想法,我永远是要告诉主人的,你记着吧……”“那我以后不同你讲
  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指甲扒去手心里的松脂,后来温和地望着我说:“你说谎,你一定
  还要讲的。另外你还能跟谁去讲呢?没有谁……”我觉得这个整洁的奥西普,突然好象变成
  对万事都毫不关心的司炉雅科夫。
  他有时象鉴定家彼得·瓦西里耶夫,有时又象马车夫彼得。有的时候,他又露出与外祖
  父的共同点。总之,他跟我见过的一切老头子多少都有点象,他们都是怪有趣的老人。但我
  觉得不能同他们在一起过活,那是难受而讨厌的。他们好象在腐蚀人的灵魂,他们那些聪明
  的话,使人的情c生锈。奥西普是好人吗?不是。是恶人吗?也不是。他是一个聪明人,这
  是我已经看清楚了的。但这种聪明由于它的随机应变使我不胜惊诧,同时也使我很是沮丧,
  以至到头来使我感到他还是我的敌人。
  我的心头涌起了y暗的思想:
  “尽管大家讲着客气话,大家笑脸相看,一切的人还是陌生人。而且世上的一切人,都
  是互相冷淡的。好象没有一个人同坚固的爱有联系似的。只有外祖母一个,爱生活,爱一
  切。外祖母之外,还有那光彩照人的‘玛尔戈王后’。”
  有时候,这些思想和类似的思想浓厚得象黑云一样,觉得生活着真是烦恼不堪。怎样才
  能过另外的生活呢?到什么地方去好呢?除了奥西普,甚至没有可谈心的人了。于是我同他
  渐渐谈得更多。
  他的脸上露出很有兴味的神气,听着我热情的妄谈,有时反复问我,弄清我的目的后,
  便很镇定地这样说:“啄木鸟儿挺倔强,却不可怕,没有人怕那种鸟。所以我真心劝你,你
  可以进修道院去,呆在那里,等你长大了,你可以讲很好的道理,安慰善男信女。你自己也
  会平静下来。况且修道士也有收入。我真心劝你,你这个人对世俗的东西看来不大精通,是
  吧?……”我不想进修道院,但我觉得我是走进了迷宫,我实在苦闷。生活渐渐象秋天的森
  林,已经没有蘑菇,在空荡荡的林子里,没有什么可做,并且觉得,对这个森林了解得很透
  彻。
  我不喝酒,也不和姑娘们胡搞,书籍代替了我这两种心灵上的陶醉,但是书愈读得多,
  就愈觉得不愿去过那种一般人所过的在我看来毫无意味、毫无必要的生活。
  我还刚刚满十五岁,但有时觉得自己已成了中年人。因为我经历了各种的事情,读了各
  种的书,常常为各种的问题烦恼,好象从内部膨胀起来,增加了重量。回顾自己的内心,那
  儿藏着很多的印象,好象一间满装着各种东西的库房。我没有力量也没有本领,把里面的东
  西分开来,挑选一番。
  经验虽然非常多,但并不牢靠,它们使我动摇不定,好象一件盛满水、摇晃不定的器皿
  一样。”
  我厌恶不幸、病苦和抱怨,看见流血打架,甚至用言语欺侮人,这一切残忍的行为,都
  感到r体的厌恶。这种感觉变成了一种冷酷的疯狂,我自己也象野兽一般搏斗过,但事后又
  痛心地惭愧。
  有时,想痛打恶汉,于是就冒里冒失去打架;这种因自己的无力而发的绝望的心情,现
  在想起来还觉得可羞可悲。
  在我的内心中有两个人,一个人对于卑鄙龌龊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因此多少有点怯
  懦。他被每天发生的可怕事件所牵扰,开始对生活、对人们抱不信任和怀疑的态度,对一切
