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平台》第 8 部分

  记得前不久看过一篇关于濒死研究的书,讲的就是这种感觉。那白光一直引导着他,上升又上升,一直升到高高的云端里,这里的天出奇地蓝,云也出奇地白,大团大团的云雾轻盈无碍地滑过身边,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进入了一种多年企盼的永生状态,所有的一切都溶化在周围的蓝天白云之中了……(
  在屋里封闭了几个月,第一次走在宽阔的大街上,赵广陵心情特别舒畅,也第一次感到与这个城市离得那么近,真要离去还确实要下一番决心的。
  今年的气候和十年前一样,也是一春一夏两季大旱,入秋之后才y雨连绵,一直下了好多天,现在天虽然放晴,潮气依然很重,空气也湿漉漉的沁人心脾。古人记年十二年一甲子,太岁十一年运行一周,现代天文学则说大季节周期一般也在十年左右,总而言之十年时间应该算一个周期了。周而复始,我现在是否又走到了人生的上?
  十年前,我是为爱而来的,十年后的今年,我将为什么而离去?
  十年前我还是一个不到三十的英俊后生,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为我而设计的,做个选择如同轻率地吃顿饭。如今的我已一身疲惫,年近四十,要牺牲眼前的一切,重新做一次选择,却变得如此沉重,沉重得让人承受不起。
  但是,我必须离开这里,已经犯了一个错误,我不能再犯第二个错误了。历史往往会重复一次,我不能让它再重复下去了……十年前我悄悄地来,十年后我更得悄悄离去。
  为了做出这个选择,已经犹豫了好几个月,现在是到了非决断不可的地步了。
  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南方那所大学突然把他的资料全部退了回来,并委婉地告诉他,由于本校近来进行院系调整,工作思路发生变化,暂时无力接受您这样的高素质人才,请您另谋高就……辞职报告刚递上去,就接到这样一个通知。年薪十万,就像是一个美丽的气泡,很快就破灭了。一旦市委正式批准他的辞职报告,也就意味着他从此变成了一个“无业人员”,他的生活将从此处于飘忽不定的流浪状况,一下子变得居无定所、日无所获,就像一只可怜的j,刨一爪子吃一爪子。对于过惯了稳定生活、位居正处级的他来说,这种流浪状况的确是很可怕的。
  但他已别无选择。没有谁强迫,没有谁动员,是他自己把自己上了这样一条路,除非现在立刻赶到市委,印帕吃侔涯欠荽侵氨u嬉乩础?br /
  那份婉拒通知是老婆替他代收的,一进家门,迫不及待地拆开信,还没看完就和他大闹起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家里写论文,云迪和老丈人也一直在做他的工作,他也一直在用这“年薪十万”做诱饵说服他们。在他的反复劝说下,云迪好不容易才郑重答应让他去“试试”,谁知道竟会是这样!在悲愤之余,云迪着他立即赶到市委,把那份辞职书追回来。昨天已是深夜,今儿他只好答应云迪,早早地离开了家。
  但他不想这样冒冒失失的,都到了这把年纪,做一次选择不容易,怎么能耍小孩子脾气,跟玩过家家似的?赵广陵逃离了家,步履沉重地走着去机关。他要利用这段时间再好好想一想,好好理一理纷乱的思想……然而,毕竟时间太短,前面就是星海广场,再拐过去就望见市委大门了,他却什么也想不清楚,疲惫的大脑好像已停止运转,失灵了。
  还不到上班时间,星海广场上依然有不少晨练者。人生的目的究竟为了什么?许多人除了锻炼还是锻炼,从青年锻炼到老年,从强健锻炼到衰朽,好像锻炼本身就是目的,而且这个目的永远也达不到。在古城十年,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赵广陵驻足广场中央的喷水池前,痴痴地看着一伙一伙热心的晨练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迷茫。(
  这些日子,一向难于平静的古城又发生了多少令人揪心的大事变。年仅四十多岁的魏刚,突然之间竟得了心肌梗塞。当赵广陵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赶到市第一医院的时候,魏刚的脸已白得和盖在身上的床单分不清了。韩东萍蹲在走廊里,呼天抢地,死去活来,任谁也按不住她。韩东新自从放出来还是第一次见面,两眼死死地盯着那愈来愈平缓的心电波曲线,样子十分可怕。倒是衰朽的韩爱国还算沉得住气,一边凶凶地抽烟,一边在楼道里走来走去,医生护士围了一大圈,手忙脚乱地还在做最后的努力。那台什么机器在魏刚像一面大鼓的肚子上猛地按一下又按一下,好像在电击一台车床。赵广陵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真有一种人生的毁灭感,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等到魏刚苏醒过来,赵广陵才听到了全世昌被“逮起来”的消息。市委机关沸沸扬扬,各种小道消息铺天盖地。此后又是漫长的调查取证,一连过了好几个月,已是春夏之交了,省委终于正式决定,开除全世昌的党籍和公职,移送司法机关处理。同时,对古城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进行了一次大幅度改组。调走的调走,新来的新来,古城政坛气象一新,一下子增加了好几个新面孔,新的机构改革方案也正式出台了。对于这个新班子,古城干部无不欢欣鼓舞、欢呼雀跃,只有魏刚、韩东新他们少数几人不够满意。因为在这次大幅度的人事调整中,为了平衡本籍外籍矛盾,几个资历较深、政绩突出的县区委书记也进了班子,其中的一个就是齐秦。在新一届人代会上,齐秦以高票当选为古城市副市长。
  然而真想不到,在鬼门关上徘徊良久的魏刚居然又站了起来。虽然医生告诫他,从此再不可喝酒,不能激动,列出了许许多多禁忌,但魏刚只是一笑置之,一出院便摆了一桌饭,把赵广陵也请去,又喝了个酩酊大醉。当他们走出丽江大酒楼的时候,正遇上一些部下为齐秦副市长摆酒庆祝,也从丽江大酒楼走出来。当时两个人都喝了酒,站在豪华大厅里有一段很精彩的对话。
  齐秦首先伸出手来:
  向老兄祝贺,总算胜利了。
  魏刚却懒得和他握手,只淡淡地说:也向你祝贺,老弟也胜利了。
  哪里,我这什么也不算。
  那我这就更不值得称道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扳倒个地市级,这在古城历史上可是空前的。
  你齐秦的每一步升迁,难道在古城历史上不是空前的?