  人,对自己都抱着无能为力的悲悯之情。这个人想离群独居,静静地读书生活,又梦想着修
  道院,森林中的看守小屋,铁路上的巡道夫小亭,波斯,以及什么地方市外的守夜人之类的
  职司,尽可能想去人少的地方,尽可能想离开人间……另一个人受过诚实的英明的书籍的圣
  灵的洗礼,观察着日常发生的惨事那种巨大无比的力量,感到这种力量会很容易扭断他的脖
  子,用污浊的脚去踩碎他的心。因而他切齿抡拳,摆定了架势,严阵可待,准备迎接各种争
  论和搏斗。他象一个法国小说中的英雄人物,以实际行动来表示他的爱和怜悯,三言两语便
  拨剑出鞘,走向战常那时候,我有一个凶狠的仇敌,他是小波克罗夫街一家妓院的门房。有
  一天早上,我往市场去时认识了他。他从一辆停在妓院门口的马车上,拖下一个女子,女的
  两只脚被他抓住,袜子皱成一堆,身体露出到腰边,他哄响着大笑,无耻地拖拉,还向女的
  身上吐口水,女的已经烂醉,闭着眼,张着嘴,两条胳臂象脱了骨节,软洋洋地抛在脑后,
  渐渐被人从马车上拖下来,背脊、后脑、发青的脸,在马车的坐位上、踏脚上磕碰着,最后
  倒在街上,脑袋撞在石头上。
  马车夫把马打了一鞭,走开了。看门人抓着女子的两条腿,倒退着象拖尸首一样把她拖
  到人行道上。我气极了,跑过去,幸而当我跑的时候,不知是故意还是错失,一只丈把长的
  水平尺倒到地上,因而救了我和看门人免于闹出大乱子。
  我跑过去打倒了看门人,跳上门口的台阶,拚命地按门铃。几个蛮横的人走了出来,我
  没有对他们说什么,拾起水平尺便走了。
  我在下坡的路上追上了马车,车夫从车台上望下来看我,赞赏说:“你揍他揍得真好。”
  我愤愤问他,为什么他看着看门人欺侮女人不出声。他安静地不屑地说:“管不着。老
  爷给了我钱,把她架到车上,谁打了谁,关我p事。”
  “他们要是打死她呢?”
  “那种女子,一次两次是弄不死的,”马车夫这么说着,好象自己就有多次试图弄死醉
  酒的女人的经验一般。
  从这天以后,我差不多每天早晨碰见这看门人,每次我走过街上,他总是在扫街,或是
  坐在门口,好象在等着我的样子。当我走近他的时候,他就站起来,挽着袖子,警告说:
  “哼,我现在要把你打个稀烂。”
  他约摸四十多岁,小个子,拐腿,肚子象怀孕一般发胀,当他冷笑着看我时,眼里露出
  一道光,可是这眼光里有一种善良而快乐的神气,因此见了令人惊奇。打起架来他是不行
  的,他的胳臂比我短,交手两三回之后,他就让过我,把背脊紧靠在门上,惊愕地说:
  “哼,瞧着吧,你这个有本事的好汉。”
  这样的打架我实在腻味了,有一天我对他说:“喂,混蛋,你以后别缠我吧。”
  “那么,你为什么要打我呢?”他责难地问。
  我也问他为什么那么可恶地虐待那个女子。
  “关你什么事?你爱惜她吗?”
  “当然爱惜。”
  他不吱声,抹了抹嘴唇,又问:
  “那你也爱惜猫?”
  “嗯,也爱惜猫……”
  这时他对我说:
  “你这傻瓜,骗子。等着吧,我给你点厉害看看……”我不能不走这条街,这是最近的
  路。于是我开始特别起早,免得跟他碰面,过了几天,还是碰见了他——他坐在门口,抚摩
  着躺在膝头上的一只灰猫。当我离开他大约三步的时候,他跳了起来,提起猫脚一摔,把猫
  头摔在石阶沿上,一股温乎乎的东西溅到我的身上。他把猫头碰碎,又扔到我的脚边,自己
  站在小门边问:“怎么样?”
  哼,这还有什么话说。我们象两只雄狗一样在院子里滚打起来。以后我坐在斜坡的草地
  上,难于形容的悲愤使我发疯,咬紧了嘴唇使自己不致哭喊和吼叫。现在记起这件事,心里
  还感到一种忍受不住的厌恶,自己也觉得奇怪,那时候为什么我竟没有疯,没有杀死人。
  为什么我要讲这种极其讨厌的故事?为的使你们,先生们,知道这种东西还没有过去,
  还是存在着的东西。你喜欢听那些杜撰的恐怖故事,你们喜欢听那些用美丽的话讲述的残酷
  故事,幻想的恐怖可以引起你们痛快的激动。但我却知道真正可怕的东西,日常生活中的残
  酷,用这些故事使你们感到不快,是我的不能否认的权利,这是为了使你们想起:你们在过
  着一种怎样的生活,以及生活在如何的情况之中。
  总之,我们大家都在过着一种卑鄙龌龊的生活。
  我很爱人们,不愿使谁痛苦。但我们不能伤感,也不能把严峻的现实掩蔽在美丽的谎话
  中去生活。正视生活吧。把我们灵魂和头脑之中所有好的东西,人性的东西,都融化在生活
  之中。
  ……特别使我烦恼的是对待妇女的态度,我读过许多小说,认为妇女在生活中是最好、
  最有意义的。加强我这种信心的,是外祖母,是她讲过的圣母,贤女瓦西莉莎的故事,是不
  幸的洗衣妇纳塔利娅,以及我所亲眼见到的人生之母的女性们,用来美化这个缺乏爱、缺乏
  快乐的人生的千百种眼色和微笑。
  屠格涅夫的书歌颂女性的光荣。我用所知道的一切关于妇女的好的东西,美化了使我不
  能忘怀的“王后”的形象,海涅和屠格涅夫,特别对这点作了极大的贡献。
  傍晚从市场回家,我常常站在出上的城墙边,眺望伏尔加对岸太阳西沉的光景,天空中
  一些红色的河流奔驶着,大地上可爱的河,也一会儿红一会儿青地滔滔流去。有时,在这样
  的一刹那间,我觉得整个的世界,象一只硕大的囚犯船,这船儿象猪一般,被一只无形的轮
  船,慢慢地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但使我想得最多的,是世界的浩大,从书上见过的那些城市,过着不同生活的外国。在
  外国作家的书上,这种生活比我周围那种迂缓单调的着的生活,是写得更清洁、可爱和
  安逸的。这使我心头的不安平静下来,引起了我对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怀着执拗的幻想。
  老是觉得,我一定会遇见一个朴素聪明的人,他将带我走向宽阔的光明的道路。
  有一天,我坐在城墙边的长椅子上,身边忽然出现了舅父雅科夫,我没有注意到他是什
  么时候走来的,也没有立刻认出他。虽然几年之中,我们同住在一个城里,但碰见的机会非
  常少,偶然见面也只有一会儿。
  “啊,你这么高了,”他推了我一下,玩笑似地说,我们就象早就彼此相识,而又陌生
  的人似地谈起来了。
  听外祖母说,雅科夫舅舅这几年完全破产了,家当全都卖光了,喝光了。他当过一次地
  方监狱的副看守,结果也很坏。当正看守害病的时候,雅科夫舅舅经常在自己屋子里很热闹
  地请监犯饮酒作乐,闹得大家知道了,把他免了职。同时他被控,罪名是他晚上放监犯到街
  上去“玩”,监犯并没有一个逃跑的,可是有一个,正把一个助祭扭住用力掐的时候,当场
  被捕。这案子侦查了好久,结果他没有过堂,监犯和看守们都替他开脱,把善良的舅父救了
  出来,现在他没有事做,靠儿子过活。儿子是当时有名的鲁卡维什尼科夫唱诗班的歌手。他
  很奇怪地说到他的儿子:“他变得严肃了,摆起架子来了。他是个独唱家。茶炊烧得慢一
  点,衣服不给他先刷好,他就冒火。是一个很整洁的小伙子,爱清洁……”舅父自己老弱多
  了,全身脏污,头发脱落,精神萎靡。他的快活的狮子发变得很稀薄了,耳朵轩起,眼白
  上,剃过的脸颊的细腻的皮肤上,象细网一般露满红丝。说着玩笑话,嘴里好象含着什么,
  妨碍他的舌头转动,虽然牙齿还很整齐。
  我高兴有机会同这样的人物谈谈。他会快乐地生活,见识过许多东西,当然知道的事情
  不少。我清楚地记起他那些活泼的、可笑的歌曲,记忆中又响起了外祖父说他的话:“在游
  戏唱歌上,他简直是大卫王,但做起事来,却象毒辣的押沙龙。”
  林荫道上一些衣冠楚楚的人们,从我们身边走过,大半是些衣着华丽的太太、公务员、
  军官之类。舅父穿着磨损的秋外套,戴着皱瘪的帽子,穿着茶红色皮靴,缩成一团,好象为
  着自己破旧的衣装,有点害臊。我们走到波茶市沟一家小酒店里,在向市场开着的窗下占了
  一个座位。
  “记得您怎样唱这个歌吗?