  这是笑话。作为一个个人,我自然没有什么,全靠弟兄们鼎力相助。
  所以,我希望你一路走好,不能说痛改前非,至少也要以史为鉴。
  对对对,我也希望你一路走好。咱们都要一路走好,都要以史为鉴。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围观的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地望着他们。
  赵广陵很清楚,像星海广场这种地方,这些年来一直是古城的政治信息中心和社会论坛,只不过随着城市规模的扩张,有时在街心公园,有时在体育场,直到星海广场正式建成,才又挪到这里。不论大干部小干部,不论得意者还是失意者,每天早晚都喜欢到这里聚一聚,甩甩手遛遛腿,名曰锻炼,实际上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获取新闻之外的新闻。
  一个老头儿边走边甩手,慢慢地移近了,原来是常中仁。马上机构改革了,按照新的政策,常中仁已经享受副处级待遇,提前离岗了。赵广陵正要走开,这位仁兄已走上前紧紧拉住他的手,头对头低低地说:
  我听新书记说,在你的那份辞职报告上,他已签了字,可能一两天就要开常委会研究了……不过你要想变,这时候还来得及,要三思而行,可不能意气用事啊!
  你觉得呢?
  不好说,这是涉及到你一辈子的大事,老哥实在无话可说。不过,我真的搞不明白,要说辞职,第一个应该辞的是魏刚,人家都厚着脸不辞,你急什么呢?
  这话我就不懂了,为什么魏刚应该辞职?
  常中仁嘿嘿地笑着:我的领导呀,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咱们古城这一段的政治地震,还不是魏刚这家伙给引发的?这些天我们大家都议论,就凭着这一点,他魏刚也根本无法在古城立脚了,况且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还厚着脸当什么财委副主任?全世昌这个人是有问题,而且问题也不小,但是千不对万不对也轮不着你魏刚出头,你魏刚过去和全世昌是最要好的朋友,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利,说翻脸就翻脸,把人家往死里整,这样的人谁还敢用,谁还信任你,这是他魏刚最不得人心的地方了。要叫我说,这样的人比全世昌还坏十倍,虽然魏刚还是咱们俩的老领导呢,但是他这个人的人品的确很有问题……
  听他这么说,赵广陵真生气了,立刻打断他的话:我不同意你的看法!魏刚的确是个好人,人品好得很,而且比我勇敢得多,是有大功于古城的。
  哼,什么大功!他还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私利?常中仁冷笑不已,不屑地看着赵广陵:你这个人呀,惟一的缺点就是太书生气,所以说,辞职教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咱再说魏刚,如果不是为了公报私仇,推倒别人自己往上爬,他会那么不顾一切?只可惜新来的书记并不买他的账,反而弄成一身的病,整个人都废了,真是可悲可叹……现在,齐秦的声望反倒高得很,大家普遍认为,齐秦这个人别看文化不高,水平倒挺高,对朋友也讲义气,不像魏刚这样心短。人哪,还是要随和一点好。你就说我吧,这些年来之所以一直提不起来,不就因为当年参加工作不懂事,在一些小事情上得罪了单龙泉?可是,反过来说,尽管单龙泉因此压了我一辈子,但到现在他已经下台了,灰溜溜的,而我不是也熬成了副处级?
  你……赵广陵觉得此人不可理喻,却又实在觉得无话可说,也似乎真的有点理屈词穷,只好不再答理他,转身就走。
  经常中仁这么一搅和,赵广陵本已烦乱的心更是乱成一团麻,想理也理不清了。常中仁这个人,一向是以舆论发言人自居的,动辄我们认为,大家觉得,从来也没有他自己的看法,所以他讲的话也的确代表了古城一大批干部的看法。真想不到,如今的魏刚在古城人心目中的评价竟这么低,这究竟是为什么?
  前面就是市委大院了。远远地,就看到了门前踞卧着的那一对石狮子,十年前他第一次来古城走过这里的时候,大门口就蹲着一对石狮子,不过不是这一对,而是从明朝就传下来的。后来在拆除那座旧式门d的时候,一个石狮子被打碎了,另一个幸存下来,作为稀有文物现在正躺在新建的市博物馆里。先后经过两次大的翻修,如今的市委大门俨然又恢复了十年前的古旧风貌,只是由原来的三个门d变成了两个门d。在过去等级森严的社会里,门d的多少是极讲究的,三个门d是古城曾经设府的最有力佐证。如今建成两个门d,则似乎纯粹为了进出方便……赵广陵站在大门口,回想着当年那旧式门d的威仪,忽然犹豫起来,不知道该不该进了。
  市博物馆,那是古城的又一个标志性建筑,也是一座新近落成的仿古建筑。里面陈列的是古城历代出土的各类文物,从新石器时期看不出什么形状来的石针、石斧,到革命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山地炮、老套铳、边区券和五十年代颁发的土地证,几乎构成了一部完整的古城历史和文明链条。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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