  一个乞丐晒脚布,
  另个乞丐就来偷……”
  我背出这句歌词时,我突然,而且第一次感觉到这中间有讽刺的意味,觉得这位快乐的
  舅父,有点凶恶和聪明,可是他把伏特加倒在杯子里,沉思地说:“哎,我活了这么大年
  纪,出了些洋相,可是不多。这歌也不是我编的,那是一位神学校的教员,怎么,叫什么
  呀?他已经死了,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同我很要好,单身汉,喝成了酒鬼,死了,是冻死
  的。就我记得的,贪酒丧生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数不清。你不喝吗?不要喝,年岁还校和
  外祖父时常见面吗?他是不快乐的老人,似乎快要发疯了。”
  他稍微喝了点酒,就活泼得多了,身体也直起来了,年轻了,于是比刚才更精神地说起
  来。
  我问起他关于监犯的事件。
  “你也听到了?”他问了一声,向四边望望,沉着声说:“监犯又怎么样?我不是审判
  他们的法官。照我看来,他们也是普通的人,所以我对他们说:兄弟们,大家和睦点,快乐
  点过日子吧。有一首这样的歌:命运不能妨碍我们的欢乐。
  让他来迫胁我们吧,
  我们还是要欢笑度日,
  只有傻瓜才不这样。……”
  他笑起来,从窗子里望望暗下去的山谷,那边摆着许多摊子。他抹一抹胡子又说:“他
  们,当然喜欢,牢里是很气闷的埃唔,一点过名,他们就马上跑到我这里来,喝酒、吃菜,
  有时我请,有时他们请,热闹起来了,地动山摇,俄罗斯母亲埃我爱唱歌、跳舞,他们当中
  有很好的歌手和舞手,真惊人。因为有的带脚镣,不好跳,我许可把脚镣下了,这是真的。
  他们自己会下,用不着叫铁匠,他们真有本领,挺惊人。至于说我放他们上街去抢人,那完
  全是造谣,结案时也没有证据……”他停了嘴,从窗子里望着山谷,那边摆旧货摊的人们正
  在收摊子,铁门闩,锈铰链,发出难听的响声,木板之类砰砰地跌到地上。舅父欢喜地霎着
  眼睛,低声对我说:“若是老实说,的确只有一个人是每夜出去的,不过他没戴脚镣,是下
  诺夫戈罗德城的一个普通小偷,他在不远的地方,在佩乔雷村有个情人。至于同助祭的案
  件,完全是弄错的,他以为助祭是商人。是冬天晚上,又下雪,人都穿着皮毛外套,忙乱中
  谁看得清楚,是商人还是助祭?”
  我觉得这很好笑,他也笑起来,又说:
  “我的天哪,真见他妈的鬼。……”
  于是,舅父突然莫名其妙地微微生起气来,推开食盘,嫌恶地皱着脸,点上了香烟,低
  声地嘟哝道:“大家互相偷盗,后来又互相捉捕,放在监牢里,充军到西伯利亚,罚苦役,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呸,我管他们做什么……我有我自己的灵魂。”
  我的眼前好象出现了一个毛毵毵的司炉的影子。他也老说着“呸”,名字也叫雅科夫。
  “你在想什么?”舅父柔声地问。
  “你可怜犯人吗?”
  “一见他们就叫人可怜,竟有这样的小伙子,简直叫人奇怪。有时我凝视着他们,心里
  在想:我虽然是犯人的上司,可是连给他们垫鞋底也不配。他们太聪明,太能干……”酒和
  回忆使他更加兴奋,他一只胳臂靠在窗台上,挥动着指头上夹着半截香烟的焦黄的手,有声
  有色地说:“有一个独眼龙,是雕刻匠和钟表匠,因为造假币坐了牢,想逃掉,你听一听他
  是怎么讲的。简直跟火一样。好象一个独唱家在唱歌,他说官家可以印钞票,为什么我不可
  以?请你替我解释解释。没有人能够解释,我也不能够。我还是他们的上司。还有一个是莫
  斯科有名的惯贼,他很沉静,衣着讲究,是个洁癖者,说话也礼貌。他说:人们辛辛苦苦干
  活,干得昏头昏脑,我可不愿意,虽然从前我也这样,干着,干着,累成一个傻瓜,花上一
  戈比喝酒,再打牌输上二戈比,用五戈比给女人讨个亲热,到头还是一个挨饿的穷光蛋,
  不,我才不玩这套把戏呢……”雅科夫舅父醉得红到脑盖了,兴奋得差不多使他的小耳朵发
  抖,他伏在桌上继续说:“他们都不是傻瓜,老弟,他们判断得很对。让一切麻烦都见鬼去
  吧。比如说吧:我过着怎样的生活?想起来也害臊,称心的事少得可怜,受苦是自己的,快
  乐是偷来的。老爹骂我冒失鬼,老婆说我完蛋了,自己呢,害怕把一个卢布喝光了,这样
  的,糊里糊涂过了一辈子,现在年纪老了,就给自己的儿子当佣人,干吗掩盖着呢?当个驯
  顺的佣人。老弟,儿子还要搭老爷架子,他喊我父亲,我一听就象叫仆人。我生下来,活在
  世上忙忙碌碌,就是为了做这些事来的吗,是为了给儿子做仆人吗?不是为了这个,那又是
  为什么活着呢?我得到过多少满足呢?”
  我心不在焉地听他的话,我不想回答,但还是说了:“我也不知道要怎样过活……”他
  苦笑着:“唔,这个谁知道?我还没有碰见过知道这件事的人。人们总是照着他所习惯的那
  样生活……”接着,又突然委屈和生气地说:“从前我那里,有一个犯qg罪的人,是奥勒
  尔出生的贵族,优秀的舞蹈家,常常引大家笑,他唱过一支万卡的歌,有这样的句子:万卡
  走到墓地里——这也没怎么稀奇。
  喂,万卡,你啊,
  离坟墓远一点吧。……
  我就这么想,这完全不是说的笑话,是真理。不管你怎样转,也转不出这块坟地。所
  以,对于我们全一样:不管当犯人,还是当看守……”他说累了,又喝伏特加,象鸟儿一样
  用一只眼望进空酒瓶,以后又默默地抽着烟卷,胡子里吐出烟来。
  “不管你多么拚命,不管你有什么指望,到头来还是棺材和坟墓,谁也免不了,”石匠
  彼得常常这样说,但完全不象雅科夫舅父。象这种成语和类似的成语,后来我就不知听过多
  少。
  我另外不想再问舅父什么,和他一齐感到忧郁,我可怜他,不禁想起他唱的那些快活的
  小调,那些通过淡淡的忧郁,从欢乐中发出来的吉他的声音。我也没有忘记快活的“小茨
  冈”,因此见了雅科夫舅父这潦倒的神气,不由想到:“他还记得,‘小茨冈’被十字架压
  死的事吗?”
  我也不想问他这件事。
  ,我望望潮湿的、充满八月的夜暗的山谷,从山谷中发出苹果和香瓜的清香。通向城里
  去的一条小街上,已经点起了街灯,一切都是十分熟悉的。现在,到雷宾斯克去的轮船和到
  彼尔姆去的轮船都快要拉汽笛了。
  “好,该回去了,”舅父说。
  在酒店门口,他握着我的手抖了一抖,玩笑似地劝告我:“你不要忧郁,你好象有一点
  忧郁,是吗?快抛开。你还年轻呀。最主要的,你要记住:‘命运不能妨碍我们的欢乐。’
  再见,我要去做圣母升天节的祷告。”
  快活的舅父走开了,说了一大篇话,把我弄得更加莫名其妙了。
  我踏上去城里的坡路,走到野外。是月圆的晚上,浓云在天空流动,投下黑影,在地面
  盖住了我的影子。沿野外绕过了城市,我走到伏尔加河的斜滩上,躺在满是尘埃的草上,久
  久地望着河对面、草尝静静的大地。云影缓缓地渡过伏尔加河,投在草场上,好象在河水中
  洗了一洗,变得亮了一点。四周一切,沉沉欲睡,万籁无声,一切都好象在不乐意似地摇
  动,但不是由于对生命的热爱,而是由于一种苦闷的必然性,无可奈何地在动。
  真想给整个大地、给自己击一猛掌,使万物,连同我自己在内,一起象欢腾的旋风一样
  旋转起来,象相爱的恋人们的欢歌曼舞一样旋转起来,沉浸在新开拓出的美好、生机勃勃、
  诚实正直的生活之中。
  我想:
  “我必须把自己改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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